正文303 舊仇安在

當姜氏說出擔心文箐性子要強隨了周夫人,日後若也學了沈博吉一般專門經商,便將現下的沈家門風改爲汲汲營營逐利。這番話,若是外人聽得,必定能從中瞧出端倪來:姜氏終歸是對沈博吉有所不滿,儘管幫着沈博吉那邊還債,出力出錢,可是說到底,還是心底有所怨言。本來沈家人日子過得順順當當的,有田有地有名望,不說錦衣玉食,卻也是自給自足,便是遇個水患鬧上饑荒亦是相安無事。可爲了幫沈博吉還債,大多田地賣出,連藏畫也差不多悉數售盡。

沈貞吉這人性子如其父一般閒散,做慣了清靜閒人,沈澄好研習道教,不理營生,以前是沈於氏打理家業,後來是姜氏進門開始操持,家業幾十年來若不是沈博吉那邊相助,便也是自給自足湊合過日子。沈博吉重視這個隔了幾房的堂兄,時常藉着各種名號來相幫,沈家人重情,推拒不過,自也收下,兩家人不是親堂兄弟,卻有如親兄弟一般往來。

沈貞吉雖在周家書院替周同做山長,可他卻不想因此插手周家之事,平素除關心文箐姐弟學業,時有教其一些爲人應端方守靜的話以外,並沒有干涉外甥如何。周家人重仕途,沈家人卻以名利爲糞土,兩家人相互尊重和平相處。是以,他也只知文箐在做絨衣一事,尋思着這不過是婦道人家打發時間偶爾賺點小錢而已,並不曉得她是當作正經營生要做大,此時又聞聽文箐賣絨衣賺得大筆錢財又想開食肆,也是嚇了一大跳:“這,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可當真?”

“她做絨衣都快一年了。食肆卻在籌措中,說是這年底開張。現下忙着婧兒婚事,妾身還沒功夫詳細問得。夫君在周家,竟也不曾關心她們姐弟動向?”

“她又未過門,我也不日日在周宅,平日裡自與先生們呆一處,女人家的事,我哪曉得。只是,她要開食肆,周家她那些長輩竟也同意了?可曾說她甚麼了?”沈貞吉認爲周騰不會不管這事,或許該去問問周騰口風。

姜氏嘆氣道:“她三嬸最先談起文箐開食肆的事,看來沒說反對的話,不知是來試探咱們還是旁的意思。箐兒這人,主意是真大啊,雖不是大姑所出,卻與大姑是真正象得緊。莫走大姑的老路纔是……”

“如此說來,她與她母親倒是有八分相似……我雖知她懂些經營的事,這本是好事,畢竟顓兒是半點兒心思不曾在這上頭,一家總得有人打理這些。原想着……”沈貞吉囑咐妻子,過些日子尋個機會,問清文箐的打算究竟如何。

夫婦二人本來操心閨女出嫁一事,心中不捨,不能入眠,如今再添文箐一事,立時只覺隱憂涌上心頭,客人白日道賀聲聲言猶在耳,只是這夜,沈貞吉夫婦卻是一喜一憂到天明亦未閤眼。

趙氏找上文箐的時候,正是衆人看着沈顓送姐出嫁之際,沒人留意到她。“表小姐,這事我不得不來找您。”

華庭回了蘇州在沈恆吉的指導下讀書,可沈老太太是個重嫡孫的,對於沈肇,卻是既不想讓他掌家業習經營,又不想他多讀書超出華庭,於是一直壓着,先時還由着趙氏陪在蘇州這邊,只今春卻一再說她老了需人照顧,召趙氏回杭州照顧自己。如此一來,沈肇只能跟着在杭州無所事事。

趙氏心焦,認爲沈肇很是聰敏,想讓他隨了家中諸兄們一起讀書。可是沈老太太卻是大罵她一通,她難過之下,不敢去求沈吳氏,只想到昔日還債時文箐有過許諾,於是暗中求助於文箐。

文箐不想多管三舅姆的家事,可當初爲詐趙氏確實曾誇口說要照顧好沈肇與趙氏。一言既出,自當兌現。“三舅姆並不是不講理的人,你這事爲何不直接向她開口中求個情?”

趙氏不語。文箐嘆氣,莫可奈何地道:“好罷。我央表姐去問問三舅姆之意。只是,你也莫太奢望於我,我是不敢當。”

趙氏一再道謝,文箐不得已,只好開口與華嫣提到沈肇上學一事。

華嫣如今雖然還是看沈肇不入眼,只是也沒有象先時那般痛恨了。只是,這事她也不能完全作主,只道自己去問一下姆媽。事實上,她現下亦有另一事在發愁——華庭的心態。

“華庭表哥?他怎麼了?”

華嫣滿面愁容地道:“唉,他,他是被祖母太過嬌寵,現下我與姆媽的話他聽雖聽,卻是轉頭就丟腦後,着實令我與姆媽發愁。”

文箐開始以爲是青春期男孩的背逆思想,可是,再細細一問,才發現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先得從沈恆吉說起。

沈恆吉那個是溫吞的性子,對兒女的教育大體是放任自流的,不求官但求清名一生,故而所習非舉業之道。華庭畢竟不是他親生兒子,連半個血緣的堂侄子都不是,不過是族侄罷了。華庭被沈老太太慣成“唯我獨尊”的性子,以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遭逢家中鉅變,自是難以接受,有些習慣養成,也難以改變。沈恆吉對其管教得嚴也不好,鬆了也不好。

前兩年,華庭終於知曉爲何家業被人逼着討債,背後主使是江家後,卻是心性又是一變。對於江家背後使壞,他認爲這是害自己家破的罪魁禍首,當然,他這種想法緣何而來,除了孩子的直接思維以外,更有另一個人推波助瀾。

這個人不是旁人,卻是沈老太太。

端午節在杭州,華婧也不知祖母與他說得些甚麼,他回到蘇州,神情恍惚。華婧不放心,偷看弟弟平日所習之字,循着蛛絲螞跡,終於發現,弟弟是格外在意父親過逝、家業被人算計,作爲長男,一門心思想着如何報仇……

文箐聽到這裡,算是大體明白怎麼回事了。可是這事,華庭能做什麼?“華庭表哥想找江家報仇?”

華婧點了點頭。“沒錯。他這幾個月來全是思謀着報仇,我只怕他這麼陷進去,於事無補,日日夜夜寢食難安地關注着他,生怕一個沒留意,他偷溜了出去……”

少年血氣,欲逞匹夫之勇,卻是有勇無謀。“江家如今財大氣壯,咱們想報仇,現下卻不是時候。表哥一不能打,二不會經營生意,談報仇,爲時過早。若一時衝動,尋上江家門去,只怕是打草驚蛇,反倒讓人惦記上,咱們把他當仇家,焉知人家不也恨咱們入骨,斬草只恨未除根。”文箐覺得華庭沒頭腦,可是一想他若有頭腦,當日也不會受吳家二小子一句話就直接打得沈肇頭部受傷了,華庭本是一個衝動、有仇必報的男孩。

沈吳氏知兒子這般性急,亦是頭大地與華婧埋怨:“你祖母……唉,這真正是叫人頭痛。你弟弟這般年紀,甚麼也不會,讓他看帳本:不會算數,如何能從生意上與江家一決高低?江家現下財勢甚大,咱們還是欠債之家,如何相提並論?讓他習舉業走仕途,卻又不能憑仗官員之職公報私仇,況且誰知曉得多少年才能得官出得頭?他爲長子,肩負着這一家之責……你祖母現下這般說,不是逼他麼?便是要報仇,現下的他又從哪處能得手?我們債還沒完,無錢無勢,如何報仇雪恨?你祖母心急成這般,莫自討苦頭吃纔好!”

華嫣當時亦黯然道:“這些話我也盡說與華庭聽,可是他那脾氣,卻是個不聽勸的,姆媽的話他聽的時候是記住了,只時候一長,就漸拋腦後。我怕他性急,一沒看住,就出去惹了禍。平時也不敢予錢於他……”

沈吳氏後悔不迭:“都怨我……當年我若堅持,不讓他由你祖母養大,便好了。這兩年才讓他從你祖母身邊離開,可畢竟前十年養成的對你祖母的話是言聽計從,倍受嬌寵,如今想扳過來也不易。唉……”

沈吳氏垂頭喪氣,將兒子叫到身邊,則是一頓訓斥:“你父親出海留下這鉅債與咱們母子,壞人趁隙而入,說來是該報仇雪恨。只是,當年你父親連累你大伯二伯傾家蕩產替咱們還債,如今你在蘇州,再有個好歹,難道還要再次牽連你兩個伯父?!”

文箐從華嫣嘴裡聽得三舅姆這麼訓表哥,也覺得是這個道理。華庭私自要尋仇,豁出去,殺得江家某人,只這尋私仇泄私憤的事,如此做出來,着實是下下策,到時必然只會讓江家記恨於所有沈家人。“三舅姆這話,表哥必是聽進去了。”

華嫣嘆氣,道:“我弟那性子,你也知曉。此時是聽了進去,只轉過頭去,必然又會忘了囑咐……”更何況,前幾日,沈老太太在華庭面前耳提面命再次談到了報仇一事,讓華嫣更爲焦灼。

“大舅二舅的話,華庭表哥還不聽?”文箐覺得古代大家長的話,小輩的必然會聽的。建議華嫣將此事捅到沈貞吉兄弟耳中,讓他們好生管教華庭一頓。

“現下大伯父一家辦喜事,又憂心曾伯祖母的身子健康一事,我哪敢讓他們再添一樁愁。表妹,我弟最信服的人莫過於你。”華嫣說出目的來。

文箐嘴張大,呆了呆。“我?我?!”

華嫣點了點頭,滿眼期盼。

“我自覺無能做到此。不過,表姐將這事託付於我,我,我這廂且勉力一試。”文箐沒想到自己要與她談沈肇一事,卻談到了華庭的“抱負”上來。

她與華庭交流得幾句,試探了一下這個有“膽量”的男孩關於對江家的瞭解,發現華庭果然是對報仇一事念茲在茲。“表哥,你要下手,我來幫你。此仇不報,自是非人子所爲,否則三舅必是死不瞑目。”

文箐這話一出口,華嫣覺得表妹怎的也衝動了,這不是等於火上澆油嗎?“表妹,你……”

華庭卻是迫不及待地出口道:“真的?!那太好了!我就曉得表妹最是好的,有膽有識!”華庭以表妹爲知已,大喜。

文箐恨不得掰下來他的腦殼看看,是不是黑子當日衝動的神經已經被老天爺移植到他頭上去了。“不過,表哥,你我如何報仇?可有妙計?若只是圖一條人命,便當是替三舅報了仇,不是太便宜了江家了嗎?”

華庭有些想法,可是確實他也只能想到殺人放火這些粗事來,現在聽表妹說這般太便宜了江家,還算不得報仇雪恨,立時便好奇地不恥下問道:“表妹,你可有好法子?”

華嫣阻止表妹說下去,這不是煽風點火助燃弟弟報仇的心念嗎?

文箐衝她笑笑,示意她莫急。“有法子。下下策是咱們買兇殺人,不管事成否,只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一旦事泄後,你我二人性命爲了給舅舅報仇,似乎死不足惜,是不是?我弟弟文簡傷不傷心,舅姆與表姐是不是傷心,咱們一概不論,是否牽連大舅二舅,我們不管不顧。到得牢裡,被人惡打受刑,江家再收買差吏,非逼我們供認是受家中諸大人指使,到時再將沈家各親戚都拉下牢中團聚……可好?”

華庭聽得這話,終於明白表妹的意思是諷刺自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言語激烈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自不會連累家人!表妹,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好個天真的華庭,根本是未經世事,不曉世道黑暗!文箐嗤笑了一下,道:“表哥當然可以報仇後一死了之。可是你要去報仇,家中諸人難道一個個都不曉得?到時有人揭發訐舉爲家人縱容所爲,暗中指使,終歸還是連累長輩……你一死,三舅姆還能獨活?三舅姆沒了,楫兒表弟讓誰來養?江家再暗中害小表弟呢?”

華庭啞口無言。他並不是白癡,文箐所言,不過是他一根筋發作時沒想到,現下被提醒,卻又是害怕得緊。可是,作爲“男子漢”,被女人笑話,實是大恥,只是這個“女人”是自己很佩服的表妹,他還是沒好意思發作。

文箐不想揭他的短太過,否則傷了他自尊,忙又緩和語氣道:“表哥,古語有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種家仇大恨,非弗平日男孩間打鬧。就算是平日裡打架,今日他打你一拳,明日你還他一耳光,後日他必再毒打你一頓,你再打回去……仇恨反覆來往。故而,要麼不出手,若是一出手就要尋一個良機,打得對方無招架之力,打得他膽氣全無,不敢再報復你,見着你只嚇得遠遠地躲着,生怕你再尋他晦氣。你道,是不是這般?”

華庭抿緊脣,擰着眉思考後,復擡起眼來,看向表妹。顯然文箐所言,他是聽進去了。

文箐道:“與江家之仇,並非是‘父債子償’這麼簡單。江家落井下石,故意造謠生非,使你們一家一夜之間由富變貧,家財盡空,這種事,焉能只殺一人便雪恨?自然也該‘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纔是,需得讓江家亦家破人亡,讓其也嚐嚐家財盡沒的痛苦。”

華婧見表妹方纔勸得好好地,突然又灌一桶油來,有些吃驚,看向弟弟,卻只見得弟弟雙眼睜大,連連點頭,無比認同表妹所言。“表妹說得再好不過。爲兄不是沒想過,亦是恨不得食其肉燉其骨,讓他家人也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只是……”

“人單力薄,力有不逮,可是?”文箐激他道。

華庭略點了個頭,垂下頭去。

文箐道:“時機未到而已。表哥,臥薪嚐膽,先生自是教得我們,焉能忘記這一則典故?忍一時之氣,養上千日兵,備齊糧,置好武器,待得某時刻,便是東山再起之時。現下咱們財勢不如江家,與江家去鬥,不過是以卵擊石;想去找衙門尋公道,卻是無憑無據,謠言中傷導致家敗,這個官司只怕也打不贏。江家所行之事,非爲正道,總有一日,能讓你我窺破其破綻。何必急於今日?難道是表哥怕心中仇恨過得些日子便沒了痕跡,是以急急去尋仇?”

華庭滿臉通紅,咬牙握拳道:“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文箐道:“表哥既有志,何不徐徐圖之,一網打盡?小妹能說的道理便也只這個,可是,此言並非泛泛空談。”她說得脣乾舌燥,抿了一下脣,舌在口腔內滑過上下脣後,方道:“表哥名下有山西煤山,若經營得好,只需過得幾年,便是一大筆錢財。有了這筆錢財,再暗中與江家拼鬥一番,自勝過現下以豆腐適刀之態。這就看錶哥能否做到了……”

華嫣這才知曉,表妹用了多種方式在給弟弟上了一堂課,心裡十分感激,此時連連應道:“正是,合該這般纔是!咱們到時與他江家拼個你死我活,就不信,這仇咱們三姐弟報不了!”

華庭見姐姐與表妹十分激昂慷慨的樣子,這才覺察到往日姐姐與姆媽對自己的百般阻撓,並非不想報仇,也並非是婦人之仁,原來她們是顧慮自己安危,實力相差懸殊,現下力求自保而已。他頭腦中死死抱着報仇的心思不放,如今既有同盟者,立時鬆了一口氣,又多了一份自信。“好!”

文箐這時遞了一句話:“加上沈肇與楫兒表弟,華庭表哥並非一人單槍匹馬,三兄弟同仇敵愾,同心協力,此仇焉能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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