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姍是來找她家小子的,現在有兩歲了,說是與楫兒到這邊玩了,卻沒見到。她逗弄文簡,捎帶將文箐與沈顓一起打趣。
文箐有時很樂意與她打交道,因爲不用耍心眼,可有時也怕了她那張嘴,比如這個時候。“姍姐樂意賞臉,且稍待片刻讓嘉禾送些過去。”轉頭問文簡,嘉禾何在。
文簡小心地將食盒裡的燉奶取出來,拉着沈顓非讓他吃了。“嘉禾給曾外祖母與大舅姆表姐那廂送燉奶去了。”
沈顓想趕緊離開,他知這個族姐說話最是放得開,生怕再被取笑,如今與表妹的關係似乎不再同以前了,族姐放開了說只怕會令表妹難受。於是指着桌上的奶道:“既是大姐喜歡,不如就趁熱吃這個。”
文簡不高興了,他着急醫好大表哥的頭痛病,把姐姐的話當作金科玉律,以爲喝了這個真會治頭痛,便道:“大表哥……”
華姍瞧瞧屋內陳媽與眼前這對少年男女,瞥得沈顓彆彆扭扭地站在那裡卻沒有動燉奶,笑道:“這是箐妹給顓弟特意開的小竈呢,我再是嘴饞,也不敢奪這口食啊,這可是……”想說恩愛類的詞,終究是見他們年幼,不好繼續玩笑下去,便對文簡道,“簡表弟,你莫急,大表姐不同你表哥搶。呵呵,你姐倒是大方,你卻是重你表哥,難道是怪大表姐沒給你見面禮?”
她一句話笑話了三個人,文簡被說成了小器,想辯解,可知道有表哥與姐姐在,輪不到自己開口,便噘着嘴看着奶,再偷瞧一眼這個不太相熟的表姐。
陳媽請華姍落座,沏了茶,趕緊道:“表小姐,可莫這般說,他們幾個都麪皮兒薄,你這麼一說,都不敢出去見人了。表少爺是來傳太夫人的話,只是他頭痛病犯着了,自然不敢驚了老夫人。這不,小姐怕擾了家中諸人,便讓表少爺喝兩口燉奶,着我按摩了幾下。可巧你就登門來了……”
華姍本來不開過是開玩笑,一聽族弟是頭痛發作,立時也收了笑,鄭重地問候:“大姐說笑話不是時候,顓弟莫怪。可是痛得厲害?聽嬸子說,顓弟這小疾不是早好了嗎?”
沈顓趕緊謝謝她的關心,事實上,頭仍然痛着呢。
文箐是自責,文簡是擔心,姐弟二人臉上都笑不起來,華姍眼尖,立時瞧得這兩人不象往日開心,以爲他們擔心沈顓,趕緊開解道:“我也是個不會說話的。必然是顓弟這幾日太歡喜了,喜氣上來,困不着覺,頭痛腦熱的,也是常事。是吧,陳媽?”她刻意說得輕鬆些,畢竟剛纔有所失言,容易讓未來弟媳視沈顓爲病秧子,趕緊把話說圓了。
陳媽樂得這個理由,趕緊點頭,又藉故攆人:“姍表小姐這是要尋小郎?我幫着一道找找。老夫人那處既*****,只怕耽擱不得。表少爺快快喝了這盅奶,姍表小姐的稍後我送去。”留下文簡好生看顧沈顓。
華姍立時起身,道:“是了,我一時高興,差點兒忘了老祖宗盼着箐妹呢。快去快去,莫因我耽擱了。我家那小子皮得很,現下走路利索了,也不知跑哪去了。”
不過她尋到文箐這邊來,卻也是另有事相商,趁機提出:“我陪箐妹去見老祖宗吧。”
纔出了門,就見她家小子一臉是泥的從文箐屋子側面撲了過來,一聲“姆媽”拉得很長,撒着嬌要華姍抱。
可,後面跟着的是五歲的楫兒,還有——
華嫣。
文箐很奇怪華嫣怎麼在自己居處外面卻沒進來,華姍卻已問出了口:“喲,華嫣妹妹,你怎麼在這外頭呆着?”
文箐在一旁着意觀察華嫣的表情,見她臉上似有幾分不自然,目光甚至有些遊移,不過很快換上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衝這邊的幾個人笑笑,指着楫兒道:“這得怨箐妹,她帶來的石榴讓這兩個小的好奇,非跑過來看石榴樹,鬧着樹上爲什麼不長石榴,又問葡萄怎麼從地裡長出來的……唉呀,累死我了。”
陳媽與文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華嫣在屋子那邊呆了多久?怎麼之前沒聽到聲息?這隔牆到底有多少隻耳?
楫兒已跑過來,叫道:“簡哥哥呢?”說這話時,他已撲到門口聞到了奶香,瞧到屋裡的是沈顓,立時叫道:“我要吃燉奶,大哥,我也要吃……”
陳媽趕緊牽了他過去洗手,哄道:“楫少爺,陳媽這便去給你再燉。”又對華嫣道,“嫣表小姐,大表小姐歸寧了,勞您陪小姐一道去主屋。”
華嫣立時喜道:“大姐到家了?那我趕快過去恭喜……”
華姍家的兒子聽說有燉奶,也不走了。華姍罵這是個吃貨,扔了兒子,拉着文箐與華嫣邊走邊聊。“箐妹,聽說你家養了好幾頭牛,常四下裡買酒糟?”
文箐心情亂糟糟的,哪還有心思管這個,糊里糊塗的點了個頭。
華姍高興地道:“我總算問對人了。我家那些酒糟可有去處了。”她夫家做酒賣,除了米酒,更製得些燒酒在南門口處有個小鋪面,專門賣給南來北往的船伕與貨商。唯一酒糟賣不動,於是打起了文箐的主意。
若是往常,文箐一定拉着她詳細討教酒水這一行的事,此時興致缺缺,意興闌珊地道:“好。姍表姐說個數,定下日期,我讓範彎去拉回來。”
華姍一看,文箐這麼大方地一口應允了自己的請求,很是高興,立時奉承起文箐經營有道,家業興旺,人畜繁衍……
只是這些話落在文箐耳裡,格外難受。眼見得這“經營有道”就要變成“到此爲止”了——日後如不制絨衣不開食肆不養鴨,就只能指望着地裡的那一點口糧度日,每個月伸手向三嬸李氏討要月例錢,她就覺得自己沒有自尊……
華嫣今次也反常,若是往日,必也搭幾句話,跟着誇讚表妹一番,現下卻是有些神思不定,不象往常也誇着文箐如何能幹,只偶爾應對華姍一兩句。
於是三人中,唯有華姍一路不停地說東說西。而文箐是魂不守舍地邊行邊揣測着華嫣到底有沒有“聽壁角”?聽了多少?還是純粹在那個時候碰巧出現在屋旁?可是華姍在此,她無法求證。接着她又思量:華嫣若真的聽了壁角且坦率地找上門來詢問自己,自己要如何說這些事?但更害怕華嫣或沈顓向姜氏以及沈家其他人提起,又或者華嫣去問沈顓,怎麼辦?
沈於氏那頭倒也沒什麼事,只是氣色上似乎又較前一天好一些,今天能吃得好些東西,一衆女人圍着她說得熱鬧,她便越發高興。瞧到文箐時,更是欣喜地費力用腫脹的手掌拍在牀沿邊:“來,來,乖孩子,坐這,坐這。”
似乎方纔的話題是專門說華婧,所以文箐見到她的時候,只見她如春花吐初蕊含羞帶嬌,偶一低頭過後又昂着,帶着笑,帶着幾分得意與滿足,直到見到文箐進屋。
嘉禾端來的燉奶正涼着,姜氏憐惜女兒是新嫁娘,不讓她動手,自己拿了勺,侍候着沈於氏。文箐一進屋,沈於氏不吃了,老小孩撒嬌,非纏着要文箐喂自己吃。
姜氏作爲孫媳樂得未來兒媳在祖母面前得了歡喜,笑道:“定是箐兒喂得香,祖母嫌棄我們手沒輕沒重呢。”
沈吳氏道:“箐兒最是手巧心細,咱們哪一個也比不上,祖母自然看不上咱們……”
文箐滿腹心事,此時沒心力周旋,只靜靜地從姜氏手中接過碗與勺,低頭任憑他人說笑。
華姍笑道:“曾祖母這是半日功夫都捨不得離開箐表妹呢。瞧得我們好生羨慕。”
其他人都道她是作孃的人,還來眼紅年小的表妹,實在不象話。
沈於氏笑罵華姍嘴最貧,還這般眼紅表妹作甚,這是讓表妹做活,可不是享受。事實上,她心裡非常受用,樂得一干子晚輩圍坐膝前,聊天說地,與自己說說笑笑,期望某天就是在笑聲中辭世。
華姍知沈於氏樂意聽沈顓與文箐的事,故而將方纔屋裡的事都抖了出來:“自是眼紅得緊。方纔到箐表妹屋裡,正正瞧得顓弟與表妹恩恩愛愛在吃燉奶,哎呀,曾祖母,你是未瞧得那般光景,實是羨煞人眼……”
她故意將事實更誇張一點說出來,文箐有些惱火,若往日他們這般說她自不放在心上,可惜事實卻與華姍所說相反,她本想與沈顓攤牌的,不過是被華姍打斷了。現下沒有半點心思與人鬧着玩,偏偏這是個堂表姐,根本不能制止她開自己的玩笑,尤其是當着沈家一衆女人。而現在這些女人都樂意哄沈於氏開心,也不替文箐解圍。
齊氏接嘴道:“原來竟是這麼回事。我說大侄兒去請箐兒過來,怎麼這半天不見人影,竟是箐兒心疼表哥歸家呢,比我們想得還周到。一到家就吃上一碗香香的燉奶,大侄兒可是好福氣。”
她嘴裡說出來的是羨慕的語氣,可是更多的是誇文箐與沈顓相處得好。這話聽到沈家人耳裡,都沒說甚麼男女有別的話來。姜氏只道自己疏忽了,難爲文箐想得周到。
文箐聽得這些話,心裡又過意不去。之前還就沈家一事發火,可是眼見得人家其樂融融歡聚一堂和睦親近,這是多麼難得的天倫之樂,她也貪戀這點溫暖。瞧一眼華嫣,見她亦是羨慕地眼神盯着自己,同往常比起來,倒也沒有異常。難道方纔是自己作賊心虛了?
沈於氏聽了,果然高興不已,瞧着文箐那是越看越滿意,道:“好好,他們倆青梅竹馬,我自是高興。先時我一直擔心顓兒是個實心眼,害羞得緊,甚麼話也不敢說。”
華姍成親生子提到這些事毫不羞慚,此時便以一副過來人十足經驗之談地道:“這般男人才可靠,待成親後在屋裡只會對你好。遠比那些能說會道張口就是甜言蜜語的男人穩妥得多。箐妹,你臉紅作甚,大表姐賣些酒,見過的人可多了……”
她越說越不象話,華嫣聽得臉紅不已,連華婧也想借口走開,姜氏趕緊打了個岔道:“箐兒不嫌棄顓兒木訥,我們也放心了。日後多與你表哥說些話,他那人,不問他,他是不知開口要說甚麼的。我也不知怎麼就生得他一個這般,頤兒可比他活潑多了……”
華姍吱吱地笑起來,道:“嬸子你這是言傳身教哦。你還不如直接與箐表妹說:反正日後就一家人,還談甚麼避嫌那些虛頭八腦的。”
文箐是越聽,越難安,如坐鍼氈。本來是沒有的事,被華姍說得跟真的似的,而真相是完全相反。她此時辯解的話,只怕沈於氏第一個失望,不高興;不辯解的話過一會兒姜氏要曉得真相,只怕心裡會更嫌棄她,還不定如何評價她怎麼會戲呢。
想到這裡,她再次偷瞧一下華嫣,發現她依然側身站在沈吳氏身邊,不言不語。她尋思着:華嫣一家與大舅姆一家雖親近,但比起來,自己與華嫣的感情,較華嫣對沈顓的姐弟情之怕更深,她就算知曉自己的心事,雖然不指望她能幫自己,但應該不會將這事捅到姜氏面前,至於會不會對沈吳氏說,文箐有些把握不準。她有些着急離開這裡,趕緊找華嫣試探一下。此時偏偏是沒法離開,正侍候着沈於氏吃燉奶呢。
本來今日主角是華婧,可能之前說的話題全是她,現下倒是沒幾個人問她新婚如何了,而三舅姆沈吳氏,文箐多疑地發現她今日也話少。正胡思亂想着,卻發現接下來的話題已由自己身邊挪開了,卻是轉到了華嫣頭上。
談到了這次華姍成親,宴客中有女眷看上了華嫣,請姜氏代爲作冰人。
華嫣羞得滿臉通紅,託故要走,卻被華姍拉住,道:“你莫羞。堂姐這處也聽聽,且瞧瞧是哪個人家,興許我也曉得些那家人底細。”她這一說,沈吳氏果然就拉着華姍打聽起那家人來。
沈於氏道:“聽聽也好。”
華嫣彆彆扭扭地在那羞作一團,想聽,又害怕聽。
於是家中幾個女人現下就說起那家的少年品性如何,又提及哪家同年郎有什麼不好,有什麼強過那家少年的人選。說來說去,免不得就要與身邊的人作比。
華姍似乎對那戶人家還真有些瞭解,便直言道:“嫣妹這般出挑的人選,他家境雖富,可那人要說配得上嫣妹,還是差了些。不是我說他品性不好,實在是……”便說了一下,道是曾聽人提過那家少年去過花街幾次,在太湖上泛過花船,花錢大方,只怕家業守不住。最後總結一句話:“相較起來,那人連顓弟的一半都不如。”
於是話題再次又拐到沈顓身上。華嫣再次羨慕地看着表妹。文箐聽得是頭皮發麻,因爲衆人眼光都盯在她身上,她只能裝作沒有聽到這些聲音,認認真真地侍候沈於氏。
可華婧說出來的話卻是又讓文箐心裡一緊,愧疚感加強。“說起顓弟來,姆媽今日可讓他好生歇着。他這兩日不停地譽寫,非將人家兩本書記下來,整成一個小冊子。今晨才歇了半個時辰,在馬車上可是直打瞌睡呢。”
華姍好奇地問道:“什麼書這麼緊要?借過來看,日後歸還不就成了?”
文箐本沒特別在意,華姍這一問,讓她也略有些好奇沈顓這是又遇到哪家的棋譜了?竟癡迷到了連夜抄寫的份上?
華婧瞧了文箐一眼,方道:“倒不是什麼正經的書,卻是教人如何做菜的。我也說讓他將書帶回來,日後我再歸還便是了。他卻說不可,非得自己抄一遍。時間又緊得很,又要應酬,只好點燈連夜抄寫。”
知子莫若母。姜氏也看了文箐一眼,道:“他有氣力,自不打緊。”
文箐心裡突突地直跳,想起了方纔在屋裡,文簡從地上撿起來的那本冊子。難道那就是本來沈顓急趕着要送給自己的?這麼說來,沈顓知曉她要開食肆,便給她找菜譜,顯然是支持她的。可是,她給沈顓的回禮是什麼?就讓他在奉上禮物的那一剎那,在窗外聽到自己的一番“宣言”?她突然覺得負沈顓極多,一時很是自責不已……
一聽做菜的書,其他人心裡略有些明白,只華姍不知底細,她與沈顓打交道很少,只曉得他癡愛蘭花與着迷下棋,以爲這是他新添的一項愛好,心裡想着:只咱們這等人家,沒有那些珍饈的食材,也做不出來甚麼美食,見得書上說得那般好吃的,卻吃不到嘴裡,圖增難受。但她說出來的話卻是:“顓弟的記性向來好得很,記下來回家寫出來便是了,何必那般急趕着抄寫。”
華婧瞧了眼姆媽,最後視線落在表妹身上,見她似乎專心一意地喂曾祖母,心裡暗怨她真能裝,這個時候居然一點沒反應。於是嘴下更不留情地道:“他啊,可是怕記錯一個字半個字。一個男子,哪裡懂得如何做菜,連好些作料都未曾聽過,只趕緊一字不落地照抄下來。他姐夫勸都不聽。”
華姍笑道:“少年人熬些夜倒是經得住。不過,顓弟平時挺聽人勸的,這會兒居然也犯起執拗勁來了……”
華婧意有所指地道:“他這性子,一旦對某件事某個人上了心,那是掏心掏肺的……”
華姍聽得這話,又瞥見華婧的目光所在,終於明白這個“對某人上了心”是指誰了。“我說婧妹,顓弟對錶妹這般上心,是好事。你出嫁的人了,還這般吃弟弟與表妹的醋?哎喲喲,這話可莫落到妹夫耳裡,要吃酸,你也應該吃妹夫的纔是。”
華婧惱堂姐搞錯了方向,又被她取笑,羞惱交加,沒好氣地道:“誰個吃酸了?不與你說了。”
華姍便想聯合華嫣欺負華婧,華嫣不合作,又被華姍取笑。沈於氏在孫媳與重孫女們的笑笑鬧鬧中,吃了大半碗燉奶,滿足地打了一個小嗝。
文箐端着碗出門,想:自己是不是該向命運妥協?
沈顓能爲她付出努力,那她是否放棄抱負,接受姜氏的提議,不開食肆,放棄部分自尊,向李氏伸手拿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