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五郎見自己明明是房主親戚,況被懷疑至此,真是氣得五臟六腑要冒煙,想來是在周家也不好發作,便道:“我有信函與印信爲證。你不妨也取出我伯父的信函來,筆跡一對,當下便分曉是與不是。”
說完,取出伯父的信函,逼着劉老漢把信函和房契都取了出來。衆人一看,果然名諱,筆跡都一模一樣,還有房主所壓印章與祈五郎所帶一模一樣。這下劉氏夫婦沒話說了,驗證了來人情況屬實。
陳管事讓祈五郎將其伯父寫給劉老漢的信取了看個仔細,有否交待多少錢鈔可售?信中也未說及具體價格,只道能賣出去湊點兒本錢就成,畢竟歸州這地方是不好賣。
其他鄰里也感嘆,這裡搬來的住家少,能買得起二進院子的就更少了,一年也碰不到一個,多爲短期的賃屋主顧。劉氏昨天來詐錢,實在是不地道。又聽得祈家這些年一直未收到過房錢,一下子就都說上嘴了,把個劉氏夫婦說得無地可容。強詞奪理,卻也奈何不了一衆鄰里七嘴八舌。
祈五郎於是質問看房人:“這房不是一直未賃過嗎?可週大人一家都住了三個月了,便是去年也有人賃過的!”
劉老婆子支支吾吾地,先是道這次周家的還沒來得及告訴,也沒人過來拿錢,且加之今年之前確實沒賃過,所以此前去信便也算屬實。至於去年賃的房錢,可是都用來修房子了。
祈五郎很是不滿,不耐煩地道:“行了,別的也用不上你了,鄰里們都知道去年有賃過三回,還有兩回的房客不放心,特意在牙行辦過契的。你說去年的房錢修房用了,可是如今當着這衆多鄰里,卻未見你請人來過,莫不是修的你自家的屋子?!顯見你是撒謊,欺我伯父不在此地。再說,你這看房的工錢,我伯父早早就付於你了,那些傢什原來都是好的,只怕都搬到你家中去了吧?!你要是想吃官司,我就到衙門裡去走一趟,或者讓我伯父給這邊知縣大人寫封信如何?”
劉老漢早就被嚇壞了,不再管他家婆子,急忙遞了房契過來,然後說回家去取銀子。
祈五郎對着他背影道:“可別又落下幾筆房款不知在哪兒啊?丟這一筆少那一筆,這可不是個好習慣。你要是年紀大了,真要腦子不好使,記不清了,我有法子讓衙門幫你記個一清二楚。我讓夥計僱馬車,馬上去你家取。這私下裡竊主家的錢財,可是重罪。太祖時,貪六十貫鈔就斬首呢。你算算,光周夫人這一次付的便是多少人六十貫了?便是要抄你全家都夠得上了。”
劉氏夫婦這回聽得六十貫便要殺頭,當時就嚇得面如土色,急得直磕頭,說一定取來錢,也顧不得體面不體面,就往外跑。
祈傢伙計忙跑着跟上去,在後面追着道:“可別摔壞了,要來訛我祈家的錢,可就難辦了。”
祈五郎最後那一句明顯是嚇唬他了,只是效果很是顯著。又有祈傢伙計搶白他,衆人見得這般,也鬨堂大笑。廳裡衆人於是也談開了。說五郎果然厲害,能一下子懲了這惡徒。
祈五郎卻一拱手道:“我是隻身到寶地,多得各位相助。適才聽各位說起這人乾的陰損事,實在氣憤。人家落難,他不幫忙倒罷了,儘想着陰人家錢財。這種人,吞進去,讓他吐出來實在不好辦。我有心想讓他吃點官司,受點罪,可是奈何我這急着出行,倒也無時間來與他周旋。便是今日裡這般嚇他一嚇,,只怕吐出來的也是少的。”
鄭大嫂子道:“你今次也是來得及時,巧是遇到了周家。要是周夫人他們都東下了,只怕你也是不知情由,哪裡還能讓他再吐出來。”
祈五郎對陳管事行一禮道:“正是!多得陳叔相助。否則,還真如大嬸所說一般,我也將被他騙了。”
接着,祈五郎又問這房子一般可賣得上價格爲幾何?
鄰里都說法不一,有人說要是按前幾個月沒修前,估計四千貫也沒人看得上;有人說現在這模樣,五千貫也差不多。不過這修房的錢,周大人家願意不願意,那也得商量啊。
周夫人在後院聽得阿素說的這些,讓陳嫂扶了出來,站得遠了,同大家打了聲招呼。衆人聽得是夫人出來了,忙行了禮。
周夫人對祈五郎道一聲“多謝”,並說自己這病實在不好見人,怕過了人,只讓他同陳管事好好定契。
到得後院,便叫阿素給幾位上點葡萄。這葡萄本是給周夫人吃的,沒想到一家子都極喜歡,就到處買。這個還是長川幫的林副幫主來看望時,帶的早熟的。這東西倒底不是每家都能買了來吃,雖說在長江一帶有種的,可是種得少,也難得。
阿素捨不得給外頭人吃,小聲埋怨道:“咱們買了他的房子,給他要回了房款,最後還要搭這些葡萄於他,真正是便宜了他。”
文箐在一邊正拎了一串,剝了皮喂於文簡,便笑道:“阿素姐姐,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小氣了?我見那祈五郎長得也不得罪人,觀言行也是個知書識禮的,陳叔還誇他了,怎麼你倒是反感他了?莫非他在門口有什麼品行不端的嗎?”
阿素想着自己開門時問的那一句,馬上心虛,嘴裡不示弱:“小姐,如今你是學得多了,不需要阿素了,一日比一日地打壓我。照你這般說來,便也是小姐討厭我了?”
文箐看着她臉色微紅,雖然好奇,卻也不再耽誤她:“快去送了葡萄吧。可別讓客人等久了,失了禮,是大事哦。”
阿素想跺腳,卻見夫人正從外院過去,自己阿姆正看向這邊,也顧不上回嘴了,扭身就跑了。
文簡吃得香:“好吃。姐姐也吃幾個吧。”
小綠今日回來,尚不知何事,以爲就是周家要買房,讓自己來幫着照顧客人的。此時她也在剝葡萄皮,正仔細地勾取葡萄籽出來。見文箐與阿素兩人一逗一鬧的,十分輕鬆,很是羨慕。小姐同阿素歷來感情深,自己也從來不來眼紅,只是自己讀書識字不如阿素多,自然她倆聊的好些子事,自己也搭不上話。想來還得謝謝夫人的教導,纔會算數,要不然連名字也不會寫。這樣想,自己現在能做的有限,一成親,諸事煩惱,連來夫人這邊想幫個忙,都要請示了舅姑。
文簡見小綠低頭沉思,便道:“小綠姐,你也吃一個。”
小綠很是感激地道謝,手裡的活計不停。文箐悄聲道:“小綠姐,你最近有喜事了。”
小綠疑惑地道:“小姐,可是有何事?你不會是在阿素手裡沒佔到便宜,便要捉弄我吧?”
文箐想自己有那麼可怕嗎?不就是偶爾開一個玩笑罷了。便一本正經地道:“我說的便是正經事,信與不信,你且記着我剛纔的話,必然在近幾日內應驗。要是靈了,你便給我做一道你拿手好菜。”
小綠將信將疑:“小姐想吃小綠做的菜,儘管說便是了。”
文箐翻翻眼,這小綠就是說話也不會拐彎子,太死腦筋了,不如阿素靈活。有點兒悶啊。算了,咱就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鋒。
只是她這邊還愜意着呢,阿素那邊在廳堂裡卻已是頭大如鬥了,也不管陳媽責備地眼神,只想要趕快往後院跑,找小姐一起商量個主意。
原來,廳裡房子已談妥,鄭大嫂這個“歸州通”再一次展現了她“包打聽”的神力,同幾個鄰里向五郎大談特談劉氏婆子的事,最後又扯出了前次上街“牽羊婆子”楊氏被翠嫂欺生一事,於是這就牽扯出來阿素文箐幫了楊氏之過程,說得那個“風雲變幻”啊。
祈五郎開始聽得聚精會神,及至說到阿素鬥利嘴翠嫂一事時,也不再多說,正好見阿素端了葡萄來,不由再度仔細打量衆人誇讚不已的陳家小娘子:只見她雖然衣着孝服,應付衆人時擠出一點笑後轉頭便又回覆一臉端嚴,處事有度,樣貌不差,爲人仗義,且又能說會道,真是好生利落的一個娘子。取了一顆葡萄,低頭慢慢地剝了皮,最後進了嘴時,發現這葡萄真是格外的香,格外的甜。
陳管事只是客氣地道,小女雖然好意,亂管閒事,只怕將來有是非。有意又話題扯開,奈何衆人對周家小姐與阿素的興趣很濃,話題是幾次又轉回來了。
話題是被祈傢伙計進來方纔結束,他帶了三千七百貫鈔回來,劉氏家裡一時湊不出更多來,以前的都用了。五郎說,能讓他吐出這麼些就不得了了,就這樣吧。
最後一高興,就說這房子賣與周家了。另外,周家賃的三個月錢就也當房款了,就作價只要再給三千貫鈔即可。反正陳管事幫他要了這麼多銀子回來。
陳管事一聽,忙讓阿素去和周夫人說。
周夫人見他房錢給的確實便宜,便讓陳嫂把李誠最近收的皮毛送給了祈五郎。那廂祈五郎堅持不收,陳管事又道將來要是買皮毛,一定找五郎。最後還是卻不過,五郎也爽快一口答應下來,就是入夥一起,也沒問題,說陳大叔辦事很是爽利好相處,周家上下都是好客之人。
終於寫了契紙,鄰里都見證了。契紙上就寫了小綠的名字。
關於祈五郎說的:太祖時,貪六十貫鈔就斬首——實際上如果是官員的話,則剝皮。這時指一般凡人論罪是如此。而劉氏因爲主家付錢讓他看房,可以類同於僱工貪主家銀錢,乃重罪。
另外,71章涉及到明代的錢鈔問題,如果有願意瞭解的,請留言。俺單獨開一章出來,在作品相關裡寫個知識點。明代的銅錢,寶鈔如股票一般,起伏波動,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前傳074 教女(二)
(教女(一)在前傳069)
阿素那時從廳裡出來,結果仍是被陳媽逮住了。陳媽從鄭大嫂嘴裡得知此事,直罵阿素不聽話,不該出風頭的又出風頭了,轉念又想到小姐只怕也在其中起了作用,要是訓阿素,只怕便等於是打了小姐臉面。把她叫到一旁,先是責備了幾句,怨怪她隱瞞此事,接着又細細詢問了一番事情始末,終只是嘆了口氣,說了阿素幾句,自己卻私下裡又同陳管事說及此事,只道到時去碼頭打探打探楊氏下落。
次日早上,卻有人送來一份禮物,還夾了一封信,原來是祈五郎已坐船走了。信中寫的內容便是如何選原始皮毛的,又道祖上有硝制皮毛的方子,也附了一份。說昨日裡送的皮毛確有幾張屬上品,此次是自己佔了大便宜,感激不盡云云。
陳管事忙拿了這個給周夫人過目。周夫人道:“這祈五郎倒是個值得交往的。方子咱們就收了吧,讓李誠照他教的來收吧。”
陳管事也覺得周夫人作人是真精明,既不吃虧,也大方,最後反而落了個大好處。原來自己倒是存了佔小便宜的想法,現在一想,真是慚愧啊。夫人送了東西給人,便是讓人覺得他欠了周家的情,要是不送,則好象是周家低價買了人家的房子,欠了別人的情。
周夫人看文箐在一邊聽得很入神,自己卻沒力氣與細細講,又有心讓她多知道一點,畢竟日後這些外事可以由陳管事以後多操勞,可是作主意的還得是她啊。於是忙打發了她,讓陳管事將這些講與她聽。
陳管事也明白,周夫人這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小姐教會,好掌家。心裡隱隱有些痛楚,一個人爲要是知道自己大限爲期不遠,不爲自己擔心卻爲女兒細細謀劃,夫人的這番心思,何其的重!雖爲夫人康健擔心,不過也明白,這樣雖然對小姐很辛苦,卻也只能如此了。便也與說她得明明白白,說及夫人論生意時講求“與人爲便”,就是與己爲善。某時退一步,讓人得了好處,別人自會記得欠了情,也許哪天自己就需要人幫了。
文箐深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說的吃一時的虧,便是爲了後日之福,想來就是爲日後多一條人陌多一條路所着想。難怪陳嫂說,家裡有周夫人在,自是不會存在缺錢的問題。原來是周夫人敢於作決定,也判斷準確,辦起事來總讓人覺得她早有主意,一切無需擔心,讓大家覺得跟着她走,有飯吃有衣穿,是周家這條船上的舵手。
正想着呢,小綠夫妻過來了。他們今日一大早去衙門辦了紅契,還剩了十來貫,同紅契一起要交給陳管事。陳管事說,別給我,你們都去找夫人吧。夫人在後院曬太陽呢。
昨日阿素去找他們時,說的得借小綠的名義買房,以便將來周府那幫人找了過來,又把這房子算作公產。小綠夫妻以爲是周夫人信得過自己,將這麼重要的房契寫到自己名下,自然有一種被信任的自豪,滿口就答應了。陳管事昨日拿了九十貫鈔,。特意交待了房稅爲九十貫鈔,契本爲四十文。
小綠留了郭三郎在外面同陳管事聊天,自己則由阿素領進了後院,將錢與契交付於夫人。
結果周夫人卻不接,一點一點地吩咐道:“這錢,你拿去,隨便給舅姑買點果品,至少來這一趟,不能空手而歸,總得給他們點禮。這個房契嘛,以後就你一直存着吧。萬一哪天,你們少爺沒地去了,你們夫妻倆給他間房就成了。不過現下,我這身子也挪不了,且等等,容我病情好了,你們就可以看看需要添點什麼,搬進來吧。這,也算是你們夫妻對老爺一片孝心的回報,也是我和老爺、姨娘和小姐少爺對你新婚的賀禮。”
“夫人!!這個我不能收。家裡正要用錢的時候……”小綠一聽這樣,原來不是借自己的名義,而是實打實地爲自己買的房,心裡的感動一時便也說不出更多來,已經是淚流滿面。
“家裡的事,自有陳管事、李態他們兩家幫着操持,咳……阿蘭,你來教教這個沒心眼的小新娘,我沒力氣多說。”周夫人見不得人哭,這一哭,總能想起傷心事。
“好的,夫人您聽着,看我沒說到的,您再補充。”陳嫂見夫人咳上了,馬上緊張起來,侍候好了她,也不推卻這個教導工作。直言道,“夫人作主讓你和郭三郎成親,一是你們自己中意,再便是起初也讓我打聽了一下郭三郎爲人不錯。要不然光你們有點意思,郭三郎要是人品不行,夫人也不會同意你們的,畢竟養大你同養一個閨女一樣,沒少花心思。雖然家裡現在客居他鄉沒個好營生,可畢竟是暫時的,再說現在也算過得去,你無需爲這個擔心。”
小綠擦了下淚,聽到此處,點點頭道:“夫人待我自是好的,我心裡都曉得,只是我歷來是個嘴笨的,說不到點上。”
陳嫂繼續道“嗯,夫人自是清楚你的秉性的,只是慮及你們郭家兄弟多,房子也不寬裕,你且擠幾個月,平日裡要是受了氣,也無事休得與他們計較少了和氣失了舅姑的心。如此,郭三郎想來也不會虧待你了。”
周夫人這時,看看在旁邊的文箐與阿素,卻也沒吭聲。兩人都認真地聽着,也不插嘴。
陳嫂那邊還在與小綠交待:“這房契的事,你可與三郎他說,也可不與他說,只是眼前最好不要與你舅姑或者其他妯娌說。這契可千萬別改名,拿在你手裡的,雖然也算一家公中產業,但多少也得看你臉色,畢竟明着佔媳婦的陪嫁,也不會那麼好意思,便是你二嫂再厲害,又能如何?總不能把這房子佔了去,不是?中是如若一改了名,成了正兒八經地公中產業,自然家中無人再覺你好了。”
小綠將淚眼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眼地盯着陳嫂說着這些,聽到這裡,已是點頭如雞啄米。
陳嫂見她聽了進去,便又道:“日後你找藉口搬來此處,只需說正好周家在這有房子,你來幫着看房子,還免了房租。我見你那大哥郭醫士同大嫂子爲人倒是個不錯的,你要是搬出來了,可以叫他一家子與你們一起。這樣小兩口日子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待你與郭三郎相處久了,知情識意了,再考慮接舅姑一起來。舅姑相處,多順毛拍,不要逆着來,有火氣不要當面發,更不要口出怨言,只需兩個字便能討好,那便是多說‘是’和‘好’,多說老人家的好話。如此一來,就算有了矛盾,也不怕你家三郎認爲全是你的錯,便是當着舅姑的面說你一頓,背後總會相幫於你的。這樣你既盡了孝道,也討好了長兄,還拉攏了三郎的心,日子自然比現在強。”
文箐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治家有這麼深的學問,拉攏了老公的心,使他認可了自己,然後同時拉攏最有勢力的長兄,也是最有錢途的,找了當家長嫂作同盟,待站穩了腳,又去拉攏公婆。真正是厲害!!先後有序,有條不紊。不得不佩服啊。
小綠聽了,如茅塞頓開,明白自己得罪妯娌,一時不快便沒忍住,才讓舅姑罰了自己,差點兒失去這大靠山。又想到一些細節,只覺自己確實沒做好,也不再怨恕,便躬身道:“今日聽陳嫂與夫人教導,奴婢是想明白了些事。”
周夫人見她似開竅了,便道:“休得再稱奴婢,真是死教不改。你可知你又犯了哪些錯?你與你二嫂,那是個厲害的,你總得找了法子不是避了她便是制服了她,否則,你要是真怕了她,只怕你……”
小綠這時,忙將自己與二嫂發生衝突的一些小事,說了出來,又道是自己沒找到辦法時,一定先忍,便是不行,也要學二嫂一樣,讓她也嚐嚐厲害。
文箐聽得直樂,便笑道:“我知了,小綠姐姐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此其人身’。”
陳嫂笑道:“夫人,我看小綠還沒領會,倒是小姐先學得了。小姐,要是個個像你這般,便也無需夫人操那多心了。我家阿素要有小姐三分一,便是不錯的了。”
阿素聞得,知道阿姆這是敲打自己了。還沒說話,便聽小姐爲自己辯護:“陳嫂,你這也太急了。阿素姐姐這般出色,跟了母親與你身邊沒少學,難不成是你們教的不好?”
陳嫂沒想到自己反而被小姐反擊了一下,連忙辯解道:“再也沒有比夫人教得好的了。”
周夫人這時也樂了,道:“都別貧了。你們小姐歷來是個貧嘴的,你還要與她糾纏,豈不是耍嘴皮子耍得個沒完了?”
文箐被周夫人說成“貧嘴”,也不惱,只是湊上前去,撒嬌道:“母親叫阿素姐姐同我一起來聽小綠姐姐的家事,不就是要給我倆也上一堂課嘛。我知,跟在母親身邊,處處皆學問啊。”
周夫人被文箐這一誇,反而不好意思了,又懷文箐年齡小,有些事聽不太懂,便問道:“今日阿綠的事你與阿素都聽了,可是都明白了?”
阿素點頭道:“明白。對舅姑,‘孝順’二字,凡事先順,順了便也是孝了。”
周夫人見兩人都點頭,便道:“箐兒,你且將‘事舅姑’一段背於小綠,讓她反思哪裡有不當之處。她要再說得不好,阿素你來指出於她看明白。這人,不敲打不成器。”
小綠聞言,又低下頭去。顯然剛纔自己說的,未得夫人心思。
文箐便依言背道:“敬事阿翁,形容不睹,不敢隨行,不敢對語。如有使令,聽其囑咐。姑坐則立,使令便去。早起開門,莫令驚忤。灑掃庭堂,洗濯巾布。齒藥肥皂,溫涼得所,退步階前,待其浣洗。萬福一聲,即時退步。整辦茶盤,安排匙箸。香潔茶湯,小心敬遞。飯則軟蒸,肉則熟煮。自古老人,齒牙疏蛀……莫學他人,跳梁可惡。咆哮尊長,說辛道苦,呼喚不來,飢寒不顧……”
小綠聽得,便一條一句對應自己所做。待小姐唸完,方道:“我家有長嫂,舅姑面前由她侍奉,我……”
明代買賣 房屋,到衙門過契,也需將房產稅啊,千分之三。契本爲四十文。
咱們現在也是到處討論房產稅開徵的問題。
前傳075 教女(三)——對答
小綠聽得,便一條一句對應自己所做。待小姐唸完,方道:“我家有長嫂,舅姑面前由她侍奉,我若是去了,便會搶了她的活,徒惹她……”
阿素見周夫人臉色不太好,便着急,忙打斷小綠道:“小綠姐,你細細聽小姐所念。孝敬舅姑,非長兄長嫂一人之職,你家長嫂盡的是她的本份,你自己也得找孝順的路子纔是。哪裡事事需有人指點着姐姐去辦?我聽我娘道郭家長嫂有幼兒,上要侍奉尊長,下要撫兒育女,小綠姐才新婚無事一身輕,有些事你多賣 些巧兒……”
陳嫂見自家女兒在夫人面前要長短話,忙扯了一下她。周夫人卻只聽得直點頭,看向小綠。小綠已經明白過來道:“夫人,小綠這回是真懂得了。”
文箐想這小綠真是推一下動一下,頭腦一根筋,說話常常不知深淺很是直率,哪裡會懂個“巧勁”兒的,以後只怕還真是會讓郭三郎頭疼。
陳嫂道:“明白就好,不枉夫人和小姐特意這麼教你。只是以後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說多想,能不說則不說,會少很多是非。人多的家庭,口舌多。因嘴多耳多心多,你管好了嘴,別人聽到耳裡的少了,心裡也就不多計較於你。”
周夫人心裡嘆了口氣,小綠是從周家裡出去的,自己畢竟現在能幫她一次就幫一次,教人還是教到底,便又對文箐道:“《女誡》最後一段,你且再背來。”
文箐心裡發苦,這哪裡是訓小綠,明明是考自己書嘛。心裡想着,嘴上卻不含糊地揹着:“……婦人之得意於夫主,由舅姑之愛已也;舅姑之愛已,由叔妹之譽已也……然則求叔妹之心,固莫尚于謙順矣。謙則德之柄,順則婦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詩》雲:‘在彼無惡,在此無射。’”
小綠認真聽完,知道夫人這是一點一點地教自己,終於點頭道:“小綠這次真的懂得了。多謝夫人小姐教導。”
陳嫂怕夫人太過勞心,便道:“好了,好了,小綠,也勿要再哭了。夫人與小姐這番教導,當日日記在心裡。可知這房子,你更要感謝小姐纔是!要是沒小姐,房子還在四處找呢。”
提起房子,小綠忙跪下來給周夫人磕頭,又給文箐磕頭。文箐急得要扶了她起來,卻被陳嫂給按住:“這是她應該的。外面誰人能修得她這福氣,能買房送舍於她?小姐且受着。”文箐見周夫人也不制止,心裡卻不怎麼好受地受了小綠這個大禮。
周夫人這時語氣方緩和了,道:“平日見你辦事利落不拖拉,只是不帶動腦子的。日後需記得,凡事三思則動,量前行後。再有那砧碗的事,雖然你砧的是郭家的,可外人哪裡知道,便是我聽了,也再不幫你的了。天下爲人兒媳爲弟妹,那般衝動又無心胸的行徑,不是周家人所爲。你聽得今日一次,要真能謹記心頭,便也好了。”
“是!小綠一定記下今天夫人小姐和陳媽教的這些。也只有在這裡,大家對我比親人還親。要是嫁了人,也能陪着夫人小姐多好。”小綠想想,便是自己父母,也說不了夫人與陳嫂這番話來教導自己,無處不爲自己着想。可惜自己無以爲報。
“沒出息,我常說阿蘭沒出息,這又來一個。讓郭三郎多學些本事,你多操持家務,將來保不齊也讓你兒子給掙個夫人噹噹,不就好了?”周夫人罵道。
一家人都笑了。
阿素扶了小綠起來,道:“我需得忙午飯去了。”陳嫂看看時辰,果然已不早了。
小綠道:“我這就去廚房幫阿素的忙去,今天我在夫人這裡再蹭頓午飯吧?”
說得可憐巴巴地,象文簡養的那隻小狗 一般。“快去!阿素有你幫忙也快些。”陳嫂忙趕人。
過了一會兒,小綠又跑進來道:“三郎說這個不用與家人說了,這房契還是先放夫人這裡保管。夫人的心意我們感激不盡,等搬家時我們過來給夫人搬東西。他要進來親自給夫人請安道謝,我沒讓他進來。我去廚房了,這個夫人先收好。”東西遞於夫人,又跑了。毛毛躁躁的,同婚前沒兩樣。
周夫人見得,搖搖頭,把房契往几上一放。問:“箐兒可還有別的問題否?”
文箐想起嫁妝便是公中產業了,古代也沒個公證的,難怪周夫人的嫁妝鋪子三叔也曾打過主意,只是被周夫人一句“老太爺說過,分家時這算你二哥名下一份子”,纔打消了三叔的念頭。小綠家兄弟多,會不會這房子到時也形成爭奪?便問道:“母親,我倒有個事,一直想不明白:本來是娶媳各家不同,嫁妝多寡,全充入公中,豈不是多的那房會有不甘,少的那房便佔了便宜?爲何不一成家便分家,各房媳婦的嫁妝便各自歸於自家名下?”
陳嫂想了想,道:“歷來是‘父母在,不分家,諸兒不得暗存私產’。這也是讓衆兄弟有勁一塊兒使,而不是各自把公中的財產往各名下摟,否則家無寧日。”
周夫人聽得女兒說得這樣的話來,覺得女兒是真想了事,便與她一一解釋道:“大明律令有云:‘祖父母父母在,子孫不許分財異家。其父母許令分析者聽。’”
文箐想原來也不是那麼古板的,便道:“既是律令許可,那爲人父母者,部不想兒女爲個家產而爭破頭腦的,爲何不分了呢?”
周夫人見女兒一臉疑惑,心裡想,世事哪裡是一兩句話能說得清的?便是自家都會涉及這些。不過,她能如此細想這些事,看來最近真是可以持家了。且拋下心底的愁緒,解釋道:“箐兒,要是分家析產,街房鄰里會如何說這一家子上下?阿蘭與你說的是古訓,這自然高堂在上,歷來便是講究家大業大兄弟多有事好相幫,分了家,異處而居,相互照應少了,聯繫便日益少了,兄弟手足情淡薄了,再有妯娌間相互傾軋,各自只多花心思於自家,高堂在世見得如此,豈不心寒?人之垂老,更是深念骨肉親情,再見有子善經營的,有子不善謀生的,人之心理自然是同情弱的,雖是掌心掌背都是肉,卻終歸奈何不了這情感上的輕與重。此其一。其二便是你說的,若是嫁妝各歸各房,那娶的富女爲媳,自然這一房嫁妝多,要再娶個貧的自然這一房便是差得多些,這爲人父母焉能不偏心照拂於那貧的一房?如此,便是爲上不均,豈能令衆子齊心?分家與不分家,你再細想,便有不同境遇了。”
周夫人是好不容易說完這一長段話,顯得很是費力,說完後已經是氣喘,陳嫂忙着給她端水卻被小姐接了過去。文箐慢慢地餵了周夫人,心裡卻認真想周夫人這番話。古人自然有其算計,想想前世爸媽也曾說過上一輩厚此薄彼的話題,今次又得周夫人這般細說,終於明白爲人父母亦有難處。
陳嫂見這母女兩人,談論他人話題,卻最終拐到了世事人情上,小姐是個舉一反三的,學東西更是觸類旁通,也只有夫人才能指教得了,自己是慢慢地不能與她談得深了。她要再問下去,自己只能啞口無言了。
文箐這廂爲了讓周夫人不要總掛念自己將來,便安慰她道:“今日裡聽母親這番教導,便也算是知了這舅姑的心思了。再有,母親且看,我也不是那個弱的,別人不欺我,我必不去辱她。便是母親常說的嘛:‘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要我說啊,便是兄弟姊妹們都好,都沒私心,就都不存私產,要是都有私心,自己也不能缺心眼。小綠的事,我且記在心裡,也算是個教訓。”
周夫人見女兒能想得這般明白,又想到她素來不是個怕事的,主意也多,想來還真如她現在所言,將來不會受太多欺負。只是怕她這性子,卻也不能討舅姑太多歡喜。便一時喜,一時愁。
陳嫂在一旁,見機地道:“夫人同小姐也無需擔心小綠的事了。這幾次同她家打交道,我仔細看過她舅姑兩位的爲人,小家不戶的自然節儉得多,有點小器,倒也不是壞的,雖然是心眼可能偏了點兒,可是隻要小綠自己爭氣,能過得好,自然舅姑要替其他幾房來巴結他們了。再者,便是日後小綠兄弟幾個要分家了,小綠便退讓一步,郭家的房子也不要了,讓與其他人便是送了個人情,也落個好。就算她二堂嫂子知道有這個私產在,也只能嘴上說幾句,總不能搶到她名下啊。我看那女人也是個怕世人說嘴的,屬於窩裡橫的,真要攤開來講,她也不敢的。”
文箐想到楊氏家舅的事,不知周夫人又是如何看待的?當然也不能說出事情的原委來,只好旁敲側擊地問:“母親,這些天來我同阿素姐姐也學着看了些書,倒是有好些疑問,比如說:要是舅姑不通理,說的就是不對的呢?人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要是父不慈,母刁蠻,兄不友或者弟不恭,又該如可是好?”
這話問完,周夫人卻好長時間不說話。
文簡以爲說中她的傷心事,緊張地看向陳嫂,求助。
陳嫂想開口,卻又怕打擾了夫人思緒。
良久,方纔聽得周夫人嘆口氣道:“我兒,你還是憂心日後嗎?”
前傳076 教女(四)——母女鬥嘴
文箐怕她誤會,急忙辯解道:“不是不是……母親別誤會了。我這也是以事論事。母親也說世間百態,一樣米養千樣人,女兒便想那些父母不慈,兒女卻不得唯命是從的,不知該如何自處?父不對,於理該勸阻,可是要說及‘陰阻’,此舉必是於孝道上定爲不孝不順。這是矛盾之一。再有,女兒之所以不以《女誡》爲然,只因爲其中所謂的‘曲從’,那自然萬事以夫爲主,以夫爲天,又讀得先徐皇后所著《女則》中又有言:‘夫婦之言,婉而易入’,唐時長孫皇后亦有進言。三本書,對女子與丈夫不當之言行,便是有所不同。我卻以後二者爲可,《女誡》乃過之猶爲不及。不知可對?”
周夫人思考了很久,也未作答,拿了房契看了一眼,長嘆一口氣,道:“是非恩怨,豈是一言兩語所能說得清的?父母再不慈,終是有生育之恩,此情大於天。從來孝道,需得遵從。我見你是個膽大的,只需謹記日後舅姑再有不是,也不得公然違逆。路遙知馬力,人久見人心,新婦要被夫家接納,卻萬萬不能操之過急,需得多方容忍,寬處着想,細處下手,善待夫家纔是。”
文箐聽完,想了一會兒,覺得古人這點太過於愚孝,深不以爲然,便問道:“母親,既然要萬事遵從,那豈不是爲人父母作奸犯科,也需得遮掩不成?”
陳嫂已經接不上話了,發現小姐與夫人所談,不僅僅是“四書”所及了,人倫綱常孝道夫言妻從,無所不涵。小姐不學而已,一學便是那個什麼日進千里,當刮目相看了。
周夫人訝異於她的思維,思索好久後,方道:“你這真正是出題來爲難母親了。從來律令都有云:父輩如非謀反叛逆之罪,其子侄不得檢舉揭發。由此可知。你適才說的若是父母爲家不公道,分家厚此薄彼,雖然有律雲可訴於官中。可是萬一真有子侄訴諸於官中,我記得某年有人爲此事訴訟,最後雖然秉公查辦,公平分了家產,可最後追訴子侄不孝之罪,便將上訴之人仍進行了杖責。”
文箐沒想到這法律還有這麼不講理的地方,似乎是矛盾無比,便很不滿地道:“這律法也太不人道了!”
周夫人見她噘了小嘴,居然動了氣,便也覺她小孩子心性,自己卻同她討論連尋常大人都不曾涉及的問題,自己也是個可笑的。可要是不回答她吧,見她一臉期盼,又不忍,便笑道:“這律法由來已久,非是大明朝才立此法。我少時,也曾聽你祖父有次人與談及,便是宋代就已有之。宋時便發生了好幾起兒子訴爲父不公,兒媳與家舅爲私產爭奪而告官一事。”便與她娓娓而談了幾件宋代有明的家產之爭的事例。
文箐沒想到周夫人真是個見識不一般的人,要是平常女子,誰個曉得這些?便是自己也不知婚姻法裡具體的財產條律如何,更何況一個古人,卻能見識如此。真正是越來越佩服不已。也讓她更深地迷信周夫人,實在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女人,可惜生錯了朝代了。要是她穿越到現代去,與自己換了個身份,她會如何?文箐想過頭來,發現自己也中了魔怔。
周夫人見她不語,便又指點她道:“箐兒,需知,在大明,卻無子媳告父之事。人言可畏,禮義不可費,孝道不可失,切記切記。”
文箐聽得這句,心道:她終究還是古人一個,要是到了現代,只怕也不好生存。心裡暗自發笑,點頭,嘴裡稱是。琢磨了一會兒,又想到了一個矛盾,便問:“母親,忠與孝,禮與義,皆不可費。可是要二者取捨時,人道先有國後有家,便是忠在前,孝在後。可是我聽說,丁憂之期,便需停職在家守孝,那豈不是不得盡忠?”
周夫人一下子便被問倒了。陳嫂遞了杯水於她,她接了過去喝光了,恍然不知,仍然拿空杯子往嘴裡送,等意識到自己失神到如此境地,不禁也莞爾,道:“你今日不難倒母親是不罷休了。且容我再想想,你說的似有理,便也不全有理,我需得……”把杯子遞給陳嫂,咳了一下。
文箐這纔想到她是個重病之人,哪裡敢讓她再想下去,便站起來阻止道:“母親,女兒無此意,只是適才突然想到此事,其實忠君之事,也不是我女子輩所能之事,母親無需再多想了。女兒真是多嘴了。”
周夫人卻不肯放棄,想要爲女兒找個答案,擺擺手道:“這病着也是病着,想這事也不傷神。同你說這些,也好。”
文箐見她如此要強,爲這一個問題,非得尋出答案,見她如此有心爲自己,內心也是動容不已。又想她這般性格,只怕也是個有事便不會輕易推脫,必會勞心勞力地操辦的,想來曾經在周府,必然是一個人前人後力求完美的女人,真正是何其難哉!
周夫人又讓陳嫂倒了杯水,喝了兩口,方道:“我記得律法有一條,將在外,軍士無丁憂之期,不得離職歸家盡孝。文職官員,方纔有丁憂省親一說,再說也還有奪情克復一事,這算是先國後家吧?”說完似乎也帶點得意地笑看文箐一眼。
文箐見她這般神情,便真如頑皮女性一般,實在是難得出現在周夫人這樣的人身上,可見一個人的心性,她再如何沉靜如水,總有些童心的,有些不服輸的。當下,便拍起馬紀來,說了一番誇讚之詞。
周夫人見自己能教女兒如此事體,也是高興,眼神裡便有一種:難道你還有何問題要考較於我?
文箐這時也一時興起,便有意再爲難爲難她,也鬥上嘴來。“適才我聽母親道這律法規定爲人兒女,不得訴訟(祖)父母尊者。想來爲人父母,定是可以告兒女不盡瞻養之職了?”
周夫人點點頭,道:“自是。長幼尊卑放在那兒。”
文箐便馬上接口道:“如此,這律法似乎有失公允,且有矛盾之處。”
周夫人聞言一挑眉,道:“你可是又想到哪裡了?”
文箐一等她話落音,便問道:“先不說父慈且有撫育之職。試想,如若父母爲刁滑之人爲一己之私,陷他人於不義,子女無意中若知情,且這被害之人不論是陌生人,抑或是至親友朋。如此,爲人子女不得告官,可爲人友朋見人落難卻只能袖後旁觀不予理睬,豈不是讓子女陷於孝義矛盾中了?”
周夫人聽得這段後,先是想着女兒真是一張利嘴,想得快,說出來的話也快,張嘴剛想說,卻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笑意便慢慢凝結在臉上,過得片刻,也不說話,只是看着文箐,微微有些神思不屬。
生活便是這樣,常常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文箐是純粹討論問題,卻完全沒料到了已觸及周夫人某根神經。
陳嫂不明白小姐怎麼會問出這些問題來,在一旁也思索着最近家裡沒人說閒話,更不知這些問題從何而來,又擔心夫人生病想得太多了,於身體不好,忙在一旁打岔道:“夫人和小姐這論的是哪一齣啊,我這是聽得暈頭暈腦的,我看小綠家的舅姑也是個良善的,作奸犯科的,必然是不敢的。”
周夫人也回過神來,擠了一絲笑出來,勉強道:“你家小姐如今會想事了。至於小綠,如今是該教的也教的,凡事只能靠她自己去了。她要有箐兒這般兩人的開竅就好了。”
文箐見剛纔有冷場,尚不知自己說的哪些話有不對的,思考了一遍,也沒找到答案,但總是自己惹了周夫人不高興,忙站起來,陪了小心道:“母親,定是誤會了,我只是看書上這般說,想世人千百種,哪裡是一個模式能用這一種方法來應付的,才請教母親,母親您……”
周夫人看着她急於辯白的模樣,心想她是年小,應該不是對自己有意見,真是自己多想了,這心思一放開,也展了眉,道:“看你急的,爲母還未嘗說你如何,你且這般小意行事,莫不是把我當母蟲一般了?”
文箐忙趁機撒嬌,過去給她捶了兩下肩道:“母親對我自是極好的。我只是擔心母親身體,萬勿有了憂絲,所以日夜看書,想自己只要有了長進,讓母親曉得,便會放心養病了。就是太佩服母親了,適才不知是不是言語無狀了?”說完,從周夫人肩上俯下身子,一臉笑意地看着她。
周夫人這才完全放下心思來,道:“好了,好了,你這進展神速,便是我現在看書只怕也未必及得上你所思的,古人是‘士別三日當更刮目相看’,唯有你是:多看一本書當更錯眼相待。真是個好樣的。”
文箐被她說紅了臉,也覺得自己今日問得太多,似乎有些賣 弄了。
周夫人見她感興趣於有關家財之爭的事項,便又把自己所知的一些律法、事例都講與她聽。聽得文箐大開眼界。
更正一點:第七十四章裡涉及到的房產稅,誤寫爲千分之三,那一行備註已刪掉了。希望沒誤導大家。
關於父兄犯罪,子侄不得揭發——這個條律真是BT。
家中涉及家財之爭,在宋代有好些非常有名的訴訟案例。有興趣的,可以搜一搜。文筆好的大大,就此寫一很好的小說了,也是一個非常好的題材。
前傳077 房契
母女倆上課尚未結束,阿素已把飯端了過來,陳嫂忙着張羅。周夫人卻將手裡的契紙遞於陳嫂,讓她替小綠收起來。
“等等,我還沒見過房契什麼樣呢。陳媽,讓我瞧個明白。”文箐也不顧吃飯時間到了,忙從陳嫂手中抓住了這張契紙,極其好奇:這可是古代的“房產證”啊。
“陳媽,就這個?昨天是白的,今天換成了紅的回來了?”文箐打開契紙,在空中晃了晃。
“是啊,白的是買買雙方籤的契,需拿到官府去換了這紅契,蓋了印信,纔算是買到手了,保穩妥啊,可以保證你拿的房是屬於你名下了。要不然這中間有扯到官司,可能就是錢白花了。”陳嫂對於這一點說得很詳細,生怕說漏了,畢竟這是一大產業。
又同她講了講買賣 房子過程中,有可能遇到的一些問題,如何選房子,如何交易等等。聽到精彩處,文箐只一個勁兒地“啊,還有這般的?那這又如何處理纔是個好?”
周夫人在一旁聽得自家女兒不停刨根究底,陳嫂已經有些捉襟見肘,應付不過來了,便也閉着眼睛不再多說,好些事,自己恨不得把腦袋裡的搬到她頭裡去,可是卻急不來,只能慢慢讓她體會了。
“哦,那這個契還要交稅啊什麼的,多少啊?昨天我聽陳伯說來着。”文箐不忘打聽這些。
“按房值一百取其三。這個紅契要一個契紙錢,四十五文。”陳嫂暗暗在心裡舒了口氣,小姐終於問完那些問題了。好在這個問題自己還知道些,想了一下,說完又怕錯了,看向周夫人,見她點頭,確認自己沒錯,心裡舒了口氣。
文箐看看明朝的房本,嗯,相起了前世的自己兩個房本,似乎也帶紅色?
不過這古代房本內容都簡潔,明朝的更是簡潔。上面列具的主要內容是——
首先是契號,小字標註:縣號
正文內容是:××因爲××原因出售一套位於×××(縣坊巷號)民宅一套,然後是幾樑幾架,幾間,大體格局。現有賃屋人爲××,也同意出售。作價多少,已於當場交付,足額收訖.稅××(有個稅訖章)。後面一長串什麼此屋無其他糾紛,有來歷不明等事,盡是賣 人之當,不及買人之事。今恐無憑,立此爲證。
再後面就是立契人簽字,中間人簽字,都有手模子,並具了日期。
祈五郎辦事果然仔細,還把信函也留了下來,以便佐證爲房主授意。
文箐忙把這個交給陳嫂收起來。又問了好些其他方面的問題,心裡有了數,方纔罷休。
周夫人由陳嫂扶着進屋。陳嫂進去道:“小姐果然機靈,一點即通,就是一個契都能學到好些。真象夫人。”
“我少時可沒她這麼機靈。要不然,也不至於到現在沒多少家產。不過,有她這樣,也好,至少我不用太擔心了。”周夫人今日心底已是說不出的滿足感了。
“夫人儘管用心養病,多吃點,養好了才能多教導小姐。便是教了小姐,還有少爺呢。”陳嫂一邊侍候着周夫人用餐,一邊不停勸慰。心裡又想到“牽羊婆子”楊氏的事,卻也不敢與夫人說了,可是梗在心頭,又是對夫人不忠。
“好,那就多吃點。”周夫人的心底事既已放下一大半,自然覺得胃口大開,便很是順從陳嫂的安排。
可是通過賠償船款、買房這事,文箐想的絕不是那一點點,首先,是這個經營中的手段方式方法問題,覺得周夫人運用得爐火純青啊,在與祈五郎打交道中,送皮毛簡直有點“寶劍贈英雄”,正是合了人家的意。如此祈五郎難怪受不了禮,忙將制皮方子送來。
最主要的是她對下人的態度,是真正的好。文箐從企業收買人心角度上進行了一下分析:給小綠買房這事,反正不買的話,周家也要掏錢賃房,可是買了房現在住着,到時一走還能順手送給小綠,說來是送了很大一個人情,卻換得除了小綠夫婿以外,甚或陳嫂與李誠兩家的忠心耿耿,還能直接給阿素造成很大影響,相當於給了陳管事和阿靜他們一個更大的獎品誘惑在那兒。當然,對於陳管事來說,就算多給他些,那也可以算是人家應得的,畢竟付出那麼多在那兒。也許,周夫人把這些人真當家裡成員來對待,也說不定。
以前文箐覺得,小綠並不是周夫人最喜歡的丫頭,有時還嫌小綠嘴沒遮攔。可是這次她煞費苦心地教導小綠如何爲人婦,爲人媳,爲人嫂,一一指點,便是尋常家中的親生女兒也未必得能這般教導了。當然同時,也是在教導自己與阿素日後如何處事。
文箐又想自己似乎太小人心性來猜度此事了,抖抖肩,轉念一想:莫非,周夫人是借小綠這事,在教自己以後如何對待親疏,如何獎勵下人?今天的好幾處指點,都是自己先問起,實際上也可能是周夫人在看自己懂得哪些?想因材施教?她不完全由陳嫂來教導自己,是不希望自己只充當象陳嫂這樣的一個小管事婆子?
周夫人這番安排,迫不急待地希望文箐能儘快長家,甚至爲了十年以後她爲人媳的事情都想着要教導,真正是一片良苦用心。文箐心裡不是不感動,而是覺得很悲傷,真切地感受到周夫人在安排後事,於是再一次爲自己無能爲力,幫不上週夫人的身體而懊惱。總得尋個法子緩解她的病纔是。
文箐告退出來,心裡卻尋思着:周夫人越是說這日後的事情,越讓她心不安,聽得揪心。也許周夫人覺得自己的日子越來越少了,她每日是似乎在給自己進行倒計時。想想,真可憐。文箐恨不是把周夫人穿越到21世紀,這樣便可以讓她去醫院去檢查到底是個什麼病,也許有救也說不定。
陳嫂也心事重重,安頓好夫人歇息後,把女兒阿素又叫到一邊,說了一番話,最後又訓了一兩句,認爲她未盡好責,教她把所有規矩寫上三遍,自己思量過失,萬不可帶壞小姐。
阿素不明原由,又不能違抗母命,想來想去,只有楊氏一事,必然是讓阿姆擔心與爲難,所以才責罰自己。只怕阿姆當時要在場,也會出手相助,可是卻不敢將這話說出來。鬱郁回房,見了文箐也只佯作高興狀,卻還是被文箐識破。
文箐聽得她三兩句,便曉得是自己屢屢犯事,總是連累她挨訓,心裡也很不過意不去,眉頭緊皺,看書的興致也蕩然無存。
後來反而是阿素反過來安慰她,道阿姆交待了以後不要出面管這事了,找鄭大嫂問問日後情形便可,也無須擔心這些。又誇她爲小綠買房出的主意。
文箐今日聽着周夫人的話,也在反思自己言行可有不當之處。只知今天周夫人雖然有些高興,可是自己必然說了哪句,讓她傷神。既知周夫人是有心病的,唯有更盡一份心思,寬了她心結,才能讓她安妥,卻又一時又找不到病因,沒得太多好主意。最後也只能嘆一聲氣,轉口道:“如今看,各人有各人的命,她楊氏的福分得她自己掙來。小綠,唉……咱們現在顧着自己都還左支右絀的,我是不想管那些了。等以後有精力再說吧。”話是撂開了只道不再管那些閒事,可內心深處卻狠狠地壓有一種沉重無力感。
話題又被阿素扯到房子事情上來,最近一兩日可能家裡要請人來做個法事。文箐想到劉氏婆子的話,便問阿素是否由此而起。阿素搖了搖頭,道:由來已久。
早前幾日,阿素上出門買菜,碰到宋二嫂,想避開沒避了,被她拉住,拉拉雜雜地同她說了好些不着邊際的話,最後分手時道:“陳家小娘子,我看你們那房子,還是請個道士再作作法事吧。”
氣得阿素差點兒沒把菜籃扔她頭上,回來私下裡與陳嫂說。
陳嫂也氣,不過想了想也道:“實在不行,去請人來看看,讓夫人也好過點兒。”
關於請道士的事,倒是被提出來了,陳嫂向周夫人提了一句。周夫人聽了,過了好久道:“那就請來吧。”於是託人真請了人來作了一場法事。文箐也不反對,只要能給家裡每個人長精神的事,不管迷信不迷信,她現在都歡迎。
文箐道:這般尼姑道士和尚如此收錢,也就心裡只盼望着人家家裡不安寧,能多請自己去做法事。就如21世紀裡,醫生越來越多,並不希望下崗,所以牙醫便讓病人一次又一次地往返診所,一顆牙治上小半年,一次四五百的,搞得病人既沒了耐心也沒了錢,最後差不多就不去看了?有次她還沒發表完一箇中醫類似的話題,被她表姐灌了一杯“毒藥”,再不敢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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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起名艱難的人,小說裡各人物的名字起得痛苦不堪,顯得也不三不四,無新意。
無顏……
前傳078 方子易得藥材難尋
七夕節那晚,她又做夢了。
依然是家裡爺媽堂兄表姐們個個串來串去,有一次,又夢到學中醫的表姐在強迫所有人背藥方子,記一些常見的有用的草藥,還強調要是出外到了很偏很偏的山區,缺醫少藥的,只能靠自己,學了這個就非常有用,能幫到別人,救人一命總是好的。
有次給她的是一些瘟疫,鼠疫等等聽起來讓人害怕的藥方子。記得那時文箐還問:“肺結核不是早攻克了嗎?”
結果表姐陰惻惻地一笑,嚇唬了她幾句。直把她嚇得忙抄了二三十份方子以加深記憶。
幾日後,文箐再次從夢裡驚醒來,在夢中,是她的一個同學講到農村裡一個老頭因爲傷口受傷,破傷風所致,一時不察,例去世了。聽得的那個症狀同周大人的病似乎如出一轍。
她被這一嚇,突然有種福至心靈的感覺:莫非,那個,那個周夫人的肺蟲病?莫不就是肺結核?姐姐當時給的是什麼方子來着,貌似說治的是得區分寒症還是熱症兩類,好象有四個方子?有幾個方子好象就三四種藥。還想想,需得儘快記起來。
她不停拿指頭在被子上模擬書寫,按記憶背方子,終於記得一點兒了,忙坐起來。
阿素也給驚醒了,道:“小姐,你這是怎的了?作惡夢了?”
“不是,是作好夢啦。阿素姐,快起來,幫我點燈,我寫幾個字,剛想起來,怕忘了。”文箐火急火燎地,只顧穿着衫子。
阿素聽小姐說得這麼一驚一乍的,極是少見,也急急地不顧衫子是哪件了,摸索着稍一套上,點燈,取了筆墨紙硯安置好。方欲再沏點兒茶,卻聽小姐說,“只寫字,不用茶了。”阿素忙開始研墨,只見小姐坐在桌邊,皺着眉頭,一臉沉思狀。於是,也不敢多問,怕打擾了她。
文箐把記得的一些方子忙寫了下來,尤其是關於肺結核的,可是有一方子不知到底是三種藥還是四種藥,記不清了,想了好久還是記不得。最後只得停筆,待拿與郭醫士參詳去。剛要上牀,又想了一個治瘟疫的方子,便也記了下來。拿了鎮紙壓好,又記得一個瘧疾的,以及其他的一些方子。寫完,直起腰來,舒口氣,高興地對阿素道:“這個是我上次無意中得的方子,也不知有無用處,剛纔突然想起來了,可別扔了。先放這吧,明日再整理。時辰尚早,你我再睡會兒覺。”
說完,洗了手,又爬上牀去,結果因爲神經中樞高度亢奮狀態,一點兒也睡不着。同阿素說了幾句,見她困得發慌,想着她還要早起做飯,只得住口。自己躺在牀上,想一些事情。在意識快入模糊的時候,她還記得:要把自己以前知道的好些常識,還有關於老崔和老爸講的那些個明朝的人與歷史事件記錄下來,要不在這裡時間長了,腦子都漿糊了。說不準那些將來就能派上用場呢。
阿素被她鬧這一出,搞得迷迷糊糊的,看了兩眼那些紙,果然是些自己看不懂的方子,有心想問小姐又是哪裡得來的?結果卻道是上次被拐賣 時在賴家找到的幾頁殘紙所記錄。也不知這個對夫人管用不管用。
隔日,文箐見郭醫士來看診,在陳嫂送他出門的時候,忙悄悄跟了上去,道:“陳媽,母親那兒在找你呢。”
陳嫂一聽,有些急,便忙回身。文箐卻偷偷地溜出門口,叫住郭醫士:“醫士,且等等。”
郭醫士見周家小姐追出來,以爲發生了什麼緊要事,不明狀況,便問:“小姐怎的出來了?可是有急事?”
文箐這才明白過來,自己這般舉止太突兀了,便不好意思起來。“醫士勿要緊張,無事。只是我想請問一下醫士:我母親的病,何時可坐船?您同我說一句實話吧,我不告訴母親。因家祖重病面身,母親日思夜想,要拼了命回蘇州。不知近日可有希望?”
郭醫士覺得這種事,實在爲難,一直也只與陳管事夫妻二人實說過,就是夫人那裡,也只是暗示了。可是看這小姐,說與不說都不好辦。本來告訴家裡至親實情,是應該的,可是周家小姐人太小,絕不是一個可以說及此事的人。要是她不小心說出來,鬧得周家不安寧,可也是大麻煩。
文箐見他不欲直言,只得說及上次被拐時,在賴二家裡看到一本書,好象是什麼醫,有些字也不識得,只見上面說什麼濟世良方,世間少有,自己當時想着父母親的病,便隱約認了幾個。昨日裡突然記起來了,也勉強把記得的寫了幾個出來,請醫士幫忙看看,不知是否管用?
那郭醫士一聽,先是不以爲然,想來是鼓吹之詞,不過他見文箐一臉懇切狀,不忍心拒絕。向來醫者都喜歡收集這些方子,加上本人對方子癡迷,便不當回事接了過去,掃了一眼,發覺確實未曾見過,方子用藥極簡單,需得好好琢磨纔是。隱約有些暗喜,再又多瞧了幾眼,有些失落道:“這方子倒是值得細細考究,只是有幾種藥是不好找的。”
文箐聽得,心裡一涼,滿懷的希望,突然一下子又降到谷底。可是自己寫的方子,明明藥材及普通啊,於是不甘心地問道:“我看方子用的藥材簡單,還以爲好找呢。不知是哪幾個不好找?”
郭醫士見周家小姐人小不懂這個,可是其對母的心意卻是於眉目間展現得一目瞭然,便耐心地指了出來:“比如黃精極易得,可是冰糖在這卻難求。我原來在太醫院時,聽說過,約摸是在福州一帶有產過,量是極少,就是宮中備有的多一點兒。”看文箐失望的臉色,只是又補充一句:“蘇州那兒或可找得到。”想了又想,道:“我聽說蜀中有產霜糖的,不知是否產這個冰糖?需得找人問詢纔是。”
文箐沒想過冰糖在明代是不是已經有了,一時大意,只以爲在現代能輕易得到的,便理所當然以爲古代早就有了。確實自己太過於相多雪的然了。不禁憂心地問道:“那還有哪些不好得?”
“你的這個胡蘿蔔還是紅蘿蔔?也曾聽過,從胡地傳過來的吧,只是我還未曾見識過。因本地極少有人種這個。倒不是好找。有種這個的地方,可能並不當緊要物事,現在你要來卻是個寶。也不知蜀地或者其他地方有否……”郭醫士揉揉太陽穴,再次仔細地看看這些方子。
他這麼一說,文箐也突然想起來,確實這麼久了,還沒吃過胡蘿蔔呢,原來是沒有。如果說昨晚文箐寫了方子後,是興奮不已,那此時,見得一個材料難得,另一個材料又沒有,原來的信心滿滿,此時被現代打擊得蕩然無存了。但是她不是那種極易灰心失望的人,只轉念一想,既然胡蘿蔔在明代已經有了,便好辦。這個先放一邊,只要有產的,自然有賣 的。有錢能買到便行。
“不知這方子倒是可能用上?”文箐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先不管這藥能不能找到,這方子醫士能不能確認有用?自己是否有記錯?畢竟時日太長了,萬一記錯了,用錯藥了就反而有心幫了倒黴,周夫人的身體可受不起自己把她當小白鼠似的試藥。
“我適才看了,應該極是有用的。就是夫人用不上,其他人也未必用不上。小姐這方子可否願意借於我抄寫了?我拿去再請人問詢問詢。”郭醫士很認真地問道,心裡真擔心周家小姐要不給,自己可就得現在就記下來,拿回好好參詳參詳纔是。
“自然。只要醫士覺得有用就成,儘管拿去,無需再抄了。我還多寫了兩份。”文箐想着這方子便是給他,周夫人用不上的話,只要他拿來濟世救人,自己也算是作了點貢獻,
郭醫士聽得她很痛快地同意,於是也很積極起來,抽出一張方子道:“小姐,也無需急。我且看看這個方子,藥材倒是極好找,這上面亦有用法,待我回去再琢磨一二。若是可行,屆時且去配個來,給夫人用用,看看效果如何。這方子好便好在,同如今吃的藥,也沒什麼大的藥性衝突。”
“既然對母親有用,那就太好了。有勞醫士費心了。哦,我這裡還記得有關一兩個瘟疫和鼠疫的方式,不如醫士一併拿去看看,可是對的?我怕記錯了。”文箐又遞出幾張治療其他病症的方子來。
郭醫士聽得周家小姐這般慷慨,已經喜不自禁了,忙接了過去,道是回去一定好好參詳考量,再寫信請自己的老師也幫着着看看去。末了,拱手作了個揖禮,認真地說了說病情:“小姐,這方子要是可行,我必不私藏,定會轉於其他醫者。你這可是幫了天下受災的人了,真是菩薩心腸。夫人的病一定會好的。至於能否回蘇州,眼下過西陵峽只怕會增加痛苦,途中顛簸不堪,只會讓病情加重,屆時只怕就是迴天無術。夫人原是慢症,周大人這一走,卻心慮過重,轉成了急症,所以兇險了些。小姐這份孝心,還需得從夫人心緒上排解,這心思去了大半,病就會緩和好些。”
文箐聞言,忙點頭。送了大夫出去,偷偷抹了淚,回了房,用溼毛巾揉了眼,不讓人看出痕跡,低頭卻想自己以爲可以解決的事。
阿素還是細心地發現小姐的不同,便不停追問。文箐便問她可曾見過冰糖或者胡蘿蔔。
阿素蹙眉想了想,方纔道:“這些我倒是真不清楚,需得問我母親纔是。不知這些又是作何來用?”
文箐便道:“剛纔我找了醫士,將我昨日默下來的藥方子於他,他粗看過,道是還需得細琢磨,也許對母親的病極有用。只是方子裡缺幾味,其中就有這兩項。”
阿素聽得這般說,此番多有是關切無比,忙去找了陳嫂。回房便道:“冰糖,這物事極難得。早先老太爺有痰症時,老爺從成都府託了好久的人,方弄得幾斤。不過只要有,咱們便是多花錢就是了。那個胡蘿蔔,倒是不好找。聽說早先年也吃過一次,不喜其味,尋常人家據說也是用來養豚的。”
文箐聽得最後一句,真正是哭笑不得,果然如醫士所說:有人把這個當草,居然用來養豬,自己如今卻把當無價之寶,難得之極。想着想着,也黯然。在古代,好多吃的都沒有,其實真如陳嫂所言,便是那幾樣菜,吃來吃去罷了。原以爲的辣椒,其實就是花椒。辣椒,這個時候還沒影兒呢。原以爲胡椒是胡人大量播種,必是傳至中國了,結果沒想到一問,方知:明代每年成船成船地購進這胡椒,文箐對於農事,是一竅不通,只覺得想不開:太落後了!
至於想吃個土豆,紅薯,玉米之類的,那在大明還連聽都沒聽說過呢。文箐這纔想到,土豆叫洋芋,紅薯以前也叫番薯,想來都是從大洋彼端傳過來的。玉米記得也是印第安人那裡傳播開來的?
文箐確實不知道,這三樣,都是明中後期才傳到中國,彼時她到哪裡找去?她應該慶幸的是她穿越到明代了,要是秦漢,那可吃的更少了。
文箐憂心忡忡。後來還是阿素安慰道:至少還有方子,醫士既說是可以試用,想來必是好的。
經她這麼一勸說,文箐也覺心安了一些。畢竟肯定了周夫人原來得的便是肺結核,這個猜想是成立了。
果然,隔兩日陳管事去抓藥時,多了一劑藥,配方爲:“白茅根、蒿草根各二錢,大蔥、側柏葉各一分。”交於陳嫂時,道是大夫讓把其他藥停三天,吃這個試試,過兩天再來探脈。
文箐一聽此事,便知自己提供的方子被醫士採用了一個,其他的估計也是藥難尋只得作罷。於是天天就是祈禱能管用,但願能管用,其他的藥也能早日找得見。
以上關於各種蔬菜,在明代確實如此。古代生活真艱辛啊。
上月看新版的電視劇《水滸傳》,鏡頭一拉開,便是大片的玉米地,其後在多種農家小院中,都掛着玉米棒子。
樂。
前傳079 侍疾(一)
且說,既然文箐已經在心裡肯定周夫人得的是肺結核,且從方子處已經着手,慢慢調理周夫人的病,另外則是家裡其他人,自然須得防範纔是。眼下七月底,秋季來臨,氣候漸燥,風也漸起,這飛沫傳染需得小心纔是。雖然醫士也說這個是傳染的,但周家人並未意識到嚴重性。可是自己也不好冒然開口,否則會讓全家人誤以爲自己怕過了病氣,多少會涉及到孝順不孝順的問題。機會,便也來了。不過,這也算是文箐自己創造的。
這上街之後的第三日,便有書店送來了全套的《備急千金要方》,當時陳管事看了這書,還以爲是周夫人買來送給郭醫士的,聽得價錢不菲,更是肯定自己想的是對的,拿了讓陳嫂到後院去問一下。
文箐正在陪周夫人說笑,便道這醫書乃前兩日上街定的,自己想買來作禮物,送給夫人與姨娘,只是所帶錢鈔不夠,便讓夥計送到家裡來了。又撒嬌道:“母親,你不怪我吧?我這是拿家裡錢財,送給兩位作人情。”
陳嫂卻想着家裡人都不學醫,心裡微有些惱阿素不阻止了小姐拿這麼多錢來買這套書,小姐到底是小,哪裡懂這些。見她這般開玩笑,便也跟着貼一句:“夫人,我看小姐買來這書,莫不是要學醫麼?”
周夫人也詫異道:“虧她這番心思。只是她小小年紀,又沒人指點,哪裡能學來醫術。”說着也不以爲然,不過女兒這番好意自己是格外領情,說完,也是很高興。
文箐先是撇撇嘴,作不滿狀,見周夫人來逗弄自己,便又笑道:“非也非也。我啊,這個,也是聽得郭醫士提及什麼強身健體益壽延年類的,大多是在於食,藥只在於急病。便尋思着,不爲其他,便是爲了自己有個好身體,現下也能識幾個字,有阿素姐姐和母親指點,便是看看醫書,雖不能治病,但也能知一些醫理,這樣對身體總是好的。上街去書店,一問,那店家便說了這本,我一聽價格是貴的,又聽得這人是唐代的名醫,想來有幾分醫術的,便買回來。聽說這裡面說的什麼按摩的方子,甚是有名得緊。想着秋日漸近,風一起,母親行動不便,這個按摩便能在牀榻之上就起到活動的效果呢。”
她這番細細地解釋,莫說周夫人,便是陳嫂也聽得很是分明,均動容,心想自己竟不如一個小女孩能想得這般周全。
陳嫂忙笑道:“聽小姐這麼一說,我倒是好生好奇,這要學會了按摩,夫人便是成天躺在牀上,也勝過到院子裡散步喝了風,自是好得快些,也不會着涼了。這法子甚好。”
文箐點頭道:“這是自然。便是姨娘,多揉揉頭上穴位,聽說也是好得快些。我變是聽得那店家說的,不知真假,且先試一試看看有無益處。且郭醫士也說起過這醫書來,想來是好的。既然書送來了,也不好退貨,不如我從今日便抽時間學它一學,如何?”
周夫人聽得她都安排好了,想來是早就有打算了。便讓她拿過來書來,道自己且翻上一翻,看是否真有什麼按摩方子。
陳嫂忙去前院把書抱了過來,回來道:“真個多的,剛纔大福翻了翻,足足有三十來卷。那店家道還有這樣的書,問要是不要。大福拿不準,只道過兩天回覆於他。夫人,你看呢?”
周夫人點點頭,道:“箐兒既說的這書如何如何,且先看了這些,到底如何一個了得再說。”
文箐也是憑以前記憶想得這本書上按摩與養生要訣,還有曾經在網上聽說這本書裡有過好多美容方子,她媽以前便是照這個保養的,這纔買的。可是讓她自己說是哪章哪頁,她哪裡知道。她印象裡最出名的中藥醫典便是《本草綱目》,可是自己根本不知道內容,再說,李時珍這時還沒有著書立傳呢,出沒出生不好說,至少還得等上幾十年呢。她便是再着急,也變不出這麼一個人來爲周夫人診治啊。
文箐是看古書,真是累啊。沒有標點符號斷句啊,難怪他老爸說:識得說文斷字方纔叫“識字”。看來她是差得遠了。
她隨手拿了一本,苦惱地看着那些字,繁體字還不一定能難倒她太多,反正連貫着意思來,除了一些生僻字,只得求助於周夫人,或者阿素。阿素卻不比她強太多,只能說略高一籌。
周夫人見她那副模樣,便問她可有爲難之處。文箐吞吞吐吐地道:“我見這些字,十個裡也識得八九個,就是,就是……”偷眼見周夫人也不催她,想想自己吊周夫人胃口,還是道行淺了些,只得接着道,“就是這一句念下來,也不知斷在哪裡。我前日買的書裡,我讀下來,常常一口氣不是短了,就是長了,吊在那兒憋得氣喘。需得念上幾遍方纔斷得了句。念上一頁,真是費了好些氣力,好生痛苦。”
周夫人見她這苦瓜臉狀,心中想到她是爲自己這般才抑了原來的活潑性子,靜下來看這些書,又沒個先生教她,純粹是自己零星講的,能學到這種程度,哪裡是一般人所能比得了的?又見她比上一年瘦了好多,心生不忍,便道:“如此,母親便教於你聽,可好?”
文箐一聽,哪裡能讓周夫人如此受累?!忙急得直襬手,站起來口不擇言地道:“非也。母親,我見這印書的人,卻是個不動腦子的,要是加上標註,提示這一句斷在哪裡,便好看些,誰也不是這個寫書的人,一眼瞧過去,哪裡曉得斷在哪個字上?幸虧這都是方子,簡短,只要識得藥名,自然便分曉了。”
周夫人聽得她出這般主意,心想自家這個女兒,真正是打小便機靈多變,總有自己不同於他人的主見,近幾個月來更是主意多多,自己卻是過於規矩,哪裡能想到她這法子。“可還有其他要說的?”
“嗯,母親,這便是聊天,我也只是隨口說說。前幾日裡,我練字,便想着這袖口終得一隻手扶着,非得一個鎮紙壓着紙不可,否則紙一動,手又不能去按着,風便吹跑了。尋思着這要是橫着寫,從左到右,不就左手空下來,可以壓着紙了,也平整多了。可見這寫字印書的版式要說差不多,也算是個小問題吧?”文箐邊說,還邊把兩種寫字時的姿勢擺出來。
這讓周夫人覺得她這小腦瓜子常常是想出旁人覺得異想天開的事來,而她則只認爲是一個小問題罷了。於是也按她說的姿勢來想象寫字,還真如她說,這左手便是在捏着袖子防止掃了墨,臉上不便有了笑容。
陳嫂雖然字寫得少,可是想小姐說的這些話,也覺得真不是常人所能想到的事,大家都認爲例來是這樣,便是這般做了,哪裡想到過方便不方便?心裡好生佩服小姐能想到這些。
文箐翻了幾卷,也沒找到按摩的法子,心裡有些失望。
突然周夫人“咦”了一聲,陳嫂從針線上停了下來,見小姐正伸長脖子往周夫人手上的書看了去,便笑道:“夫人,莫不是找到了小姐說的那個什麼方子?”
周夫人道:“果然不假!只是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陳嫂站起身來道:“這還不簡單,夫人看了,只管說,我便照着做就是了。好與不好,這一試就有了分曉。”
文箐喜滋滋地也靠攏來,道:“陳嫂,你這個也太急了。就是吃藥也不是馬上就能藥到病除的。欲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個按摩方子,我聽醫士說,也得堅持一段時日,方能感覺有無效果的。”
陳嫂一愣,馬上道:“小姐,這是越發懂得多了。這幾日聽小姐這般說得清楚,我便也明白了些。這也是着急。但不管如何,只要說有用,我便是日日必能堅持下來給夫人那個什麼摩的。”
周夫人被她最後一句逗笑了,把書放旁一放,道:“便是不按摩,你們兩個在旁,這般熱鬧下去,便是沒了病,只怕會得個笑症出來。”
文箐撿起周夫人的那本書,一翻,果然有兩處講的按摩的。便對周夫人溫言勸道:“母親,我這便念與母親聽,要是斷句不對的,母親指於我,我作了標記,日後定是記得哪句斷在哪幾個字間。這樣母親也不用費眼,我也正好多識些字。可好?”
陳嫂本來就擔心周夫人勞神費力,小姐這一提議,自然馬上撫掌道好。周夫人聞言,自是同意,也算是考較一下文箐認的字,以及學文斷句的能力。
文箐拿起來念道:“天竺國按摩此是婆羅門法。兩手相捉扭……扭……”
文箐一下子就爲難了,纔開口,便出了醜,這個“捩”字不識得,周夫人聽她支支吾吾,擡眼看了她一下,見她爲難的樣子,便憋着笑,道:“‘扭’?扭了舌頭了不成?”
文箐沒想到周夫人也說俏皮話,臉一下子紅了,羞怯怯地道:“便是出醜了,母親還笑話我。這個字,倒是生僻得很,不識得。”
周夫人接了過去,想了一下,道:“nie,你要讀成‘扭’,也說得過去。一個意思。扭轉了而已。”
文箐苦惱地道:“要是有個什麼書,告訴一個方法,用這個方法在書裡便能到查這些詞,如何個發音,又是如何個用法,說的是什麼意思,便好了。”
其實她想說的是字典,可是她知道只有從《康熙字典》出來後,纔有了“字典”這個稱呼,也不知古代如何一個稱呼。她雖是曉得早就有了《說文解字》這個存在,可是對於周夫人可是手把手教她的老師,教了些什麼,自己會什麼,不會什麼,她是門清得很。自己要是猛然說及這個,只怕反而讓周夫人生疑,又是好一頓詢問,可別自露馬腳了。
唉,活得真是膽戰心驚啊,連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出這個秘密來。鬱悶。
有興趣瞭解字典起源的親們,可以搜一搜啊。很有意思的一個過程。明代梅膺祚編撰的《字彙》可以說是《康熙字典》的前身。可惜那也是明後期萬曆年間的事了。所以女主在這裡是用不上了。
前傳080 侍疾(二)
周夫人聞言,覺得女兒說她偷懶吧,總是想找個法子解決一事,找不到,便總會說要是有個什麼就好了,雖然是隨口而說,可還真往往被她說中了。便道:“要是在蘇州,你祖父那幾間書房裡便有這種書。你說的便是東漢的《說文解字》及《釋名》。待回蘇州吧。”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卻分明夾雜了期盼與迫不急待。
文箐沒想到又引到這傷心事來,只得裝作不懂得這些,一臉興奮狀道:“原來還真有此書啊?那便是獨個兒看書也不怕盡認白眼字了。母親,陳嫂這還等着我接着念下去,她好施爲呢。”說完,衝陳嫂頑皮地眨眨眼。
“兩手相捉扭捩,如洗手法。兩手淺相叉,翻覆向胸……上十八勢,但是老人日別能依此三遍者,一月後百病除,行及奔馬,補益延年,能食,眼明輕健,不復疲乏。”
緩緩念畢,再無一字難住,斷句也是謹慎,倒也無錯處,周夫人聽完,點點頭,眼裡有種讚賞。
陳嫂很認真聽完,猶恐漏了一星半點,見文箐放下書來,便疑惑地道:“夫人,這個我聽着倒是能懂,只是覺得這好象是得夫人自己在屋內活動啊。”
文箐本來便是越念越覺得這個便是現代瑜珈的古代版本,又聽陳嫂這番話,心想周夫人自己要是活動,可是不行的。不免有些喪氣。
周夫人安慰她道:“不是還有個方子嗎?這個便是好些了,到時按這個試試。”
文箐見她反過來安慰陳嫂與自己,只覺周夫人太……太讓人心痛了。可是面上卻不敢流露出來,只是順從地點頭道:“嗯,母親說的是,我這便念下去。‘老子按摩法……’”
開始念及時,也是發現是個單體活動法,漸至後來,發現這雖然是個人所練動作,卻是可以由陳嫂幫着周夫人在牀上運動的,於是大喜,聲音也不由得大起來了。
唸完後,便讓周夫人躺好,指點着陳嫂搬動周夫人四腳,上下沒少折騰,周夫人見她一全興趣,不忍打擊,直練得快要出汗,見陳嫂都有些氣喘,忙停住,道:“沒力氣,且歇歇。”
文箐想自己這是操之過急,忙道:“這個,是女兒急了些。且緩着些來,今日一兩個動作,過得幾日,母親適應了,再多一兩個動作,循序漸進纔是。”
陳嫂抹了一把汗,道:“小姐所慮甚是。只是今天小姐這麼一指導,還真是活動了筋骨。我看是好的。不如讓大福問店家,那幾本書裡可有別的法子,只要能讓夫人舒服的方子,那是定要討來。”
周夫人見這兩人都如此關切自己,很不忍心勸阻,想來花幾個錢,讓他們覺得心安,自己又樂得看他們快樂,便也點了頭。
文箐本來想把從現代媽媽那裡學到的按摩技術慢慢教會陳嫂的,見她說去買書,這樣也好,到時就說在書裡找到了方子便是,便也說是個好主意。又給陳嫂道:“便是這書裡,也說到有如何吐氣納氣的養身法子,於肺腑卻是好的,既沒有大的活動量,也無需吃藥,我看母親不如也試試?”
周夫人點點頭,拿了書認真看了看,道:“我且記下來,也試它一試。既然是名醫的法子,想來是有人用過,方纔立書作傳記下來。”
次日裡,店家便找了好些醫書過來,文箐一看,都是古代的,有出名的,有自己曾經根本沒注意到的。想想周夫人也不可能看得了這麼多書,正好爲自己會的按摩技術找到了完美藉口。雖然,自己好象是拿周夫人當“試驗品”了,可是這按摩,終歸是於她身體好的,也不算是個壞主意。
陳管事是聽陳嫂說對夫人有好處,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都買了來,最後一算帳,發現花了一千五百來貫不止。
便是郭醫士來探診,聽得此事,甚爲驚訝,還以爲周家要教出一個太醫來。他現在同文箐說話,也不怎麼把她當小孩了,聽過周家小姐許多事,也清楚這個小女童不可等閒事之,便關於按摩,飲食,都有商有量,聽得文箐道是從書裡琢磨出來的,他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一想聖人還有云“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想來自己是研磨得不夠透徹,也不能多問人家到底是從哪本書裡看來的,醫術方面的討論本來就忌諱這些。
文箐想到了傳染性的問題,擔心家裡要是傳染給文簡可怎麼辦?家裡體質他最弱了。便問起了郭醫士。又暗示了郭醫士自己雖然知道其嚴重性,可是家裡陳嫂是不能說,自己也不能說,只有醫士從病人健康方面,說出來更是無可指責,反而是負責。
郭醫士聽得,便也點點頭,見了周夫人,果然也略提了一下,又再次交代了陳嫂一些注意事項。
陳嫂聽了很是發愁啊,現在這個狀況,總不能將夫人單獨隔出去吧?那夫人要是獨自同自己守一個後院,該是何等的寂寞與悲涼啊?現在有了小姐的陪伴,加上少爺一日一次的請安,病況是好轉了些,要真是隔開親人,不知對夫人是一個如何的打擊?可是要與夫人說得太明白了,只怕夫人會主動地隔離了自己與親人,到時連勸說都不會再聽的。
真是頭痛得不行了。想來想去,這個棘手的問題,問大福,他也想不出辦法,阿素在自己面前也出不了主意,阿靜與李誠在這方面更是沒主意的。不知,小姐,可有否辦法?
她眼前似乎一點星光閃過,想想小姐的鬼怪精靈,說不準,還真能說得動夫人,並找到一個解決辦法。
她這邊猶豫着,卻被文箐主動找上機會,與周夫人說了解決之道。
這日,文箐正讓周夫人躺在牀上,她則開始依穴位來回捏拿按揉。周夫人這邊就是打發時間,和女兒在一起感覺開心些,所以聽之任之。可是文箐也沒力道,按了一個輪迴,想起來了,把陳嫂叫過來,一一指點了順序。
陳嫂往日裡沒少替周夫人捏胳膊掐腿的,可是力道畢竟不大,聽小姐道這力度需得按着穴位有點微酸才管用,一時也不敢下力,便一邊按着,一邊周夫人力道輕重如何。周夫人開始覺得重了點兒,文箐在旁編了一句謊——“這書裡說的需稍着力,按該穴位微酸則爲血通氣暢,稍臾,即會覺得百骨舒暢,毛孔皆自會呼吸。”
過得有半刻鐘,周夫人道:“這背上還真是感覺有點兒舒服了。”
文箐以前總是同她媽在下班後,去自家的美容院裡按摩,有時便也在家裡,將在按摩院裡學得的幾手,給她爸媽掐掐揉揉的,沒少討好了爸媽。如今見周夫人這般情況,更是想起了自己真正的爹孃,心裡有些苦,思念成患。
陳嫂按摩完,歇了會兒,問小姐可否還有別的程序。把文箐也從思念中喚醒過來,道:“母親,經常咳嗽,想來頭也沉重發脹發悶嗎?”
“嗯,倒是這種感覺。”周夫人仍趴在牀上,閉着眼睛,覺得全身都被按得發熱,發酸,有幾分舒坦,不知是否就是女兒說的“血通氣暢”?
文箐想到了給爸媽做的頭部按摩保健一項,便道:“陳媽,讓母親翻過身子來,仰躺啊。可以給母親再按按頭部,象我這般,雙手按住兩側頭,兩拇指就按揉太陽穴這兒,按到母親覺得這兒好受些。然後還有額前這塊兒,再加上眼睛這的天應穴,這三處需分開按,母親只需閉着眼睛誦經即可。我來幫陳媽計時。”
文箐將每處按摩點位大致計了一下時間,等陳嫂終於按完了三處,又讓陳嫂雙手包掌周夫人頭部兩側,作指壓與掌壓,壓完又放開,又復壓,如此反覆數次後,叫停。“母親,你且睜開眼,瞧瞧可好些?”
周夫人慢慢睜開眼道:“眼前便是清明瞭許多。這摁的頭部確實舒服了些。阿蘭,你一摁下來,頭上發緊,再一放鬆,頭上似是毛孔也舒張了開頭。這也說不上來有甚麼不同,不過卻實在感受得到。箐兒,這又是何道理?”
文箐編故事沒想到這個,只得訕笑道:“母親,待我成了太醫了,我定能說得清這個。我這也是照書搬過來,哪裡曉得這個。想來這按摩,左不過就是活絡了血脈經氣,這全身貫通了,不堵不塞,便是病痛全無了。”說完心虛不已,這哪裡有書能找到這個法子,還不是自己按現代的按摩法來講的。
陳嫂聽得連連點頭道:“小姐這也成了半個醫士了,我看這個道理還真說得是。夫人,要是覺得好,那我每日裡多給夫人按按,睡前按完,夫人再歇息,如何?這樣每日至少有兩三次。小姐只需在旁邊教我,待我習得幾天,會了,自然小姐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周夫人卻想起郭醫士所言,心中有些怕恐,可是要是自己真的不接近兒女,又是如何一個處境?思來想去,也無奈,道:“只是,箐兒在這呆的時間長,於她卻是不利。這病可是會過人的……”
前傳081 侍疾(三)——防傳染
文箐一聽她這次提及,自己也不能再就這個問題逃避。關於肺結核,以她的經驗,加上她表姐的所述,便也不是一定接觸的人都會傳染,可是免疫力低一的人,被傳染的概率便要高了些。再說,也不是每個服侍的人,就一定會被傳染的,這在古代也是有經驗的,要不都會同麻瘋病患者一樣,恐懼起來,就直接活活地燒死了。當然,麻瘋病本來不是傳染病,奈何醫術不發達所造成的影響以外,更是因爲病況影響外貌,衆人的心理恐懼是關鍵。
而文箐,在想着要是講明瞭,把危害說得太嚴重了,則會影響家裡人情緒。要是不說清,又會讓人把這個當普通傷風一樣忽視了,那也是十分不當。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要是傳染給了其他人,就是加重了家中負擔了,到時給全家的人的恐慌心理只怕會更加劇。便道:“母親,便是這病,我亦問過郭醫士,前些日子還找了醫書,這病也需得接觸了纔會過人,或者站得近了說話纔有可能。母親無需這般憂慮。若是不放心,出開謹慎,母親要是不怪罪的話,我倒是有個小法子,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周夫人聽得她已想到辦法了,此時只顧着擔心,早就忘記了她年齡的問題,便催她道:“你且說來,若是好,便定是行了法子。”
文箐看一眼陳嫂道:“我是想,母親現在同我們都是分開餐具,分開洗漱了,自是不用擔心飲食方面過了病氣,可是說話又不能站得遠了喊話,再說這樣,豈不四鄰皆知?要想還同平日裡一樣往來,倒有個小主意,就怕母親誤會,或才我說出來,又有不孝……”
周夫人有些着急道:“你既有主意,不說出來,纔是不孝。你是我女兒,爲母的還能不曉得你?哪裡道誤會?”
文箐伸伸舌頭,道:“是,母親教訓的是。這個,也是看上次清掃這個房子時,陳媽和阿素姐都帶了巾帕裹了頭,連嘴也是掩了的。我就想,母親要是怕說話或者咳嗽中的氣裡帶了病,倒是可以也同掃塵一樣蒙個帕子,如此從嘴裡出來的氣流都被這帕子擋了,自是不會被對方呼吸了去。可是帕子要是太密實了,我想,不如找那種稀薄的紗,軟的,多做幾層,即能讓母親安然呼吸,又隔塵隔沫,想來是挺好的。”
文箐差一點兒就說出“口罩”二字來了。好歹是想了半天,纔想出最好是形容出來,代替了這個現代名詞。
“真難爲你想得到。怎麼就想到這個了?”周夫人想過後,再次爲女兒的想法而折服。
“自然是見到陳媽那樣,纔會想起來嘛。還是得感謝陳媽。母親覺得可好?”打死也不會“口罩”與“隔離”等詞。
“夫人,我覺得這個極好。反正咱們這裡了無客人來,夫人又擔心小姐身體,如此一來,便沒了擔憂,小姐也盡了孝心。不如我們先做了這個,等大夫來時,再問問如何?”陳嫂聽了小姐的形容,已經在腦海裡翻轉了好久的布料,樣子,做法了,見小姐說得詳細,自己也有了眉目,便也補充道。
“你們都說讓我試了,我便依你們吧。只是別嚇着人了。”周夫人早就心裡同意了。
“不怕,要不我陪母親一起戴就是了。”文箐見周夫人接納自己的意見了,忙表示自己的立場。這樣大家都戴着,那是雙重保險了。
陳嫂在一邊道:“小姐真正一番孝心,便是哪處都想到了夫人。”
周夫人也含了笑道:“也多虧她……”
當天,就在家裡找了一個細紗布的,縫了兩個,又準備去扯了半匹稀紗過來,文箐說就是做豆腐過濾,或者作糕點用的那個稀紗。結果這裡作糕點都用的草或麥秸杆,又或者荷葉隔開的。買回來的雖然不怎麼中意,卻好歹還能湊着用。
等周夫人歇息的時候,文箐拉了陳嫂道:“陳媽,母親吐的那些痰液與扔了帶血帕巾如何處理了?”
陳嫂道是挖了個坑埋起來了。文箐道:“要挖得深些,聽說生石灰同水一澆,倒是能滅這些個。不過,我聽人道,最好是全部燒了。”
陳嫂愕然:“這個也過人的?”
“陳媽你想:便是說話不可太靠近,那這些帶血的帕子想來便有病在上面,自是不能隨意散放着。文簡要來請安,便是母親戴了這個,不等於沒戴嗎?以防萬一,陳媽不是經常這樣說阿素姐姐嗎?我也是跟您學的,除了乾淨,總是要好些.不過不要和母親多說這些。”文箐最後又叮囑她一句。
“小姐說的是。幸虧小姐在身邊提醒。夫人睡熟了,我這就去辦。”陳嫂此時對她是言聽計從。
文箐料理完這點,又去陪姨娘,拿了書,讓姨娘教自己識字,斷句。姨娘見着文箐時,倒是意識還能清醒些,待與女兒說得幾句,也便能正常做一些事,只是別提到周大人,或者落水,或者柺子,丟人,過世等一系列詞,在她面前都需得避諱,否則就可能觸發那個讓她難受的神經,就開始又要到抱孩子同“周大人”相處的境界裡去了。
既然從大夫,到家人,都承認按摩對治病有好處,於時,周家的兩個重要的大病人便得到了一視同仁的待遇。姨娘是因爲精神不清醒,不能天天到後院走動,所以爲了活動筋骨,文箐又去教阿靜如何一個按摩法。阿靜也學得認真,奈何姨娘不是一個有意識的能夠充分配合的患者。
文箐又同陳嫂,阿靜,阿素討論姨娘的病,雖說一日好似一日,可是總這樣反覆發作也不成。文箐道:“我記得有個詞叫‘睹物思人’。這房裡的物事,還是以前爹生前的模樣,如今到了秋天也該換了,不如隔一天撤一件,慢慢地改了樣子,讓姨娘也不要一下子覺察過來,這樣是否好些?”
其他人都道是個好主意,回稟到周夫人那裡,她沉思良久,也同意如此。於是阿靜便也依言行事,阿素幫着她慢慢佈置。
周家人的新式裝備,最後在周家範圍內“流行了”,出門當然是脫了,便是鄭大嫂來,也不再讓進後院了,只說夫人在養病,這秋季裡於肺臟不太好,不好挪動,所以她藉口探病的理由因爲見不到病人也用不上了,便也來得少些。
“口罩”這個稱呼,還是在周家流傳了開來。說來,還是柱子起的,先叫“口籠”,阿素罵他是“戴嚼子”,文箐雖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含義,不過有豆丁的笑話,便也知道那是套牲口用的。最後柱子費了好多腦細胞,有了文箐在旁邊提點,便叫了“口罩”。
文箐雖然不太會做飯,但是陳嫂她們都會啊。她便找了醫書上的講的食補方子,隔三差五的讓陳嫂拿去與郭醫士商量,防止藥性相沖,加上郭醫士以前給開的進食方子,倒是讓周夫人飲食日漸豐盛起來。
文箐又勸周夫人在喪期也吃些葷,將周夫人曾經對陳嫂說的那個什麼服喪也不傷自我身體爲限,否則便也對不起故去的親人,這些個道理,居然也說得動周夫人能吃上幾口葷菜。
這些,都讓陳嫂大大鬆了口氣,心中很是感激小姐替夫人做的這些事,也是十分喜歡小姐想出的主意,便是小姐說出來的話都覺得格外順耳。
文簡未去蘇州以前,也出奇地沒有得過傷寒,倒是豆丁那時因爲練得過火,出了汗,阿靜只顧着給少爺換了衫子,沒及進給兒子換了,小小地傷寒了,於是被隔離不讓接近少爺,受了“特別待遇”,好不委屈。
而文簡去了蘇州,文箐忙於在兩個大病人前奔波,自己還要顧着學習,有時還得指點柱子,她現在也只是一天翻個不到十頁,進度很慢,好在古人的一卷書,字大,廢紙,一本書寫不了多少。可是每個字都要好好認,連起來還要好好地理解,免得認錯了,想偏了。
真是艱難地在故紙堆裡行進着。
由於陳嫂將小姐在周夫人病情上的照顧的事在周家沒少宣傳,於是從大到小,都知小姐厲害,而且越看書,越是能幹。
阿素原來還能稱得上小半個老師,可是隨着小姐這神速地提高,便感到自己是越來越跟不上小姐的思維了。心生納悶,同樣是看書,小姐雖然家務做得少,可是平時自己下廚,她也是跟着的,在旁邊雖不再燒火,卻也幫着擇菜。周夫人的藥,小姐也學着煎,人雖小,做得很不到位,卻是態度十分端正,有事必問,與自己相處時,也是交心的,不管當與不當,都問,有時也不怕自己笑話於她。
這些,都讓阿素心生自卑,同時更是琢磨不透小姐,不知她究竟是得了夫人哪裡的指教,能如此進展神速,而自己則龜速前進。私下時在,問阿姆,卻也道夫人教的都是小姐問的,又怪她爲何以前學的時候,沒有小姐這般認真?!
阿素被碰得處鼻子灰,想不明白,只能道一個“服”字,心甘情願聽了小姐的吩咐。
文箐有時同阿素討論,因爲是日日夜夜都相處一起,防備意識自然差些,有次說到“侍疾”這個問題上來,便有心想問一下阿素的真正想法,同自己這個現代人的差別。躺在牀上,說東道西過後,突然問了一句:“姐姐,要是有人說,割股可治百病,你會如何?”
阿素一驚,又一喜,翻身起來,道:“小姐,你是說真的?這個真能行?”
文箐心想這便是溝通失敗的典型案例,各人關心的側重點不同啊。見阿素那心急火燎地要獻身模樣,便忙道:“不是不是,哪裡能管用。這個信不得的,我是怕你們萬一聽了哪裡的妖言,要割股治病,那可麻煩了,到時還得勸阻你。你需記得,下次有人提及,無需理會。想想這屁股上的肉,多噁心,還是人肉,太沒有人性了……”
阿素聽得前一段,已是很失望地躺在牀上,嘴裡只道:“要真能管用,別說股肉,就是挖心剜肝,保要夫人要,我也樂意……”
文箐聽了,大驚。這可是古代啊,沒有“器官移植”這樣的先進手術啊!這要剜了肝,沒了一個腎,那麼大一個傷口,哪裡治去?不就是一條人命嗎?阿素能這樣想,真正是一個“忠”字了得!更何況,她還不是奴籍,算是周夫人的義女,能捨身救人,自己眼下是做不到的。要是自己自殺了,萬一回不到現代,又穿越到了另一人身上,豈不是又意味着得再次適應一回?好不容易習慣了周圍的人,並讓他們真心接納了自己,自己也慢慢喜歡他們,打死她也不想再來一次歇斯底里了,就怕再來一次會更慘。
唉,古人割股挖肉,真正是侍疾的一個很高境界啊。自己爲了怕傳染,當然也是擔心全家被傳染,還得處心積慮地讓周夫人戴口罩,真正是沒“良心”。卻也被陳嫂戴了一個巨大的“孝順”的帽子在頭上,愧得慌。
現代人,與古代人一比較,孝道上明顯不是一個程次啊。
不管如何,隨着文箐表現越來越好,學的東西越來越多,讓衆人逐漸地把她當個小大人看,越發地尊敬她來。原來凝聚在周夫人身上的關注,言聽計從,慢慢地開始轉移,更多的時候,都是先來問一下她,徵求一下意見後,再去問詢周夫人。
周夫人既見女兒,兒子一日比一日懂事,姨娘的病症也有轉輕的徵兆,於是心理憂慮漸少。從言談上看,她的身體是一日好似一日,這讓衆人都覺得似乎再過兩日便能乘船回蘇州了。
可隨着秋意漸濃,在七月底,一次下雨,開了窗,也未曾如何,卻是突然病情加重,大大地吐起血來,一時起身都困難。衆人都緊張不安,好在死神與她只是一個招呼,並沒有對她採取行動,她又緩過來了。只是這樣,讓陳嫂同阿素她們更是費盡心思照顧她,唯恐一個不注意,又受了風寒。
文箐那時,也心驚肉跳,唯恐自己睡得太安穩,一覺醒來,周夫人便去了。心裡憂絲加重,人是怎麼吃,也不長肉了。
唉,爆個家醜——
大家注意防靜電啊,教訓深刻
昨晚員外與一文錢KISS,
零距離親密接觸在要接觸還沒接觸到的時候,
然後“PIPA‘,一文錢舌尖給麻掉半邊,員外捂着半邊嘴。
這該死的靜電,就是趁空偷個吻,都突然作祟,說出去笑死大半拉人。
接着,一文錢去開水龍頭,手指尖才接觸到水的一瞬間,又是“PIPA”給電得手指麻掉。。。。
天天趴在門上放靜電。。。
每年冬天都怕這個,每年都這樣。
前傳082 文簡回蘇州
周夫人之所以病,陳嫂同阿素說,其實是憂心周老太爺的病,不能在身邊盡孝,所以半夜裡又做了惡夢,夢見老太爺極不好,於是幾宿幾宿地睡不安穩,常驚醒後起身。文箐見她眉目之間憂色愈重,奈何她是個極重孝道的人,開解得幾句也只能安心那一時,到了晚間仍然憂絲重重。
對於周夫人多次說要找船歸家的事,衆人只能勸解。更多的是祝禱老太爺身體慢慢恢復,千萬不要有大的起伏。
可是還沒到八月,蘇州那邊來了一封信,四爺幫着寫的。問:“聞聽嫂子舊疾發作,聽下人所講似是比以往厲害十倍有餘,甚爲擔憂。不知近日身體可康健了?……幾時可帶侄兒文簡回蘇州?爹極盼見二房孫子孫女,先時還時時嘴邊掛念,日日心中念想不已,夜夜不能入睡……後來,則甚至不能聽旁人提及園中石榴一樹,一日聽得,便三天未曾開口,任一干人如何勸也不睬……不知嫂子能否八月十五中秋節歸家?爲盼……”
在末尾,四爺又道老太爺病時好時壞,只怕難了……字裡行間裡,無不是老太爺思念至極,唯恐去世時此願難了。四爺也是承了家學,這信中字字都是一個祖父對孫兒的牽掛,對天倫之樂的無比急切殷切地盼望,以及對現狀失落,道一個兒孫未嘗膝下承歡的遣崌憾,以及晚景頗有十二分淒涼之感。
周夫人還未看完這信,馬上就吐血了,急急地道:“老太爺大約同我一般了。咱們還是快快回去。這兩日打點行禮,就起程。我身體好點兒了,我定能過得了西陵峽,能一直到蘇州的。老太爺必定是在家不停叫簡兒名字了,家裡三爺的兒子只怕老太爺不滿意啊。陳管事,快去準備吧。老爺已經去了,老太爺那邊的孝道還是最大,不論如何,我也等不了。老太爺……”
陳管事又忙着去請醫士,其他女人忙着勸慰。周夫人只是茫然地睜着眼,堅持要歸家。
文箐想,這時要走,只怕這封信就是周夫的催命符。可是老太爺那邊已經是極爲想念子孫,哪裡能再耽擱。她一時也沒了主意,急得不成,拉着文簡回房與阿素道:“我擔心母親這一次要乘船的話,只怕行不了多遠……”未說完,已流淚,言詞不能繼續,心想這可如何是好?周夫人此時病體是經不得舟車勞頓的,要是現在趕回去,到時一定是兩具棺木,老太爺見了,只怕更沒希望了。
心神不定,兩眼也茫然,看着文簡發呆,眼淚雙行撲簌。
文簡見姐姐盯着自己不說話,只哭,還以爲自己做錯了事,便有些手足無措地道:“姐,我今日未曾欺負小豆子。母親爲何也哭,阿素姐姐也哭,你又哭……”說完,小金豆也一滴一滴滾落。
阿素忙給他擦拭,道:“少爺,可想回蘇州?”
文簡張着紅紅的眼睛,如小白兔一般,高興地問:“咱們這是要回家了嗎?好啊好啊……”
聽得阿素更是落淚,也說不下去了。文箐抹了淚,強作笑顏道:“文簡想回蘇州嗎?”
文簡馬上接口道:“這裡有壞人。栓子哥說這裡不是我們的家,蘇州纔是。”說完,還噘着小嘴。
文箐突然想起來,大家都太死腦筋了,太古板了,一時情急,便一根筋到底沒有靈活應變。此時聽得這番對話,已經打起了文簡的主意,哄他道:“是啊,這裡不是咱們家,咱們終歸要去蘇州的。要是你與陳伯一起回去,可好?”
文簡點點頭,只是馬上又問了一句:“姐姐也一起嗎?還有姨娘母親……”
文箐心想,這孩子其實特聰明,雖然不知發生什麼事,卻已預感到要面對的事了,還第一時間就想到自己。只得繼續哄道:“文簡,還記得姐姐以前說打仗時要派兵去打頭陣,安全了元帥才能率大隊人馬過去。如今你便去打頭陣,我和母親搬這些物事要多費些時間。好不好?”
文簡點頭道:“我知道,那是姐姐講的開路先鋒。那我和姐姐一起當,讓母親他們在後面。”
文箐想着這孩子可能太粘自己了,以後要注意啊。看着他天真的眼神,心裡有些不忍道:“你看哪個先鋒還要姐姐陪着的?母親病重,姐姐要服侍母親,替你一起盡孝啊。”
文簡很失望,嘴巴不噘了,只是抿得鐵緊,可是看姐姐並不象往常妥協,最後自己敗下陣來,問:“那你們什麼時候來?”
文箐見他已經有點同意了,只得繼續鼓勵道:“這次你和陳伯先回蘇州給咱們安置好院子,屆時我陪了母親和姨娘一到蘇州就能好好住下來。你前兒個不是和常安道:長大了,要打壞人,保護姐姐和一家子的。這次便同打壞人一般,你當開路先鋒,母親身體好一點兒,我們也馬上回蘇州。”
常安便是文簡養的那條小狗 。
文簡有些不情願,可是被姐姐這麼一激,只得同意,終究還是想講價還價,便道:“那小常安怎辦?我要帶着它,可是家裡沒了它,又有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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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箐心想,只要說服了你同意了,那小狗 莫說一條,便是三條也給你捉了上船去。柔聲安慰道:“你且帶着它一同去蘇州,它同你一樣還沒見過蘇州呢。家裡,還有李誠,還有栓子同豆子,還有姐姐看着呢。”
文簡聽得栓子不回去,又不想走了,也不唄聲,最後磨嘰道:“那栓子同豆子,留這……保持你們吧。”
阿素在旁邊聽得,心裡早就不落忍了,背過身子只擦淚。少爺被小姐教得這般懂事,讓人心酸又心疼。
文箐忙拉了文簡去同周夫人說:“既然爺爺想弟弟想得厲害,便讓陳管事帶了弟弟先回去便是。母親還是先安養,且再過些日子回去吧。”
周夫人此時也略微平靜些,又聽文簡說去當先鋒,母親隨後再來。聞言心中大慟,想來自己這病弱之軀,竟連累小兒前去應付蘇州周府一干人等,不覺更是傷懷。
文箐見此狀況,心想周夫人心裡便是鬆動了,便馬上同陳嫂商量,由陳管事這兩日帶了文簡出發。
周夫人自從老太爺上次派人過來,到現在這段時間承受最多的就是良心上的煎熬,身體如今已經是病入膏肓,自己要是沒拖過去,只怕姐弟倆仰人鼻息,在三爺四爺那樣的雙重影響下會長成什麼樣?不論是他們哪種樣,都非周夫人周大人乃至老太爺所願。
可是周夫人終究是覺得爲人妻爲人媳者不能對不起老太爺,“百善孝爲先。”周夫人想了一宿沒閤眼,半夜裡咳個不停。次日,讓阿靜趁姨娘有片刻的清醒,將文簡此時先送回蘇州的事說了。開始姨娘不同意,後來提出老爺必定不願見到老太爺不瞑目,姨娘便也點了頭。
陳嫂把行禮準備好了,陳管家去辦路引,帶上小綠兩夫妻一起照顧文簡,搭了船於接信後的第三日一早便出發了。
臨行,周夫人又反覆交待陳管家:如果蘇州有事要捎信,多託幾家船行,除了歸州,讓來人在九江,嶽州,荊江等大碼頭停靠時,到岸上去打聽一下是否周家已到。因爲有可能到時周夫人也能乘船而下了,別錯過了消息。陳管事急急地點頭。
同行的郭三郎畢竟在藥房裡當夥計,也略懂些醫術,又由郭醫士指點了幾下,並且讓他們帶了些日常藥品,寫好方子隨身帶着,以防萬一。
周夫人躺在牀上,只是流淚,道自己無用。陳嫂在牀前安慰,過得一會兒,也哭了。等文箐送了文簡進來時,發現她倆都在抹淚,只覺心痛,只好說:“母親,事已至此,哀傷無用。不如快快將養好身體,我們過些日子也乘船歸家吧。”
周夫人聽得“事已至此”,想想確實是這樣,女兒都能說出這番話來了,只得打直精神道:“我曉得了,哭過這一回,倒也無事了。你也無需擔心,快去看看你母親去。”
文箐又呆了一會兒,方纔去看姨娘,似乎文簡一走,她情緒也不安穩了,阿靜說,剛纔也鬧了一陣,累了,睡着了。文箐心事重重地走出來,剛想仰天長嘆,卻見到阿素與栓子他們都緊張地看着自己,忙整理了情緒,問道:“阿素姐姐,可有事?”
阿素很是擔心地道:“小姐,你沒事吧?”
“我自是無事。不過剛纔有些捨不得文簡罷了。平時天天跟在身邊,吵吵鬧鬧地不覺得如何。現下他一走,家裡只怕太靜了些。栓子哥,走,咱去外院玩蹴鞠去。”文箐裝作一臉輕鬆狀,推了栓子與豆子走。
阿素仍是一臉擔憂地跟在後頭道:“要不,栓子再去找柱子過來一起?”
栓子聽得姐姐發話,忙道聲“好”,便飛也似地出了院子去了。
柱子來了,最近好久沒見他姐香米,文箐便問候一聲近況。結果柱子也不多說,栓子這次卻似往常閉緊了“鐵蚌嘴”,帶着賊笑偷偷地告訴文簡:“香米現在醜死了,難怪好久不來周家串門了,還以真在家習女紅呢。我去她家,還躲着我。”說完,嘴角一撇,心裡想着香米嘴巴大,這是報應。
文箐聽得奇怪,她曾經確實嫌香米說話不知分寸,可是等到現在,平靜下來想,那也主要是香米年紀小,另一個原因是她娘沒教養,也不能完全怪一個小孩,本來說話就沒個遮攔的。想着栓子對香米還有些梗梗於懷,便道:“那是人家現在知道男女大防了,自然要是避開你的。”
栓子撇着嘴,道:“她麼?她現在確實需避人。哈哈哈……”笑完,看着柱子與豆子在玩,覺得自己笑話人家姐姐,不厚道,忙收住了。
文箐從栓子嘴裡再也探不出什麼事來,只得把柱子拉到一旁,問他姐在家可好?
柱子對文箐,經過了拐賣 事件,那是相當信任的。可是姐姐一再交待不讓說,現在周小姐又問這事,也爲難。最後支支吾吾地道:“便是,便是她怕你們笑話她,她頭髮前些時候剪沒了……”
文箐大爲好奇,現在男女孩都有羞恥心了,這秋天還忙着剪頭髮,真是好生怪事。問又不好再問,顯得自己也太八卦了,可惜也好不出門去看香米,陳嫂是非常不喜柱子他孃的,更是不願與他家來往,除了偶爾讓柱子過來陪少爺玩。
前傳083 天啦,蝨子(古代衛生一)
文箐從江陵返家後,沒多久,總是感覺頭皮發癢,當時也沒在意。此時柱子同栓子都說到頭髮的問題,便越發覺得自己頭上癢得厲害。
她穿越過來後,對於洗澡洗頭洗臉,這些個人衛生方面,自是不能現穿越前相比,但頻率也不低。周家用的皁子,都讓香米羨慕不已,道是比自家的要香,要滑。文箐在陸家也見識過,一般人家都用的是皁豆,自是不如周家的好。所以說,誰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看來,自己穿越到周家,同他人比較起來,點滴都是幸福啊。
踢完蹴鞠,活動了筋骨,阿素忙着給她打水淨身,道是出了汗,快快換了衫子,把幾個男孩都打發了去換衫子。阿靜那邊看着柱子也可憐,這出了汗要跑回去只怕就着涼了,忙給他找了豆丁的衫子換上,這種待遇讓柱子好生感動,覺得周家的一切都是好的。
全家這種健康意識,越來越強,得益於文箐讀醫書的效果啊,《千金方》裡可是有這麼重要一條:“溼衣及汗衣皆不可久着,令人發瘡及風瘙。大汗能易衣佳,不易者急寒霍亂”。
文箐卻一拐跑到茅房去,想着“又忍尿不便,膝冷成痺,忍大便不出,成氣痔。”現在她都把《千金方》養生卷通背,並且一條條教於衆人,又開始背一些傷寒方子,可謂成就不小啊。
在茅房裡蹲着,看着香薰小爐,文箐無比地懷念現代的沖水馬桶與潔白的手紙啊。文箐心裡嘆口氣,周家總算有草紙,衛生條件在當時已是相當不錯了。香米家連草紙都沒見過,更別說用香薰的茅房,每回來周家,都要來蹭一回廁所。
文箐散開頭髮,聽阿素說及這身體原來自從到了成都府就不願再理童子的光頭帶發髹的髮型,而是留起了頭髮,現在都長得快到小腰這兒了。一撓頭,癢;越撓越癢。
阿素在旁邊見她這般模樣,突然心裡就有點不好的預感,也知小姐對這些方面非常在意,自己要是問出來,只怕小姐到時羞得着惱就不好了。
文箐見她盯着自己,便一臉便秘狀,道:“阿素姐,你且幫我瞧瞧這頭髮裡,怎的這般癢?最近我自己梳髮,是越梳越癢,是不是要長疥子了?”這個疥子,也是聽柱子提及巷裡有人夏天長的,據說還化膿,好了後一個疤,難看死了。文箐沒見過,因爲栓子豆子他們也都沒得過。
阿素一聽,也急着應證,這季節應該不是長疥子的時候,只怕……再不管屋裡的洗浴水是否要涼了,取了個杌子搬到廊下,又取了件外衫給她套上。幫她用梳子理順頭髮,便也不用篦子,直接用手分開頭髮來,撥拉了幾下,果然見着了蝨子!
小姐這是打哪裡得的啊?她一下子也想不起來。記得從江陵歸來後,那次還是自己用藥與她洗過頭髮,衫子都全部換過了,怎的會有這個了?隔三差五的見小姐自個洗頭髮比全家誰都勤快。她這頭看着頭髮,發現蝨子還不多,只逮得兩個。心裡微微舒口氣。只聽文箐在問自己:“可是長了疥子麼?到底是個甚麼模樣的疙瘩?我怎的摸不到?”
陳嫂從夫人房裡出來,開始還以爲是阿素在幫小姐梳頭,等她取了茶再回來時,還見兩人一站一坐在那。於是頓生不好感,馬上就緊走幾步,見阿素好象是幫文箐在捉蝨子。這一下子就發火了——把茶放廊下一放,一把撥拉開女兒,就手上撥拉小姐的頭髮。
“讓你服侍小姐的,你怎個服侍的?!這小姐頭上是怎麼回事?回來那天不是讓你給小姐全部洗乾淨的嗎?洗一次不行,多洗幾次啊!我說……我這就打殺你……要你何用?”她這邊剛發現這個問題,想想小姐得受多大的罪啊,立馬就把阿素拉一邊,拍打起來!
文箐被她嚇一跳!忙去拉扯過來,不明所以地問:“陳媽,倒底是怎回事?我這頭上可是有什麼不妥?就算是長了個疥子,你打阿互姐作甚?和她有甚麼干係?”
阿素只低着頭,也不吭聲。心裡很是愧疚,覺得阿姆說得很對,小姐哪裡曉得這個?小姐受罪,自是自己的錯。
陳嫂抹了把淚道:“小姐,這哪裡是什麼疥子?”看文箐一臉糊塗,便問道,“你這癢了有多久?”
文箐道:“打從江陵上船後沒幾天,就覺得癢了。當時想着是隔幾日未曾沐浴的緣故。回來後,阿素姐給我洗了幾次,還泡了藥湯,也就沒覺得。後來家裡事多,也顧不上了。最近有點兒時間,一看書,偶覺得有些癢,也忘記了。今日才覺得癢得難受,讓阿素姐給我看看呢。”她這話說完,就看陳嫂又狠狠地盯着阿素,怕陳嫂又責怪阿素,忙道,“你怪她作甚?我這麼大人了,哪裡能老讓阿素姐給我洗身子的?她要出嫁了,難不成我還爲個沐浴的事跟着她一道出嫁不成?這是我自個的事。”
這話,聽得陳嫂心裡也是一酸,淚水更是不斷了。
阿素這個時候,也忍不住地問了一句:“小姐,日後梳頭還是我來幫你吧。你平素是不是不大用篦子?”
文箐嫌篦子太細,總是纏了頭髮,便點頭道:“那個老是絞了頭髮,拉得生疼的,我用梳子也能梳好。”
陳嫂恍然大悟道:“小姐,這個篦子還是必須用的。你用了梳子全部梳順,再用篦子就好了。這梳頭你不熟,你手也沒那麼長,頭髮可不就是梳不順嘛。打從今兒起,還是讓阿素來幫你梳。如何?”
文箐想這個時候不妨退一步,要不陳嫂又得責怪阿素,便點點頭道:“好吧。”
陳嫂便道:“小姐,過會兒,燒了熱湯放了藥,你得好好泡泡,多泡幾次,便不會癢了。我這就去給小姐準備去。”抹乾淨眼淚,整了一下頭髮,提了茶水急步地回夫人房裡去了。
文箐狐疑地看向阿素:“阿素姐,是不是我頭上也長疥子了?你還沒答我呢。”
阿素吞吞吐吐地道:“倒不是疥子,是……是……蝨子。”
文箐此時糊里糊塗地,一時哪裡想得起來什麼是蝨子,睜大了眼問道:“是何怪物?你且找來給我看看。”
阿素心想這終究是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只得道:“便是頭上長了一個蟲子,吸了血,皮破了,自是癢得厲害。小姐再癢,也勿要抓。”
文箐一聽“吸血”,馬上就想到了殭屍,身體一寒,心裡一個勁地安慰自己。突然靈光一動,《動物世界》裡,那猴羣裡不就有一個集體活動是:捉蝨子!然後,然後魯迅寫的那個阿Q不也是捉蝨子嘛?她寒毛直豎,頭皮發緊。這,老天爺讓她頭上長了這個?!沒想到自信愛衛生,卻還不如阿素她們衛生,頭上居然長了吸血的蝨子。
她這正驚訝得不行,暗自懊惱,阿素又逮了一隻,遲疑着,終於還是放了在她手裡。她一看,就是黑黑的一隻小蟲子,在手裡爬得很快,立時神經質地好癢,寒毛再次豎立,雞皮疙瘩全起來了!手便一抖,那六隻小腳的蟲子便掉地上去了,她也嚇得跳起來,一下子就跳開了。把個阿素也驚得差點兒摔倒。
“這個,這個就是蝨子?!太可怕了,太噁心了!阿素姐,快,快給我頭上除掉!我可不要這個!太受不了了!”她一連迭地感嘆,聲音裡有着驚恐,慌張。
阿素聽得小姐說噁心,自己也突然覺得噁心起來,可是也擔心地上的蝨子再爬到別人身上,忙撿起來,掐死。文箐見她面上完全沒有害怕地就這麼捏死了蝨子,有點目瞪口呆。
阿素忙找到地上那蝨子弄死,文箐噁心得直髮冷,問道:“你不怕這個?”
“不弄死它,要爬到家裡人身上,就麻煩了。”阿素解釋道。
“我也洗頭了,爲何還長出這個來了?”文箐疑惑地問。
“想來,小姐是用了船家的臥具吧?便是那上面的爬到小姐頭上了。”阿素想了想,根據小姐的說詞下了個判斷。阿素心裡五味雜陳,更多的是自責,把她摁回杌子上,盡職地給捉蝨子。
文箐聽得阿素用手指相互擠一起發出低低地脆脆的“啪”聲,道:“挺多嗎?”
阿素寬慰道:“沒有,就三隻。”
文箐認爲她是騙自己,不信,道:“那你怎的又掐上了?我都聽了好幾次了。”
阿素呆了一呆,道:“是蟣子。”
“蟣子?又是何怪物?”文箐沒想到小小的頭上還有這些怪物來,聽得寒毛根根發抖,肌肉都發酸。在城市裡出生的八十年代女孩,如果不是看電視和讀魯迅的文章她纔有點兒印象,便是父輩談到的“四害”只怕都少有人知道。可是蟣子,對於她來說,天方夜譚一般。
“便是蝨子的卵。”阿素一邊說,一邊將剛纔擠過的癟的從那根頭髮上縷下來,給文箐看,“這是死的。”
文箐膽怯地掃了一眼,便見一個癟的白白的極小的一點。阿素又給她找了一個活的卵。文箐只想着爲何沒暈過增,心裡悲嘆道:“阿素姐姐,你把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想得太強大了,我快要吐了。”
她這一想,便真想吐,“呃,呃”地又吐不出來。把個阿素嚇壞了,急急地問:“小姐,怎的了?”
文箐翻翻白眼,半天過後方道:“這個,太噁心了!阿素姐,我想吐得厲害,太可怕了!”
前傳084 三千煩惱絲
阿素想原來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怕這這!愣了愣神,又想到阿姨說自己服侍不好,小姐才受的這種罪,心裡真是後悔得不行。
文箐卻又想自己同阿素最近可一直在同一張牀上睡覺,雖然不是共枕,而是各睡一頭,那蝨子是不是也會爬過一張牀,爬到她頭上去?便問道:“阿素姐,你頭上沒事吧?”
阿素被她這麼一問,也激淋淋地打了個顫,本來不癢的頭,突然就覺得也發癢了。嘴裡只得道:“應該沒事,我天天都有用篦子籠過,要有,早就發現了。”
文箐在心裡感嘆:原來篦子不僅僅是順頭髮,更多的功能是梳掉蝨子啊。唉,自己是對古代梳頭工個不熟悉,大意了。這番癢的苦楚,也不知要受多久。想想就頭皮發麻得不行了,癢得格外厲害。
陳嫂卻在這時取了藥進來,道:“不管有沒有,今天你們都得用藥殺一次,再泡個藥浴,把牀上所有的全部換洗了,連墊的草,全都燒了。家裡其他人都洗一次。這定是從江陵那帶回來的。唉呀,我的少爺啊,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也癢得難受。大福哪裡會這個啊。少爺得受多大罪啊……”
她這一說,文箐立馬也想起來了,文簡同自己當時可是睡一起的,那不也一樣癢得厲害?好在是他剃了頭髮,只有兩個小髹而已。阿靜又經常爲他洗,想來不會。
纔想到阿靜,果然阿靜也得知這事,過來了:“少爺那,我可是用藥水給她洗了好多遍,少爺頭髮少,尋思着沒事。要癢的話,少爺在家時早就叫起來了。大不了,全家這幾天全部都洗了,陳嫂,你到時幫我也看看頭髮,是不是有?平日裡我倒沒覺得癢,只是今天這一說,頭皮就不聽話了。”
文箐覺得自己給全家人帶了好大的麻煩,這一下清潔工程非常浩大了,不管是正在用的牀上用品,還是穿過洗過放在箱籠裡的一應衣衫,全都清潔一遍。
阿靜見小姐低頭犯錯誤樣,忙道:“唉呀,小姐,你可別多想。只是這個蝨子就怕漏過了一點,家裡有一個人沒查到,就會傳開來。這次一洗,也好,自不會再有了。且勿擔心。”
陳嫂見她這般說,不是把事說小,反而把事說大了,忙讓她快去清理姨娘房間的,自己則安慰小姐道:“無事。這幾日裡用藥給你泡了頭髮就好了。”
文箐想:三千煩惱絲,可不正是煩惱嘛。便問道:“我頭上這麼多頭髮,又這般長,好除嗎?”
陳嫂與阿素也是擔心這個,這蝨子本來就不好除,小姐頭髮這般密,自是更加不好滅了。嘴上卻道:“讓阿素每天幫你梳頭,打散發頭來找找。多洗幾回,藥水多泡泡。”
過得一會兒,文箐調整過來,問道:“這個,好滅不?有沒有甚麼好法子能一下子滅了它?”
陳嫂與阿素聽了,沒說話。這長蝨子,就是難辦。
文箐心裡窩火,也不知與誰發去,一賭氣,便道:“實在不行,便剃了乾淨得了。阿素姐,快去取把剪子來,給絞了一把火燒了,都沒毛髮了,看它還往哪裡鑽?也省得煩心了。反正長得快,沒過兩三月便長起來了。”
阿素見小姐說得真正是乾脆,雖有些意氣行事,可是確實是最快的辦法。只是……
陳嫂可顧不得這樣,盯了女兒一眼不讓她去取剪刀,阻止道:“唉呀呀,我的小姐,這可使不得。這是守制,老爺百日都沒過,更不能剃頭剪髮了。”
文箐聽得還有這麼一出,周夫人對兒女放寬要求,自己還真差點兒又忘了守制的規矩了。那只有泡藥水了。
陳嫂讓小姐坐定,又拿了幾塊乾淨布來,把她脖子上圍一圈,不露縫隙兒,讓她閉緊了眼勿要睜開。
文箐見陳嫂打開紙包,用手抓了一把粉末就要往自個兒頭上抹,聞得有點兒嗆,想來是藥,也不知具體成分是什麼?擔心自己迷了眼,忙閉上眼,屏住呼吸。
陳嫂在小姐髮根處小心翼翼地抹完粉末,又用布把小姐頭包得嚴嚴實實的,阿素取來面巾,給她擦乾淨臉上,陳嫂把身上圍着的布都撤去,將她上下又拍打幹淨,道:“小姐,便是頭上再癢,也勿要去摸,去抓,千萬不要掀開這頭上的布。悶上半個時辰,再洗淨了,用藥水洗。如此過上半旬,必是乾淨。”
文箐聞言,聽得這般難治,頭大。後來道“乾淨”,又安慰自己:總是有個盼頭的。
其實,也不知是陳嫂的話讓自己神經過敏,還是藥的問題,果然覺得頭上癢得厲害,甚至讓她寒毛倒豎地覺得頭頂有蝨子在爬——當然這個完全是屬於心理作用了。
後來又是泡了藥水,家裡所有人全部折騰了一遍,前後兩院子掛滿了洗淨的被褥,足足洗了四五天,把阿素手指頭洗得發白,皮膚髮皺了。看得文箐心裡直叫後悔,早知當初回家多讓阿素給自己洗幾回了,自己顧着面子,想着沒什麼問題,沒想到還有這個後果,導致全家受累。
這事被周夫人得知,她倒是沒責怪文箐,更沒說阿素有任何錯處。自己的女兒說不讓別人插手,那就是別人干涉不得的。只摸了她頭道:“現在可聽話了?早早地聽阿素行事,不就不了這宗罪嗎?以後可得記牢了。”
文箐吐吐舌頭,低下頭,一臉老實地道:“記得了。再不敢了。這日日裡都勞煩阿素姐姐給洗頭梳髮呢。”
周夫人嘆口氣道:“我知你心思,你是擔心阿素一日出嫁了,你依着她久了便自己不會,到時怕無人侍候,或者來個新人更是不個適從。不論如何,也得多聽他人言,問個明白,總比這糊里糊塗地養上一頭蝨子,連累一家人擔心要強。”
文箐聽得直點頭,心想周夫人說得真是到點子上了。
周夫人也不想她太負疚,又道:“要真是除不盡,反正你也小,便剪了發,你爹總不想你受頭上這罪來替他守制的。陳嫂也幫你去外面查看了一番,可惜歸州沒有賣 假髮的,要不然買頂假髮套上便是了。外人又不知,你頭上也乾淨,少了許多煩惱。”
假髮?!文箐聽得眼前一亮:古代就有這個了?還真時髦得緊啊。想換個什麼髮型,便套個什麼假髮啊。她見過陳嫂給周夫人梳妝,但那時見的是假髮髻,沒想到還有假髮套?不是自己理解錯誤吧?於是再一次應證道:“母親,說的是整個假髮套?不是假髻?還有這個存在?”
周夫人一笑,點頭道:“假髻也有,假髮套也有的,只是不好看罷了。這也是一個行當,有人指靠這個爲生呢。有窮婦,無錢時便剪了滿頭青絲,得幾文錢。好的頭髮,又長又黑,也能賺得些錢來。”
文箐想起有次聽過院牆外傳來的“收頭髮……嘍!”的吆喝聲,原來頭髮也是可以賣 的。她一直想着“髮膚受之父母”,見文簡的髮型知道不到十歲前都是需得理髮的,並不是從生下來就一直留到死。女人靠賣 發來掙幾文錢,想來也是貧困得厲害了。自己再次幸運地是穿越到這個身體上了。雖然是經歷一些事,可是卻在生活上完全不用太擔心,豐衣足食,自有人給自己打理。
她這發上的毛病,栓子與豆子都知道,二人自是覺得不敢損小姐的面子,更不會向外人,包括柱子提及此事。反而,栓子還拿香米的事來安慰小姐:“小姐,這個我聽說很是正常的,香米便是因爲家裡有蝨子,頭髮剪了,所以不敢出門呢。我聽說他們家還有蚤子,那更是吃身體上的血的,咱家肯定不會有。”
文箐聽得毛骨悚然,豆子還把從柱子那打聽來的什麼是蚤子,說得活靈活現,嚇得文箐覺得在外睡覺是無論如何不安寧的。
這古代,衛生問題,好頭疼。
跳蚤類的小害蟲,真正是自家沒有,一到旁人家睡一晚,保不準就傳回家裡了。想想,害怕啊。萬不得已,不要在人家裡過夜啊。這是文箐自己總結出來的。
豆子談論這事時,眉飛色舞,還道柱子每次來周家,上一次茅房,便羨慕一次。道周家這房子不僅是大,房間多。豆子見他誇自個住的好比是皇宮一般,也喘上了,兩個孩子又扯到了晚上方便的事,柱子沒精神地道:自家的馬桶都在牀後,晚上睡醒來便是一股尿騷味,以前在拐賣 時同文箐姐弟倆呆一起,以爲大家都一樣。而周家的都帶了蓋子,比自家的要好得多。
栓子見小姐在旁邊,而兩個小孩卻說這些上不得檯面的話,有些着惱,便讓豆子住口,朝小姐的方向呶呶嘴,示意小姐在場不得胡言亂語。
文箐看在眼裡,心想:要自己還是21世紀,聽到這番言論,只怕真是堵了耳朵早走遠了。可是,穿越到了這裡,入鄉隨俗,五穀輪迴,人生不可避免。
這蝨子的問題,卻是鬧了她好多年,心有餘悸。直至後來很久,每提及這事,時時頭皮發麻,心裡頗多尷尬,噁心難受得緊。
前傳085 不速之客(一)
不管再如何噁心一些不戴見的物事,可是在這種生存環境下,衛生條件方面已不能再多苛求,知足方能常樂。一切便也只能是時間久了,便習慣了,慢慢融入進來。
時間便又匆匆滑了過去,到了八月初,船終於賣 掉了,得了一百兩左右的銀子,全家很是高興。最主要是周夫人的病不再是看起來那麼兇險了,至少咳血明顯減少了,郭醫士診斷爲病情肯定是好轉了,只是還是得多休養,不得遠行。這至少是一個非常好的希望。
文箐也知郭醫士行程在即,想着他對周夫人真是盡心盡意,實是個難得的好醫生。不知他走了後,接下來的醫生的醫術又會如何?雖然有些惦記這樣,可是這是無法強求的。對於周夫人與姨娘的病,唯有自己更盡一份心意纔是。
轉眼中秋節將至,對於收購皮毛與小件的李誠來說,還是頗有些收穫的,全家都開始做了小皮襖子,這個秋冬至少不會凍着人了。阿靜從早忙到晚,連陳嫂與阿素都天天拿着錢線活兒,一刻不放鬆。文箐在針線上頭進展緩慢,不過她卻是偏先要從縫衣服補丁做起,縫的針腳先說七扭八扭長一針短一針,更不用刺得自己手上幾個針眼,補完後自是沒法看。其他女人很是心疼她,自是不主張她繼續學下去,而她也想着來日方長,先看書。
另外李誠的一個最主要的收穫是:幾樣雕工很好的小刻件,一拿回來,便得了周夫人欣賞。
文箐也覺得那個鷹擊長空的金絲楠木筆筒非常好看,等另一件雕的美人賞荷小案屏端出來時,文箐看得都驚呼了。心想,這要是不着急用錢,可絕不能賣 出去。她那種愛若稀世珍寶的神情自然落在了周夫人與李誠他們眼裡,見得能讓小姐這樣喜歡的,自然覺得高興。
陳嫂笑着對周夫人道:“夫人,這小案屏,您看,那荷花雕的似風吹欲動,又有那坐在湖石邊的仕女,眼睛似在花上,又不似在花上,神情卻是飄渺,想來已進入沉思。李誠這次收的,倒是極不錯。也不知這收上來價格是多少?可是要三百來貫鈔嗎?”
李誠聽得陳嫂的肯定,有些喜色,雙手搓了兩搓,便道:“這個收了一百八十貫鈔。”
陳嫂捧着,讓周夫人仔細賞玩了好一會兒,只聽她道:“確實是個好物事。看來李誠這也快要練出來了。李誠,這兩樣收得很是好,便不賣 了,留下來吧。現在也不缺這點子錢。”
李誠再聽夫人這般誇獎自己,聽得直點頭,雖有些弓着身子,但神情卻是有些眉飛色舞,方要說話,便聽到小豆子道院外門環有動靜,忙出去了。
陳媽見小姐仍然目光不離這案屏,便道:“小姐看來是極之喜歡的了。”
文箐一直在察看細部去了,她雖不懂這些,可是卻也覺得很是完美,戀戀不捨地移開眼,道:“甚美。只是也不知這人怎麼就雕出來的這個了,真是神奇。”然後,又是左右端詳,想找出瑕疵來。
陳媽笑道:“小姐等到了蘇州,或者見過江南的物事,那還捨不得走了?眼下這些,哪裡比得上咱們蘇州的。”
文箐被她笑話卻面不紅心不跳,仍是好奇地道:“蘇州這樣的工藝很多嗎?”說完,她又想起“工藝”這詞可能在古代還不是名詞呢,便遮掩道:“嗯,我是說這樣的雕工。”
周夫人見文箐一臉興致,也笑道:“阿蘭,你休放大話。便是這個物事,我看着極不錯。只怕蘇州也不見得能尋出這樣的來。若是日後,你家大福給她找不出勝於這個的,只怕你要賠於她一個了。”
陳媽樂道:“還是夫人有眼光啊。那我是誇了口,不過咱江南的物事,無一不精緻,便是老太爺同四爺院裡,這樣的物事還少得了?”
她這一句話,似乎把衆人都帶回了蘇州。周夫人笑淡了一些,道:“你這般說,看來這是家傳的喜好了。老太爺喜歡,老爺雖不是酷愛,可是見得一兩件,也……”說到這點,突然想到老爺已沒了,心情有些低落,見文箐愛不釋手的模樣,便想到她當初同老爺一起買了那對匕首時的狂喜,真是觸景傷情。
文箐忙撿起話頭來,笑道:“原來是家傳的,那我不擔心了。我還怕母親說我敗家呢。”
她這一句,又逗了周夫人發樂:“你要討這兩個玩意兒,便自拿去。倒是會說,這次怎的不說給母親了,先把這個據爲己有了?”
文箐做了個鬼臉,周夫人覺得她這會兒又恢復了孩子心性,便樂得送於她:“這個傻孩子,難得有喜愛的物事,一時便看癡了眼。快抱回你房裡去吧。”
文箐拉了周夫人胳膊,半倚着笑道:“母親,不如指點指點我,如何分清這個好壞。”
母女倆的歡樂景緻,極是感染人。照此情景,夫人的病看來是越來越好了,阿素心想。
陳媽卻聽照壁處有動靜,似是李誠在說話,想他出去開門怎的也不見迎進來,便道:“這個時候來的不會是鄭大嫂吧,她也有幾天沒來了。”
周夫人聽得這話,停了與文箐說話,便道:“她來,也好,倒是多一些樂事。”
可是等來的不是鄭大嫂,李誠神色頗有些不對勁,連說話也不是特利落了:“夫人,那個……吳師傅來了。家裡不方便讓他進來,可是……他又道有話對夫人講,小的便讓他在外頭候着。夫人,您看?”
文箐想起來了,吳師傅便是早前這個身體的武術教練。既然是故人重逢,那應該是高興的事啊,可是周夫人一聽這個事,臉上的笑僵了,慢慢冷卻。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呢?
陳嫂聞言,疑惑地帶了反感與厭惡地問道:“他來做甚?他……”她語音有些尖利,後面的話還未說完,卻瞥見自家女兒陪了小姐在一旁,覺得自己失言,大人之間再多的是非,在小孩面前哪裡好說,便馬上閉緊了嘴,看夫人作主。
只聽夫人冷冷地問道:“他有何話要說?”
李誠彎腰道:“他道是要來向夫人告罪,請求……”這時也看向小姐,知道有些話不好多說。
周夫人面色不豫,想來已經是壓抑之極:“你便將他的事說出來,我又不遷怒於你。”
李誠便訥訥地說出吳師傅想要祭拜周大人一事。
周夫人嘴裡念着“他,他想祭拜老爺?”她這幅模樣讓廳里人都緊張不已。
陳嫂聽到這個要求,對吳師傅已是極不滿,只恨這人不識趣,一家人的平靜又要給他破壞了。再也忍不住了,臉色有怒容,憤道:“他還好意思去祭拜老爺?當初走的時候,不是說了再不……”
周夫人此時卻急咳了起來。顯然剛纔陳嫂說的話,已是觸動她心底之事,情緒極爲不穩,起伏太大。
文箐緊張地起身,靠近周夫人,扶着她的膝蓋,眼睛直盯着周夫人的手帕,擔心再次看到咳血。周夫人卻將她微微推到一旁,擡眼示意她勿要緊張,仍是咳着,只是把手帕也堵在嘴邊,並不讓她看到。
陳嫂心裡一邊怨怪來人,一邊緊張着夫人的病,忙讓阿素把小姐拉到一邊,自己仔細侍候了夫人咳過以後,小心地請罪。周夫人搖搖頭,拍拍手,示意她也無需自責。
文箐見周夫人深呼吸了幾次,平靜了一下情緒,又小咳了幾下,陳嫂給她換了個帕子,也不讓小姐多瞧。
周夫人此時方纔慢慢地道:“多少與箐兒有一年師徒之誼。他既來了,李誠,就請進來吧。”陳嫂此時再不願意,也只好隨了夫人,萬不分情願地叫阿素去準備茶水來。
李誠還要說句話,可是一想,又吞了回去,依言而去。
文箐覺得似乎吳師傅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見夫人臉色這會兒已經看不出任何波瀾來,便也不是特別好顏色,只是面上淡淡的,顯然情緒波動正在控制中。
一時,屋子裡氣氛有些沉重僵硬。文箐打破沉悶,問道:“是原來教我師傅的吳師傅?”
陳嫂看看小姐一頭霧水,便點了點頭,也說不出更多的來。可憐的小姐,以前吳師傅走的時候,還哭過。可是吳師傅留在周家,只會給家裡人帶來麻煩。他這一來,不知又會不會帶來什麼事?周家可是再經不起折騰了。
反而是周夫人冷靜下來,道了句:“既然你師傅來了,你便見過他之後再回房吧。”
文箐猶豫地道了句:“母親,那個……我,不記得他了。”心想自己穿越過來幾個月,也就是端午前後才聽陳管事說及此人一次,後來也忘了問阿素了,眼下突然冒出來,他要是同自己打招呼,不就抓瞎嗎?
阿素聞言,心裡一鬆。可是馬上又緊張起來了,小姐不記得了,自是會好奇,只怕過會兒不會消停。
陳嫂一想也是,吳師傅離開都一年半快兩年了,小姐又是受過傷,早忘了以前的事了,便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也忘了這茬了,同陳嫂一對視,搖了搖頭。轉而對文箐慢慢道:“他,是一個好人,對你也算是極用心的,可是他畢竟不是周家的什麼人。你見過他這一回,識得就行了。”
文箐點點頭,對這個吳師傅好奇不已。
前傳086 不速之客(二)
等李誠引上來的時候,她定睛一看:吳師傅滿臉風塵模樣,着的淺藍布袍,約摸二十七八歲光景,長得很是英俊,臉上神情十分悽楚不安,步子邁得很開,走得很慢,顯然是心思凝重。
吳師傅先是給周夫人請了安,問了個好,說話間也不知是避諱還是什麼,並不擡頭與夫人對視,反而是略傾首視下。直至看到文箐在一旁,便眼神一亮,欲笑,想伸手去摸她的頭,又想起什麼,終是沒有其他過份親近行動,便落了座。
周夫人讓文箐給他行了個禮,紅了眼道:“箐兒上次落難,傷了頭,已是記不得以前的事了,只怕……”
吳師傅很是訝異地看着文箐,顯然是對她的“記不得”感到痛心。又見她長高了許多,原來無比稚嫩單純的一張胖乎乎的臉,如今已是瘦了好些,觀其言行都是小大人模樣,心裡更是沉重。一時,便也是眼角發紅。“我前一個半月方纔聽到大人船難的事,便急急趕了過來,不料……”話是越說模糊,可見已是十分的動情了。
周夫人點點道,勉強地應付了一句:“難爲你有心了。便是箐兒與簡兒都未曾見到老爺最後一面……”
吳師傅臉上神色極是愧疚,也不說話,茶水在几上,也不見他動一下,只是低了頭,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可週夫人也不主動去搭理他,更不多看他一眼。
文箐左右打量着周夫人同吳師傅,發現這二人之間情形說不出來什麼詭異。周夫人對下人之好,那自是不說,爲何獨獨對自己的一個武術老師會這樣,好似很排斥,又不得不應付。
她有心在旁邊觀望,奈何周夫人卻不讓她再聽下去了。吩咐她快回房去同阿素學記帳去。
吳師傅聽得她這般小已經做這樣的事了,更是驚訝,想說些話,又覺自己身份不合適,而且同文箐之間的師徒感情,自自己離去之時,便早就斷了的。
文箐步出廳堂,最後聽到的是吳師傅好象在請罪,又聽到好似“噗通”一聲,可能是跪下來了。文箐再好奇,卻被阿素強拉着進了後院,終也忍不住了,便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素咬緊了脣,也不吭聲。半晌道:“小姐,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最後又補充了一句,“他跟着老爺到成都府,老爺一時好心,便讓你認了他做師傅,方纔教過你幾招而已。”
文箐見她說得好似有些咬切齡,又有些鄙視,顯然這次同陳媽一樣極反感吳師傅。可是這次是無論如何,阿素也不再說下去了。只拿了帳本與她看。文箐也一賭氣,便道:“同我相關的你又不說與我聽。得,這個帳本如今我已會看了,你便自去忙別的吧。”
阿素見小姐有些小生氣,又搞不清她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來詐自己的話,被她推出房門來,嘆口氣。才走幾步,見阿靜在內院拐角處立着,顯是在那等着自己了。
阿靜緊張地拉了她到一邊,連聲問道:“聽小豆子說,那個男人來了?他怎的還有臉回來?不都是他惹的事,老爺和姨娘哪裡會出這樣的事來?他居然還敢再來惹夫人生氣?……”
她是越說越動氣,阿素“噓”了一聲。阿靜急着道:“左右都無人。姨娘剛躺下了,此刻是不會醒過來的。小豆子同栓子在外院呢。”
阿素低聲道:“小姐適才也問這事,我沒說,現下她正生氣着呢,你還要嚷嚷得她曉得?”
阿靜明白過來,自己太急切了,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便是十分看不慣那人。誰知那人看起來長得人模狗 樣,哪裡知道心裡真是污穢的狠?居然還敢打老爺的主意。老爺便是好心,同情於他,他便纏上了老爺,要不然,哪裡有如今這樣的事?這便都怪在他頭上纔是。”
阿素聽得她這般說,心裡也是十二分地認可她說的,想想也生氣。老爺善事做得多,沒想到被下作之人惦記上了,好心沒得好報,反而招來無妄之罪。真是沒天理了。想附合她的話,張嘴的時候,只怕這是對阿靜火上澆油,一時也沒了語言。
阿靜見她十會贊同自己的看法,繼續憤憤地道:“這華陽王到底是不是他爹?他們父子的事便自家解決便是,他何苦還投身到周家來,扯上老爺一家子。如今他是好好的,可是老爺卻……”一時又恨不是去趕走那人,殺了那人才好,一時又想起老爺去世,姨娘瘋魔,真是苦不堪言。
她這邊說邊抹眼淚,同阿素一樣傷情於往事,哪裡還記得看周圍有無人影。文箐此時走出來道:“好你個阿素!你不同我講,卻同阿靜在這裡說這些個,看我不說與母親聽!”
阿靜一聽小姐的聲音,手腳馬上就慌了。阿素聽了,臉色有些發白,自己這番行徑確實太不光明瞭,只低頭說道:“小姐,你既然都不記得以前的事了,這又不是好事,何必非要曉得。再說,你現下還小,夫人不多講,我們亦不好多嘴多舌……”
文箐可是想想自己真是把她當姐姐看,推心置腹於她,以爲她早把自己真的當個大人看了,沒想到在她心底裡,自己還一直是個小人,需得處處關照纔是。想生氣,可是自己內心又十分解她的不方便之處。可是自己確實不想當個糊塗蛋,便有心拿她的話,道:“你既說不多話,那怎的你二人在這裡就不話不成?”
阿素沒了言語,反而是阿靜看着小姐這模樣,心想那人面獸心的人,如今還有臉上門來,自己恨不得在世人面前揭穿他的污穢下作心思,此時聽小姐想知道這事,雖然理智上也明白小姐不便於曉得,想想姨娘五六天裡有四天裡神智不清的,便一時激憤上來,再也忍不住,打開了話閘。阿素作難,想阻止她說下去,可是奈何她失去了大半理智。
有了她的講解,文箐也明白這個吳師傅是何方高人了。
早年華陽王看上了吳師傅之母,可是那時她是有婦之夫,便謀了去,後來生下了吳師傅,華陽王一直以來無子,自是十分高興。但隨着吳師傅漸長,觀其外表,同自己是越看越不象,再聯繫到其出生的日子提前了一個多月,便認爲那是野種,是前夫之子,一時生怒,便趕了母子二人出來,吳師傅便從了母姓。後來周大人在武岡救了他一次命,彼時他母親已去世。不想周大人卻給自己找了個麻煩。華陽王后來幾年,再也無子,找了他去滴血認親,便認定吳師傅是自己兒子了,可是奈何兒子跟着別人,絕不回來。再加上其他事項,便對周大人懷恨在心了。周大人遷至蜀地,吳師傅又跟了過來,後來夫人帶小姐上成都是,他便偶爾教文箐幾招,這才認了這個師傅。只是沒想到,這吳師傅卻是個好男色的人,認定了周大人爲知己,青衫之交,慢慢便……
阿靜卻將自己知道的同猜測的,一併說了出來,同爲女子,有些話不方便說,阿素又是個未嫁女,更是阻止她說下去。
可是文箐聽得一鱗半爪地,已經早就明白了。難怪周家衆人怨怪吳師傅,是他給周大人惹了禍,也難怪說華陽王絕嗣,後來認定吳師傅是兒子,又不認自己反而認爲是周大人勾引帶壞“兒子”,尤是對周大人極爲懷恨,非得要“報仇”不可。以前從陳管事及李誠那裡聽來的華陽王的一點事兒,總覺得差了些什麼,原來另有原因在這裡。
阿素見文箐不說話,以爲她傷心,責怪阿靜多嘴,阿靜圖一時之快說完,此時也不安。文箐嘆口氣,心想世事變幻,誰能看清分明呢?便安慰二人道:“如今我是對他都記不得了,爹已去世,前程往事便過去了,想這些也沒用。還不如想着如何落實了華陽王的罪,你們也說了不能讓老爺這麼白白的死去。”文箐此時也是十分恨華陽王,對吳師傅,她責怪不上來,現代的性取向自由,她向來是尊重的,只要不違犯到她頭上來。
她這番話,便是同廳上週夫人同吳師傅說的一般無二致。
吳師傅臨走時,很是沉痛地責怪自己給周大人惹來了禍事,又對夫人起誓道:“總是我讓大人受了這無妄之災。周大人的仇,我去報!我去查那傷大人的賊子,若是老賊所爲,不殺老賊不罷休!”
周夫人被他眼裡的戾色也給嚇住了,可是卻不想承他這個情,道:“便是有禍了躲不過,這是命。如今只怕戶部已下了文在途中,我就等在這兒接完,了了此事,我們都離了這是非之地,再無牽涉。”此語意思是與吳師傅也再無瓜葛,不希望再與他繼續往來。
吳師傅辭行,懇求去祭拜一次周大人。
周夫人想想人已沒了,過去的恩怨還計較那些作甚,老爺自始至終對他都是赤誠之心朋友之誼,自己要是將這一切劫難遷怒於他,倒是太過小人了。可是也實實不想再見他,便讓李誠陪了他去。
此人就如風一般來,風一般消失,其人至情至性。奈何,只能飄零寄於異鄉。文箐日後對其評價如是。
前傳087 官非?(一)
吳師傅離去後,無人再提及,似是從未有些人來過。有關於以前的故事,文箐發現太沉重了,也不再多想問。周夫人的病症不好不壞地拖了幾天,可是不到四十人的,卻看起來似乎幾天裡,甚是蒼老了不少。陳嫂有次替她梳頭,發現了拔了的白髮處又冒出不少來,心裡很是傷心,愁苦不已。只着意讓阿素帶了小姐,天天講些高興事與夫人聽纔是。
中秋節前,想着郭醫士在上京必是這幾天的事,周夫人打起精神來,讓李誠備了幾樣禮,去送於郭醫士。陳嫂想着法子,想好好安排過節事宜,同她商量。
周夫人只是對陳嫂苦笑道:“沒想到,今年中秋居然是在歸州過的。簡兒又在蘇州,便是一個節,也不是個團圓的了。”語氣裡的悲傷,甚是濃厚。
陳嫂惻然。出門拭了淚,進了小姐房,道:“小姐,後日便是中秋,夫人讓阿素陪了小姐去購些物事回來。”
文箐喜不自勝,心想母親可是真正通情達理,這個時候終於也想到讓自己出去放風了。唯有陳嫂是十分不放心,將阿素千叮嚀萬囑咐的。文箐見她這般羅嗦,忍耐着聽完,並且打保票,絕不再惹是生非。
花了一個多時辰,二人買得差不多,正準備要回去,路過饅頭店時,發現店門關了。隔壁的米店,亦是關門。文箐雖是好奇,但仍是忍着沒再打聽。心卻是噗通噗通狂跳不已。
一扭頭,卻見前面一丈遠處的鋪子門邊,站着的好似鄭大嬸,正同人說着什麼事。文箐捅了一下阿素,道:“要繞過去嗎?”
阿素初次見鄭大嬸來串門時,嫌鄭大嬸是個走家串戶的“包打聽”,可是經過劉氏夫妻的事後,對她極是好感。便道:“只怕她已瞧見咱們了。那是個糖鋪,咱們正要買,只怕是躲不過去了。”
鄭大嬸此時也見她們,一待她們走近,便已轉爲滿臉地笑:“兩位小姐,這是要準備過節的物事了?”邊說,邊湊過頭來偷眼瞧阿素籃裡買的啥。
阿素雖不喜她這行徑,不過仍是包容地笑道:“便是爲了過節供奉用的物事罷了。”說完,還揭開來給她看一眼。心裡卻想:幸虧定的東西是直接由店家送到家裡的。
文箐見她既不買物事,顯然是同鋪子里老板娘在這裡閒扯,便也招呼一聲:“嬸子,這是要買糖過節麼?”
鄭大嬸作苦狀,道:“唉呀,我的小姐,我們哪裡能天天吃得起糖啊。這要買了,還不給臭小子偷吃沒了,等不到過節那天了。”又見阿素正同店家說要買一斤紅糧,說到後面時,言語裡便是羨慕了。
文箐暗自想自己剛纔的那個話題真不好,忙又道:“那這是?”
鄭大嬸晦氣地道:“我這出來買點米麪,卻吃了個閉門羹。店家居然關門了。便來這裡打聽個情由罷了。”
那店裡同她閒話的娘子早打量完阿素同文箐,此時也插嘴過來道:“我看你還是到碼頭那家米店買吧,這米店娘子一大早上受了驚,產婆子請去幾個,便是現在也沒出來。”
鄭大嬸點頭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這頭胎,想來是難些罷了。只是旁邊的饅頭店爲何也關了?適才想買個饅頭給我家臭小子打打牙祭,結果……”
文箐也正好奇此事,見店家正把用紙包好,遞於阿素。她也不好吭聲,只扯了一下阿素,睃了一眼鄭大嬸,阿素會過意來,又讓店家再秤一斤飴糖。
閒話娘子聽得鄭大嫂的問話,正是自己所知之事,便一時有了興頭。對着饅頭鋪子方向“啐”了一口道:“便是饅頭鋪子的事發了,才驚着了米店娘子……”
鄭大嬸忍不住問道:“饅頭鋪子可是犯了何事不成?劉娘子,你且快快說與我聽聽。”
阿素本來在數錢的手,也停了下來,尖着耳朵聽那娘子的下文。
“今天大清早地便拘了利嘴娘子翠嫂兩口子去。利嘴娘子出門的時候,還大喊大叫,那動靜啊……嘖嘖……你是沒聽到……”劉娘子說完,見阿素手上的寶鈔,數了幾次,心想這周家還是有錢啊,一下子又買一斤飴糖。
店家正要給包起來,阿素抓出幾顆,淺笑着遞於劉娘子。她伸出雙手,捧過去,粗粗數了一下,約摸有七八顆,連聲道謝。
鄭大嬸將目光從櫃檯那包飴糖上轉開,落到劉娘子手上,吞了一下口水,問道:“你且別停啊,到底是何事有這般動靜?”劉娘子正忙着把糖揣好。
店家這時忍不住插話道:“能有何事,便是上次的‘牽羊婆子’的事罷了。可惜陳娘子上次救了她一命,終還是逃不過……唉……”說完便嘆了口氣,把手裡的包用草繩綁好,遞於阿素。
文箐一聽,心一驚。阿素遞了錢給他,手都有些發抖,驚道:“莫不是,楊氏出事了?”
劉娘子此時再次坐定下來,一拍腿道:“可不是!上次‘牽羊婆子’在她店裡做工,不是鬧得滿街滿巷都曉得了,據說昨兒個死了,投江了,不巧的是屍體浮上來時,驚了上頭來的巡按大人。這還了得?於是衙門裡的差吏都開始查這事,今早便拘了利嘴婆子一家去衙門了。我看八成是有牽連,要不現在還沒回來。”
鄭大嬸見文箐與阿素都緊皺着眉頭,便道:“‘牽羊婆子’不是早離了她家,在碼頭那個空屋子裡過活嗎?怎的又同她家扯回來了?”
劉娘子撇嘴道:“那誰知道。翠嫂家的男人,本就是日日挑了饅頭挑子在碼頭賣 ,誰曉得這裡有個什麼是非?”看了看店家,又見四個除了鄭大嬸,周家兩位,四下裡再無他人,便低聲道:“上次翠嫂不是叫嚷着牽羊婆子同她家男人有那些個……我看,這事只怕也不定就真是有,要不怎麼又會出這檔子事來?”
鄭大嬸點點頭,剛想說些什麼話,又見周家兩位小姐現在在場,頗是說不出口,轉口道:“若是這樣,只怕饅頭鋪子這回怕是惹了官非,要吃官司了……”
劉娘子直起身子,大聲附合道:“尋思起來,只怕真是如此了。可憐我們今早都被嚇一大跳,就聽差役在拍門。想來那米店娘子同饅頭鋪子本來後院的牆也不高,隔得太近了,便是驚出問題來了。”
阿素此時牽了文箐,便要走。鄭大嬸聽得這般,忙也同劉娘子告辭。邊走邊對阿素道:“可惜小娘子上次還那般相助於楊氏,沒想到她也是個不爭氣的,這便短命了……唉……”
文箐想不明白楊氏爲何好好的投河了,看來鄭大嬸也是同自己一樣才知曉此事,此時從她嘴裡也得不出答案。
阿素神色很凝重,只勉強地應付了一句,問道:“初時不是讓她去養濟院了嗎?難道官府沒管這事?”
鄭大嬸挑了一下眉,道:“唉呀,陳小娘子,你是不知道啊,歸州的養濟院早就不接這種事了,早過了災月,她又不是本州人,只怕是管不上的。養濟院的那幫人,唉……”
文箐見她說話語氣裡也有些不滿,便道:“我聽這‘養濟院’這個名兒,便是熟得很,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所在?”
鄭大嬸見她問這事,心想她畢竟小,不知這個也是理所應當,一時便又激起了熱情,道:“這養濟院啊,便是收了那些鰥寡孤獨廢疾不能自養者,由官府來接濟侍養,以免老死無人問津啊。聽說太祖時,還是極好的,那時一日兩升米,一年兩身。只是如今,卻是隻收本地。”
文箐瞭然,想來楊氏不是本地戶藉人,便被拒收了,只得到碼頭那破房子營生。可是要是楊氏沒了,那她家那兒子如今在哪裡了?
阿素心事重重,此時方想起籃子裡的物事,忙取了那包飴糖,遞於鄭大嬸:“嬸子,這馬上過節了,既是湊巧碰上了,便拿了這糖回去給府上小郎打打牙祭便是了。”
鄭大嬸沒想到是給自己買的,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略推了推,十分高興地收下了。
走得半程,鄭大嬸猛然想起一件事來,一拍自己腦門,懊惱道:“剛見到你姐倆,還想着件事要馬上說與你聽,被劉娘子說楊氏的事給耽擱了。看我這糊塗的。”
阿素略停腳步,緩言道:“嬸子也無需這般急切,現在說也無妨,並不耽誤時間。”
鄭大嬸卻覺有幾分過意不去,道:“適才是怕劉娘子在一旁,便不好說出來。眼下也無他人,倒是需得知會一下。方纔我出門時,恰見歸州衙門裡的大人好象陪了一位大人,正去府上呢。”
文箐見過新上任的知州大人,只是不明白爲何他來周家,又是何事。便也急切地問道:“嬸子,莫不得打聽得些個事來?”
鄭大嬸道:“門前有幾個差役,我哪裡進得去?方纔來的路上,便尋思着。周大人是個五品官,既然你們現在客居歸州,適才聽劉娘子提到什麼巡按大人,便想着你們家門上剛纔的熱鬧動靜,莫不是這位大人去你們府上了?你們快回去,看看便是了。”說完,又看了眼阿素,似得希望得到她肯定一般。
阿素聽得她這般說,也不管是與否,心裡便着急了,步子便邁得更是快了,恨不是現在就跑回家去。
文箐雖不懂這個巡按大人是什麼人物,可是多少聽過“巡撫大人”,雖不懂這些官職上有什麼區別,但都是一個“巡”字,想來是上面派下來的巡查使了。周大人的事,莫不是有了盼頭,或者有了結果。一時心裡更是忐忑起來。
前傳088 官非(二)
但願周家別再出生事了!文箐在心裡合十祈禱!
鄭大嬸見她二人如此心慌,也意識到自己太多嘴了。便只好安慰道:“我見官差有幾個都候在門口,同李小管事之間,甚是好態度,說不定,便是好事一件。兩位小娘子也勿要憂心。”
阿素謝了她的好意,問道:“嬸子,這是多久前的事?”
鄭大嬸看看太陽,緊趕着上前兩步,道:“約一個時辰了吧。”
文箐見阿素拉自己的手緊得發疼,便只好往小事裡猜測道:“嬸子,會不會是官差因爲楊氏的事,所以找我們上堂問訊?”
鄭大嬸見阿素走得汗都出來了,自己跟着這速度也走得甚是累,又見路上也無馬車,喘着氣道:“想來是不用上堂。便也可能是問一兩句罷了。”
文箐突然想到:楊氏一事陳嫂幫着給瞞了,周夫人還不知此事啊。要是突然從官差嘴裡得到此事,會不會又添心事。不過她倒是寧願因爲此事而讓周夫人說一頓,也好過傳來是關於周大人案情的不好的消息。
到得巷口,果然有官差牽了兩匹馬停在門口,鄭大嬸好奇周家的事,便同文箐他們一起走到門口。鄭大嬸便滿臉笑着上前問:“差大哥,這周家有何事啊?”
官差上下打量她,便要驅趕。阿素忙上前給了十來文銅錢,道:“一點酒錢。”
鄭大嬸忙道:“這是周家的兩位小姐。”
差人略拱拱手道:“便是巡按大人來拜訪罷了。”
文箐有些想打聽到底何事,卻聽到院裡好似有送客聲,被阿素急着拉往後門方向,鄭大嬸則在門口盤桓搭訕。
兩人敲了後門,栓子跑過來開門,文箐一把拽住他旁邊的小豆子問道:“前面廳堂裡可是來了大官?”
豆子點點頭,阿素放下手裡的籃子,一邊關了門,一邊問弟弟道:“可是出了何事?”
栓子搖搖頭,文箐又追問道:“那可是好事?”
栓子抓抓頭,苦着臉道:“這個,我也說不清。那些官話,也聽不太懂。”
文箐聽得這話,也不再管他們了,直接就往前廳跑過去。卻見周夫人由陳嫂攙着,正從外院往廳堂走來,顯然已經送走人了。
只聽周夫人正低聲問陳嫂:“箐兒同阿素她們還未回來吧?不會又在外面惹事了吧?”
陳嫂見她憂心忡忡,忙勸道:“小姐辦事還是讓人放心的,夫人也無需擔憂。便是楊氏一事,想來便是她的命。”
周夫人長嘆一聲,道:“今天那事便不要告訴她了吧。看一下歷,找一天我們便早早出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文箐見她神色凝重,顯然心情很不好,便有心要逗她,於是假做高興狀,蹦了出來,笑着問道:“母親,何事不能告訴我啊?原來母親同陳媽一夥的,還要瞞我。”
她說這一句時,陳嫂正同時詫異地問周夫人道:“不等大人百日祭後?”
周夫人沒想到她在,一時倒是突然有些呆了。陳嫂拍了拍胸口,被嚇了似的,道:“小姐,你可時回來的?這便讓我們吃一嚇。”
文箐直擠眉弄眼道:“哼,陳媽也不告訴我,心裡有事才發虛。”見周夫確實有點被嚇的樣子,便忙一本正經地道:“可是真嚇着母親了?真是對不起,我見前頭有官差在,才從後門進來的。這才一進來,便是官差走的時候。”
周夫人由陳嫂扶到座位上,方沉聲道:“好啊,你現在大了,有主見了。便是在外面惹了事,都知道串了阿素,求了你陳媽,幫着你一起瞞着我啊。真是膽子大子,會當家了……”
文箐一聽,“東窗事發”了。忙跪下來求饒:“母親,您……您曉得此事了?那日因爲劉氏一事,便也顧不得將楊氏一事告知母親了,次日又是阿素姐姐買房的事便將這事給忘了。也非是故意如此。母親千萬息怒。”
周夫人手指輕釦在几上,道:“你不是想瞞着我嗎?”
文箐忙懇求自己無意之錯,陳嫂也知自己不該瞞了周夫人,剛纔大人們在堂上說了楊氏一事,自己也沒想到這個事突然被周夫人知曉了。要是陳大福在歸州的話,他必然會盯緊這人,楊氏一出事,自己也能知道。便也跟着要跪下來。阿素此時也過來,見得小姐跪下來又聽夫人的這番話,便也跪下來道:“此事不幹小姐的關係,是我……”
周夫人本來也只是想敲打一下文箐的,沒想到這三人都這副模樣,一時便也惱了,道:“好啊,現在家裡都不用我作主了,一個兩個都能當家作主了!便是即日起,你便當了這個家吧。”
這話有些嚴重了,文箐忙爬上去,抓緊周夫人的小腿,急道:“母親,女兒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邊說邊流淚。
陳嫂只求周夫人饒了小姐這一次,道是自己瞞的,看夫人生病,不能操這些閒心,只是事情沒辦好,楊氏出了這事,都是自己同大福的錯。
周夫人見三人都悽悽地哭成一片,心裡又是氣又是疼,便道:“起來吧,好好說將這事,休得再藏首尾。”
文箐忙起來,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
周夫人沉聲道:“你知道錯在哪裡了?”
文箐認錯:“不該在外頭家裡惹來是非,更不該瞞了母親。再無下次了。”
周夫人道:“我氣的不是你在外面管閒事,而是管了閒事,惹了是非,這一縣之人都在說你二人,你們卻獨獨瞞了我,今日官府不來說,我哪裡曉得。人家一說,我還沒話可接。實實可惱。”緩了緩口氣,接着道,“你要是當日告知我,我也好安排楊氏母子二人,也許她便不是今是這般結局了。如今,你讓那可憐的孤兒如何是好?還不知道哪裡去了,現下整個歸州都在找呢。”
文箐聽得那楊家小孩不見了,也是極吃驚地擡頭看着周夫人道:“怎麼就不見了?不會也出事了吧?”
周夫人沒好氣地看她一眼,陳嫂忙給她端了杯水,道:“讓李誠去找人打聽吧。”
周夫人喝了水,點點頭,神色緩和些,語氣也柔了:“也只得這麼辦了。真是可憐的人。”突然又想到文箐現在也是一個人在蘇州老家,不知又是如何一個模樣了,不免憂心。又想到萬一自己不在了,留着這兩姐弟,好在還有陳管事他們照料,比起楊氏來說,可怕還算好一些。只是心底更是悽楚。
文箐此時也不好再問官人來家裡的事了,只得再次認過錯後,便扶了周夫人回房裡。等得周夫人下午好不容易歇下了,方纔委屈地找了陳嫂,問她今天官府何來事。
陳嫂已得了周夫人交待,自是不說。文箐悶悶不樂地在後字裡踢樁子出氣。栓子拉了豆子,一臉緊地地看着她。
文箐沒好氣地趕他們走:“去,去,一邊去。煩着呢。”此時說不上遷怒,但就是覺得摸不着頭緒,心裡慌得很,直覺是官府這一趟來,雖不是特別壞事,但肯定不是好事。
栓子沒走,看了看四周,反而趁她停下來,低聲道:“我雖沒聽懂,不過我記得那兩個大人說的話,要不我說與小姐聽?”
文箐聞言大喜,只是故意惱他,適才瞞自己:“你方纔如何不早點說與我聽?”
栓子囁嚅道:“我爹說了,大人之間的話,不讓我胡亂傳。”
文箐想着他確實向來嘴嚴得很,從不多嚼舌頭,便理解他聽從陳管事的吩咐,只哄着他講出來。
原來巡按大人先是問候周夫人,略表哀悼,後爲就提到北京的一些事,栓子也聽不懂這些官面文字。總之夫人剛開始也是應付性的,後來聽那位大人說到什麼周王爺府的什麼繼承問題,立爲王子,可是後來被其他王爺訐舉,說是娶的樂伎,所以生的兒子作不得王。這樂伎不能作王妃云云。
文箐聽栓子講得斷斷續續,摸不清頭腦,便一頭霧水道:“這個事,同咱們家又無關係,那位大人怎的說起這事來了?”
栓子恨不得以頭磕柱子,只恨自己腦瓜不夠使,他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委,只是夫人聽得這話時,突然就掉淚。後來聽那位巡按大人安慰了一句:“周夫人的事,雖然可能受此事影響,但也許有個好結果說不準。”
文箐聽得這樣,更是急了:“咱們家同那王爺家有什麼可相似的不成?”
栓子這半年來,未見她這般衝動了,好象突然又見着了在成都府的小姐經常着急的模樣,他也是極怕這樣的,便忙勸道:“那個,那個我也不曉。不過……”
文箐見他話到嘴邊,又不說了,便更是急了:“有什麼要說的,你盡說便是了。怎的這般婆婆媽媽?!”
栓子本來長得極壯實,哪裡曾聽過人說自己婆婆媽媽的,聽小姐這般說自己,也是極委屈,便扭了頭,道:“阿姆說有些話不能說的。”
文箐也耍起小姐威風來:“你不是例來說要忠義的嗎?如今便是有事,你也不說與我聽,這般遮遮掩掩地,哪裡是光明正大的行徑?”
栓子最怕說他不忠不義,便也顧不得母親交待的,一古腦兒說出來:“因爲姨娘的緣故。老爺便是因爲娶了姨娘,所以才被人告發,停職,捱了棒子。”
文箐早就聽說這事,可不是說官員至少可以娶一房妾室嗎?這不是正常得很嗎?而且周夫人又是不孕,馬上就四十了,被人檢舉,也輪不到這個事啊?只覺得頭痛不已,便追問道:“你們都這般說。我就是不明白了,這到底關我姨娘什麼事?”
前傳089 周大人之罪由
且說文箐這聽得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於是便不停地刨根究底,想着上次栓子堵香米的嘴,他也是個知情人,此時哪裡還肯放過他。
栓子見小姐揪着自己緊緊地,掙脫不開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這個……他們說姨娘不是良人……是……”
文箐只記得上次小綠的時候擔心“良賤不通婚”,難不成徐姨娘也是個丫環是賤籍?見栓子說話這般不利落,一句緊一句地催促道:“不是良人,還能是什麼?是丫環?”
栓子見小姐那雙大眼睛盯得自己死死地,不敢與之對視,有話又不好說出口中。豆子在一旁見小姐這般情急,也有些怯了,便想往後退,沒想到文箐早就注意到他,見他要躲,想必他也知道。大的對付不了,小的還不成嗎?
拉了他的手,追問道:“豆子,你是不是知道?你說我與聽,否則我就把上次你同柱子打架的事告訴你母親。”
豆子委屈地看着小姐那副兇相,想向栓子求助。栓子往旁邊一閃,道:“別看我,反正打架的不是我。”豆子見他不幫,只得道:“香米上次同栓子哥打架,就是外面的人說姨娘是……是那個……妓!”他打了半天磕巴,最後差點算是喊出來這個字眼,眼淚都快流出了。
文箐聽得,如同雷劈一般,簡直不敢相信這事。她後來得知自己爲徐姨娘所生時,曾問過阿素,徐家是不是也是蘇州人氏?阿素當時還低聲說是個大戶,宗族很大的。那怎麼可能徐姨娘是娼妓呢?周大人難不成去妓院了?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栓子見小姐臉以蒼白,神思不屬,半天也不見動靜,不免擔心,便在旁邊小聲兒叫着:“小姐,小姐!”
文箐這會兒嫌他聒噪,擺了擺手,便慢吞吞地往房裡走去。剛邁開一步來,又轉過身子,拽了栓子,張嘴想問,又不知算不算得上正確的求證結果。最後終於啞着嗓子問:“那個,姨娘真是?”
栓子低頭,腳在地上畫圈,抿着嘴,過了片刻,在文箐放開手的時候,他似犯了錯一般,小聲道:“我阿姆說不是,都是外人在亂嚼舌頭的……”
文箐見也問不明白,只得打發他二人走。栓子見文箐走了,擰了豆子耳朵便罵起來:“你這嘴怎的就不會閉上啊!!”豆子不服氣地道:“是你先說的!你要不說,小姐不會抓我問!”二人推推搡搡往外院走。
文箐顧不得他二人會如何爭吵,心裡便是想不透。這徐姨娘到底身份爲何?周大人按說進士出身,難不成真的知法犯法?古代愛情也這般不顧名譽前程家庭的?
才走幾步,發現阿素正倚在廊下,看着自己。想來剛纔發生的一切她都清楚了。心想她也是瞞着自己,不將事實說與她聽,一時便也板了臉。
阿素拉了拉她,見她不理睬自己,便跟在她身後進了房,關了門,方纔道:“小姐,那些事都是外人道的,怎麼能相信那沒根底的話呢。你……”
文箐白她一眼,坐下來道:“難不成空穴來風?那你同我說說,我爹被人訐揭,到底是所犯何罪,才落到這般境地?”
阿素被她這般搶白,心知小姐必是心裡惱了自己,嘆一口氣,道:“小姐,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反而是多件事煩惱罷了。”
文箐見她來安慰自己,這時也不給她好顏色,便又站起來,給她一個後背,道:“那你瞞着哄着我,我就是個傻子,是吧?栓子與豆子要不說這些事,我哪裡曉得還有這些原委?虧你還說是我姐,我哪此信賴你,你卻這般待我,真是……”越想就越覺得煩,越說便越覺得添堵。自己身在周家,總覺得看不透世情,摸不清頭腦,好似外面的情況總是突然發生,常常打自己一個措手不及,自己總是在應付一件又一件,真是疲累不堪。怎的自己穿越這般痛苦?
阿素也僵了一會兒。平素小姐是極好說話的,不比成都的時候,彼時還偶爾鬧個小性子,自衆落難後,卻是個大人同自己總是無話不說,只是卻真個容不得自己騙她哄她的,每次只要沒有痛快說與她聽,她便要鬧些小氣兒,今兒個,看來還是生氣了。可是,自己要是一早講了,豈不是太多嘴了?
阿素見她不坐,自己便也站着,兩人都不吭聲,一時屋子裡便靜悄悄地,只聽院外秋風吹過葉兒發黃的枝梢,發現點兒細微的聲響。
文箐生了一下氣,也覺得自己極沒道理,總不能世界都圍着自己轉,阿素不說也是極對的,她本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對自己極好,自己還要給她看臉子,實在不應該。這樣兩刻鐘後,她轉過身來,拉了阿素的手,道:“對不住姐姐,我適才曉得那事,一時便急了些,姐姐別生氣。”
阿素搖搖頭,小聲道:“小姐……”
文箐擡頭見她抹着眼淚,自是十分愧疚於她,便軟語道:“姐姐,我……”
阿素拉她坐下來,沉吟了一會兒,方纔道:“小姐,你要知道這些個又有何用呢?”
文箐道:“既然在歸州,外面都議論這事,難不成,回了蘇州,就沒人說這事了?人家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我還矇在鼓裡不知情由。姐姐,您說這個滋味好受嗎?”
阿素想了想,方道:“小姐,那你又想知哪些呢?”
文箐自是想說什麼都想知道,可是總得給阿素一個話題。便道:“你以前不是說姨娘是徐氏家的嗎?爲何又有那些個謠言了?……”說完,便把身子往後一靠,倚在阿素懷裡。
阿素見她此時還有條理,心想她現下是真冷靜下來了,手裡整着她發髹,道:“姨娘確是蘇州徐家的小姐,同咱們家一樣,在永樂年間遷到北京的。八年多前,在蘇州掃墓,返京時,出了意外,便被人拐了,賣 了,落了樂籍。只是沒多久,後來就遇到老爺,便……”
文箐聽得,心裡卻想着姨娘被拐賣 ,怎的她生的兩個兒女差點兒又要赴了她的後路了,怎的這般巧?又想着姨娘那樣好相貌,難怪人家見色起心了。那八年前,姨娘也才十幾歲,正是待嫁的時候?“既是徐家的人,那不就沒這些事了?怎的爹就被人告了?”
阿素看了她一眼,見她滿眼的疑惑,十分單純,自己無法與之對視,稱開了視線,落在窗花格上,道:“徐家是個大戶,出了這樣的事,自是不會再認回去了……那時,夫人還派人去徐家,想送了姨娘回去,奈何人家說落水早沒這個人了。還說,咱們周家誣他們,毀了他們名聲……”
文箐聽到這裡,猛地便從她懷裡立起身來,衝口而出一句:“怎的這般沒道理?!這……”後面意識到阿素只是好心同自己這般講解,自己怎的這般沒好語氣,便捂了嘴,過了一會兒道:“適才一時不禁大聲了,不會吵醒母親吧?”
阿素見她這會兒又小心翼翼情狀,便安慰道:“倒也沒多大聲。”
文箐接着問:“既然徐家不能認這個女兒,如今,難不成便只能聽憑人家這樣告狀了?總得想想辦法證明啊……”
阿素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小聲道:“本來老太爺上次找到那個妓院裡經手的老龜公,有他的詞狀。可惜上次給那偷錢的人丟了……”
文箐想起來了,上次周老太爺去北京,回來爲何中風了,想來是爲這事急的。只是詞狀丟了,那再找老龜公便是了。
阿素聽她這般說,只搖搖頭道:“老太爺這是費了好幾年的辛苦,才找到原來的人。便是早年那個妓院在事發後,便一把火燒沒了,人都沒了下落了。如今,老龜公早不在人世了。”
文箐聽完,也跟着她嘆口氣:真是倒黴!“那便再沒有其他人證了?比如姨娘的兄弟,同宗人裡難不成也一個不認的?”
阿素只是望着她,搖搖頭,“姨娘是獨女,算是絕戶了,後來的兄弟只是族裡過嗣的,自是聽族裡的話,哪不顧及自家名聲,自是不願認的。”
說來說去,便是徐家這條道走不通的。文箐只覺心裡堵得慌。這種事,想來周家大人們之間必是絞盡腦汁,在事發前就到處求人的,可能也是沒解決吧。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突然在任上被人告發了。“阿素姐,是不是當官的,便不能娶ji女?那要是娶了的話,會如何?”
阿素見她突然拐了到這個話題上來,一時怕說錯了,揉着腦袋,想了好久,慢慢地說:“老爺便是捱了棒子,要是上面論罪的話,依律撤職某辦,永不律用。”說完,又看了她幾眼,方纔把後面的也說完,“妓者爲妻妾的,二人離婚論處。”
文箐突然聽到“離婚”一詞,只覺得熟悉,原來古代早就用了。然後,她再細細地琢磨了一下阿素最後一句的意思,這個,這個豈不是說徐姨娘便不是周家的姨娘了?!
明代官員禁止嫖妓!
更不得娶樂妓籍女子爲妻妾,違者,棒罰後,判離!
前傳090 楊氏孤兒
等文箐想明白時,突然心裡酸楚得不行了:要是判離的話,姨娘該何去何從啊?那自己與文簡又將如何……
這些話題她再也問不出口。心裡爲難之極。果然是有些事不能打聽,這一問完,心情便很沉重。
等到陳嫂過來叫阿素,推門見文箐趴在案上,一動也不動,便好奇地湊過去看她如何了。只見她眼角發紅,魂遊天外,便向阿素呶了呶嘴,眼裡疑惑這麼怎的了?
阿素也不吭聲,只道小姐心情不好。於是陳嫂低聲吩咐她:可別讓小姐着涼了,怎的也不給她加件衫子?明日開始清理行李,讓她把小姐的箱籠也整一整。
此時文箐聽得說話聲音,也站起來,問道:“母親身體尚未見好,爹忌日還未過百日,如何這般着急?”
陳嫂皺着眉道:“百日之祭也近在眼前,也可能便是那之後走。夫人適才察了曆法,道是八月底或者九月初起程。”
文箐聞言便憂心地道:“我只擔心母親身體受不了……”
阿素也疑惑不解,不知爲何這般着急。陳嫂嘴裡只說:“夫人擔心少爺,更憂心老太爺,心裡憂慮過重,只怕在這養病並不合適。不如早早地蘇州再議。”
文箐知道周夫人走得這麼急,定是同巡按大人來訪有關,只是陳嫂既然得夫人交待,想來是不會同自己細說原由的。想着姨娘將來如何獨處?又念着周夫人病重如何受得了水路上的顛簸?西陵峽之兇險,現在秋天,水位下降,灘泠難過,舟程時間會更長,可如何是好?周老太爺現在不知恢復得如何了?文箐雖有陳管事陪着在蘇州,不知會不會哭?想來想去,都是沒有着落的事,完全是自己沒有頭緒的事,出不了力,幫不上忙,只覺得難過得厲害。
阿素被陳媽叫到外邊,又說了一些話後回來,只見文箐趴在牀上哭。扶了她起來,取了帕子給她拭了淚,陪着她靜坐。過得好一會兒,才聽得小姐在問自己:“陳媽叫你過去,是不是說了爲何要着急走的事?”
阿素低下頭,道:“小姐適才也說了,如果上面的文下來,一旦把老爺革職,那姨娘便只能……所以,想來夫人便只得急急離開此地,到蘇州方好安排。否則在這裡,姨娘現在這個模樣,一旦接了文書,便不能在一起了……”
文箐想原來周夫人還是爲了姨娘着想,能待一個搶自己老公的女人如此仁之義盡,只怕也只有周夫人了。最後又想周夫人只怕也可能矛盾不已,爲了自己,爲了文簡。便也沒了精神,只問阿素:“是不是,在路上,或者我們搬到別的地方去,接不上文書,姨娘就可以同我們在一起了?”
問完,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太幼稚,見阿素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心想逃得過初一,還有十五呢。船又不可能不着陸,周夫人還重病着呢,離家又是幾千裡,手裡的錢總有用光的時候,想來便是沒什麼希望。只是,能不能翻案呢?“是那個什麼周王爺府裡的事,才影響我們的嗎?還是說王爺府上都如何,姨娘的事只怕更加了?”
阿素也不點頭,她心裡也沒有答案,畢竟這事她也不能去問夫人。兩人眼對眼地看,雙方都只看到了迷茫。
文箐站起來,把姨娘的事從頭到尾想一遍。既然ji院的人已經查不着了,徐家又拒不承認,難不成這兩頭都沒法解決的話,中間過程中呢?比如那些柺子?剛覺得有可能,又想到周家這麼多年,肯定也想過這事,周大人不會不爲自己的前途以及姨娘的地位着想,想來是無結果。
在這樣沉悶的心境下,八月十五的月亮到底如何明亮,文箐也不關心了。她邊書都看不了,成日裡就是陪着周夫人,想着法子安慰她,然後不停地試探姨娘的事。又經常去看望姨娘,想從阿靜嘴裡打聽姨娘的詳細的事,奈何阿靜顯然因爲上次的事,已經覺得自己嘴多,現在自是打死也不多說了。
她煩惱之餘,跟着阿素一起下廚,一起整理箱籠。穿越到現在,也不知自己居然還有四個箱籠之多。一箱子玩物,是原來從成都府帶過來的,裡面整出來的一把匕首,把上居然還鑲了寶石,一拔出來,寒光閃閃。文箐好奇地拿在手裡,聽阿素道這個特利,吹毛即斷,便好奇地左右試試,發現果然鋒利無比。想起聽說在船難時,這個身體的前任居然拿匕首去刺劫匪,想來便是這把了。
結果一問,阿素說原本是一對,那把丟了,只留下這一把了。文箐不顧阿素反對,把這個鄭重其事地放在隨身包袱裡。
到了八月底,即將九月初,接到了蘇州來的一封信,卻不是陳管事寫的,而是周大人的妹妹,周大姑奶奶寫來的。信裡寫道老太爺身體極是兇險,只怕來日無多了。
周夫人接了這信後,直落淚,便說提前把周大人的百之祭辦了,速速去找船。歸州官府聽說,道是船由他們來找。周夫人只是婉拒。
陳嫂某次有事,只得讓阿素再去買次菜。結果她回來時,跟陳嫂說:楊家那個小男孩就在大門外,可如何是好?
陳嫂嫌她又找事,便責怪她。阿素這次卻辯解道:“非是我找上付出的,而這小孩,居然認得我。便一直跟在我後頭,適才我要進門時,才叫‘姐姐’。把我嚇一跳,我都不認不出他來了。要不要告訴夫人?夫人上次不說讓打聽嗎?”
陳嫂雖然不喜眼下再添是非,但是見死不救,又過意不去,只好悶悶不樂地去請示周夫人。周夫人聽得,忙道:“這還猶豫不決?快將他帶來。”
阿素聽得夫人同意,忙牽了小男孩進來。文箐見楊家小孩比原來還要瘦,真的是皮包骨頭了,身上破爛不堪,也不知他是如何過來的。十指發黑瘦如樹枝,有兩個指甲都沒了!
周夫人見得,連聲叫“可苦了他了!可苦了他!”那孩子也機靈,也可能是阿素同他說過,此時一見周夫人,便忙跪下來磕頭。周夫人忙讓阿素帶了他去洗盡了纔上來。等小孩一走,便同陳嫂感慨不已。見文箐傻呆呆地站在一旁,便又想起她當初被拐,也是獨自一人帶了兩個小孩找回家來,只覺得自家孩子還是幸運的,牽了文箐的手,便是一陣長吁短嘆。
這小孩,小名叫黑漆兒,已經有七歲半了,只是個子實在瘦小,還遠遠不如文箐,個頭同小豆子差不多。那雙眼睛曾經也真如墨,如今卻是滿眼淚水,等擦了後,卻是有些發死發呆。想來還沒打擊中清醒過來,猶自不相信已遇到好人家了。
周夫人安慰了他一番,又問他可願意留下來,那孩子自是點頭不止。陳嫂一邊感嘆,一邊道過些日子一起帶了他回蘇州,看能不能給他找找親戚。
周夫人心裡卻想着:要真是有親戚,哪裡還千里奔波去蜀地尋人才流落到此地?只怕是沒個五服內的親戚了。
黑漆兒到了晚間,才緩過來,對文箐同阿素便格外的親,因爲穿的是栓子的衣服,便顯得大了,空空落落地掛在他身上一般。阿靜見得,母愛也大發,忙去找剩餘布料,連夜就趕着給他做衣衫。
結果這孩子因爲最近一段時間餓得太過,一見好吃的,便使勁吃,一下子撐多了,到了次日,反而發起燒來。陳嫂又忙着去另找醫士。
鄭大嬸聽得此事,也趕過來,自是贊周夫人仁義。只是,私下裡拉了陳嫂道:“陳家娘子,不要嫌我嘴多,我實在是因爲見周家是個樂善好施的人家,不說實在對不起你家夫人……”
陳嫂便問她到底何事?聽了鄭大嬸的一番話後,陳嫂心裡極不踏實,找了個時間便把這事同周夫人說:“這孩子可能留不得……”
周夫人奇道:“莫非這孩子有不良習性?是不是近日流落在外,小偷小摸慣了?還是好打鬥,打了豆子或者栓子?”
陳嫂搖頭,吞吞吐吐地方把鄭大嬸說的話轉述了一遍:“外間都說,這孩子不吉利。聽說他出生,便把爹給剋死了,又把他祖母給克了,到了歸州,接就是祖父去世,母親也沒了。夫人,您看?”
這話說得周夫人心裡難過,上次劉氏在牆外罵文箐,說周家有人克親,讓自己心裡很是不痛快,如今撿回來楊氏男孩,卻說是個命硬的,剋死了所有親人。想着自家孩子被人罵這樣,如今楊氏孤兒比自家孩子還要淒涼。心裡很是感傷,只是搖搖頭。
陳嫂見夫人不說話,拿不定她想法,她雖然也是萬分同情黑漆兒,可是同府裡上下比較起來,自然是不想收留這個克人的。又怕傷了夫人的心,想來想去,只得道:“夫人,要不,我去街上,找個算命的給他摸摸骨?”
周夫人沉吟片刻:“歸州街頭有摸骨的相士?”
陳嫂也拿不準。過了一會兒,一拍手道:“想起來了,歸音土寺裡有位高僧,據說慣會看這個。要不,請他看看如何?”
周夫人雖然反感別人說自家孩子,可是這黑漆兒到底是別人家的,要是查一查,能算清命相也好。便自然讓陳嫂去辦,順便交點錢,給楊氏做一個法事。
如此辦妥後,陳嫂得了和尚的摸骨驗證後,道是無礙於周家,道什麼“前緣後果,將來必可一助”之類的偈語,陳嫂聽不懂,只帶了黑漆兒回來,告知周夫人。周夫人見人既然可留,便又打發李誠去官府走一趟,交待了黑漆兒的下落。這才把此事告定。
文箐見這些瑣碎辦來,真同前世領養一個孩子差不多。
前傳091 長江兇險
黑漆的到來,並沒有給周家帶來多大的風波。畢竟行程在即,周夫人收留過的下人不少,好似這次便也無事一般。出發前一天,在寺裡做完法事,又請人擡了周大人的棺柩,找了一撥道士,便送至船上。文箐同栓子豆子等跟在後面,每到路口跪下磕頭,周夫人姨娘等一併跟着,終於上了船。
過程繁瑣,情形揪心,無邊的荒涼,看着周夫人顫歪歪地身子骨,文箐茫然,開始有點莫名地惶恐,總覺得怕失去什麼。
結果,在臨上船時,本來清醒的姨娘卻突然開始發作了,叫嚷着“不能上船!老爺還在驛站呢,老爺受傷了……”
就是阿靜也沒抱住,姨娘返身就要往岸上跑,要回驛站,回院子裡去。阿素也忙跑過去,合二人之力,加上旁邊郭家的人來幫忙,才架住她。她嘴裡不停道:“老爺在這!文簡還沒回來呢?文箐也被拐走了,我們走了,他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我們了?不能走,得在這兒等着……”
阿靜看得岸上人都望着這邊,便要伸手去捂她嘴,結果還沒捂住,就被咬了一口。阿靜也不顧手,同阿素還有陳嫂就把人連抱帶拖地給拽了上船裡去了。周夫人扶着文箐的小肩頭,不覺流淚。“老爺的魂魄會隨着我們走的。捨不得這兒,也得走。必須走……”
文箐覺得肩頭壓力大,很重,很疼,卻只能堅持着,等待陳嫂來。李誠要背周夫人,周夫人卻阻止了。終於等到陳嫂趕過來,文箐心裡舒了一口氣,卻察覺得周夫人臉色很不好。大約所有的不好的回憶都出來了,只是她一個人沒了那些意識,反而只覺得離開這地方,不捨,茫然。
船開時,再回首望望那岸,那碼頭,一切都將遠去。時間也如流水,一一過去,再來的終將不是那些水,那些時光,那些人和事。
姨娘這一鬧,又耽誤了些時間,哄了她好久,餵了安神藥,睡着了。
周夫人一直躺在船上,任船上顛簸,極力堅忍,面色慘白。如今沒有郭醫士同行,所有人都想着過了西陵峽趕快找醫生。
船家的渾家也跟了船,在給船伕們做飯,見還要煎藥,略有點不痛快。只是看在銀錢份上,也沒吭聲。
文箐很緊張。到船頭,看看夕陽下,遠處溪口與長江匯合處,一股清流沒入黃水中。岸上偶有人聲傳來,似是世事都遠去,此處獨留寂寞與悲傷。
五六月大水之際,一日即可以過了西陵峽,如今江水下降,灘塗遍佈,舟行萬險惡,心驚肉跳花了兩日方纔平安過了西陵峽。險峻纔過去,直到南津關,江水如劍,急流咆哮,岸上猿聲尖嘶,好不淒涼。又行得近40裡的水程,終於見到了一江平闊。船家和衆人才舒了口氣,再東去馬上就是夷陵州了。
船上女人都不好過,只能是忍着忍着。姨娘自從醒過來,就被顛簸得嘔吐不已,找了些桔子給她,稍好一些,才吃得幾瓣,又吐了出來,如此反覆。人是憔悴不已,脫水得厲害。她那間隔室裡氣味無法容人,只是忙又換了一間,好在事前都有準備。
文箐覺得自己這次比上次在倉底還要難受,上次可能是因爲藥的問題,也許是因爲心理因素,畢竟上次也沒怎麼動彈,這次也只能躺在牀上,幫不上忙。吃了幾瓣桔子,逆子着桔子皮,也漸漸地又迷糊過去。吐了兩回,算是安全地過了這一道關。
周夫人的情況可以說危急,吐得沒話說,咳得厲害,出發第一天下午,明顯就是高燒起來了。陳嫂那邊急得不行,文箐讓阿素快去幫忙,自己這邊無需擔心。李誠就一直在隔間聽吩咐,一會兒是熱水,一會兒又讓他去煎藥。
一家人,又怕又累又癱又暈,只恨不得飛過去這一段,或者直接飛回蘇州算了。
一到夷陵州,李誠馬上就找了船伕帶自己上岸去找醫生。又花了一個半時辰,才找到人,已是入更時分了。顧不得別的,忙把周夫人的情況說了,又把船上已備的藥草單子拿出問,問可需要什麼藥?
醫生想了想,拿不定主意,又怕擔了責任,聽得是官夫人,忙道還是再找一個大夫來吧,在縣上另一條街上。李誠也不客氣,拿了十貫鈔忙讓船伕幫着去找來,讓大夫快點。
到了船上,已快二更。醫生把了脈,生氣:“病人如此沉痾,怎能坐船?”最後聽得原委,只得嘆一聲:“如此堅持,中途要是不停下,就是華佗再世也難……”
開了張方子,看了看藥草也有。正待走,另一位醫生也被拉了來,也瞧過,面色凝重,最後道:“難,下次再高燒,無論如何要停船,否則需得及早再備一百年……”兩醫生拿方子一合計,又問原來吃的什麼藥,誰看的。相互拿了方子,也無言。最後是拿了第一個醫生的方子道:“只能先用這個,把熱退了再說。熱不退,也無能爲力。”
又讓醫生給瞧了姨娘的情況,也開了劑藥。李誠極欲留醫生在船上過夜,最後算是勉強同意。
到了次日,燒略退,周夫人時而暈厥。船家也不敢行舟。到得晚間,謝天謝地,總算差不多退了。只能在這裡停靠看次日是否再好些。倒是姨娘船一停,也好了些,想來是暈船鬧的。
船家的渾家看着有血的帕子,心裡直髮抖,到船下拉了大夫問如何個病?又道自己也有不舒服。醫生不知她真假,只給她把了一下脈,方道喜脈。船家娘子大喜,便也不生氣了。可是過了一晚上,卻又思及周夫人的病是過人的,好不容易纔有這個孩子,自是不願被周夫人的病給害了。於是,便鬧嚷着要趕人。
這樣的話,從他們得知夫人病重開始,就不停地嘮叨。李誠在船頭對他們一吼,陳嫂在旁邊拉了那不厚道的娘子到旁邊,遞了個首飾,又塞了點鈔。總算是堵了幾下嘴,至少沒到隔間裡來吵周夫人。
過得兩日,周夫人道自己無事,堅持東行。無法,只得央了船家開船。又停在宜都過夜,到得枝江又停夜後,終至荊州。
船在此停上一天兩夜,李誠上岸買了些瓜果給女人們,又帶了酒肉與船家,給周夫人買的物件也買到一些。
於是一路停,一路走,又過了公安,直至江陵,過石首,過華容,至監利,欲往嶽州。
出發後,近午時,周夫人終於無法剋制地大吐血了。船主夫妻兩人驚恐不安,中途野地小碼頭擱渡欲拋人罷行。這哪裡好找醫生和醫藥,李誠求了船家,便是中途罷客,也得到了嶽州,那兒碼頭大,醫生也好找,必不再連累船家。
船家也覺得這活太扎手,恨不得一靠碼頭,周家人全部下去了。終於到達嶽州府碼頭,忙着找人,尋覓醫生,聯繫巴陵驛站。
此地醫生比夷陵州的態度要好,只是也說,這次必得長時間停留下來將養,至少到得明夏方能勉強下船,能否到達蘇州,不好說。這要是停停走走,只怕這船一開,這人就難保了。
這次周夫人已經徹底暈轉過去,李誠夫妻與陳嫂合計,老太爺已經那樣了,夫人就算拖着命趕回去,只怕也丟了命在半路。至少這條命在咱們手裡,不能這樣沒了。只是周夫人是堅持要走,要是不走,必然是抗命,到時夫人怪罪起來如何是好?陳嫂此時沒了陳管事在身邊,便也犯了愁,大人們便都拿不定主意。
文箐聽得阿素說這中間的煩惱,便想着他們死不開竅,老太爺遠在天邊,蘇州又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管那麼些幹什麼!自然是先救周夫人要緊!把陳嫂同阿靜叫了過來,很是厲色地說了一番話,這才讓家裡人曉得夫人不在了,自是小姐當家!
李誠同船家左右商量,老爺的棺柩先放船上一天,待次日安頓好了,再找個寺院停了。船家也只能同意,畢竟只要人不死在他船上就行,反正棺木放着也放在這裡了,總不能直接搬下去扔碼頭上或江水裡,畢竟行船道義還得顧及。
姨娘這次下船時看着周夫人被擡了下去,居然也清醒了,沒有發瘋。只是當時急着想撲上前去看個究竟:“夫人,夫人!您沒事吧?這可如何是好啊?菩薩保佑……”
阿靜也不知道她現在意識是好的,還是迷糊的,或者是顛狂的,攔下她哄道:“好姨娘,夫人只是生病了,咱們上岸找大夫。您別急,大夫都來了,看過後,就會好了……”
所幸幾個孩子都已適應了船上的生活,雖有些憔悴,倒是都沒添什麼其他麻煩。此一行,文箐在船上,逐漸地同陳嫂及李誠合計,無形地衆人都曉得事涉周夫人安危,第一個便是需得請示一下小姐,讓她拿主意了。
李誠在岸上找了家住店,好歹是安頓下來。文箐一看,這店不大,每天費用不小,人來人往,再有個雞零狗 碎的閒雜事件,煩也得煩事,哪裡適合靜養的需要。忙吩咐着李誠速去安靜的院子賃上。
周家到達嶽州府徹底安頓下來,已經是9月底近十月初,正是深秋之際,萬物開始蕭條破敗的時候。
前傳092 做鞋的麻煩事兒
嶽州府,在大明地誌中:一府統七縣,左爲洞庭,右則彭蠡,囊山帶江,倚連罔,面長江,沅汀衡嶽接其前,漢沔荊崗帶其後,兼有江尖之勝,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蘭江前陣,仙洲外藪中荊曲,人間絕境,吳楚名區。
文箐到達嶽州岸上時,見周圍住家,只有一個詞:瀟湘人家。初始住店爲二層樓,近水,秋日之下,波光粼粼,映射得房間也明亮不少。周夫人奄奄一息,過了五日經了五六位醫生之手,方纔將燒完全退下來,周家是不計錢財,全力保其命,等得她稍稍好轉,衆人才舒得一口氣。
忙着到到各藥房去找燕窩,冰糖,一時未果。文箐有心無力,只得同陳嫂一起全力安慰於周夫人,好在姨娘的病離開了歸州,似乎有明顯的好轉,這讓衆人多少又心安了一些。
李誠開始把在歸州收來的東西帶至集市或碼頭兜售。原來花了八十貫的,也能賣 了百二十來貫,這讓他終於有點信心,至少不會坐吃山空。又去給全家買了棉花和棉布,準備做冬衣,冬鞋。這日裡,阿素阿靜正帶着文箐他們正拆掉布衫子,準備做布鞋。結果前院的曾嬸見到了,忙可惜地叫道:“啊呀呀,我的小姐們,這上好的衫子怎的就剪碎啊?”
曾嬸便是現在所住房子的東家。現在賃的房子,卻是李誠費盡了周折才找到的兩進院子,可惜不是獨立的,同原來的主人共住,等於周家住了一進的院子。當時文箐見周夫人那般處境,自是作決定了賃了下來。
阿靜笑着對她道:“原來是曾嬸啊,我們這是拿掉衫子拆了,準備做布鞋底用。”阿素忙起來給她搬了個小板凳,她卻撿了那一堆舊裳子拿起來左看又看,極婉惜地道:“這太可惜了!這可是上好的衫子啊!”
阿素看看阿靜,又看看小姐。文箐哪裡懂這個,便讓阿靜做主。曾嬸怕人家嫌自己佔了大便宜,便道:“既是做冬鞋使,我那裡有專門的鞋底布,還能做上三四雙,不知可夠?”
阿靜也心疼實上好的衫子需得拆了,見她可以換,自然同意。便道:“也好。只是我這還差了好幾雙。”
曾嬸手裡的衫子捨不得放下來,便道:“我拿些別的布同你換手頭上的衫子可好?”
阿素忙讓她拿過去。沒過一會兒,她便取了些米粉過來,又提了半藍子破布片過來,笑道:“今日太陽真大,是個好天氣。便是今日就要漿布底嗎?可有黃粗紙?”
阿靜忙笑着接過來道:“多謝嬸子費心,還準備了米粉面兒,紙我們已經買了。”
文箐原來以爲做布鞋便是用幾層布鋪起來便是,沒想到是先將這些碎布鋪布在大紙上,一層又一層,中間再夾一層紙,再拼一層布。整個便是用米粉面兒熬的漿糊給粘起來的,然後放在風地裡,由日曬風吹曝幹。這才製成鞋底布。
然後依鞋樣片兒,將這些厚鞋底布剪了,這樣N多層底布再用漿膠了,然後曬製成鞋底兒,接着用粗線扎鞋墊一樣,給扎得密密實實的,終於納成了成品鞋底了。
文箐見這般費事,心想古代的千層底何止是千層啊,真是費時費功啊。這要是下雨天,又如何才能風乾啊?
阿靜見小姐跟在後頭,一點一點地學,自然是樂意解答:“那便想法子啊,比如放火上烘烤啊……”
文箐一拍腦門,自己真是傻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她們如何做鞋面。
三寸金蓮,鞋是真短啊,那足也是實在小巧玲瓏。文箐見阿靜手裡託着給姨娘做的布鞋,正用楦子將厚棉鞋楦通。看着做鞋的工具真是一套又一套的,光是楦體,就是不同大小尺寸,看得她眼花繚亂。
曾嬸時時來後院串門,見得阿素那腳雖然裹了些,卻不夠小巧,便同阿靜嘀咕道:“不是我說你家小姐啊,這年齡也該到裹腳的時候了,再不纏,只怕以後纏的時候有得痛了。”
阿靜只笑着道謝。過後方纔與阿素提及這事。阿素卻忙阻止她道:“你快別同小姐說這等子事。你不知,上次她見你給姨娘洗腳,居然嚇得不敢吃飯了。”
阿靜不理解地道:“這有何嚇的?姨娘的腳多漂亮?便是小小的,手上便能託得起來,又白白蔥蔥的。你看,你我纏腳就晚,便是不能了。”
阿素白她一眼道:“你何不去同她說這些話?”
阿靜作勢打她一下,道:“不是你同小姐親熱一些,也好說這事嗎?你要不說,我可同你阿姆說這事了。”
阿素忙制止她:“靜姐,你可別找這事兒!到時小姐還不找生氣纔怪呢。這事兒,我也不是沒同她講,遲早終是免不得疼的,晚纏不如早纏。”
阿靜點點頭道:“是啊是啊。”
文箐正拿了一匹布過來,叫道:“阿靜,阿靜,快教我裁衣吧。我針腳終於練得平整了。”
阿靜看她一下腳,便想着說也不說。看得文箐頭上發麻,便一臉疑問地轉向阿素。阿素指指自己的腳,見她仍不明白,便轉過臉當作沒看見小姐的求助。
阿靜想着陳嫂如今顧着周夫人的病,自是難以想到小姐的事,自己便是大的不能不爲家裡着想,終於沒忍住,便道:“小姐,你的腳該纏了.”
文箐一聽她的話,便似觸了電一般,嚇得直後退,嘴裡道:“不會吧?你們也打上了我腳的主意了?”
阿靜被她那吃驚與抗拒地模樣也給嚇了一跳,覺得這是年齡到這個地步了,理所當然的事。
文箐見她很執著地要說服自己,便忙道:“我才過了七歲呢,就是要纏腳也還早着呢。纏腳,那骨頭多痛啊,都是擰折了,扭曲着的,連站都站不起來,太難受了。我不幹,我不幹。”說到最後,她已經用急得用現代語言了。
陳嫂此時出來道:“何事這般熱鬧?”
文箐頭疼,只怕又出來了個老古板堅持自己纏腳卻,這可怎麼辦?得想個辦法纔是啊。越是急,便越是想不着辦法。急得忙去捂了阿靜的嘴,生怕她說與陳嫂聽。偷偷地在她耳邊道:“好阿靜,先別同陳媽說,等母親病好了,再說這個,如何?反正這纏腳民不是今天非纏不可的事。”
阿靜見她嚇得如此緊張,現在同自己這般低聲下氣地求情,只怕是實在不樂意纏腳,總不能綁了她纏吧。便點點頭道。
文箐是無轍,所以纔想到“拖”字訣。且等她過幾日想個好法子,到周夫人面前說一說,求求情,撒撒嬌看能否免了。文箐一見她同意,忙笑着對陳嫂道:“陳媽,我發現阿靜做鞋真正是一把好手,鞋做得太好看了!”
陳嫂拿起阿靜做的一隻鞋,端詳了半天,方道:“阿靜做的鞋,自是沒得說。小姐這幾日可是又學得如何了?”
文箐苦着臉對她道:“陳媽,你就會揭人家的短兒。我不就是針線活兒不行嗎?再說,有阿靜,哪裡有我下針的地方啊?”
衆人都笑。小姐哪裡都好,就是針線活兒苦練起來,行鍼也如彎弓走蛇,天天老拿個補丁在練,總算是能看得過去了。她日日只道:“我只求能做縫好一件衫子就行,衣不露體便可。”
阿靜拿着鞋跟,同陳嫂商量,用哪一種更好一些。文箐看着古代的繡花鞋還都是帶跟的,難怪人走起路來,嫋嫋娜娜的。只是那高跟鞋太粗,太不好看了。
文箐找出自己的鞋來,道:“我的鞋便不用加那個跟了吧?太笨重了!”
阿靜看着她,道:“只是這冬日裡,嶽州府怕是雨雪多,要是無跟,鞋太容易溼了。小姐只怕是無法出門了。總得備一雙纔是。”
文箐不以爲然地道:“那便穿靴子!我覺得這靴子便是極好的,那防寒又可以外穿,還能在院裡多練練身子骨兒。”
陳媽在旁邊看完鞋,問阿靜:“今年做了幾雙靴子?”
阿靜道:“去年冬天的厚靴子倒是做得多,奈何今年……”突然想起小姐剛纔求自己別提她的腳,便轉口道:“少爺的腳長得快,只怕還得再給小姐同少爺再做一雙纔是。”
陳媽便忙着去找毛皮準備了。
文箐忙向阿靜道謝,說不如所有的人都做一雙靴子得了。
她這話卻被正來串門的曾嬸聽得,自是十分羨慕地道:“哎呀,你們都穿靴子啊。”
阿靜不好意思起來,忙道:“我家老爺是五品官,所以家裡所有人都能穿。”
曾嬸恍然道:“是嘍,是嘍,我都不曉得。原來是官家的,那自是可穿靴了。”
文箐等她一走,纔好奇地問阿素,曾嬸說那番話莫不是眼紅?
阿素卻認真地看着她道:“小姐,咱們做的這種靴子也不是平頭小民能穿的,她自然是羨慕了。這也是託老爺爲官,小姐同少爺才能穿。”
文箐沒想到還有這個原由。忙想她打聽這靴子的事。阿靜道:“何止是靴子,便是小姐你讓我教你裁衣,那是樣式尺寸都錯不得半分的。尤其是老爺原來的衫子……”說到後來,想起老爺已去世,一下子便說不出其他話來。
093 尺寸須記牢
文箐卻聽得緊張起來,便好奇地道:“難不成,我們穿哪樣衫子,如何裁剪,都有律法不成?靴子難不成還穿不得了?”
阿靜肯定地道:“可不是!”
阿素見文箐問得一本正經,想來小姐也是不知這般事體,便在一旁道:“小姐,象曾嬸這般庶民之家自然是不能穿靴子的。你以後可千萬別在她面前提這個。”
文箐點點頭:“既然律法有規定,平民穿不得,難不成在雪地裡還着的布鞋加不成?”
阿素見她仍然想着靴子的事,想着便要將此事說個透徹纔是:“北地苦寒,自是可用牛皮靴。只是那有講頭的,只能是直縫靴,加不得其他花樣兒。便是冬天夏雪,庶民之家也只許穿皮札。”
文箐聽得一愣一愣的。原來門第級別,便是在一隻鞋上也這般有講頭。阿靜見她拿了匹,接過去,同阿素展開來道:“小姐,你這是從哪裡找出的小匹布來?”
文箐道:“便是我那小箱籠裡找出來的。我覺得花紋好看,正想問你做什麼可好?”
阿靜皺了皺眉頭,道:“這纏枝菊花的,只是眼下咱們守孝,也不能穿。”
文箐聽得這纔想着確實是給周大人守孝呢,哪裡能穿這帶色的?忙道:“你不是說小匹的嗎?我看才一丈左右,你說是不是?”
阿靜瞧阿素一眼,也不知她知情不知情,便道:“雖是小匹的,這可是上好的雲錦。小姐總不是拿這個裁衣用來練手的吧?”
文箐被她說中,便吐了吐舌頭,問道:“莫不是這個很貴?”
阿靜把這個仔細疊起來,道:“這布料還是當初夫人特意給小姐留的,準備過生日時做件衫子,正好是中秋重陽節還能應景的。小姐這個還是收起來吧,我另給你找個素色的舊布料來裁剪便是。”
阿素也沒想到她翻出這個來,從阿靜手裡小心地接過去,自是收回房中去。阿靜那邊找出一匹布來,文箐見寬也是差不多,都是三十不到四十釐米寬,便問道:“你不是說我那個是小匹的嗎?怎的這足匹的也只這般寬?”
阿靜笑道:“我的小姐啊,你是沒見過織布機吧?便是這十二三寸的已經是足夠寬的了。說的小匹,也只是見小姐適才的雲錦是一丈長,這個是三丈來長罷了。”
文箐一算,剛纔的雲錦便是三米多長,這個展開來,便是十米長。只是這般窄,確實是做一件成人衫子,一匹也只能做得一件了。她這也算是開眼界了,這尺寸大小,自是比後世要小得多。
文箐道:“你適才說,做衫子有規矩的,可得把這尺寸講與我聽纔是。”
阿靜認認真真地拿了個尺子來,道:“小姐,今日我先拿李誠的衫子來做個樣子。我量了尺寸,畫好標記,你便按這個剪了便是。”
文箐隨她手裡量着,嘴裡念着:“小姐,第一個需記得:這袖子啊,需得長過手六寸左右,復回不得超過肘部三寸。”文箐點點頭,默記了幾遍,方纔讓她接着標記下一個尺寸。
“第二項呢,則是袖口只五寸即可。”阿靜見文箐又記住了,方纔量下一個事項,“第三項則是袖樁要廣,約一尺。”
文箐記完,便道:“阿靜,這光是袖口便是這多尺寸,難不成其他的更要複雜不成?”
阿靜見她記得有點不耐煩了,便道:“還有一個,便是這衣長離地須得五寸以上。如若不然,便是違禁。”
阿素見小姐很是嚴肅地記得這些小細節,心裡有些好氣,又有些好樂。知道這是阿靜在有意刁難小姐,曉得小姐唯有在針線活上最是拿不出手,所以樂得看熱鬧。
文箐一一記了下來,便懷疑地問道:“我上次怎的見秀才穿的那個直裰,卻是很長啊,都快蓋住腳了啊。”
阿靜見小姐記得甚快,還能舉一反三,心裡自是十分高興。便繼續樂於擔當這個老師一職,道:“那是生員衣吧,自然是長,離地一寸不爲過。”
文箐想原來庶民的長衫同秀才的長衫便是一個長度上就能體現出級別了。更不用說在花色上,繡樣上,更是突出。
陳嫂出來見三人正聊得熱火朝天,姨娘卻在隔壁醒來沒人理,便有些不樂意,走了過來道:“這是說哪件事,這般熱鬧?”
阿素見她娘過來,態度馬上端正了,回道:“阿靜姐教小姐裁衣呢,講規矩呢。”
文箐擡頭見陳嫂臉色不太好,心想周夫人莫不是這會兒又病情加重了?便問道:“陳媽,母親可是好些?”
陳嫂見她一心掛念周夫人,心裡自是高興,可是面上卻不表現出來,只催了阿靜道:“既然是在教小姐這些,只是也得注意姨娘動靜啊。阿靜,你也快些收拾了。姨娘都醒過來了,適才我給她端了水去,阿素幫着去照看一下。快去找黑漆來。”
阿靜一聽姨娘醒了過來,且又急着找黑漆,想來她是做了惡夢,現在神智不清,急着找少爺。忙扔下手裡的活計,對阿素道:“阿素幫我收了這些,我去照顧姨娘。沒想到講了一下,時間倒是過得飛快。”話未完,便匆匆回房去侍候姨娘了。
文箐聽得也是緊張,想着自己纏了阿靜給自己講課,居然一時忘了姨娘的病了,便想去找黑漆來。陳嫂見廊下東西較多,忙讓她二人收拾,自己出去找栓子同黑漆他們。
留下文箐與阿素面面相覷,然後二人也趕着收拾。文箐一等收拾停當,摸着自己身上的夾襖道:“現在穿這個,似乎有些熱了。”
阿素生怕她解開釦子,忙拉了她回房道:“小姐,可別脫下來。這都白露過後,保不齊明日就是霜降天氣了。到時凍手凍腳的,只會覺得冷,哪裡還會閒熱的。可得穿好了,小心着涼。”
文箐見她一臉擔心狀,便忙應着“不脫,不脫便是”。心裡掛念着文簡,姨娘最近神智不清的時候,常常把黑漆當成文簡,衆人也只能如此應付過去。好在黑漆聽話,也是極懂事的一個人,因爲失去孃親了,雖然也曉得姨娘神智經常犯迷糊,經過一次後,得了衆人的解釋,便也曉得需好好照顧應付姨娘。
“阿素姐,你說,我弟弟他在蘇州,現在怎麼樣了?再不回來,姨娘都要把黑漆完全當成他了。”
阿素見她一臉擔憂,自己也相着此事,奈何自家爹到現在也沒傳信過來,想來是周家極忙。便安慰道:“要是無事,也許便是好事。”
文箐卻不覺得,周府老太爺現狀想來只有三個可能——
一是身體復元了;
二是不好不壞,與死神硬抗着;
三是隻怕壞消息到頭,老太爺沒了。
文箐想到八月初收到的姑奶奶的來信,想來是老太爺是往第三條方向發展了。“你說,是不是信都寄到了歸州去了。陳管事也不知咱們留落在此?”
阿素想了好久,也不敢肯定地說不會,只得往好裡想,便道:“我爹出發前,夫人一再將待,讓他有信傳來,必是從九江府到歸州這些停靠碼頭都四處打聽,所以我們到此,想來是不會錯過的。再說,小姐不是安排李誠在碼頭四處打聽了嗎?”
文箐想想,這些安排都是亡羊補牢,對事情沒有什麼補助,只是減少錯過信件的可能。
兩人在屋裡沉默着,阿素突然道:“我怎的覺得這屋子有漏風?”
文箐穿得厚,一時不察,聽說有風,便推開窗戶,果然外頭颳起大風來。阿素把窗戶關了,仔細檢查門窗處是否漏風,果然發現閉戶不嚴。
文箐忙找來陳嫂,想着周夫人與姨娘的房子裡可能也如此。又讓衆人都檢查一下門窗不嚴絲合縫的地方,畢竟要在此地過冬。
李誠晚上回來,聽說此事,又檢查了外頭所有門窗,有漏風的地方,欲找個泥瓦匠花了半天又補補。文箐聽得這樣,突然便想起周夫人既然經不得冷,不如燒個炕來?將這個主意一說出來,便得到陳嫂的完全同意,只是想到這房子不是自家的,不知曾嬸同意與否。
陳嫂是個行動派的人,心裡一有事,便馬上翻了件些小碎花布料,去前院找曾嬸商量打火炕事宜。
曾嬸倒是痛快人,忙應允了。文箐見這一進院子,住着陳媽一大家子,阿靜一大家子,還有自家。要是等文簡同陳管事回來,只怕就不夠寬敞了,便提出這個事來。
陳嫂同她在院子裡上下琢磨着,最後在同前一院子處有塊空地,想着要是在這裡,建兩間小房子,倒是足夠,正好給小孩住,倒是極合適的。找來曾嬸,同她合計。曾嬸聽得由周家出錢蓋,無需自己負擔錢財,自是高興。
此時,秋意已深,找來泥瓦匠,也不顧開始霜降,趁着太陽尚好,便忙開起工來。吵是吵了些,但好歹是周夫人的那口氣緩過來了,正在慢慢調養。
這人一多了,自然後面的小廚房便不夠用,阿素只得到前院用曾嬸的廚房給工人做飯吃。結果便是在曾嬸廚房裡,發現了一樣物事!
阿素上次也同郭醫士一起談過周夫人的病,曉得小姐有藥方子一直在找這個,便也不顧煮飯了,便到後院,高興地道:“小姐,你猜,我在曾嬸廚房裡發現甚麼了?!”
明初的製衣,規矩非常多。在衣着方面,講究也多。本文略略提一下尺寸問題,藉以說明門第級別之森嚴。
前傳 094 冰糖※紅蘿蔔
文箐見她眉開眼笑,自是摸不準,對蔬菜的瞭解實在是少,來這後,斷斷續續的補,也是七零八落的。便問道:“臘肉?”見阿素搖頭,心裡一直想着吃蘑菇,便說了出來,突然想起現在沒這個詞,忙改口道:“蕈子?”
阿素繼續搖頭,雙手背後,見小姐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自然是有幾分得意。見小姐過來抓自己的手,一時急了,忙舉起來,沒想到就這樣被她發現了:“啊呀!胡蘿蔔啊!”
文箐已以高興得跳起來:“你這是在哪裡找到的?莫不成曾嬸家種這個不成?”
阿素喜滋滋地道:“便是!”
文箐拿了過來,恨不得親幾口胡蘿蔔,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功夫。”牽了阿素的手,便往前院走:“咱們快去找曾嬸問問,她家還有多少來着?”
結果一問曾嬸,原來她家養兔,便是嫌這個胡蘿蔔老得快,長得小,只用來喂兔子罷了。文箐大嘆可惜,忙讓她找出來,自家存了,用來做藥。
曾嬸聽說這個能對周夫人的病有好處,倒是二話不說,把地裡同窖裡藏的全都讓周家取去自用。又極熱情地拿了一小包種子來,道是這個只需撕在地裡頭,即可。文箐對她這般相助自是感激不盡。忙同阿素一起翻箱子,把以前不能穿的鞋類的全送給她。
既然找到了胡蘿蔔,自是想着抓方子。可惜冰糖仍然無處購買。
這日,建房子的工人也建了差不多了,只剩下瓦工在蓋瓦。便是有客人來訪,你道是何人?
正是去成都府販糖的祈五郎!
祈五郎上門來時,曾嬸碰得,上下打量,只見他說話中氣十足,衣着光鮮,見這郎君說話也極動聽,便問道:“這不會是陳家姑爺吧?”
她這貿然一句,祈五郎的臉便騰地紅了。
李誠在旁邊聽得倒是一愣,忙道:“這,這也是因爲房子而認識的兄弟。嬸子快勿要亂點鴛鴦譜了。”急着扯了祈五郎就往後院走。
曾嬸見周家在此住了小一月了,才見周家來客人,自是不放過,早就轉身在前頭急急地朝後院喊話:“陳家嫂子,來客了!你家來客人了!”
她這嗓門吧,後院的人都驚了起來。一個個心整了衣冠,包括栓子與豆子,都探出頭來看:到底是何人?
文箐早就邁步出來,一見祈五郎,自是訝異不已!忙回頭對正在房裡納鞋的阿素道:“祈五郎怎的來了?”
阿素本來也好奇來客是誰,一聽此人,便心裡打了一個咯噔,仰頭道:“他來作甚?錢帳不是早清了嗎?”
文箐見陳嫂早就將祈五郎迎到旁邊的會客間。這是由廂房改成的,現在住的實在不寬裕。祈五郎上下打量室內,發現遠不如歸州的房子寬敞,相來真如李誠所說急着找的臨時落腳處。
因爲外男,文箐被阿素給拉在屋裡,也沒聽祈五郎說了些啥。不過等人走了之後,陳嫂一臉喜氣地拿了一大包物事進了周夫人房裡。文箐自然好奇地跟上。
陳嫂笑道:“小姐,你前幾日才找着胡蘿蔔,如今,這冰糖,人家送來了五斤!可算是不用再找了。”
文箐聽得自然高興:“莫不祈五郎送過來的?這可真是太好了。”
陳嫂這下得知周夫人的方子上的藥總算齊了,自是眉開眼笑道:“可不是他還有哪個!他從成都販糖,上次聽得大福說夫人這邊要冰糖,還真記在心裡了,這回特特找上門來。道是差點兒賣 了。”
文箐也曉得祈五郎上次有說,本來是拿歸州的房款作本錢去販賣 毛皮生意的,只是時間來不及去東北,上次同人合夥到販了成都的糖。“這麼說來他是運了一次糖回來了?需得這般久?”
陳嫂道:“唉呀,我的小姐啊,你是不知道,從成都往下游好走,可是要過三峽後,卻是不好上行。再說,他也是賣 了霜糖後,這正準備再去販運一次呢,纔在碼頭上碰到了李誠。也真是老天爺開眼,讓他二人的關照只是上了,要不這冰糖他還要打算送人或者賣 掉呢。”
周夫人因聽得冰糖有了,也是高興,打起精神來,看着那包糖,道:“你,你可是給他打點些回禮……要不,又欠人家情了……”
陳嫂心點頭,給周夫人一一講解道:“曉得,曉得。只是他現在急着再去投一次,要不馬上到年底了,這一趟來回可就趕不上年底了。他這僱的船在碼頭,等不得了。待來日,他返程時,咱們再送於他便是。”
周夫人聞言,點點頭道:“既是如此……便,好好地準備一份禮物,莫不要落人口舌。”
文箐見她說話費力,忙扯開了話題,道:“母親好好休息,我這便將方子給李誠,讓他去找醫生再瞧一瞧,備齊了藥,好一齊熬。”
周夫人見她如此上心,自是感動。陳嫂這邊忙着收好物事,便同周夫人合計來日送什麼禮。
阿素見文箐從夫人房裡出來,忍着也沒問。倒是文箐沒多想,馬上就說出了祈五郎的來意,阿素道:“他還沒忘了我爹所託啊,還算記情。也算是……”
文箐見阿素對祈五郎似乎有些意見,也不知哪裡來的,便道:“也只是一句囑託,好在人家是沒忘了,從歸州差點兒找到蘇州去了,便是這份人情,也可見他是個不錯的人。阿素姐,爲何還說他‘記情’?”
阿素想着那日的尷尬,自是不好說與文箐聽,只是回了一句:“那他販糖的,還不是咱買了他房子,才得了本錢嗎?說來咱們也不欠他的。”
文箐笑道:“人家給的價錢也便宜啊,都是雙贏的事。”
一不留心,又說了一個現代詞。好在阿素在想別的事,也沒在意這回事。
祈五郎匆匆地來,又匆匆地離去,於周家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文箐見事事順遂,想着周夫人終於能按自己抄的三個方子,吃上藥了。心裡大安。
十月末的早晨,茫茫然一片虛空,伸出去手去,有那麼一片冰涼。已經是開始降霜了。
過得十來日,也不知是不是藥的問題,還是因爲房間裡燒了炭火,掛了水壺,周夫人這血終於吐少了些,精神明顯好轉。只是下炕不得,渾身無力。
陳嫂天天給她翻若干次身,每日裡給她擦身子,唯恐得了褥瘡。
一天堅持按摩三次,周夫人倒是說這按摩能解乏。
文箐又出主意:“這醫生都說:寒氣由腳生。我現在都天天用熱湯燙腳,母親和陳媽不如試試,以免凍腳。”
陳嫂想着周夫人纏的腳,這倒還真不是天天洗的。只是小姐既然這樣說了對病有好處,忙張羅上了。“真的?”
“不信?你摸摸。我腳可暖和了。一晚上都暖乎乎的,腳一暖和,睡覺都香。”
她那副非常自信的神氣,把陳嫂緊皺的眉頭也舒開了。周夫人由陳嫂背了下牀,躺椅子上,又被蓋了被子在身上,雙腳放下牀來,平時都用的溫水,文箐一試水溫,道:“這個不行!得再熱點,燙腳,活絡了血,才行。”
這還沒燙完,文箐又在旁邊出主意道:“還得按按腳心,按好了,母親會覺得腿不酸,這腿上的肉也不乏力了,反正是通透了。”
陳嫂依言而行。周夫人道:“你這力氣還大了些,就是有點兒疼。”過得一會兒,燙舒服了,便道:“阿蘭,你和阿素也用熱湯都燙燙腳。別凍着了。”洗完,人也沒力氣了。又復到牀上,喝了藥,開始睡去。
陳嫂端了水出來,與文箐道:“看着夫人比前幾天要好許多了。可惜還是沒力氣。”
文箐見她連日來着實辛苦,好似也老了兩歲,想着自己要大上幾歲,那侍疾的事只怕是需得自己親自動手的,便心裡也過意不去。寬慰她道:“只要一天比一天好,便是個盼頭。”
陳嫂見她小大人似說話,便也點點頭。
文箐又見得阿素天天洗衣,下廚,手已有點兒凍傷,忙說快快找醫生看看有什麼藥,可以抹一抹。她這邊又翻醫書,得一藥天上好抹手潤膚用,顯然是極簡單。讓李誠出門時帶了材料回來,幾個要湊一起,鼓搗了起來。弄得也象那麼回事,就讓全家下水後就抹。後來阿素道:果然管用。
唉,想起了小時候聽表姐說的蛤蜊油、蛇油膏了。
文箐想着上次在迷鹿村吃的米糊,就與陳嫂說了。買個南瓜,大家都吃米糊吧。上次陸三嬸有提過,要是放了南瓜,煮熟了,再放米糊,味道更香更濃。而且,在21世紀,南瓜還是保健食品,雖然不知對肺結核是否有好處。
可惜沒有牛奶。那個時候,文箐也根本沒想到羊奶,她便一根筋地只想牛奶,知道北地有,只得極少有人養。文箐嘆口氣,真是要什麼沒什麼,太不方便了。
她這邊正在籌劃着做一個單肩布包,畫出樣式來,阿靜好奇地道:“小姐,這麼大一個荷包!”
文箐想着,自己就是不知道古代的包的設計,所以纔將茶包樣式放大,反正現代的揹包也有類似的。只得這圖被陳嫂拿去給周夫人看了,她便道:“這粗看以爲是招文袋呢?”
文箐見過漢代以後就有人背這種包,心想什麼招文袋,我這明明是現代包,不過卻想着藉口嘴裡忙道:“母親,我這也是見古書上有記載那個叫‘持囊’的,也不知道做得象不象。”
周夫人左看又看,道:“倒似乎有這麼個物事。你如今倒是比母親曉得的還要多了。且好好做來瞧瞧。”
文箐自是答應用心做。心想,這單肩包只是其中一個,她先練練手,再計劃做一個雙肩背的布包,慢慢來。
她這邊正合計,卻聽得曾嬸又在內院門口道:“你家又來客人了!好似從蘇州來的!”
前傳095 周老太爺去世
文箐同阿素只聽得“蘇州”二字,便忙起身,兩人都爭着往門外走,差點兒擠着一處。相互看一眼,文箐道:“阿素姐,你說不是不陳管事他們回來了?”
阿素聽得曾嬸說話,已是高興,哪裡還管是誰來了,只要蘇州來的,必然帶來了家裡的消息了。陳嫂早在後院門口同曾嬸說什麼,文箐忙跑過去,問道:“母親可是睡了?”
陳嫂點點頭道:“正要去叫小姐呢。這外邊動靜大,沒想到小姐都聽得了。”又吩咐阿素先去看一眼周夫人是否被驚醒。陳嫂轉頭道:“小姐,你且先去廳裡候着,我聽得好象是小綠夫婦,只是好象還多帶了兩人來,不知是何事。”
文箐此時顧不得別的,便道:“我呆在那兒也着急,不如一直看看,也好。”
才走出巷道,就發現小綠正立在由曾嬸家兒子守着的門口,向裡張望着,一見陳嫂她們,自是激動地道:“陳媽,陳媽!可算找到你了!”一邊說,一邊就激動得往院裡趕,卻被旁邊一箇中年娘子拉住,道:“綠娘子,可得小心腳下!注意身子!”
小綠聽得這句話,動作幅度也緩了下來,只是嘴裡仍道:“一時情急,哪裡還顧得這個。多謝劉娘子!”
陳嫂卻瞧她臉色初時蒼白,此時臉上紅雲一片,便看向她雙手護着的腹部,笑道:“真是恭喜小綠了。這般快便要做母親了……”
小綠被劉娘子扶着,此時聽了陳嫂的話,連耳邊都紅紅的,扭捏道:“陳媽又笑話我……”突然想起來,還沒給陳嫂介紹身邊的人,忙道:“小姐,陳媽,這是舅老爺家的劉娘子……”
只是她這邊還沒說完,劉娘子已舍了她,向文箐行禮請安。文箐忙閃身躲開,而陳嫂已上前,同劉娘子已擁作一堆了,原來二人早就相識。兩人親熱交流了片刻,方纔醒悟過來這在外院,忙道:“快請進。咱們現在都住在後院,這前院是房東曾嬸一家住着,可別多打擾了他們。”
曾嬸這邊早就開始讓他家兒子把馬車上的物事卸下來,問道:“陳家嫂嫂,你這些貨可是先給你擱在這兒,過會兒再搬進去?”
陳嫂正要說話,阿素已上前去交接了。文箐抽身一看,居然是布匹。一時好奇,怎的運來這多?小綠邊走邊道:“這是陳管事讓帶來的,道是在這邊賣 了,剛好過年肯定有人買。拉了三百多匹過來。”
這邊陳嫂張羅着熱湯給他們淨了手,又問他們吃過沒。小綠老實地道:“一路趕着,在船上吃過一張餅。”
李誠此時也從外歸來,便在外頭招呼着小綠家的郭三郎及劉娘子男人劉四喜,又忙着將貨物運進來。阿素得了陳嫂吩咐,忙去準備吃食。小綠跟着便要去,陳嫂也沒攔住她。
劉娘子在廳上坐定,見陳嫂說話做事,四句總有兩句半要請示一下週家小姐,沒想到她小小年紀似乎就管上了家,便一再上下仔細地打量過她,道:“沒想到,四年多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小姐如今都長得這般大了,還會理家了。真是出落得越發漂亮了……”說着說着,就想起了侄少爺,臨行前還被二奶奶一再託付,特地讓自己多注意小姐。現在一看,發現小姐大人一般端坐,應對極爲規矩,想來是被姑奶奶教得極好的。她嘴裡便道:“我家侄少爺聽說我來,還特地讓我替她身小姐問好呢。”
陳嫂想着周夫人上次說的要解除婚姻的事,自是不想提這事。她這邊還沒想到話,便聽小姐道:“多謝劉娘子,也請回去替我謝謝表哥。不過,彼時我年幼,後來又遇水撞了頭,過去的人和事都記不清了。這也是夫人生病,小姐便開始學着,要不然,這一家沒個當家作主的如何是好?”
文箐可不想這麼早早被人拉和到一塊兒去,忙矢口否認過去的一切。
陳嫂聽得小姐這麼一講,也應和道:“正是,正是。我家小姐,便是落難的時候,受了重傷,於過去的一應人和事,都不曉得了。唉……”一邊說着,一邊就落淚。
劉娘子見正說到人家傷心處,忙停下來。心裡卻不明白爲何二奶奶特意讓自己在姑奶奶面前說侄少爺的好話,並讓自己打聽清楚這周家小姐到底有何毛病沒有。
陳嫂有心事,便一一問幾位舅老爺家可好。
劉娘子都一一言道,低下聲來,同陳嫂道:“我家爺下西洋,原來的貨物都是賒的,如今這小半年便是還債,田地鋪子都是典出去的。我家奶奶又是個不懂這些的,其他兩位爺也只酷愛些旁的,這些營生自是不參與。唉……”
文箐聽得她說幾句話,便嘆口氣,顯然是周夫人娘子的日子也過得緊張,難怪眼下方纔打發人過來問候。不過這幾千裡,仍惦記着嫁出來的周夫人,還專程派人過來探病,顯然是兄妹情深。
陳嫂忙着寬慰,道只要舅老爺下西洋返航,家資便會翻上幾番。這話說得劉娘子頓時也興高彩烈起來。
文箐見她二人要扯這些舊事,忙託口要去看看小綠,讓她二人好好敘舊。
阿素在廚房裡,也不讓小綠動手,只讓她坐在那裡看,自己一邊忙乎着,一邊偷眼上下左右看看她,發現要當母親的人還是原來那個個性,真是泰山易改,本性難移。又笑話她動作真是快,一下子就要當娘了。
小綠回嘴道:“你別笑話我,我且看你到時嫁了人,不想要孩子纔怪。”
阿素沒想到小綠仍然如此尖嘴利舌,這下子沒佔到便宜,反而給取笑了。幸虧文箐過來,當作沒聽見剛纔的話,轉而關心地問小綠:“小綠姐,這幾個月身孕了?也沒見懷啊?”
小綠要爲人母,自然希望人人都關心這個話題,很是自豪地道:“也有三四個月了,還好不太顯。”
文箐點點頭,又問道:“那你這來回船上,可受得了?孕吐得厲害否?”
小綠見小姐仍然如此關心自己,很是感動,又帶點不好意思地道:“便是吐得厲害,這才一路上耽擱了船期,要不早該到了,讓夫人,小姐你們擔心了。”
文箐沒想到自己這一句關心話,倒讓她負疚了,只得繼續問她孩子的事:“那現下可曉得是男孩還是女孩?小綠不是等着將來做個誥命夫人的麼?”
小綠沒想到當初被打趣的事,小姐還記得,滿臉通紅,嘴上一時也沒了剛纔的利勁兒:“小姐休得再笑話我了。不過,劉娘子給看過,說只怕是男孩才鬧得如此厲害。”
阿素卻想不到小姐怎的會如此熟練孕婦的習性,實在詫異不已。文箐這纔想起這些孕婦的反應,都是表姐與堂嫂她們的親口所傳,自己當時記在心裡罷了,這睛子露餡了,忙道:“阿素姐,便是我看醫生上說得一二點。這些書,你又極不喜看的,自然是不曉得了。”
小綠驚喜地道:“小姐還學醫了?我家郭三郎原來學醫也只得點皮毛,這次來回路上見我受了些罪,便一再發誓回來要好好學些醫纔是。”
阿素見她真成了別個家的媳婦了,開口閉口都是兒子夫君的,便笑話她:“你可真正是嫁出去的女兒,心裡只惦記夫家了。你快同我們說說少爺,可好?”
小綠這纔想起來,剛纔只說了一句少爺還好,現在自然是不會這麼輕易一句打發了。忙細細地同小姐與阿素說了說蘇州府的事。
原來他們七月動身,一路緊趕,中途少爺文簡又是低燒,好在都能應付得了。就是少爺膽子又變小了,愛哭。好在一路都有船,中間未曾有片刻耽擱,日夜兼程,趕到蘇州時,已是八月初了。老太爺真是就一口氣吊在那兒,看到小少爺了,氣色好一些。
不過少爺一回家,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次日裡就開始不舒服。陳管事一直防備着,卻也不知道是哪裡毛病。請了大夫來看,都說小孩心驚,水土不服。
老太爺知道了,道:且讓他與少爺呆三天,他也知足了。又問是不是老爺出事了?或者夫人肯定出事了?就是姨娘怎麼也沒回去?
陳管事他們都按原來說好的講,結果老太爺只是閉着眼睛,說了句:“我知道了……當初……要是……對你們老夫人……不那麼樣,也不至於……今天”這話對於一箇中風的老爺子來說,他說得極是費力,卻吐字已經十分清晰,只是讓小綠他們聽得糊里糊塗,然後就被打發出來了。
次日,據說是因爲太姨娘緣故,小綠他們也沒住夫人本應住的東院。陳管事同太姨娘說及燕窩的事,最後也不了了之。這事沒想到有人傳給老太爺了,氣得罵人,然後說無論如何,家產就是要分,也得平分,這東院和老夫人的那個小莊子無論如何要留給小少爺。後爲便是讓去找族兄過來分家。
太姨娘責怪陳管事他們說了不該說的話,最後讓三爺去找族人來。
小綠說到這裡時,便說不下去。文箐見她淚流滿面,只好拿帕子給她擦乾了,問道:“你也勿要傷心,可是後面出了不好的事麼?”
小綠點點頭,阿素給她端了杯水來喝了一口,平靜了一會兒,方道:“也沒想到,京城裡下的公文,居然直接到的蘇州府,也沒有傳到歸州來……”
阿素“啊”地一聲,一刀切了手,她也沒顧得上,只着急得地問道:“怎地便傳到蘇州去了?夫人還在歸州呢!”
文箐見她任血流也不管,哪裡敢放任她自殘的模樣,忙問道:“先別管這個,你先把手上的傷料理了。這個時候,你要再受傷,如何是好?”
小綠也見得她受了傷,便站起來,自責不已:“都怨我,我要不說的話,阿素也不會受傷。”
文箐一個頭兩個大,忙將阿素身上的乾淨帕子給她纏好了手,道:“這菜也不用切得太多了。便做個南瓜糊出來,又快又好,給他們填了肚子便是了。還搞這多菜作甚?”
這就把他們要吃的給做了決定。
文箐見阿素帶傷去做南瓜糊,想來這會不再切着手了,便對小綠道:“你且繼續說周府接到了公文的事,如何了?”
小綠黯然道:“這公文想來是京裡接到歸州府老爺去世的事,以爲家眷都扶靈返鄉了,北京的宅裡接到了公文,便火速下到了蘇州。老太爺便聽了這公文,曉得二爺不在的事,便……”
文箐想着必是老太爺便一命歸西了。既然如此,周府必然亂成一團粥了。想來文簡同陳管事便滯留在蘇州了。也不知何時回來。便問她:“你們接着我們的信了嗎?”
小綠搖搖頭,一臉錯愕道:“我是到了蘇州,才發現有了身孕。那邊要忙乎,事情太多,後來太姨娘手下的管事支使我去守孝,陳管事擔心我身體不好,便忙讓三郎攜我回來了。小姐,你們的信是多久發的?”
文箐擺擺手道:“那必然是信還沒到,你們已經回來了。陳管事可還交代過何事?”
小綠這次清楚地交代:“陳管事帶着小少爺要給老太爺守了百日孝,屆時再返回來。”
文箐問她:“劉娘子到底是哪一房的?怎的這麼遠也過來了?陳管事沒阻止?”
小綠也不清楚這裡的事,只說是陳管事也沒法攔,因爲舅奶奶那邊堅決要求來探視,道是五月份本來就該派人來的,結果當時給族伯守孝,纔沒有決定。此次聽得周夫人重病,三舅奶奶便急得不成了,這纔派了劉娘子過來。
文箐聽得是三舅奶奶派過來的,想來是同周夫人感情相處得極好的那一位,而不是定親的那位,這才心裡略安了一些。
阿素在一旁聽得,一邊忙着下廚,也不忘問候了一下少爺身體後來如何了?自家爹身體可好?
小綠都一一交代,道是二人現下皆好。阿素心裡卻想着小綠夫妻現下就回來了,少爺到時再來嶽州時,要是沒個醫生在旁,如何是好?可是想想,自家爹必是因爲舅老爺家派人過來,才讓小綠他們帶來的,也只得作如此安排了。
大廳裡,劉四喜鄭重地將一大包冰糖,同一匣子燕窩捧上來。劉娘子十分認真地同陳嫂道:“這都是我家三奶奶的一片心思。聽你家大福道,姑奶奶需要這些個,便忙找人搜了這些,別的也拿不出手了……”
陳嬸知三舅奶奶的一番心意,便是這些冰糖燕窩只怕也是費盡了心血了。想着周夫人以前的心血在沒有白費,總算是孃家並沒有忘了這個嫁出去的小姐,說來說去,還是孃家的人更關心夫人。周府的人,如今只怕因老太爺故去,要忙的事太多了。
前傳096 煩惱是會傳染的
文箐又再問小綠,公文到底是何內容。
小綠自是不知具體內容,只說是兩份,有一份自是涉及姨娘的,蘇州周府裡上下都說姨娘只怕不能再算周家人了。當然這話她沒明着與文箐說,文箐卻聽出這個味道來。想着姨娘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實在也是個可憐之人。她一時想到周夫人的病,要是知道公文早就下來了,又會如何?突然便佛至心靈,也不知如何就一個直覺,只堅持小綠萬萬不得在周夫人面前提這個公文的事。才一交待完,又同陳嫂合計,讓劉娘子那邊到時也多注意口風。
周夫人先是見得劉娘子,自是應酬幾句,一再表示謝意。劉娘子自己這邊戴着口罩甚是不利落,隔了半個屏風見姑奶奶十分沒精神,人已削瘦不止,說話也氣喘,也不知能拖得多久?於是說話也十分小心翼翼,擇了主要的話題,說得一二,便出了門,直落淚。卻見周家小姐正站在廊下,盯着自己,忙抹了把淚,強擠了笑對身後跟着出來的陳嫂道:“聽說這個什麼面罩還是小姐提出來的?真是聰彗又極有孝心。”
陳嫂見小姐的好得到別人認可,自是覺得榮耀,說道孝道,便道自家的小姐真是天下有地上無,唯有這一個,同她又說了說小姐如何爲夫人的病着想,如何看醫書等等事例,聽得劉娘子更爲心動,心想難怪二奶奶在意這個表小姐,原來真正是小時見了,已經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自己在這裡還得盤桓些時日,不妨多注意,要真是牽了一根紅線,知根知底,親上加親,對周家,沈家又何嘗不是一個妙事?
文箐彼時哪裡還想得人家的算計,她還想着周夫人那邊答應自己悔婚一事呢。見劉娘子出來,忙陪了小綠進去探望。周夫人畢竟想着劉娘子是外人,周府的事自是不好向她打探,此時聽得小綠說老太爺去世,自是大慟。她這一悲傷,直接影響病情,幸虧文箐料想周全,早就請了醫生在院裡候着。如此忙乎下來,一日便也過去了。
阿素這邊又忙着安排房間,好在曾嬸這時見周家住得實在擁擠,又在前院騰出一間客房於劉氏夫婦。文箐同阿素忙了一天,再無力氣說其他閒話。
只是周夫人房裡是連續幾晚徹夜燈不滅。
陳嫂在旁不是端茶倒水,便是費神勸解。劉娘子總是在一旁伺機觀察周家上下,發現居然是忙而不亂,周家小家更是一點即通,小小年紀,竟然能讓陳嫂也聽她的話,於是對文箐更是半點也不敢馬虎。她經常拉上文箐說上幾句,卻發現表小姐實在機靈,常常要把話題引到沈家,總是不自覺地就被小姐拐着就拐跑話題了。奈何自己受二奶奶所託,同周夫人那邊也沒得到一個肯定地回覆,好不心焦。
且不說她這廂如何,單表周夫人那邊曉得老太爺不在之後,雖然早早就有心裡準備,只是這個消息來得太快,沒想到自己差點兒死在船上,反而沒趕上見老太爺一面,除了自責內疚的同時,難免同時意志便越發消沉。好在是陳嫂天天在她耳邊念着少爺同小姐,這才讓她打起精神來,老爺如今沒了,周府能護文箐姐弟的老太爺一去世,她要再有個三長兩短該如何是好?
她這憂心忡忡,又想到劉娘子的話裡意思,沈家不嫌棄周家如今這副模樣,到底是不想給外人一個“落井下石”的說頭,還是真正顧念自己?如果是前者,只怕難成長情,便是後者,自己一離世,文箐會同自己一樣落個寄夫家籬下嗎?會不會又走自己的老路?越是這般想,她越是覺得當初老爺答允的這門親事太過倉促了。左右思量,便只想着一個拖字,再不肯同劉娘子說及這個話題。
周夫人這邊同陳嫂合計着,商量着小姐來日歸宿問題。陳嫂是贊同與沈家結親的,畢竟二舅老爺是個極和善的,二舅奶奶也算是個熟人,沈家也是知根知底的,因爲夫人關係自是會看重小姐,不會嫌棄小姐是姨娘所生,比起日後嫁個不知底細的要好得多。她這般一一說出這其中的好處,周夫人嘆口氣道:“你說的這般好,當初……咳……這些話我又何嘗不也是一一聽過,如今卻也只是這般光景……咳咳……”
她這咳個不停,陳嫂忙認錯,周夫人邊咳邊擺手,片刻方道:“我看箐兒是個有心裡主意的人,那日我同你的說的話只怕她是聽到了卻不動聲色,聽得我給她處理好舊事,她竟然也能明白。我見她眼光裡甚是期盼。只是沈家如此堅持,只怕是一時退不了……”
陳嫂認爲周夫人過慮,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沈家自然是好的,再也沒比這好的親事了,只是夫人現在心理有陰影,拿自己的事當成小姐將來來想,自是覺得難過。她這邊同劉娘子一再打聽表少爺的事,聽得表少爺雖年幼,但實在不錯,不想小姐就此斷了好姻緣,只得託口道:“夫人,如今想這些尚早。小姐與表少爺的事,成與不成,不妨看來日,要我說來,此時也不必急於下決定。再說,小姐既是個有主意的,要是將來表少爺也是十分喜歡小姐的,想來小姐自有主張。夫人不如放寬心思,養好病,過得幾年,再把表少爺細細看看,反正婚書還沒下定,不是?”
周夫人聽得她有意成全沈家,想來自己要真去了,似乎也只有沈家能依靠,此時是萬萬不能得罪沈家,要不然徐家不認姨娘,文箐自是得不到徐家的支持,要是沒了沈家,那隻怕將來的日子更是難過。於是,在陳嫂反覆勸說之下,又提舅老爺的人品,而劉娘子時而便提自家二奶奶如何喜歡錶小姐,誇讚表少爺好學勤勉,小小年紀也是個極有孝心的人原來要斷了婚事的念頭,一時也沒了。
文箐此時還矇在鼓裡,再說,知道了又如何?難不成她能跳腳出來反對?相反來說,她同沈家的表兄完全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成親了也不會擔心有怪胎,另外如果把事情攤開來同她講,只怕她也得認定了周夫人是給她找個好靠山。至少,當時來說,確實如此。
小綠到了嶽州後,低燒了兩三日,幸虧沒出別的事,調養了五六天,郭三郭着急回家,文箐也怕小綠在周夫人面前露了馬腳,忙打發他們走了。劉娘子在嶽州呆了七八天,見這一小方天地,盡是病人,又怕過了病氣,得了陳嫂的暗示,自是高興地走了。
客人走了,周夫人經過此次大難九死一生,卻曉得自己真的可能是時日無多了,便着急想教導文箐管事一切事宜。只是陳嫂料理內外,自然也是苦累不堪,一不小心便得了個重風寒。阿素這時不得不頂替她來照顧周夫人,阿靜又要照顧姨娘,還要下廚,再加上還有陳嬸要照顧,李誠本忙着推銷布匹的也只得停下來,幫着一起忙裡家中事務。女人們家務事多,這躺下一個,少了一個人手不說,還需得另一個照顧,真是愁煞人也。
所幸,這時曾嬸幫着一起下廚,這讓文箐大大地舒了口氣,實在對她感激不盡。曾嬸這人爲人極熱忱,卻沒有鄭家大嬸那般尋熱鬧,也不是個將周家的事往外大肆宣揚的人,懂得低調一些。文箐雖然覺得住得擠,但幸虧是找了她做房東,原來想再換房的心,便也沒了影兒,再說此時人仰馬翻的,誰還顧及這個?
好不容易,到了十一月底,陳嬸的傷寒是好利落了。這一段時間,有病的沒病的,全跟着瘦了一圈,等大家都反映過來,見三個男孩同小姐一般,衣衫不合適時,纔想起來,都是長個子的時候。
這樣一來,布匹是再也不能堆在家裡了,文箐同陳嫂合計,不如稍微便宜一點,趕快趁年前賣 出去,要不然隔了年,只怕便要堆到下一年,實在不妥。這般合計完,請示了周夫人得了她同意,忙知會李誠趕緊去找鋪子,能批發的便批發了,不能批發的,便儘快零賣 了。文箐特別拿出五匹布來,給曾嬸,以感激她的幫助。
周夫人見她這段時間處事也得體,安排有度,便更加放了心。只是這段時間忙得不開交,自是帳本都無人記了。便交待阿素,快教會小姐記帳纔是。
阿素也曉得萬一以後到了沈家,當家的話,只怕不會記帳是不行的。想來表少爺只怕是被二舅老爺給教得只講琴棋書畫,要是小姐再不懂經營,自是不行的,便更是盡心盡力教她這些。
可是陳嫂這時卻心中另有想法,想着二舅老爺只怕同老太爺一樣,既喜歡琴棋書畫這般雅緻的,到時教的表少爺也是這個樣兒?那小姐豈不也不會得表少爺鍾愛,真走了夫人的老路了?要是也同姨娘一般,乾脆撒手不理這事,只傾心如何討老爺歡心上,合了老爺意,便是個萬事不愁的主。可是又想小姐要真這樣,小姐會不會欺負?姨娘是因爲夫人仁慈,且對老爺沒有獨佔的心思,才能如此周全安然地享了這些年的福分。小姐,能嗎?
她這一時擔心,一時又自我打氣,卻也犯愁到底該教小姐如何一樣纔是,免不了就同自家女兒阿素商量。
阿素見她娘這般爲小姐着急犯愁,便想到小姐對世俗親事總有七八分抗拒,也不好說她孃的主張是對,因爲要是她,她是贊成小姐到沈家去的。便安慰自家母親道:“要不,我私下裡透個話給小姐?總是讓多學些女紅,琴的話讓姨娘清醒的時候教幾手?這書畫方面自有夫人提點不是?再說沈家既然男人都這般愛好書畫,要是小姐比他還出色,只怕也不好?只是瞭解些,便也成了。”
阿素是萬般肯定小姐只要學哪樣,便是哪樣難不倒小姐的,擔心表少爺不如小姐優秀,怕小姐把表少爺比了下去,只怕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說,煩惱是會傳染人的,一個人的不開心,講出來沒能解決,於是成了衆人的不開心。人人都想讓小姐爲周家爭口氣,不能在沈家被人看輕了,便想着在一般女兒受得教養基礎上,需得再高上兩籌不可。恨不能文箐是個全才,樣樣拿得出手,不會有個短處,想着小姐往常便是個能的,在此事上更是萬分關注。
所以,在文箐還不知情的情況下,關於她的教養問題,已是難倒了一幫人了。
愁腸寸結啊。
前傳097 閒聊禁銀令(朝政)
周夫人想着自家女兒的婚事既然現在已這樣,更想到了阿素年歲已大,如今卻因爲老爺喪事要是再耽擱三年,自己再要一去世,陳媽是個死腦筋,再讓她守孝三年的話,她婚事還沒定,這不就耽誤了她一生?阿素自己教養這麼多年,要是沒個好歸宿,自己也實在不放心。
她這般想着,情不自禁就開始交待了後事:“阿蘭啊,是時候搬阿素找個好人家了。不管回不回得了蘇州,你記得,有了中意的,就讓他們成親吧,別管老爺的孝期了……女兒,不能這麼給耽擱了……”
陳嫂被她說中心事,又見夫人居然還時時念着阿素,心裡格外感動,只說:“那是她的命。既然找不着合適的,她也不急,再說家裡現在也離不開她……”
周夫人無比沉痛地道:“都是我連累她了。不管如何,要是有人提親了,一定好考慮,好的話就答應了吧,萬萬不得耽誤了,免得我x後牽掛……”
陳嫂見她越說越象交待後事,便有些慌。只是又見她精神明明清明,顯然不是臨終所言,流着淚直點頭。周夫人卻不放心,同文箐私下裡主這些事:“你還小,可是家既然要掌管,便不能不將諸事放心頭。你阿素姐雖不是母親所生,可幼時我待她同你一樣,如今她對你更是沒得說,你且需記得她的好,若是母親有不測,你定要記得給她找個好歸屬。你陳媽要是讓好爲你爹或者我x後守孝,可萬萬不成……”
文箐聽得她鄭重其事這般囑託,想着她真是可憐,便是病重的時候,還想着給衆人安排這或者那的,只怕她這九死一生之際是謀劃了不少,於是信誓旦旦地一定會安排好阿素姐姐將來的親事。
周夫人見她十分懇切,想着這樣一個小的女兒,要負擔如此之重,只覺悲從心來。
文箐忙給她提及這些日子跟着陳嫂管家的一些雞零狗 碎的小事兒,又提曾嬸家的可樂的事,力圖將她的精神從這方面分散開來。一從周夫人房裡出來,便將她所託之事放在心頭,可惜自己也不出門,這人生地不熟的,哪裡去找好人家?看來只能利用曾嬸這個好人了。至於自己的將來,畢竟再如何,也得近十年之後,這十年間,難免不發生什麼事,誰能說得準呢?
她當務之急是想着幫李誠如何把布匹賣 出去。因爲,光看得帳上的數字頭痛不已。原來只是看便覺眼花了,如今卻讓自己記帳,還要算。可帳本上那哪裡是阿拉伯數字啊,全是從一到十,百,千,萬的繁體字,一小串數字就是長串黑乎乎的繁體字,真是暈眼得晃,很容易就看走眼,也記不清。無比的感謝引進阿拉伯數字的人啊,太英明瞭。
文箐在一旁書寫着“壹貳叄肆伍陸柒捌玖拾廿卅佰仟萬”,其實這些都有寫過,拜她老爸教導,倒也學過這些數字,因爲從中學開始,就幫她老爸整理論文。好不容易記完了帳,便問:“阿素,可有簡便一點兒的記數的法子?”
“這個倒是有,便有咱們的蘇州碼子。”阿素極有耐心,在紙上也寫了幾個符號。
文箐以爲是阿拉伯數字傳了過來,忙湊過去看。卻是陌生的很,根本不是阿拉伯數字。有些垂頭喪氣,可是總得讓周夫人放心纔是,不能就此罷工,便又拿起帳本,執了筆,在紙上分門別類地統計一下物價。
把帳本扔一邊,想的東西也就越多。一腦門亂緒。躺了會兒,又起身,又問阿素瞭解這帳本上怎麼既有銀錢是多少錢釐分之類的,又見有鈔多少貫多少文,還有銅錢多少文,好一個亂法。真就如把人民幣,美元,英磅,馬克混作一堆,到底這裡怎麼進行一個算法?
想着以前聽說的“禁銀令”之事,文箐一直想打聽一下。因爲在她的印象裡,一直認爲從金、宋開始,就有了銀爲交易貨幣,從未了解到什麼“禁銀令”,以前自己聽來的明朝歷史,也沒聽說過禁銀一說,就是《明朝的那些事兒》裡,自己略略翻了一下,沒見到把禁銀作爲重要事項來說,這畢竟是一項重要的影響經濟的國策啊。
在十二月的上午,周夫人由陳嫂搬了椅子出來曬太陽,文箐陪着她聊天時,便十分認真地向她求解。
周夫人聽得倒是一笑:“你問這個,倒是有好長曆史。便是那銀,雖然唐宋即可換物,可真正用銀爲交易,還是金開始呢。金以銀兩爲主,錢與絹布爲輔。宋時以銅錢,交子與銀兩都有交易。到了元,蒙子覺是宋時交子方便,便也印了元鈔,只是這印得多了,到了元末,就是一千貫元鈔也不值錢了。”
文箐點點頭,道:“母親,這個我亦聽得阿素姐說過。只是如今寶鈔這麼不值錢,爲何不直接用銀啊?既然都有先例所在,您不說太祖之初也未曾禁止銀嗎?要我說,現在一兩銀子要一百張鈔,從重量來說,那也是挺沉的。”文箐想想要是一萬貫鈔,想想幾十包A4紙重量,實在是不輕。
陳嫂在旁邊也樂道:“小姐,銀子也少啊。那用銅錢,也是沉啊。一千文銅錢便有六七斤重了。如此,要是一百兩銀子換成銅錢,那自是六百多斤重了。”
文箐聽得她這一算,自是啞口無言,發現自己確實瞭解得太少了,往日也極少往這方面細想。古代一文銅錢可不象現代的一分錢,可還是挺值錢的,買些小物件,平素流通的更多的是銅錢,而不是銀子。所以在重量方面確實不好說。
文箐便想到上次撕破的那張鈔,不知用舊了或者磨損了是不是就可以換新的。“用鈔果然是輕便。可是鈔也容易破損啊,污舊,字跡都看不清了。”
“這便是設了鈔局,便是那‘行用庫’所在。各地方都有舊了,看不太清了,自去換取,收點工墨費。皇帝比咱們要高明。”周夫人覺得女兒問得真是事無俱細。
文箐紅着臉,真傻。舊了當然可以換了,中國銀行啊。不過她從來沒幹過這事,一時忘記也情有可原,到得周夫人這麼一打趣,也想起來了。“嗯,女兒就是想着這印一張也不容易,倒是忘了可以換了。可是這既然是可以印的,豈不是好僞造?”
“僞造?倒是曾有過。不過都斬首問罪了。”周夫人想不透文箐這腦瓜子還能問出什麼問題來。
“那制銅錢不也行嗎?我聽說,就用一個模子澆鑄銅水便水了。”文箐想古代的銅錢應該好作假啊。
“你從哪裡聽來的?可千萬別在外頭說這番話。需知錢要是私鑄的,若見官,也是斬首抄沒家財的。便是知情不報也坐罪的。”周夫人神情有些緊張,實在想不透她這一拐賣 回來,似是見過大世面一般,便是什麼問題都有。
“那銅錢也歸寶鈔局來制?”
“寶泉局,寶源局。小姐問這個,我倒是知道。”陳嫂偶有插言。
“我瞧着那日買菜,那菜戶說的是錢價,阿素姐姐便給的鈔,只是小的纔給了錢。說是錢多便不讓用。這又是何道理?”文箐覺得自己觀察得還是很仔細的。
“這個,記得我祖父曾提及過,道是洪武開元前,錢鈔不限,到了洪武期,則是百文以上,不得用錢;至後來,又有限爲十文以上,不得用錢。到得如今,卻是三十文以上,不得用錢,只限用鈔。”周夫人似乎想起自己幼時也曾問過這些在其他人眼裡的“怪”問題。
文箐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自己有見過“十文到五十文”的鈔。心裡想,看來通貨膨脹使得這幾十文的鈔還不如一文銅錢輕便,沒人用了。
周夫人便也慢慢地同她一點一點地說起明代的錢鈔問題。原來,在建立明朝初期,規定爲一貫鈔=千文銅錢=一石米=一兩銀子,而四兩銀子=一兩黃金。可是沒兩年則馬上變爲一貫鈔只換一石米,五錢銀子。再至後來,便是一石米需得幾十貫鈔了。
周夫人嘆了口氣道:“少用銅錢,一是多了則重,路遠則運送困難,最主要便是缺銅,無法制出更多銅錢來。再有,制銅費用高,制鈔則易。”
按周夫人所講,文箐開始琢磨:“母親,這麼說來,洪武二十六年前後,這鈔一貫只值一百六十文銅錢,合算下來,這一貫鈔貶值了六倍。到如今,這鈔豈不是損了百倍了?這誰還喜歡用鈔啊?”
周夫人見文箐居然也能算得如此清楚,比自己只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心裡便高興了,嘴角帶了一點兒笑道:“國庫缺銅,收集銅錢,皇帝下詔,全部上繳銅錢,不得私存,違者斬。一下子嚇得小民沒了章法。重複下令‘不得使用金銀交易’。於是禁銀自此開始。彼時,更是規定用錢,值十文以下,方可用銅錢,以上則必須用鈔。”
文箐聽得,心想這典型的治標不治本啊,當然,哪何“治本”,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是自己明知這鈔會越來越貶值,不如銅錢好使,肯定不想手頭上保存太多鈔的。便好奇地問道:“難不成,這銅錢都交上去了?”
陳嫂聽得“撲哧”一笑:“小姐,想得還真多。錢自然是要交上去些的。”
文箐道:“如果是我,既然禁用,‘便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直接你拿米來換我的布不成嗎?”
陳嫂搖搖頭,“那也是不成的。偶爾還可以,要都是這般交易,那還需要銀子作甚?也只是近一兩年才稍有鬆懈,如此而已。”
周夫人卻似乎想到了文箐接下來要問的話,道:“民間都不喜歡用鈔了。於是戶部認爲寶鈔淤塞,先後又立了‘戶口鈔鹽法’,‘門攤課稅’,要求將納這些,全部需得用鈔來進行。”
文箐問道:“這個‘戶口鈔鹽法’又是管什麼的?真能起到作用?”
陳嫂道:“便是民間用鹽,全部需用鈔買,並要求按口來計量。說細點便是:成年口一個月吃鹽按一斤算,小孩則按半斤算,一斤鹽按一貫鈔收。”
文箐道:“這就是不管你吃不吃,也得收這個?比如小孩一個月吃不了半斤,也需按這個?”她在心裡底晨一盤算,這要是一家五口,四口算成成年,就是約五十多貫鈔啊。相當於仁宗時的一兩銀子了。朝廷用這個來流通鈔法,確實夠狠啊,鹽哪裡能離得了,日日需食啊。
文箐又問那什麼“門攤課稅”是如何一種法子?
陳嫂便又說了開來——仁宗當皇帝才當了一年不到就駕崩了,可是卻給後世也立了一個“門攤課稅”,就是對城鄉市肆、店鋪,就是小攤小販依據其營業額所徵的稅。
文箐想,這個就相當於21世紀的營業稅。
最開始是交易總額約四十兩銀子以下的不收,後來則均收。仁宗時,只是對兩京以販賣 爲主的蔬果園不論官種或私種,一律徵稅,對塌房、庫房、店舍等貯貨者亦開始徵稅,騾驢車僱裝載者,也徵稅。
仁宗時還算便宜,到了宣德,如今則已是原來的五倍之多,而且全國都徵收了。比如:裱褙鋪月納鈔“三十貫”,車院店月納鈔“二千貫”油房、磨房每座逐月連納“五百貫”;堆賣 木植、燒造、磚瓦,逐月連納“四百貫”;牛車受僱裝載貨物者,“納鈔五十貫”,小車“十貫”;凡鬻賣 及織造幣帛並停塌物貨之家,每月納鈔“五百貫”。
文箐這邊聽陳嫂如數家珍一般報出這些數字來,一下子也記不清了。只等着有需求時再問吧。便誇了一句陳嫂:“陳媽,你真是女諸葛,居然記得這許多。”
“那交易不能用金銀換取,就是去質鋪或者銀鋪換取也是少的啊。”文箐又問。
“小姐,這個說起來,倒是有好些可樂的事,以前也聽夫人說起過。”陳嫂看周夫人說得有些累,便接口過來。
“陳媽快快說與我聽。”文箐雖知陳嫂並不喜好賣 關子,仍是催促她快講。
“記得當時禁用金銀,可是在成祖初年,那個時候都是論罪爲奸惡,當斬,後來又改爲可免死,全家戌邊於興州。就是陝西府有個叫什麼來着,夫人?”陳嫂一開場,也學周夫人引經據典起來。
“你說的可是陝西都司僉事張豫?以官鈔換銀坐罪,戌邊。”周夫人想了想,回答。文箐就感覺她腦子裡似是百科全書,一問總能有答案。
“是,是。夫人就是好記性。還有個是江夏的一人,他父親死了,便用銀爲明器陪葬。結果被人告發了,判爲死刑。弄到京城,皇帝便道:這是爲孝道治葬,也不是貪於玩物,特赦了他。於是這便開始了,置造首飾器皿,不在禁令範圍內。”陳嫂思考着,怕說錯了,所以說得是一字一句。
這裡的斤爲古代的斤,約600克,也就是21世紀的1斤2兩。按古代而言,則是1斤16兩,計每兩約38克(不足),1錢銀子則爲近3.8克。
前傳098 薪如米貴
文箐聽完,大爲感嘆:“幸虧這禁銀令現在沒那麼嚴了啊……”
她這語氣,把陳嫂同周夫人逗得發樂。正在一團和氣中,只見曾嬸拿着一件半舊的棉襖,邊走邊縫,見得周家人喜樂一團,自也是參與進來。
陳嫂忙給周夫人戴上口罩。曾嬸見她般注意細節,反而認爲自己打擾了周家人,頗有些不好意思。
文箐看她也才四十多初頭,比陳嫂大了兩三歲,卻是孫子孫女都同文簡差不多了,不由十分感嘆古人生育之早啊,又看周夫人極其眼熱地同她說着孫子與柱子之間的事,想着三十八歲的周夫人要是生兒早的話,現在也差不多是要抱孫子的人了,一時便也無言。
曾嬸見周家小姐穿得甚是厚實,從蘇州拿來的素棉布都已做成了新衣,便感嘆陳嫂與阿靜的手工之精,又感嘆自家媳婦老實是老老實,就是不太會針線活兒。一邊說着,一邊便感嘆這天氣:“我家老頭腿腳最近疼得甚是厲害,尋思起來,這天氣尚好,只怕過得幾日不是大雨,只怕會大雪天不停了。”
文箐見曾嬸家的男人,是個極老實本分的漢子,可惜人太老實嘴太笨了,不會做個什麼生意可惜,只是走船斷了腿,如今也只能在碼頭左近幫點兒閒,卻搶不過其他年輕力壯的腳伕。
陳嫂看看周夫人,想着李誠一人在外面冒着大寒風賣 布也甚是艱難,不如僱了曾家的人幫着一起?哪怕是看過攤也多少能分擔一些。周夫人也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衝文箐的方向呶了一下嘴。
陳嫂會意過來,如今家裡的事都是小姐拿主意,夫人都已放開手,只從旁過問而已。接着問道:“不知曾家大哥現在一月在碼頭有多少活計?”
曾嬸聽得問自家男人掙多少,也不好意思,只得道:“便是他那模樣,如今也只是掙得個柴火錢罷了。幸虧這房子還是早年行船所積贊下來蓋的,如今有你們賃了,纔有些閒錢。要不然這大冬天,真得喝西北風去。”又絮叨了幾句日常艱難。
陳嫂也感嘆一句:“是啊,如今哪行都不易。便是我們困在異鄉,坐吃山空,好在有你們相幫纔有個容身之處。我家夫人也聽得曾家大哥的事,奈何手長袖短。只是,如今我們小管事李誠有個營生,便是賣 幾匹布,只是要是自己管攤,難免不顧此失彼,帶了栓子過去,也幫不上多少忙。”
曾嬸也感慨,只是尚未動過心思。文箐卻聽得二人這般說,已明白過來,便看周夫人,只見她閉着眼睛,曬着太陽,瘦削的手,青色的靜脈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刺目。正看着她覺得心裡難過得,微有些走神之際,只聽周夫人低聲叫了一句:“箐兒……”文箐才見得她正認真地看着自己呢,傾身過去,才聽得她後面的話是:“能幫一把是一把。”
文箐點點頭,便道:“曾家大伯母,不知曾大伯能否幫我們李誠管事一起賣 賣 布?畢竟曾大伯熟悉嶽州府,哪家辦喜事,哪家有錢,而且李管事對嶽州話也不太懂,實在是想要個幫手。”
曾嬸這人也實在老實,聽得有這提議,隻立馬道:“這有何難。反正他也掙不得什麼錢,便是幫個幫而已。上次小姐一下子送我們五匹布,這過年的新衣一家老小都差不多不用買了,這麼大人情,我們還想着沒法子還呢。如今你們能用得上我們,那自然是好。要不心裡多過意不去……”
陳嫂在旁便直接笑道:“那就有勞了。我家小姐的意思是:這忙也不白幫。畢竟年節下,事情也多,大哥便是不去碼頭,這家裡家外操持也得要個人。這正好月初,到時我們按一個月算工錢,如何?”
曾嬸聽得周家還要給工錢,自然推拒,道:“你們既然賃了我這房子,便是鄰里了。幫個忙而已,哪裡需得計較這般。下午我家男人回來,便讓他去找李管事便可。工錢,卻計不得。要不,你們這又蓋了兩間偏房,到時算帳,豈不是我還要掏錢於你們的?”
文箐見這麼厚道熱心地房東,也是有些意外。陳嫂又同她說了幾句,她只是推拒。最後周夫人道:“既然曾嬸好意,咱們便心領了就是。”同陳嫂代聲吩咐了兩句,那意思便是到時年底送她過些節豬肉,糖果之類的,好過直接給工錢了。
曾嬸把小孫子的襖子上的補丁給拾掇好,見周夫人也起身要回房,方要回前院,纔想起自己適才來後院說自家男人腿的事的原由,忙道:“唉呀,我這年紀大了,把要來說的事給忘了。你看,說到最後,倒成了我家請你們關照的事情了。實際上呢,我說那個要大雨雪的事啊,你們可放在心裡啊。且多買些柴,這過冬,我看你們燒炕,極費這個。要是真下起了大雪,這木柴便是現去山裡砍都運不回來啊,只怕會漲價啊。”
陳嫂聽到這裡,也是一震。
周夫人轉身認真地道:“曾家大哥這腿疼的毛病可是找過醫生好好看過?”
曾嬸道:“唉,窮人家,當時腿傷時,正是要娶兒媳的時候,用錢之際,哪裡還花得起錢看病,便是找了些草藥,自已對付過去。後來想着瘸了,反正也沒法醫好了,便也沒管了。只是這逢雨雪天,必是疼得厲害。越是疼得厲害,這雨便是下得大!”
周夫人點點頭道:“明日裡,幫我看病的醫生來了,到時我請他一起給大哥也瞧瞧。這早年的傷,還是復養養纔是。”
曾嬸一聽,這不就是好象自己明着佔周家便宜嘛,忙道:“不是,夫夫,我說的也不是這個意思。您要是嫌她是個瘸子幫不上忙,那我讓我家兒子來幫李管事賣 布走街串巷便是了。”
陳嫂一聽她顯然是誤會周夫人好意了,忙又把這事說開來,把個曾嬸說得睛淚汪汪地,直感嘆:“夫人真是活菩薩啊……真是好人啊……”
文箐見她一邊感嘆一邊抹着淚走向前院,便同陳嫂一起扶了周夫人往房裡走。只聽陳嫂道:“夫人,我看曾家大嫂真是好意來提醒咱們多買些木柴纔是。如今兩個炕雖然燒得不多,天氣看着是好,不過這早晚也陰沉沉的,莫不是真要下大雪?哪此,只怕買柴確實不方便。”
周夫人點點頭道:“她是個好人,老實人啊。且不管下不下大雪,這年底了,還是多買些柴備着纔是。今年事多,曾嫂這不提只怕你我都忘了,大福不在,更是沒人張羅這事了。”
陳嫂得了這句話,心想往年夫人有精力注意這個,便是忘了,都是大福大忙。只是如今他不在家,顯然是自已有所失職,只是夫人這意思,也不是怪罪自己。於是忙點頭,道下午即刻去辦。
文箐聽她如此慎重,顯見這柴火是個極重要的一件事。雖然也明白一斷柴就意味着斷炊,但也沒想到過漲價會漲得如何。回了房,便問阿素這事。
阿素聽得要下大雪,卻是一愣,道:“唉呀,那確實該多存幾屋子柴纔是。這新蓋的房子,前幾天烘烤乾,還費了不少呢。眼下都空了。”
文箐見一家人都把這個事當成重點事來辦,她還沒在古代過過冬呢,想着不出門,穿得厚厚的,也不至於吧。只是陳嫂卻是想着自家守孝,不好買肉,只好託曾嬸偷偷地買了十來斤豬肉來晾着,又備了好些菘菜,下午還真買了五車柴回來,忙着搬進新蓋的房子裡。同阿素還在合計:“這些只怕還不夠啊。明日且還得買些纔是。這炭明日務必買了,如今燒坑也是費着呢。”
見小姐一臉茫然狀,便想着小姐是真不記得以前大雪的事了,阿素便給她說道:“小姐,你便看只是稻草,一車才賣 上十來文錢,可這真要下大雪了,便是十來貫也買不到啊。再說柴炭可是從山裡運不出來了,這街上賣 的少了,屆時便是薪如米貴了。”
文箐恍然大悟,“薪如米貴”,原來真是如此。難不成沒有煤?
阿素聽她說這個,道:“聽說北地也是有的,只是也是極嗆的,燒來煙多,哪裡有這炭好?再說咱們如今在嶽州府,買的炭還是極好的,價格可是比蘇州便宜多了。要是真下大雪,家裡備得少,燒炭便如燒錢一般。”
在周家大量購買柴炭的時候,曾嬸因爲怕周家嫌自家男人瘸,終是讓兒子去幫李誠一起販布了,天天是讓自家男人檢查門窗院牆修整,一方面是怕下大雪,一方面也是迎新年大掃除。
且說,這纔剛買好柴炭三日不到,果然便是下起了大雨,沒兩天後,便是大雪開始下起來了。只是這雪下得並不算太大,大家以爲是虛驚一場。
好在是李誠得了曾家兒子幫忙,布倒是短短几天便賣 了一大半不止。家裡的銀錢便是極寬裕了。文箐在記帳的時候,周夫人卻讓她將這筆錢單獨算,道:“這錢可是動不得的。這是要給蘇州鋪子還債的錢。”文箐這纔想起三舅下西洋,外面欠了鉅額債務,周夫人的鋪子自是也連累在裡。
且到十二月底了,雪卻真的開始下得大起來了。果然如阿素陳嫂以前所說,一時菜錢上漲,尤其是柴炭更是漲了不少。這時,文箐不得不感激曾嬸提供的信息了,沒想到沒有天報預報,居然一條傷腿卻提供這樣的信息。真是哭笑不得。
而周夫人卻是更加想着蘇州的人與事,念念不忘文簡,姨娘的瘋症好了一半,半日清醒,半日迷糊。陳嫂心裡想着大福去了五個月了,按說也該回來了,心裡掛念,只是又不能在夫人面前表現得分毫。
時間一轉眼,便到了小年那一天。那天雪下得格外大,紛紛揚揚,北風一卷,空中白茫茫一片,在後院廊下,連前院的屋頂都看不分明。天氣是極冷。李誠也沒在外面賣 面,這幾天只忙着清理內院,準備過年。
陳嫂在炕上,盤腿給周夫人繡一頂抹額,聽到外頭呼嘯的風聲,心焦。又聽得周夫人低聲道:“今年,不知外面會不會有人凍着了……”
陳嫂見她此時還掛念窮人的日子,還未接話,卻聽得栓子在門外喊道:“夫人,夫人!阿媽!少爺同我爹回來了!”
前傳099 文簡返家
周夫人聞聽,心中大喜,忙讓陳嫂服侍她起來。文箐早就跳進來,也跟着說這個事,見周夫人要出去見陳管事,外頭如此大風,總不能讓陳嫂揹着她過去吧,這萬一着涼了,可是大麻煩。便勸道:“母親,這屋裡都分內外間,如今咱們也顧不得了,就讓陳管事在外間屋子裡回話便是。姨娘正好今日清醒,阿靜正侍候她過來呢。”陳嫂也自是如此勸解。
周夫人還要掙扎起來,此時姨娘亦跨進門來,一臉喜氣。文箐正納悶陳管事怎的還沒進來,便聽得文簡在外頭嚷道:“陳伯,快讓我下來!我自個兒走……栓子,母親醒來了沒?我姐呢?姨娘是不是也在這裡……”
簾子一掀,隨着一股冷風,外室裡便是陳管事揹着一團背窩似的,文簡的小臉蛋裹在裡面。進得屋內,陳管事方纔小心翼翼地放了他下來,後面是栓子提着了個斗笠,給他扶住了,文簡似個糉子似的綁着,陳管事凍得臉色發紫,手指頭都解不開來,陳媽急得也想上前去,卻見夫人傾身都要滑下炕來,忙扶住她。文箐早聽到聲間就跑了過去,三下五除二,同栓子豆子他們一起,幫着把文簡解放出來。
陳管事在一旁見自己幫不上忙,搓着凍僵的手,道:“這幾日太冷了,今兒雪太大,怕少爺凍着了,只得如此……”
文箐已明白他是怕文簡凍着才採取如此辦法,想着他從船上背到車上,再從門外車裡背到家中,如冷寒冷的天,實在不容易。
阿素那邊早就端着熱湯過來,忙着給少爺同自家爹擦洗。阿素見自家爹手指到處開裂,僵僵的如樹枝一般,格外心疼。忙拿帕子又給他拍乾淨身上的雪,眼裡的淚直打轉,忍了幾忍,方纔沒掉下來。
豆子道:“唉呀,幸虧陳伯還戴了蓑衣,要不然這雪都往脖子裡灌了。”
他這一句,倒是讓氣氛一下子便緩和起來了,陳管事嘴裡道:“是啊,是啊,沒想到今日雪這般地大……”
姨娘早就按捺不住了,一見文簡從陳管事背上下來,也不顧及什麼外男的,就朝外室撲了出去,一把抱恨終天了文簡,左右看來看去,見文簡白裡透紅的臉,想來是略有些凍傷,只是沒病沒燒如此已屬不易了。心疼不已,一個勁兒叫道:“簡兒,簡兒……”
文箐忙同阿靜扶起她來,道:“姨娘,快鬆開他,且讓他緩口氣來,喝點兒熱水先。”
阿素那邊早就將兩杯熱糖水,一杯遞了給她爹,一杯端來給少爺。
文簡剛纔被姨娘抱得喘不過氣來,眼下一得了自由,見了姐姐同各位家人,心裡便是十分高興,見阿靜端了水來喂自己,便也勉強喝了兩口,一嘗甜的,不由又多喝了幾口。
陳嫂那邊扶着坐立不安的周夫人,嘴裡道:“阿靜,還磨蹭什麼?快扶了姨娘,帶了少爺進來給夫人瞧瞧阿。夫人這邊都急了……”
周夫人也不顧她打趣,只是讓她去看看大福,把少爺抱來。見文簡進到內,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且見瘦了好些,心裡便格外發疼。文簡被抱上炕來,文箐想給他脫了靴子,卻見靴底是乾淨的,不由得十分感激陳管事對他的照顧,顯然一路上必是十分盡心盡意地。
這邊,周夫人同姨娘正象翻看寶貝一樣檢查文簡,阿素上來稟了一句道:“夫人,我爹他說碼頭還有幾車東西,今天且看雪小了些,同李大哥去拉回來纔是。”
陳管事在外間喝得幾杯熱水,這時也緩和過來。陳嫂過去,小聲怨怪他今日這般大雪纔回來。陳管事卻並不是嫌自己回來晚,聽得她話裡的擔心,只握了一下她的手,便鬆了開來。陳嫂見他手背上凍傷都出血了,心裡十分不忍,忙着到內室去找凍瘡油來。陳管事不好意思地任她忙上忙下,見她還要給自己抹,便袖了一下,看小姐正對自己說感謝的話,忙說這是應該的。
文箐見他那張風吹得發紫的臉現在便有幾分蒼白,且面色微黃,稍微有些擔心。陳嫂卻趁衆人不注意的時候,想着適才他手溫格外地高,便偷偷地探了探他額頭,見他燒得厲害,方要責備他幾句,卻見自家男人示意不要多嘴,便只好忍在心頭。只好轉身,低聲地吩咐阿素去找找常備的藥,快去煎藥。栓子見到自家爹孃情況,一聽姐姐說要去煎藥,十分擔心他爹的病,忙拽了黑漆兒去廚房燒火。
文簡回了一趟蘇州,似乎長大了不少,給周夫人,姨娘請安的模樣也十分恭敬,那又黑暗的眼睛由開始時房時的無措已變得安靜下來,此刻偎在姨娘懷裡,任由周夫人同姨娘問長問短。
周夫人問得片刻,怕他太累,忙讓姨娘帶了過去休息。接着便聽陳管事說及蘇州的事。
陳管事道:“小的這是陪了少爺給老慶爺守了百日孝,怕夫人姨娘太掛念少爺,便一日不敢多停留,帶了少爺連夜趕回來。沒曾想,還真在年底趕到家了。一路上,都平安無事,只是沒想到今年雪是格外大,少爺受了些辛苦,好在這一路沒有傷寒。”
接着便說蘇州周府還沒分成家。一則是大家都要面子,老太爺百日內也不好鬧這個,另外便是老太爺臨死前說這一年不能分家,加上家裡三房和四房鬧不和,打鬧中,不知誰把太姨娘給推了在地上。於是這一下子,太姨娘病了,誰也不好提這個事。
文箐聽得心裡嘆道:活該。結果她這句還沒出口呢,陳嫂那邊已經撇嘴道:“報應。”周夫人瞥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聽陳管事繼續道:“我想着少爺在蘇州呆着不如回來陪夫人守孝,於是同大姑奶奶打了招呼,到鋪子裡又拿了些布匹和棉花,買了些燕窩。燕窩適才在馬車裡,李誠幫着去同隨身行禮一道取了進來,只是那些布匹同棉花,適才在碼頭找不到車輛,便只好放在艙裡。”
周夫人見他所辦之事,各項都穩妥,忙讓陳嫂去服侍他歇息了,等雪後再去拉布匹棉花的。
這大風一直刮到下半晌,方纔略小。雪也暫停了停。文箐聽得栓子帶了豆子同黑漆兒在廊下掃雪,並且把院子中間掃出一條路來,只聽他道:“唉呀呀,昨兒個到今天,這雪居然下得這般厚,我這腿都沒了一半。”原來他一腳陷到旁邊的雪裡,拔出來費了半天勁。文箐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一日一夜,居然下得如此大雪。
文簡見三個小男孩在院子中間鬧着玩雪,便也想去。文箐本來想帶他一起去,卻被阿素攔住,她衝栓子道:“既掃得差不多了,便快點掃完了,到旁廳去陪少爺去。雪裡可得久了,着涼了誰個來侍候你?還要花錢請醫買藥的?”
栓子聽得姐姐訓,頭皮發麻,把還沒掃完的地方一下子分作三塊,自己選了一塊最大的,然後衝豆子吼道:“快點!聽到沒?誰個先掃完,便能先進去陪少爺。”他這一發話,豆子一邊奮力掃,一邊回嘴道:“快了,快了!栓子哥,你咋給黑漆兒分得少?他比我還大呢!”
黑漆兒剛纔見小姐同少爺戴着素色斗篷在廊下看着雪景,只見小姐適才的笑十分好看,便是少爺也是一個很好看的人兒。也不吭聲,只埋頭雪掃。這會兒聽得豆子的話,便加緊掃,末了幫豆子多掃出一條帚的區域。豆子見他不吭氣,卻幫了自己,忙衝他一笑道:“還是黑漆哥對我好,知道幫我掃。哪象栓子哥,仗着自個兒大,長得壯,便欺負我們……哼!”繼續大力地劃拉着雪……
他這話還沒落,便被一個雪球兒擊中,四下瞧了瞧,發現黑漆同栓子都埋頭在拼命掃雪,便不知到底是誰打的,只揚頭吼道:“哪個?哪個打我?沒見我忙着嘛,也沒偷懶兒……”
栓子嫌他話多,見他突然被雪砸中,略停一下,笑道:“活該!讓你幹活兒話多屁多……我同黑漆兒可忙着,沒功夫打你,看來是老天爺要砸你一回!”
他這話連黑漆兒都覺得好笑,可是一想到馬上可以陪少爺同小姐玩,也不停下來,只彎朌繼續掃。
豆子不平:“我又不停,便是說個話都不成麼?唉喲?這誰啊?又打我!”
文簡蹲在廊下的柱子後面,樂得用抓過雪球的溼漉漉的手捂着肚子,眼裡閃着歡樂,看着姐姐一本正經的模樣,心想:太好玩了。
栓子也奇怪,好好地咋便有雪球飛過來砸豆子。看看小姐,只見她好似在雕一個小雪人,再說小姐也不是個鬧玩的人啊。便催豆子:“快點!我們都掃完了,就只差你了!”
豆子委敢地抹抹後腦勺,搓了搓手道:“唉呀呀,凍死人了。要不咱們打雪仗吧,這都掃完了。黑漆哥,好不?我同你……”
黑漆兒只搖頭,豆子嫌他無趣,擡頭看過過道那頭,曾家的幾個小孩似乎在前院裡掃雪,便道:“栓子哥,少爺回來了,好不容易這般大雪,咱們帶了他,去同曾家的打雪仗去。去吧,去吧?”
他這提議,文簡聽得來了興趣,一下子便跳了起來,道:“姐,我同豆子打他們打雪仗去……”
文箐見他一回來,還擔心他同適才一般萎靡不振,眼下既見他有了興趣,自是不阻攔,叫了栓子過來,吩吩他幾句,收拾一下,讓他且帶了去同曾嬸家的孫子孫女們玩去。
不一會兒,便聽到前院熱鬧一片,又過一會兒,便聽得曾嬸在前院叫道:“哎呀呀,你們小心點兒,可別傷着了周家小少爺!我的天啦,你們別打太大了……哎呀,哪個小鬼頭,居然敢打你們祖母了?造反了啊?!”
然後便是戰場蔓延到後院過來。。。。周夫人在屋子裡隱約聽到後院的嬉鬧聲,臉上便也微微笑開來。
文箐跑到廚房,見阿素同阿靜都在忙着準備小年夜的吃食,想着這雪給小孩們帶來的快樂,便問阿素:“陳管事的病喝了藥,好些沒?”
阿素道:“嗯。燒退了一半。明日想來便會好些。”
文箐想着陳管事只怕是又累又凍所致,聽得好轉,心裡也甚安。只聽阿靜道:“看這天氣,明日裡只怕還會下大雪啊。這院子只怕白掃啊……”
文箐見院子裡鬧得正歡,便道:“那明日再掃。要不然這冬天也不能出門,讓他們掃掃雪,便當是活動了。”
阿靜笑道:“也是。沒這雪,他們只怕也沒有這般鬧得慌。這一鬧倒是有年景的樣兒了。”
前傳100 年關
小孩們這邊鬧着,文箐就見內院李誠同曾家的男人們大包小包地扛了棉花與布匹進來。一下子,小孩也不鬧了,都圍了過去看熱鬧,嘰嘰喳喳地。曾家男人把自家孩子一趕:“走,別往這兒湊,沒見這忙着嗎?找你們娘去!”曾家大人小孩早就被這動靜給吵了過來,各自把孩子往身邊拉,嘴裡不無羨慕地道:
“唉呀呀,這周家到底拉了多少布過來啊?上次的才賣 完,這下大雪了,只怕不好出去賣 啊……”
“那布怕什麼,放着也無事,還有元宵一鬧,到時就清了。只是棉花,我看現在一拉出去,只怕就要搶了。周家真會做生意啊……”
“是啊,是啊,我聽我家的說,他們隔壁鋪子便是賣 布的,正四處求棉花呢。周家這棉花來得這個時候,真是巧了。”
文箐擔心文簡湊熱鬧,到時大人一不注意,傷了他,另外剛纔打完雪仗,只怕現在正冒汗,可得小心彆着涼了。忙從廚房出來,在廊下喊道:“文簡,栓子,不玩了,快回房。阿素姐打水給你們洗臉,別傷寒了!”
文簡一聽姐姐喊話,戀戀不捨地從雪地裡由栓子拉回來。阿靜見小姐走了,同阿素笑道:“你說小姐這般,真象個當孃的,少爺的事她是件件計心頭,甚麼都操心。咱們倒是輕鬆了。”
阿素不愛聽阿靜說這般話,心想就是因爲自己這般人想不到,才連累小姐早早當家,小姐對少爺的好,那是自然沒得說了。回了一句:“阿靜,你快端了熱湯過去吧,仔細別讓他們遇寒了。要是發了汗,可得讓他們擦乾了纔好。”
阿靜點點頭,倒了兩盆熱水,邊走邊道:“曉得了,曉得了。這年關,定不讓他們着涼。”
一進房間,便見小姐正仔細地吩咐少爺如何換靴子,其他三個都一邊換一邊教少爺,七嘴八舌地。倒是少爺文簡不急不躁地,道:“姐,你給我換吧。”
文箐正在訓練他的自理能力,哪裡會同意,臉色一正,嚴肅地道:“你別撒嬌,快點自己換了,小心着涼了,看你如何再去打雪仗。”文簡一見姐姐認真了,忙彎下腰去,邊解繩子邊問道:“我的鞋呢?”
栓子才換了一隻鞋,也不顧是否會摔跤,便急急地遞上少爺的鞋去:“在你背後呢!”
文箐看着他走路一拐一拐地,又好笑又好氣,對栓子道:“栓子哥,你幫他作甚?今日你幫了他,要是改日你出門不在他身邊,他還不得自己辦了?”她這話一出,黑漆兒想上前幫少爺脫鞋的,立時便不敢了,只傻傻地望着小姐。文箐見他這副模樣,知道他十分乖覺,總是想討好自己,立求不做一個“廢人”,十分明白他是源於那種“寄人籬下”的心理,只是也不點破,只催着他快換了鞋。
文簡噘着小嘴兒,不情不願地自己脫了鞋。阿靜放下水盆,有心想幫,卻見小姐直襬手,只見文簡笨手笨腳地脫完了鞋,兩隻腳便往厚棉布鞋裡鑽,兩隻小手費力地拔上,小臉兒給憋得通紅,急道:“這鞋怎的這般緊?穿得這般費力?我拉不上!”
文箐這纔想起來,這是新鞋,確實是費力。阿靜聽得,拿着根熱毛巾便蹲下去檢查:“少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小了?按說我還放大了些啊?不合腳麼?我都楦空了的啊……”她一下子便給文簡輕鬆拔上了。
文簡不好意思地回嘴道:“我原來穿的鞋呢?這新鞋太緊了……”
阿靜道:“那鞋只怕小了,給曾家的孩子了……”
文簡急着道:“我說呢,剛纔打雪仗,他們套着木屐,我看有個人的鞋同我原來的像,原來是他穿了我的鞋啊。”又見姐姐皺着眉頭,便怕姐姐說自己小器,便擺擺手充大爺道:“算了,算了,給他們吧。我看他們穿的鞋挺薄的,遠沒這雙好。”阿靜見小姐接過去熱毛巾,給少爺擦了臉與脖子,又牽了少爺過去洗手,於是自己心讓其他幾個趕緊洗洗。
栓子在旁邊也道:“便是,便是,他們那都是舊棉花做的,聽說裡面硬硬的,可不暖和了。”
豆子被自家娘用力地搓臉,有些難受,在毛巾掩蓋下含糊地道:“唉呀,娘,疼!”結果被阿靜按得更加死死地,放開來,整個臉都搓得紅紅的,黑漆兒在旁邊羨慕地看着。
文箐看在心裡,也不吭聲,便叫道:“行了,行了,栓子哥同豆子一個盆,黑漆你過來同文簡一塊兒洗手。文簡,用香胰抹了,洗乾淨些。晚上阿素給你們做了雞腿!”
文簡歡呼道:“太好了。在蘇州天天吃素,還是陳伯偷偷地給我……”見姐姐盯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下去了,便是其他人,都一臉同情地看着他,他便只好洗洗手,沒事找事地碰碰黑漆:“唉呀,你又沒幹活,怎的手還給凍上了?”
文箐見黑漆兒的手確實有凍腫了,也納悶,心想並沒有苛待他啊。阿靜一聽少爺的話,也急了,生怕小姐夫人們以爲自己虐待這沒母親的孩子,急急地道:“也不知到底怎回事,栓子也沒長凍瘡,便是他一個長了。穿得同樣的鞋,他腳後鞋也長了。”
文箐心想這可能是體質有關,栓子同豆子體質好些,只怕禁寒一些,這黑漆估計是今年元氣大傷,這瘦瘦小小的個兒,如今到了周家,纔開始長點兒肉。便對黑漆道:“你啊,沒事便自己搓搓手纔是。阿靜,晚上給他找個羊皮袋灌袋熱湯捂着腳吧,文箐回來了,也一樣,多灌幾袋,我看他小腳丫好象也開始長凍瘡了。”
阿靜聽了,慌忙放下手裡的帕子,便要脫少爺的鞋來看看。文簡不情願,文箐見狀,只得道:“你別急啊,我是聽文簡適才說小腳丫癢得厲害,我想啊,只怕是才起的。再說,這般冷的天,長個凍瘡也是常事啊。”
這時豆子道:“我腳後跟也長了……腳丫子也癢得很。”
阿靜一邊收拾盆,一邊罵老天爺:“這天天下雪,下到何時是個完啊?真不開眼啊……外面得凍着多少人啊?這般大雪,房子不知要倒多少家啊?”
文箐穿越過來,還是第一次聽說大雪壓垮房子一說,便問道:“這房子還能壓得垮?”
阿靜覺得小姐雖然天智聰慧,可也是有犯糊塗的時候,比如現在,便好笑道:“可不是!這雪太厚了,有些房子哪裡受得住啊,聽豆子他爹道,街上都有災民了,要再下下去,這救濟院裡只怕又該滿了……”
文簡這時拉着姐姐的手道:“我今日從碼頭過來,好象還見有人穿着單衫,跪在雪地裡呢……我問陳伯,他不讓我看,說是可能受雪災的。”
文箐聽得心驚。把一干小孩們打發走,去廚房幫忙,卻在門口聽阿素道:“這雪既這般大,明日裡只怕還下的話,這要是受災的人一多,你道這街上如何安寧得了?這年,只怕難過了。”
阿靜很有些擔心地道:“正是,正是。我想着家裡還要買肉買魚,過年總得備幾樣這些,要是再下,只怕街上會搶了。實在擔心李誠每次上街啊,便總讓他僱車纔是。唉呀,這要搶上了,那咱家的棉花就要想賣 ,也不敢運出去了,這一運出去,還不搶光了?!”她驚叫起來。
阿素被她這一驚叫,也想起來這半船棉花可是自家爹費了好大力氣才從蘇州收來,要賣 的話,還真是讓人擔心。轉眼便見小姐一臉驚訝的樣子在門口,忙阻止阿靜說下去。
文箐問道:“真會這樣?”
阿靜此時曉得自己嚇着了小姐,便有些不好意思,嘴裡吞吞吐吐地道:“想來無事……不是陳管事回來了麼……我適才也是……”
文箐點點頭,道:“想來這賣 棉花還得趁早,要不雪要再下,只怕真是出不門,上不了街了……”
另外兩個女人也不吭聲了,心神凝重地切菜。直到曾嬸端了一大盒年糕過來才把氣氛打破:“唉呀,你們家過個小年,這是做了多少道菜啊?年糕我家做了些,不曉得你們吃得不吃得……”
阿素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多,便是六個熱菜罷了。只是人多,分成幾桌,便……”曾嬸瞧了一下六個菜倒有四個帶葷的,想想可能要祭祀用的。又想自家四個菜便是過了年,心知不能同周家相比。再說人家守孝,如今年關吃些葷食,也不爲過,當然也可能是給孩子補養的。
阿靜笑道:“這個年糕啊,我家夫人同少爺自是最喜歡不莫過了,如今既吃不得葷腥,曾嬸這年糕,倒還真是及時得很。我前幾天讓李誠上街去買來糯米,本想着今下午舂,結果這去碼頭也顧不上了……”
曾嬸瞭然地點頭,也不多在廚房裡打量,怕人家嫌自己眼饞,東西一送到,便要走。
阿素那邊接了年糕過去,想着她家廚房也沒見什麼肉,便同小姐商量了下,將兩斤肥肉瘦送於她作回禮。文箐見她家小孩多,便讓阿靜再去取兩包糖果過來。
曾嬸推卻了好久,見周家小廚房比自家廚房的豐富多了,又見周家小姐說一不二,盛情難卻方纔收下。
曾嬸笑道:“我這點年糕倒是換了這許多肉,着實過意不去。我這過來,本來是想說,這小年過完,明日裡,我可能得去鄉下,還得祭祖,同我家大嫂子他們一起過年了。便來同你們打聲招呼,院子裡的狗 還需得你們幫着餵養一下才是,也能防個賊。”
阿靜將曾嬸送出門來,讓她儘管放心去鄉下過年,狗 定是不會餓了它,又問她還有別的交待不成。曾嬸便同她絮叨幾句,託付了些小事。
文箐雖不懂這些世俗人情往來,想着曾嬸都是當祖母的人,原來這年底祭祖也是必須回鄉下的。由曾嬸的事,便憶及前世自己堂兄歡聚於爺爺奶奶家,其盛況十足熱鬧,一時便有些悵然。
曾嬸一家第二天,找了三輛車,大包小包地搬了大半個早上,天一亮,冒着雪便下鄉了。周家這邊陳管事燒才退一些,也不管身體沒好利落,堅持讓李誠帶着他到街上去逛逛,把各鋪子遛了一圈,又道下午趁雪小點兒,去嶽州府那邊的鋪子看看。
巴陵驛站靠近碼頭,離岳陽樓還有些距離,嶽州府則在洞庭湖邊,駕了馬車這大雪天更是需得兩個時辰不止。陳嫂不樂意,可是又被阿素說到再耽擱,便是不敢賣 了,也只一再吩咐他們二人萬萬小心。
到了二更的時分,陳管事同李誠一臉高興地回來,道是棉花談妥了,明日便有人來搬走。陳嫂回房一探陳管事,燒又上來了,便嘴裡嘮叨,陳管事心頭事去了大半,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也不同她計較。阿素煎了藥,看着自家爹服下很不安心地回房,又交待了阿靜也讓李誠吃上一碗熱薑湯。
這般動靜早就驚動了周夫人,只恨自己這病拖累了身體,又暗想這大雪之下的年關卻是女兒文箐第一回料理,從此以後的年關只怕她得盡心盡力操持了。
其實,周家的年,看起來似乎要平穩順當地度過了。陳管事的棉花在臘月二十六便被一家鋪子全給拉走了,次日便收到了錢款,布匹也拉了三分之一,心頭事兒輕輕了大半。
只是這大雪,卻是一個勁兒地下着,沒完沒了。文箐穿越過來,第一個冬天,便是寒冬,十足的寒!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那般的大雪!北風連續幾天強勁地吹,將地上的浮雪吹得漫天飛舞,分不清這到底是老天還在繼續潑灑,抑或只是地上的雪在搗亂。太陽根本不見影,早上一睜眼,便覺刺眼的白映在窗紙上,恍然秋天的大中午。
在這白茫茫的冬天裡,周家只覺得洗衣晾曬都不便,李誠從旁邊人家那裡討來兩根大竹子,忙着在院子裡劈開來做罩子,好烘烤衣服。文簡一做惡夢,便尿牀,小黑子也偶爾,這般大雪天裡,周家的爐火只得燒得旺旺的,每個房裡擺上一盆,仍然覺得空氣中有涼意。
在臘月二十八,天公也終於給了點顏色,太陽出得來,陳管事傷寒全去了。陳嫂見男人們如今既得了閒,便想着幾個孩子極喜歡吃年糕,催着他下午同李誠去前院借曾家的碓子把糯米全舂了。
後院的女人們開始忙着把屋子裡的衣服拿出來晾曬,滿院都飄着衣襟。這一曬直到下午還沒曬完,便聽到曾家前院大力的敲門聲,院外人聲喧譁。
文箐正在教文簡豆子他們學寫字,也給驚動了,不知又發生何事?心裡不由十分緊張起來。
豆子機靈,道:“我去前院看看!栓子哥同我爹還在舂米呢。”
文簡雖想去,可是被文箐摁住,黑漆緊握筆,看小姐一臉擔心狀,便越發地神情不安起來。
陳嫂從周夫人房裡探出腦袋,見自家女兒正忙着收院裡的衫子,便問道:“這前院有何事了?是曾家麼?”
前傳101 曾家人(一)
阿靜亦從姨娘的房間裡抱了件少爺的衫子出來,詫異地問道:“前院是怎的了?曾家不是去鄉下過年了嗎?”見陳嫂同自己一樣摸不清頭腦。
陳嫂聞着藥味,想到她可能在煎藥,便勸她道:“姨娘的藥你不是在爐子上煎着麼?前院栓子他爹在,有事的話,他們自會料理。”
阿靜點點頭,便縮回頭,關了門。
阿素只抱了衫子往屋裡走,急急地放到牀上,便要出去探個究竟。只是她才走到廊下,便見到豆子飛也似地跑過來,栓子提了個廚房用的掃子,滿頭米粉地追在後頭道:“你跑那般急作甚?便是取個盒子罷了。”
豆子氣喘吁吁籲地跑到廂房那邊廚房門口,叫了聲:“阿素……姐……”,見小姐亦出了門,怕她着急,便大聲道:“小姐,那個,曾家的人全來了!好多人……”
阿素聽了,一愣,轉身同文箐面面相覷。陳嫂也出了周夫人房,待小豆子到身邊時,栓子也趕到了,叫了聲:“娘……”
陳嫂見他灰頭土臉地,忙且帕子幫他拍了頭頂上的粉,道:“這般冷的天,怎的不戴個帽子?你爹咋就沒個眼力見,也不管你冷不冷?這要凍着瞭如何是好?”
栓子想着自家娘又要念叨了,忙看向姐姐。阿素心裡暗怪他不懂照顧自己,還要勞娘操心,可是被豆子那句沒頭腦的話鬧得個迷糊,便也打斷了她孃的嘮叨,問栓子道:“你不是在前院幫爹他們舂米嗎?怎的回來了?”
栓子曉得姐姐相幫,膽子亦回來了,便道:“米早舂完了,爹讓找一個盒子,他同李誠大哥磨了糯米粉兒。”
陳素便進了廚房,問磨了多少,要多器皿才能盛完。栓子全身上下被陳嫂剛好拍打完,問道:“前院何事這般吵得厲害?”
栓子撇嘴道:“曾家的人回來過年罷了。”
阿素找了物事出來,奇道:“他們不是在鄉下過年嗎?怎的今天趕回來了?”
栓子接了過去,道:“我哪曉得,只聽曾嬸他們叫‘大嫂’,想來是全過來這邊過年了。姐,你快點兒給我吧,爹他們還等着呢,我適才暈了,連掃子都拿回來了,這下爹要怪我了。外頭那多人,他們站那兒多不方便。”
栓子不愛八卦,怕爹在那裡受涼,急急地提了盒子便走。
陳嫂看看閨女,吩咐道:“既然曾家一大家子人全回來了,你少去前頭,讓栓子他們忙去。”阿素自是點頭。
陳嫂轉身見小姐站在風裡,鼻頭亦凍得發紅,便忙推了文箐回房:“唉呀,我的小姐,出來作甚?這外頭有我同阿素,你可萬萬仔細不要凍着了。豆子,你去前頭看看你爹他們還有什麼漏的?”
豆子從來怕陳嫂勝過夫人小姐的,剛在廊下回了小姐的話,也怕陳嫂怪自己,一聽她發話,忙一溜煙便追栓子去了。
陳素進房,把門一關,前院的吵鬧聲便再也聽不到了。文箐早把文簡同黑漆打發到姨娘房裡去請安了,便同阿素道:“曾家不是祭祖嗎?明天便是過年,怎的今天來了?”
這個問題,沒到想過了半個時辰,便由曾嬸一臉負荊請罪感地來訪給釋疑了。原來曾嬸家的大嫂在鄉下的院子給雪壓塌了,把曾嬸家的孫子還壓傷了一個,鄉下的房子住不得了,年也要過,這才急急地又回來,更是帶了曾家大嫂一家。
陳嫂十分同情,又問了曾家小孩的傷情如何,聽得無大礙,便也放心了些。曾嬸臉紅地低聲問陳嫂:“上次帶回去的被褥,房子塌了的時候,沒顧得上,如今……”陳嫂聽她意思想來是沒有救出來,只怕被子不夠,點頭道:“我曉得,你是想做幾牀被子吧?這個好說,好說。不知要多少斤?”
曾嬸囁囁地道:“那幾個孩子,都脫了睡的,怕是棉襖也要重新做幾件才能過得年。哪此算來,也需得二十來斤。”
陳嫂見她此刻心神不安,想來是受了大驚,忙寬慰道:“曾家大嫂,這吉人自有天相,好在人平安無事。我這便請示一下夫人同小姐,你稍坐片刻”。
周夫人看着文箐,讓她拿主意。文箐想着一斤棉花雖不如何值錢,但如今早就是平時的十倍不止。周家眼下又不缺這點兒錢,再說人家天災人禍的,哪裡還能幹趁火打劫的事。便直截了當地道“不就是這點棉花嘛,陳媽便送於她家便是了。”
陳嫂接了話,卻也沒下去,期期艾艾地道:“我看曾嬸一家實在可憐,買的年貨全都帶到鄉下去了,沒想到這趟回來,還得重新置辦。真是老天爺不安生啊……”
周夫人道:“她養的幾隻雞也帶鄉下去了?那家裡豈不是沒肉了?”
陳嫂嘆道:“可不是?我還勸她留兩隻,也好過十五元宵。她卻同我說甚麼怕鄉下大嫂怪她小器,便一古腦將所有的年貨都帶了去。這下可好了,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如今給帶回來了。聽得她話裡意思,她家大嫂適才發脾氣,道是過年了,這裡連個過年景氣都無。”
周夫人又問了問自家的年貨,便道轉出去五分之一送於曾嬸一家吧,總得讓人過一個年纔是。見陳嫂出去了,方纔對文箐嘆道:“只怕,曾家不平安了。”
文箐訝異於周夫人的敏感,她還沒體會出這中間會有什麼不平安,只以爲曾家是在大過節下遇到這般大難,想來誰的心情都不太好。
待陳嫂再回來時,道曾嬸非要來給周夫人磕頭,她好不容易勸阻了。周夫人卻對陳嫂道:“你啊,讓她多個心眼兒。我看啊,她家大嫂只怕在這兒一住,會把氣撒到她頭上也不定。她那個脾氣,唉……”
話沒說完,已咳嗽上了。陳嫂又自責自己不該在周夫人面前講這些惱人的事。文箐不以爲然地道:“唉,他們曾家過他們的年,咱們關起門來過咱們的,不過是賃了他家的房子罷了,既然咱們對他們仁之義盡了,也別多想了。反正咱能幫上的也便只得這些了。”
周夫人打發她出去後,對陳嫂道:“你家小姐啊,主意是有,只是還是太小了,這世理人情,哪是這般容易說得清的。你且多教教她。”
陳嫂點頭,安慰道:“小姐聰慧得緊,便是一點即透的伶俐,夫人無需擔心。這曾家的事,便如小姐所言,我們關起門來過自家日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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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102 不請自來
人是不能唸叨的。
周夫人這邊正說此事,便聽到外頭有陌生女人的說話聲,陳嫂打起簾子一看:曾嬸正陪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婆子,又有兩三房娘子一起侍候着在門前說話呢。
來人一見陳嫂,極是熱情地道:“唉呀,這是陳家嫂嫂吧,我聽我家三弟妹說起,真是能幹人啊。”
陳嫂向來是個麻利也見過場面的人,只是這女人這般熱情,她還沒得及接腔,就聽到下一句是:“你家夫人可還在歇息?想着這年關了,適才聽得她道,明日裡你們要去寺裡上午,便琢磨着早點兒拜訪纔是……”她嘴裡的“她”,便是她家三弟妹,即曾嬸。
也不待陳嫂應話,便拿頭想往簾裡湊,她旁邊的看來是兒媳,一人扶了她一隻胳膊,J顯然她那柺杖便是個擺設了。陳嫂擠出笑來,勉強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太好,只怕不好見客。這是……”說着,看向曾嬸。
“我啊,我是她大嫂。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來人臉皮看來是極厚,半點兒不看陳嫂臉色行事,更不待自家弟妹介紹,便徑直自話自說開來。
曾嬸紅着臉兒,跟在後頭,小媳婦樣兒也不敢吭聲。陳嫂急忙衝廚房方向叫了聲:“阿素,出來,有客人來了。快到廳裡設茶水。”轉過身來,應付似地道:“原來是曾家大嫂,還請到廳裡去略坐片刻。夫人適才方歇下,尚未醒來,實在不太方便。”
曾家大嫂這時熱乎勁兒也歇了歇,作勢對曾嬸罵道:“我就說嘛,夫人房裡可能不太方便。那,便廳裡去吧。”前一句是罵,後一句則是討好地對着陳嫂,陳嫂扭臉過去,裝作沒瞧見。
到得廂房的廳裡,發現這房子都不象自己以前所見模樣了,裝飾一新,看來沒少搗飭,心想有錢人真捨得花,這得敗多少錢啊。一落座,曾家大嫂便感嘆:“唉呀,不是我說你們大戶人家啊,便是賃的房子啊,居然還要擺出個廳來,正兒八經地,真是不一般啊……”
陳嫂只點點頭,不接話。阿素端上水來,想着這年節下的,便是每個杯裡都放了點糖,微微欠了欠身,以晚輩之禮道:“在孝期,吃不得茶,一杯淡水,多有怠慢。”
曾家大嫂接了過去,先是以爲是白開水,便有幾分不樂意,可是她旁邊的媳婦子兒揭開杯蓋,見到杯底的糖並不少,便小聲說了一句:“唉呀,這糖放得可不少啊。”她便也揭開茶盅一看,果然!心裡便有了幾分高興,又擺起主人家樣子來,上上下下着意打量起阿素來。
阿素被她看得毛骨悚然,急着身陳嫂求助:“這時辰不早了,廚房正是忙得時候……”
陳嫂對這不約而至的曾家大嫂沒好感,便道:“那你還在這磨蹭甚麼?快去準備飯菜了。小心晚了,餓了肚子,夫人小姐怪罪下來。”阿素知母親同自己一樣,只盼着這不得趣的人快點兒走。
奈何曾家大嫂注意力只在茶杯裡,根本不管陳家母女倆暗示的“逐令客‘,猛喝了兩口水,一杯也差不多見底,咂巴了一下嘴,擡頭看着阿素走出廳堂,道:“這是你家娘子?我看模樣實實好啊,可定人家了?要不我幫……”
陳嫂看向曾嬸,因爲以前同曾嬸說及過阿素,生怕她有向自家大嫂提過,見她低着頭,想來她是不敢搭話的,只得急得截住對方話茬道:“啊,她啊,定了定了……”
“哦,哦。定了親啊?那是哪戶人家啊?舅姑如何啊?八字可看好?不是我倚老賣 老啊,這親事得慎重啊,八字得看好啊。你看我家三弟,當時就是八字沒看好啊……”曾家大嫂興致高昂,半點兒不顧三弟媳就在眼前,渾似三弟媳寄居於自家門下一般。
陳嫂爲曾嬸捏一把汗,還沒舒口氣呢,便聽到廳外栓子跑來道:“娘,少爺同小姐說,今晚想吃點兒……”一見廳裡全是一羣女人,也呆了,沒說下去。
曾家大嫂把喝光了茶盅放下來,看着底下大量的紅糖,示意三弟媳再倒點兒熱水,要不然多可惜。她家兒媳已自動端水服侍她,陳嫂汗顏。
陳嫂扯了栓子出廳道:“有事,同你姐說去,休得在這嚷嚷。讓小姐別到大廳裡來。”
栓子還擔心被他娘敲栗子,本來是硬着頭皮,結果卻輕鬆出來,舒口氣,也不敢同母親說小姐便在隔壁呢,只遲疑地再看一眼廳裡,忙跑去廚房。
陳嫂轉過身來,對曾家大嫂道:“這是我那不成器的,成天皮得很,也不知家裡來了客人,大呼小叫的沒個樣兒。”
曾家大嫂老手一擡,猛喝了口,發現周家的水不燙不涼,正是好喝的時候。端了茶盞捨不得放下來,道,“你家就兩個?”
陳嫂點頭道:“正是。大的是方纔端茶的那個,這個是小的,都承蒙夫人厚愛,寵了些,便少了些禮數。”
曾家嬸子滿臉通紅,低低地只坐在那裡看着鞋,奈何不能拖了大嫂立即離開。曾家大嫂卻視若未聞,自顧自地道:“唉呀,那差了很多歲啊。你這也是老來得子啊,不過該管的還得管啊,要不然,你看,我家三弟也是老來子……”後面便是BALABALA一串老三家的如何如何,陳嫂聽得頭痛。
隔壁文箐聽得直抱着肚子笑翻在椅子上,只得苦於不能樂出聲來,沒見過喝茶喝得這麼認真的人。見栓子同阿素說話回來,知道自己也不能在這久留,想着周夫人在房裡沒人照顧,只得讓文簡他們勿要高聲,自己則趕緊陪周夫人去。
好不容易,這茶都換了兩壺,杯裡的糖早喝盡了,曾家大嫂扯東扯西,又說了一些鄉下事,末了,意猶未盡地道:“這麼說來,你們人也不比我家多啊?這後院住着可是比我們寬敞多了你們是賃了三個月啊?”
陳嫂見曾家大嫂似乎這才說明來意,只是不知到底是哪種意思,便看身曾嬸。曾嬸卻大氣不敢喘,只得在旁邊做了一個手勢,陳嫂也不太明白其意,只好裝傻充愣,半天才回道:“那確實比不得你們曾家人口興旺啊。到是承蒙曾嬸收留,彼時籤的確曾是三個月。不知……”
曾家大嫂打着哈哈,道:“無事,無事。只是打聲招呼。我家三弟妹是個不會理家的,向來大手大腳慣了,要不然這麼多年怎的還是這房子呢?我家旁邊也有人賃院子,那地段還沒這個好,房錢卻也不差啊。”
陳嫂聽到這裡,也沒個好氣,心想:我是同曾嬸家籤的契,關你何事。你是大嫂又如何,難不成還要插上一槓子不成?見曾嬸怕曾家大嫂似母老虎,憐其如此怯懦,便出言諷道:“哦,這個我倒不清楚,我家夫人嫌嘴長的婦道人家,便也沒同周圍人家來往,只偶爾同曾嬸說得一兩句。這關起門來,各家顧自過各家的年,哪裡有時間去談他人是非?不過這大風雪天的,想來不僅是城裡,便是鄉下過年也不景氣啊,一個大風雪,有可能便刮跑了房子與牲口啊。”
這話噎得曾家大嫂最後一口水差點兒嗆死,心想這陳家嫂子真是個利害的,半點不給自家留情面,點着自家的痛處說,頓時沒了熱情,起身要告辭,對着兒媳呼三吆四地,一邊走着,一邊來來回回指點後院的各處房子,儼然盤點自家財產一般。
陳嫂看曾嬸小心翼翼狀,心想這個老實人,只怕如今是有苦難言,實在是個可憐人。
她才轉身回夫人房,便見小姐早就躥進房裡,正捧着肚子哈哈笑着說:“母親,你說可笑不可笑?”
周夫人雖然嘴角帶着點兒笑,卻沒應話,見陳嫂進來,便道:“可是辛苦你了。適才這皮猴子便是呆在你房裡,將隔壁廳裡的事聽得一清二楚,正學與我聽呢。”
陳嫂搖搖頭,心想幸虧小姐沒聽到曾家大嫂說的最後那番話,要不然只怕這會兒要在心裡算計如何出氣了,苦笑了一下,道:“夫人,這曾家大嫂,只怕……”
文箐笑得緩過勁來,道:“不是說曾嬸他們一家早就分家了嗎?怎的曾家大嫂既來打秋風,還這麼理直氣壯的?我見她說三道四,都是掃着曾嬸一家子說,她怎的不想現在不是住她自個兒家裡?”
陳嫂看看小姐仍一臉天真狀,心想果如夫人所言畢竟年歲小哪裡曉得世事人情啊。肚裡有一腔話想說,又怕不合適,只搖頭嘆氣道:“小姐,你便當她是個不講理的,理她作甚。再來,我便草草打發了她去。”
又把以前曾嬸嘴裡偶爾說到的鄉下大嫂的事說一兩件與夫人小姐聽。文箐聽得這曾家大嫂顯是個極爲吝嗇的人,好佔便宜,喜主事,在鄉下有些目空一切,同曾嬸完全不是一類人。便認真地問道:“她房子塌了,如今曾嬸讓她一大家子來一起過年,既是個好佔便宜的,這秋風豈不打盡?蝗蟲過境一般?”
周夫人見她這般關心曾家的事,本來自己卻是因着曾家人與事,便想到了周府只怕也差不多,可惜自家女兒還太小。不過在一旁看人家的家事,自是輕鬆些,也許她能學到些事。文箐說的“蝗蟲過境”這話題,逗得周夫人也一愣,神情嚴肅也一掃而空,微笑道:“也虧你這張嘴能這般說?你曉得什麼是蝗蟲不?哪裡知道蝗蟲過境是何模樣?”
文箐也只是用一個詞,自是不知蝗蟲過境是何模樣,直到後來她才曉得,其慘狀如何,此時也只吐吐舌頭,頑皮一笑,道:“難不成不是嗎?我看曾嬸這回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陳嫂見母女二人不是心事重重的樣,只得把自己剛纔遇到的曾家大嫂說到房子與人口的事往一邊,心裡隱隱不安,又不想加重夫人的心緒,只勉強陪着二人說笑,拿曾家的事來同小姐說說一二,希望這是夫人教小姐的方式,畢竟不用明刀明槍地去蘇州府碰周家的其他幾房,這算是輕鬆的了。於是嘴裡應喝道:“小姐說的極是。眼下天寒地凍,春節也動不了工,這房子一修,還不得半年左右?曾家眼下都是能吃的,這吃吃喝喝的,只怕前院曾嬸……”
前傳103 春聯
因曾家大嫂遲遲才離開周家大廳,所以周家晚飯今日開得遲了些。只是正在開吃的時候,便聽到前院曾家傳來一陣陣叱罵聲,孩子哭聲,大人之間嚷嚷聲,顯然是曾家的年關比周家來說,還要壓抑,更不好過啊。
文箐見文簡很好奇向門外望,便道:“外面白茫茫的,有什麼好瞧的。快吃!吃了早點兒歇息了,明日要去拜祭呢。”
文簡吐吐舌頭,徐姨娘見女兒兇巴巴後又夾了塊雞腿放弟弟碗裡,心裡便有點兒發笑,想着兒女終是親蜜相厚的,於是也給旁邊黑漆兒碗裡也放了一大塊肉,盯着他吃了下去,卻見自己碗裡被女兒夾了一塊菜,心裡更是一陣暖。
次日一大早,除了周夫人由陳嫂陪着在房裡沒出門,文箐他們一大家子便取了祭品到寺裡祭拜周大人,過了午方纔回來,文簡裹得嚴嚴實實地,仍急急地進門便叫嚷着“冷”,一頭便撲到暖炕上,回頭對黑漆兒道:“還是家裡暖和啊。”
等緩過來,給周夫人請完安,便聽到周夫人問道:“明年便是大年初一,左右在家無事,要是不下雪,你們兩個明天便去街上司粥吧。”
文箐聽得一愣,沒想到這個時候周夫人仍掛念着外面的人與事,今日她經過救濟院時,發現那裡大門開着,不停有難民進去,想來災民不少。
周夫人在同陳嫂道:“便是一石大米,也花不了多少錢,熬成粥卻也不少。前幾日讓李誠同救濟院那邊打過招呼了,我們施米一石。你讓曾家的一起幫着去忙乎,看看他們有空沒?”
陳嫂點點頭,只聽周夫人在感嘆:“今年是不同往年了……”
文箐道:“母親,我去吧,讓弟弟在家陪着母親和姨娘吧。”
周夫人搖搖頭道:“我見簡兒慢慢也曉事了,讓他跟着你一起去,看看災民,知冷暖,曉溫飽,要不將來成個不通世事的,將來你作姐的可難辦了。”說完,神情格外凝重地看着文簡正在折騰一隻布老虎。
文箐見周夫人如今是無時無刻不想着抓緊時間來教導兒女,心裡格外不是滋味。低下頭來,嗓子喑啞地道了聲“嗯”,連門外阿素端來飯食的動靜亦未曾聽得。
大年三十,便是事多,周家既是守孝,過年不如往年一應從簡,可是該辦的還得辦,比如備年夜飯等一應事宜。
曾嬸家的二兒媳卻是極少見地上門來了。先是說自家舅做得好些燈籠,這過大節的,想去去晦氣在前院掛燈籠,不過周家守孝,是否有忌諱?
陳嫂聽得一愣,沒想到節儉的曾家這個時候倒是不省錢了,轉而向文箐。文箐卻大大方方地道:“掛便掛唄,多掛些,我們也沾你們一些喜氣。”
陳嫂拉了曾家二兒媳到一邊,問道:“我見你們家向傑節儉,今次怎的倒是這般陣仗來了?”
曾家二兒媳苦着臉道:“這也不是我家舅姑的主張,只是奈於伯母一再要求。這筆花銷自不是她家……”言下之意,便是曾家大嫂在可着勁兒敗三弟媳的家,充門面了。
接着她又小心地提了第二項事,原來是求陳管事幫着寫幾副春聯。陳管事推脫,說自己寫字可不行,可惜夫人生病中。對方聽得大失所望。
文箐覺曾家素來很少麻煩自己,想着胡蘿蔔還欠人情家,便卻出了個主意,便道:“這有何難,你把紙留在這,到時讓我姨娘給寫了便是。”
曾家一直只知道周家的姨娘是個極多病的,也極少見人,偶爾在後院遠遠地瞧過一兩眼,是個極美的人,現在見陳管事不願寫,卻由一介女流來寫,雖不知底細,稍稍有失落。也不知究竟能否寫出一手好字,將信將疑地留下紙來。
文箐拿了紙到姨娘房裡,邊走邊想,原來明代這個時候已經有“春聯”一詞了,自己以前實在孤陋寡聞了。沒想到姨娘接了這個差使,起初還怕丟了醜,後來聽說是還曾家的人情,倒也勉強提了筆。寫到後來,居然寫得十分高興,便也同她說及春聯一事來。
姨娘細聲細語道:“春聯啊,這倒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只是太祖皇帝是個從小愛看書,愛對對子的,所以啊,經常喜歡寫對子。再說,這寫桃符過年的習俗遠而有之,只是那時都是讀書人家纔多寫。到了咱們太祖皇帝這兒,一看桃符不就是對對子嗎,就要求天下人都過年寫了對子出來迎春節。”
文箐從前一世爸爸那裡知道桃符便是古代春聯的另一稱呼,只是沒想到叫“春聯”卻是同大明皇帝朱元璋有關。嫌姨娘羅嗦,催着她快講典故。
典故是這樣的——太祖皇帝當年在南直隸時,大年初一巡視民情時,挨家挨戶察看春聯。每當見到寫得好的春聯,他就非常高興,讚不絕口。在巡視時見到一家沒有貼春聯,朱元璋很是生氣,就詢問什麼原因,侍從回答說:這是一家從事殺豬和劁豬營生的師傅,過年特別忙,還沒有來得及請人書寫。朱元璋就命人拿來筆墨紙硯,爲這家書寫了一副春聯:“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寫完後就繼續巡視。過了一段時間,朱元璋巡視完畢返回宮廷時,又路過這裡,見到這個屠戶家還沒有貼上他寫的春聯,就問是怎麼回事?這家主人很恭敬地回答道:“這副春聯是皇上親自書寫的,我們高懸在中堂,要每天焚香供奉。”朱元璋聽了非常高興,就命令侍從賞給這家三十兩銀子。
於是,春聯”由朱元璋起的名,並且也是他推廣開來的。皇帝的特權就是好使啊。這馬屁拍得,既得了御賜親筆對聯,還能得三十兩銀子,真是名利雙收啊,這屠戶家可真是運氣好啊,他家生意還不就在天天坐在家裡,搬個椅子在那裡收門票了?
文箐不無邪惡地想想。、
姨娘問:“我素常見你也讀書,可知如何對對子否?”
文箐頭皮發麻,只想到了押韻歌,可是記得老爺說過那是清代才記錄下來的,明代還不知有否呢。見姨娘十分殷切地看着自己,十分不好意思地老實道:“我沒想起來。只知對仗要求工整,可是那個韻與平仄掌握不好……”
姨娘一邊提筆寫了個“春”字,一邊同她道:“你曉得這些便好,這楹聯講究的是仄起平落,便是上一聯仄聲壓尾,下聯末句用平聲。今即爲迎春,不如……”
文箐見她興致頗高,也難得她指點自己,只想着順了她的意哄了她高興,一時着急,也不知哪裡腦袋抽筋,便有了一聯:“這個行不行?春花秋月四時異……嗯,那個,那個……柏翠梅香八方同。我實在不懂這個……”
姨娘又見女兒沉思,急着想給她提醒,又有心考察她,便抿了嘴只看着她。聽得上聯先是一喜,及至下聯時,初始聽得極爲高興,提筆要寫下時,卻放下筆來,半晌不吭聲。
文箐本來得了她誇讚,後來見她這般模樣,也不知她想什麼心事,姨娘是個悶葫蘆,平素本來就不怎麼講話,這要一下子把她興致敗壞了,豈不麻煩?心中不由忐忑起來。拉了拉姨娘袖子,才聽她嘆聲氣撫了一下女兒的頭,道:“難得你如此這般年紀,也懂得這些。這個自然是好……只是……算了,這事別同他人去講了吧。”
文箐暗想不是是壞事了?她本來學理工的,看來以後得把小時被老爺逼着背育的唐詩宋詞撿起來纔是,要不然她在周家只怕也是半個文盲。其實,這個對得也不能說過,只是後來她才明白,這一個“柏翠”揭示了這一年的結局。
文箐覺氣氛不好,忙道:“唉呀呀,這曾家識字的也不知有幾個?咱們寫好的都放一起了,他們怎的能分清上下聯啊?到時貼反了豈不落了笑話,丟了他們面子了。我且將上聯都放一處,這樣他們自然好分了。”
彼時對聯還沒有橫批,只有上下聯。一般上聯都是貼右邊門框處,下聯則爲左邊。這個文箐還是懂得,因爲每年老爸都得貼這些個。
周夫人那邊聽說曾家爲求吉利,去兇邪,要大辦過年的事,一時也來了精神,聽得姨娘將春聯寫得差不多了,便讓文箐送幾張紙過去,道是給曾家寫幾個“福”字作春牌賀新年。
文箐給她送紙過去,湊趣,便問道:“這春牌是‘福’字?難不成沒有別的字了?”她想到現代的“招財進寶”。
“這個啊,還是當年馬皇后救人的事啊。”陳嫂在旁見周夫人畫得十分投入,便同小姐的說話興致也高了起來。
據說,太祖皇帝當年用“福”字作暗記準備殺人。好心的馬皇后爲消除這場災禍,令全城大小人家必須在天明之前在自家門上貼上一個“福”字。馬皇后的旨意自然沒人敢違抗,於是家家門上都貼了“福”字。其中有戶人家不識字,竟把“福”字貼倒了。第二天,皇帝派人上街查看,發現家家都貼了“福”字,還有一家把“福”字貼倒了。皇帝聽了稟報大怒,立即命令御林軍把那家滿門抄斬。馬皇后一看事情不好,忙對朱元璋說:“那家人知道您今日來訪,故意把福字貼倒了,這不是‘福到’的意思嗎?”皇帝一聽有道理,便下令放人,一場大禍終於消除了。從此人們便將福字倒貼起來,一求吉利,二爲紀念馬皇后。
後來啊,大家覺得單獨一個字也不太好看,就有人想主意了,將“福”字精描細做成各種圖案的,圖案有壽星、壽桃、鯉魚跳龍門、五穀豐登、龍鳳呈祥等。所以啊,這就有了“臘月二十四,家家寫大字”。
周夫人此時正好畫完,放下筆來,道:“今年臘月二十四,簡兒回家,一時倒忘了這茬事了。如今補過。咱們家既不能掛這個,便讓曾家多掛些,咱們沾他們家的喜氣吧。”
陳嫂見母女倆說的話都一般無二致,真正是母女情深啊。便在一旁笑道:“曾家今年便是這春聯的字畫錢都省了不少了,居然還是夫人同姨娘兩位一起,實屬難得啊……”
周夫人笑她貧嘴,讓她快收了去與曾家,早早貼上纔是。這纔剛收拾好筆墨,曾家嬸子卻已敲門來了。拿了春聯同福字,卻沒走,吞吞吐吐地才說出另一番話來:“夫人,這個,大過節的,我家小門小戶的不懂禮,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前傳104章 曾家人(二)借住
周夫人知曾嬸並不識字,但也是個懂禮的人,見她說這番話,不明其原由。只今日她既然在大年下午求晚,想來有要事,便一笑道:“曾家嫂嫂怎的如此多禮起來了?我這也是承蒙照顧。既爲鄰,相互照應,理屬當然。”見她似有還有話未說來,便問道:“我見曾家嫂嫂最近事忙,可是還有其他事?”
曾嬸行了個大禮,方道:“我知夫人是好的,向來關照我們家。這……這……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她一副難以啓齒狀,讓周夫人也納悶她有何相求,便又問了一次,方纔聽得她低聲道:“實在是我這厚顏了。後院本來說好了是全賃與夫人一家。只是誰也不曾料得這大雪讓我家大嫂……他們如今來我家,只是人太多了,前院實在住不下了,便想……”頓了一頓,見周夫人臉色尚好,並未曾生氣,便接着道,“我也知夫人一家本來能瞧上我家後院爽快地付了錢鈔,我必不能反悔。只是眼下實在爲難……這回,厚着一張老臉來,便是……求夫人能否擠出一兩間房來,讓我家打個地鋪……要是不便,那就……或者賃資方面,我退還一些與夫人……”
她這番話,拖的時間實在很長方纔說完,一說完,頭也低了,想來是十分慚愧。只是大嫂昨夜到今天都在找事,搞得一家過年都極不高興,如今真是拉下一張老臉來求周夫人了。
陳嫂是有準備但是沒想到這事兒昨天曾家大嫂便是打定主意了,心裡更是對曾家大嫂厭惡得很.
周夫人原以爲是這大年底下,曾家還要借肉借錢過年之類,沒想到是說房子的事。小戶人家,每遇吉慶,礙於屋子狡小,打地鋪仍無法安置之餘,總是左鄰右舍借住,這完全說得開來。只是眼下這大年節的,自家住得本來就是緊張,曾嬸好不容易開這個口中,也實難一口回絕。便道:“這個……眼下還真是……我且同家裡人合計一下,這騰房的事,確實太突然了。家裡人也多,只怕要騰出一兩間來,也不是一時的事。年夜飯前我讓阿蘭給回話,如何?”
曾嫂十分慚愧地抱了春聯出去,陳嫂見她一個人拿不下,又讓栓子同豆子幫她一起送到前院去。才轉身進房,便聽夫人在同小姐道:“這事,你同你陳媽合計吧。”
小姐卻是語氣不軟不硬地道:“不說有契籤的便是賃了他們後院的正房同廂房嘛。這算什麼事嘛,大過年的,誰個有空來給騰房?再說,眼下本來就房緊,哪裡有空房騰給她?”
陳嫂知這是小姐真的動氣了,這事確實是有些過份。正如小姐說,大過年誰個有功夫來折騰這些?想着這可能是曾家大嫂的主意,便也皺緊了眉。
周夫人語重心長地道:“箐兒……曾家嫂子只怕也是爲難至極才求上門,要不大過節的,她那樣的人又何必來說這等事?便是看她的面子上,她都說出來,總得騰出一兩間,借於她們住幾晚便是了。”她這邊勸着女兒,又示意陳嫂快安慰小姐。
文箐賭氣,可是馬上又想到周夫人生病中,可千萬不能讓她再爲此事增添煩惱了。苦着一張臉道:“母親既然發話了,那聽母親的便是了。只是我左右想來,咱們十來口人,也不過七八間房,哪裡又不緊張了?”
陳嫂心想:“就怕是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這要是騰出來,曾這要是借住下來不還了,豈不是自家難受了?”只是這番話,卻不好說出來,對於小姐來說,只怕更是火上添油。
沒想到文箐發了一會兒愁,卻想到今日曾家大嫂的德性,直接問陳嫂道:“陳媽,下午曾家長房後來還說哪些事了?曾家怎的昨天來客不提這事,今日大過年的反而說這事了?我總是覺得這事太急了。”
陳嫂還未來得及回覆,便聽周夫人道:“行了。昨日人家想來睡了一晚上,住不下,這才今日不好意思把這事說出來。借宿一事,也是常事。”
她這話一說,文箐想着自己似乎不通情理了,怕周夫人說自己涼薄,只得同陳嫂合計道:“陳媽,我想來想去,咱們把靠騰院新建的那間同廳裡那間騰出來吧,只是那些布匹啊,箱籠啊,還得找個房一起放了纔是。且不說往哪裡放的問題,只是這搬來搬去的功夫,這半下午的時間只怕還不夠呢。這年夜飯又得耽擱了。”
陳嫂也在想騰哪間,小姐既然也同意了,於是出主意道:“眼下咱們八間房,確是緊張。要不把姨娘旁邊的那間房歸整一下,只是可能放不下啊。”
文箐也明白原來三間房的東西,想往一間裡放,怎麼堆也堆不下啊。
現在的後院是三個正房——周夫人由陳嫂侍候着一間房,平素周夫人在內,陳嫂突在外間;而文箐同阿素的那一間房,雖都宿內間臥室,但外間基本算是文箐同阿素的書房;再有姨娘帶了文簡同阿靜一間。廂房三間,除了靠外的一間作爲廳用外,其他兩間便是陳管事同李誠帶了孩子各一間,畢竟人家夫妻之間還要過夫妻生活,只是因爲守孝,加上住房緊張,這個也沒了,本來就是不人道了。新建的兩間房,都一間用做庫房,一間是孩子們的書房,平日裡文箐同栓子他們一起學習的地方。另外一廂的是柴房加廚房,還有一小間也算是雜物間,堆滿了木柴木炭一大堆。
文箐同陳嫂合計來合計去,最後文箐一拍板:“算了,便這樣吧。陳媽,您和母親仍然一間。姨娘如今也好些了,便讓她同我還有阿素一起吧。我弟便讓陳伯或者李誠大哥帶了黑漆兒栓子哥和豆子他們搬到姨娘現在那間。幸好那邊炕大,不會凍着他們。平時拉個屏風便也可做廳。若是不便,再把姨娘旁邊的那個小房間,陳伯他們都好住了。這樣,留下兩間房,一間仍做庫房,另一間肯定有半間還得做庫房,另外半間放張牀之類的吧。”
陳嫂一看小姐邊說,邊在紙上便畫了出來,看來都設想周全了,這樣確實是住得很擠了。“小姐這般安排倒了是妥當。想來曾家既在這過年,春節只怕亦會在這裡過了。鄉下的房子既然塌了,想來便是重修,得三五個月也有可能。那個小隔間,不如到春節後開個小門,便同現在姨娘的房裡通了。如此也寬敞些。”說完,便看向夫人,徵詢她的意見。
周夫人欣慰地點點頭,道:“如此安排,也算妥當了。便是一些其他物事,再有擱不下的,便放我房裡吧,我這邊空着也空着。”
陳嫂仍然有些猶豫,心裡想着這樣的話,是不是男女住得太近了,要是有閒話可是如何?可是這話又不能說出來,畢竟誰也沒心思在這個上頭計較。
她要是說出來,文箐只怕心裡發會笑,畢竟現代幾室幾廳,租房的話,男女都是隔一個門罷了,不過當然在古代這話是說不得的。
陳嫂因爲對曾家大嫂不滿,心裡便不怎麼情願地同曾嬸說了這回事。
曾嬸那邊沒想到周家還是如此寬厚,居然能騰出兩間房來,千感謝萬感謝,一再道過意不去。回頭,便讓自家兒子同陳管事一起忙着搬運。
文箐雖然也明白周夫人是“與人爲善,與已爲善”,但對於這突發而至的事,雖不是耿耿於懷,卻是幾分不痛快。等到後來明白是曾家大嫂在作祟以後,對此人再無好感。
文簡那邊卻聽到可以同豆子他們一起睡了,覺得熱鬧,可以在大炕上嬉鬧,半點兒沒有不高興的,大叫着“快搬快搬”。姨娘這邊搬時,心情又不一樣,一種每況日下飄零他鄉的感覺漫上心頭,對於兒子的興奮情緒,卻是萬分不捨,一再同阿靜說讓李誠注意別讓文簡着涼,夜裡需得多起來注意被褥小心纔是。
周夫人沉沉嘆口氣,只怨自己這病容易過人,要不然自家房裡也可能會熱鬧些。倒是想到一家人雖然住得擁擠,卻是說話不用再幾個屋串來串去,尤其是女兒如今真的同姨娘一起朝夕相處了,心裡最後的一些掛念此時突然便鬆懈下來。她這些心思,卻半點兒也不說,只閉着眼,聽外頭曾家兒媳同阿靜他們人來人往搬着傢什的動靜,便覺有些東西似要離自己越來越遠去。
當然,這也算是周家,曾家過年前的插曲,只是這個插曲實在影響情緒,以致於大人們都想着這是他人屋檐下,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因此文箐不得不拿十二分的力氣,絞盡腦汁費力地在周家過年宴上營造氣氛,方纔使得衆人興致高一點兒,度過了流落在異鄉的一個不痛快年。
只是,遠親不如近鄰。可是近鄰過“近”,則也不見得是好事。文箐讓李誠左挑右選才賃了曾家後院,房子畢竟不是自家的。現代房客同房東都經常你來我往爲個價錢左右商量,便是古代卻顧及更多,以前未當過租客的文箐,後來總結,自己在曾家後院的生活,體會卻不是一二點,如周夫人所想,從這裡學到更多。
前傳105 初一驚嚇
大年初一。
天才剛亮,便聽到四鄰的鞭炮聲,唯有周家居住後院冷冷清清,三年守孝,看來這熱鬧勁兒是沒法同人比了。文箐嘆一口氣。
阿素同文箐咬耳朵,借住的是曾嬸的二個兒媳。二人對視一眼,這才稍稍放心,畢竟曾嬸的這二個兒媳也算有點來往。
這一大早,曾家來人給周家拜年,終於有了些熱鬧氣氛,周家給曾家小孩準備的打賞,倒是令曾家大嫂笑得合不攏嘴兒,那張嘴便越發的甜,同抹了蜜一般。周夫人最後道一句:“身體不適,方纔把人打發了。”
小孩子,同大人則不一樣。栓子雖得了陳嫂之令,要同曾家稍遠些,但畢竟豆子文簡同曾家小孩這些日子早就玩到一塊了,這會兒見曾家孩子撿了地上的零星的炮竹一個勁兒在前院玩,一時混在一起了,便哪裡分得開來。
所謂樂極生悲。
文箐正擺弄着周夫人同姨娘給自己打賞的壓歲錢與物,在後院便聽到前院一陣哭叫聲,想到文簡也同他們鬧在一起呢,也不知何事。出門一聽,似是文簡,豆子他們的鬧聲,這還了得。阿素那不大的腳,也撒開了踉踉蹌蹌地跟着小姐一起往前院跑。陳管事剛好從曾家前院返回來,見女兒同小姐在跑,聽到少爺哭,哪裡還有半點平時沉穩勁兒,大步流星地便超過了阿素。
文箐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第一個到了曾家前院。只見曾家人圍攏了成一堆,也看不到裡面情形,文簡的哭聲越來越大,從人縫中看到地上有人坐在那裡,看靴子,似是文簡的。這下越發着急,嘴裡哆嗦地問:“是不是我弟?是不是?”
曾家人見她過來,忙扶了,讓出道來。文箐只見黑漆兒頭髮都發焦了,身上髒兮兮地,傻傻地站那兒,臉上是黑乎乎的,象從竈膛裡鑽出來一般。文簡坐在地上,哭得稀里譁拉的,豆子拉他起來也拉不動,栓子正揪着曾家的一個孫子,看着眼生,想來是曾家大嫂的孫子了,嘴裡罵罵咧咧的。
文箐急得直叫:“哭什麼哭?!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這話還沒落音,便聽到曾家也不知哪房媳婦說道:“周家小姐,實在是對不住……這小孩子湊一起玩……”文箐同豆子一起,把哭成一癱泥似的文簡拉起來,只見他身上全是泥,袖子也破了,忙問道:“哪裡疼?快告訴姐姐!”
豆子在旁邊道:“小姐,是黑漆……”
文箐一愣。正要把黑漆兒拽過來,陳管事也走了過來,撥開曾家人,只見黑漆兒背後的棉襖都破了,棉絮黑裡發焦!顯然是背上着火了。不由面色一沉,問自家兒子道:“栓子,如何發生的?!”
栓子仍不鬆開手,見自家爹面色沉如黑鐵,自己也是忍不住怒氣道:“都是他們!他們把炮往咱們幾個身上放,燒了黑漆!”
陳管事掃視一下,發現曾家大人也只有一兩個,其他人都不在院裡,想來是出去拜年了。一看院子裡都是一羣小孩,這小孩鬧的事,自己做爲大人也不好多說。把黑漆兒檢查了一遍,發現除了頭髮有些發焦,還算好,倒是沒有燒傷。
文簡這時抽抽答答地哭道:“姐,姐,他們是壞人!他們要燒我!”
文箐問他道:“你哪裡有燒到沒有?黑漆兒沒事吧?”
阿素這時也跑過來,一見這樣,想罵弟弟,卻聽到自家爹拉着臉讓栓子放開手,回後院去。曾家二兒媳這時小心地過來陪罪,倒也不爭辯,只是一個勁兒陪足了小心,他旁邊的堂妯娌卻揪了那個“首犯”過來,讓他給周家人跪下磕頭。
陳管事見都是女人同小孩,曾家此時也無男人在場,自己此時出面倒是尷尬得很,更不好多話。幸虧陳嫂這時也趕了過來,一陣呼天叫地:“苦命的孩子……這受了多大罪啊……”
文箐見自家弟弟同黑漆兒都一身泥,看着實在晦氣。阿素那邊揪了自家弟弟的耳朵,已問得大致原因。
原來是小孩們本來一起玩,曾家孩子在放炮,後來邀請周家小孩一起。文簡膽小拉得栓子的手只是叫得歡,卻是不敢去放。但豆子膽大,放得一兩個,便也高興上了。
曾家大嫂也帶了只大狗 來,此狗 護家倒是個好的,只是見了生人便叫得厲害!小孩在玩的時候,狗 正好栓在廊柱下,結果也不知是豆子還是曾家的孩子放了一個炮筆,正好炸在狗 身邊,狗 便受了驚,一陣亂躥。事後豆子說不是自己,曾家孩子說是他。
小孩子,自然是喜歡惡作劇,曾家的孩子同周家的都差不多。結果都說這個好玩。開始還是栓着狗 ,只炸狗 前面的院子空地兒,過得一會兒,看狗 好象也不怎麼怕了,便道:“這狗 真是好玩!且炸炸它會如何?”
其他幾個早就心癢癢了,有人提議,便有人附合,一時都樂得玩這個遊戲,還相互慫恿着那膽小不敢上前的去炸。文簡想着自家的小狗 不明不白地死在蘇州周府裡,心疼狗 ,可是曾家的狗 也太惡了,見了自己同栓子他們便亂吠,開始也是高興他們是給自己報仇。此時見炸的人多了,又看狗 到外亂躲,便同情心大發,道:“別炸了!狗 耳朵要炸聾了。”
便求着栓子過去給鬆開狗 算了。栓子這人,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昨日裡也被這條狗 嚇過,自是不敢上前去解開。黑漆見少爺哀求,便不聲不響去解開繩子。
結果其他小孩不樂意了,圍了狗 就放炮竹炸,威脅:“我炸自家的狗 ,你管呢!快一邊去,要不連你一塊兒炸!”
黑漆是個倔性子,既然少爺有要求,自是要辦了此事,也不吭聲,只蹲那兒一個勁解繩。可是他也怕鞭炮啊,身邊不停地響,嚇得他只能護住頭。狗 沒放開,他倒是給嚇在那裡了。曾家孩子大笑道:“這狗 沒娘,你也是個沒爹孃的,真湊一塊兒了!”
這話在鞭炮聲中,也不太響,可是一個兩個都說,這話自然是被黑漆聽到,黑漆這時也動了氣,便橫眉怒對,回嘴罵放炮竹的孩子“有爹孃生沒爹孃教!”死活也不願離開了,擰上了勁兒,非得去解開繩子。
這矛盾便激發了。曾家孩子比栓子還大呢,自然懂得黑漆罵的話,越發地發狠,便慫恿兄弟們都上手。
文簡見黑漆受欺負,便讓栓子去幫忙。栓子一看豆子還在曾家孩子堆裡,罵着讓他快回來陪少爺,自己卻膽戰心驚地湊到狗 身邊。
也邪門,這狗 不咬黑漆,可是栓子還沒靠近,便已躥到栓子身邊,叫得栓子便摔了一跤。曾家孩子哈哈大笑,嗤笑栓子白長個子,原來是個慫包。栓子也狠了,爬起來便去踢狗 ,嘴裡罵狗 “不識好人心。”
曾家孩子不樂意了,自己可以欺負自家的東西,但是別人要傷自己的狗 那是萬萬不能,便往栓子身上扔鞭炮。這時黑漆也解開了繩子,狗 便從栓子身邊躥了開去,拖着長長的繩子跑了。
豆子一看曾家的孩子欺負自家的兄弟,哪裡願意了,也不顧玩耍了,手裡燃着的炮筆便就近往曾家孩子腳邊放!
可是他人單力薄,哪裡是曾家五六個孩子的對手?栓子見豆子被欺負,這可是從小長到大的兄弟,拉了黑漆就衝進來,文簡跑過來,在一旁叫道:“別打了!”可是沒人理,便過來要拉開把栓子同黑漆圍在中間的曾家孩子,真是亂作一團。
這既然放鞭炮,就有一人是要持着火棍的,結果就在這亂扯中,文簡個子最小,於是被人羣帶動,絆倒在地,一時曾家的孩子也倒在地上了。黑漆同栓子他們掙扎開來,去扶少爺。那持火棍的好巧不巧,一不經意裡手一鬆,火棍下落,便點着了另一個手裡的炮竹,那人一驚,便隨意一扔,就落在了蹲在地上拉少爺的黑漆兒的後背上,一下子便着了火。
先只是焦,小火慢慢地燃了,聞着不對味,才發現這個事兒。其他人都嚇得鬆開了手,栓子這時也驚呆了,幸虧反應還快,叫道:“發什麼愣!雪!快捧雪滅了!”
衆人才醒過來,忙着把黑漆往旁邊的雪裡按,也有捧雪往他身上堆的,這纔在火變大之前把火滅了。彼時,豆子同文簡只嚇得大哭,尤其是文簡,更是嚇壞了!
曾家今天出外拜門,大部分大人不在家,唯留了一個有點兒發燒的三房同曾嬸家的二兒媳在家,本以爲是在院子裡鬧着玩,誰也沒想到發生這個事。
文箐聽完這原委,氣得直撫額!這叫什麼事兒啊?都是鞭炮惹的禍!一場小孩子的嬉戲,變成惡作劇,然後成了小孩鬥毆,最後差點兒釀成大禍!
這要是黑漆被燒傷,可如何是好?沒爹沒孃的孩子,周家護得好好的,文箐唯恐他小時落了陰影,所以日常把他同弟弟一般看待,可是哪裡想到發生這麼一幕?這事還不能多怨曾家的孩子,誰都有錯兒。
陳嫂聽完,卻不這樣以爲。先是罵自家兒子傻大個卻不會辦事,既沒照顧好少爺,也沒帶好其他幾個夥伴。罵了幾句,又看曾家的孩子跪在那兒請罪,對曾家心裡生着氣,卻又惱火大年初一的,不好發作。
文箐對曾嬸的二兒媳王氏道了一句:“算了,既是小孩頑鬧引起的,沒燒着人,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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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萬分過意不去,只是也不是自家親侄兒,還是伯母家的親孫子,自己又不好打,只得在口頭多教訓。她堂妯娌也是礙於不是自家兒子,而是老2家的,老2媳婦是個厲害的,自己真要打了,到時回來也要口角,只輕輕揮了兩巴掌,罵了那持火棍的兩小孩一頓。又打了自家孩子幾下,算是請罪。
陳嫂牽了黑漆的手,一邊走一邊抹淚嘆氣,栓子背了哭累了的少爺自責不已,文箐看阿素也是紅紅的一雙眼,又見豆子垂頭喪氣一臉小心翼翼地緊張得氣都不敢出的模樣跟在栓子後面,感覺他小腿都是發抖,有心安撫他,又覺得這也算是個教訓。
心裡暗中嘆一口氣:真是晦,大年初一鬧這麼一大驚嚇!
前傳106 打架一說
這事無論如何都鬧到了周夫人耳朵裡了。
周夫人由陳嫂扶着進到文簡他們那炕上,看幾個孩子已經換了衣衫和鞋子,仔細把黑漆兒看過,發現除了受驚,頭髮燒焦了一些以外,倒是無大礙。反而是文簡,腿上也不是被踩的還是磕的,兩大塊青紫痕跡,看得周夫人直掉淚。
文簡抽泣着對母親和姨娘道:“二伢太壞了!他們居然欺負狗 !太壞了……”
這善良的孩子,說的話讓人窩心。文箐覺得文簡是非觀念好,懂得說矛盾衝突的最根本原因,第二便是心腸極好。
陳嫂在一旁直怨曾家孩子,喝令栓子看護不周。
文箐見栓子跪在地上,一邊抹淚一邊自責,看得也難過,心想栓子也真是冤。便勸道:“陳媽,左右不過是小孩子玩鬧罷了,只是不小心出了個事,又不是栓子哥欺負的緣故,你罵他作甚?”
陳嫂給少爺拉好衣衫,確認沒有別處傷痕,道:“這事不怨他還怨誰?他最年長,連這些個事體都不曉得,不知道去護住少爺,反而去拉扯,便是這般不懂事的,將來又能幹甚麼事?”一副望子成龍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周夫人在一旁蹙眉,道:“栓子起來吧。阿蘭,算了。只是吃一嚇罷了。如箐兒所言,小孩子不懂事,咱們做大人的難不成爲這個意外反而大打大罵出手才解氣?今天他們嚇了簡兒,說不定前幾日簡兒也曾言語上欺負過曾嬸家的孩子。鄰里之間,哪家小孩沒有個爭嘴打架的事兒?要真計較起來,那隻能不相往來了。”
周夫人雖然護犢,可是整件事說來,人家曾家孩子拿狗 玩鬧,還是自家孩子多管閒事去幹涉,導致口角相爭,纔會有動手動腳,黑漆被炸得燒了後背棉襖,也是個意外,人家也不是存心的,難不成真找曾家大人算帳?這也不是賠錢的事,自己又不能替曾家教育孩子,難不成自己出手打曾家孩子幾耳光?誰家孩子不是父母心頭寶?
周夫人說得幾句,便咳嗽起來,稍定,嘆口氣道:“只是,這事卻終究得說一說纔是。栓子,箐兒,你們幾個也聽好了。第一這閒事管不得,人家鬧得正歡的時候,你們去硬管,哪不是阻了人家興致?便是再有幾分情份,當時也是落了冷臉。日後可記得,勸誡朋友需得想法子,而不是硬拉硬扯。”栓子點點頭,豆子同文簡一臉茫然,不過左右是知道自己去拉狗 是不對的。
文簡有些不服氣,看看周夫人臉色並沒有發怒,便低聲道:“母親,可是他們欺負狗 ……”文簡對自己尋條早夭的狗 投入多少精力,衆人皆知,所以對別人家的狗 也例來喜歡,見不得人家虐待狗 兒。
周夫人點點頭,道:“曉得,我曉得咱們簡兒是個好的,心疼狗 。可是狗 畢竟只是個物事不是?你看,你姐上回給你買的陶馬,你不也打碎了一隻腿?你姐可曾怪過你罰過你?”文簡搖搖頭,心裡不明白狗 和那陶馬明明是不一樣的爲何母親這般說。
周夫人一想兒子太小,哪裡懂得這些,只見女兒倒是在一旁思考,不聲不響地也不知她懂了多少。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自己把能教的揀了機會教給他們,能懂多少那是他們的緣份了。見黑漆兒仍然拘謹地站在那兒一聲不吭,不由心中重重地嘆口氣:這孩子,心思過重,可如何是好?她這番思量,自是不動聲色,只接着道:“今日要說的,第二個便是君子端方,有所爲有所不爲,不可出言不遜。黑漆你是個孝順的,只是日後說話需得三思而後行。栓子也是,行事不要衝動。咳……”
陳嫂見她咳得厲害,便忙勸她少說些話纔是。周夫人如今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是這麼會功夫,已覺疲憊,又想孩子太小說這些大道理,哪裡懂得?可是自己卻只怕等不到孩子長大的時候了。不禁悲從中來,咳着咳着便掉淚。
文箐慌得忙同陳嫂扶了她去房間去,又勸慰了一番,道是自己明白母親心底事,這便過去同弟弟他們說說,一再保證讓他們吸取教訓,方纔離開。
周夫人躺下來,看着拿帕給自己擦淚的陳嫂,道:“便要是今天按原來打算去施粥,只怕就沒這些事了。你說,這是不是心不誠,所以老天爺來這一麼一回?”
陳嫂勸道:“這也不是咱們心不誠,還不是因爲席家要今天做第一場施粥,所以k咱們給輪到後幾日了嗎?夫人萬勿多慮。那幾個,我自會去教訓他們,院子里人一多,總不能隔三差五地鬧這樣一出,日後約束他們,少去前院湊熱鬧便是。”
周夫人道:“其他幾個都好說。我只是看黑漆兒是個心事重的,又沒個親人的,說重了怕他多心,說輕了又沒用……唉……”
陳嫂想着黑漆兒,總覺得這孩子畏畏縮縮的,話也極少,雖有時也心疼他,卻又閒他太窩囊,只是沒想到曾家孩子說的話看來是犯了他的忌諱,也懂得反脣相譏。又想若不是他那句話,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打架拉扯了?不過,嘴裡仍然道:“夫人,這事慢慢來吧。時間長了,他自然懂得夫人的一片心意了。他要離開周家,穿衣吃飯哪裡有着落?便是這個,他也得感恩,得了夫人的恩惠,也算是他三生有幸纔是。”
文箐返回文簡他們的房間,只聽栓子同豆子他們都在自行檢討,文簡噘着個嘴兒,仍然堅持是曾家孩子不講理,黑漆犯錯誤一般,仍然立在那兒,手腳也擺不開來。
文箐想着事情起源是放炮竹,這都是男孩子格外喜歡的事,除了“小心火燭”這一點,還真是無話可說。至於把鞭炮扔在狗 旁邊,嚇唬狗 ,小孩的惡作劇罷了,又不是把狗 放火上,沒必要想過太嚴重。正如表哥堂兄說到他們小時抹膠在凳子上害人,放毛毛蟲在人家揹包裡,或者抓了壁虎放筆盒裡一般;男孩們之間一言不和打架那是家常便飯,大人也只是一笑而過罷了。正如周夫人所言,這等小事父母也不好鬧上門去吵,只能吸取經驗,相互約束一下,教會孩子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可做罷了。說到打架欺負的問題,想想現代教育都是別人打你一拳,你要想法子打回去纔是,總不能是打你右臉你再伸出左臉去迎接下一個耳光。文箐覺得這個倒是要同文簡他們說說。
“還痛嗎?”文箐見姨娘已經把文簡臉上的淚痕都洗淨了,便問他道。
文簡想說痛,又怕姐姐說自己不好,便搖了搖頭。文箐一使壞,按了痛處一下,他呲着牙叫道:“痛!姐姐,痛!”
“現在知道痛了?你這般小年紀,你去勸架哪裡勸得動?以後要再有這樣的事,你只需在旁邊遠遠地躲着,然後扯開了嗓子喊就是了,不要混到一堆去,要不然,你還會連累栓子哥他們。曉得了嗎?”
文簡以爲姐姐要罵自己一頓,沒想到姐姐居然教自己這樣,便問道:“你不是說栓子哥是咱們哥哥,他被人打,我想過去幫忙的……”
文箐見他這般委屈,不覺好笑,可是又不想變成一曲笑話,只得一本正經道:“你這小胳膊小腿的,打得過誰?反正你記住了,你要不然天天練身體,練壯實了,就可以去幫忙了,身子太小,打不過人家,你就躲得遠遠的。記住了,打不過人,咱便跑!豆子同黑漆兒也是,都記住了!”
其他幾個男孩見小姐說得極認真,向來是唯小姐命是從,這會兒自然是都答應了。文箐卻不放過,道:“豆子,平日裡栓子哥要逮你打屁股,你怎的知道繞着跑,不讓他抓住?要被打了,還知道告狀?今天這事兒你卻只傻得去同人家拼命?”
豆子低頭道:“那不一樣!栓子哥不會真打我!我今日見栓子哥同黑漆兒他們被打,便……”
“你都知栓子哥不會真打你,你也懂得打不贏他便跑,這會兒曾家孩子那麼多人,你一個人打得過嗎?”文箐抓住他這個典型繼續道。
豆子開始認錯。文箐也不再說他什麼事,最後總結一句:“咱們打架,也要打得過纔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日我打不過,保不齊過得一年兩年我總能打贏他不是?所以,不要總想着當日就拼命……”
“栓子哥,你也是。打架也要看清形勢嘛,打得過纔打,打不過你硬要拼命,除了輸還有什麼?要是我,怕狗 我纔不管這事呢,自去找曾家大人說狗 的事便可,看他們不慣,我自帶了文簡離開,才懶得去管他們家的亂事。”
她這話說得栓子臉色通紅,可是小姐說的話確實有道理,正如夫人所言今日自己太莽撞了。阿素同姨娘還有阿靜後來見小姐說得頭頭是道,心裡無不汗顏。
文箐沒想到她說的這番話,在這幾個男孩心裡生了根,真個牢牢記在心裡了。
曾嬸一家其他大人一回家,便聽得孩子打架差點兒闖大禍的事,嚇得一身冷汗。曾家大嫂便急急地趕來後院來請罪,把幾個鬧事的孩子打得哭哭啼啼地硬是跪了一地。陳嫂見曾家大人這會兒還算講理,再加上夫人小姐不願大年初一同人家鬧得不可開交,畢竟大門還是一個,日日相見,要真有個臉紅的事兒擺在這,以後日子如何過?雖然也算是原諒了曾家孩子這回,只是話裡也帶了幾分“惹不起我躲得起”的意味,總之,讓曾家大人明白各自日後相處保持某種距離。
曾家人也沒想到大年初一有這麼一件大事發生,只覺自家房子塌了,如今晦氣還跟着自己,便尋思到底哪裡犯了神祀,怎的最近這般諸多不順?
曾家大嫂一邊走,一邊擡頭再次打量三弟家的房子,突然轉身問跟在身側的弟妹:“我說,你新蓋的那幾間房子,請過形家看過風水?那處可以蓋房嗎?木匠可好好打發?有否厭勝一說?”
前傳107 逮偷吃的貓
曾嬸本來正心煩小孩打架之事,自家大嫂突出其來的連珠似的問話,讓她更是嚇了一大跳。想着大嫂鄉下的房子都幾十年建的,嫂子持家已經不能算是節儉了,人能說是吝嗇到家了。要不是她捨不得花錢修繕,那房子怎麼說倒就全倒了呢?不過這話借她一千個膽子也不敢說出來。
這會兒,嫂子說這番話,莫不是要在自家院子裡找原因?老實人,這下子也一時便有些情急,慌道:“這房子是周家建的,當初動工前,請了形家看過的,自是可以蓋房子才建的,更不曾動過太歲。木匠,應該是打發好了,周家也不缺錢,哪裡會扣人家的工錢。想來不會留制勝於房子裡。”
曾家大嫂啐了一聲,道:“難不成那房子你們檢查過樑柱屋角?既說不是你家蓋的,周家人哪裡會同咱自家人上心?這事總得查查纔是。”
曾嬸心想本來沒什麼事,自家平平安安的,難不成扒開了周家現在的房門去一塊磚一塊磚的檢查?或者找人來做法事,也得有個說頭啊。心裡更是認爲大嫂這是刻意在自家找理由,便也只應付過去。
奈何曾家大嫂卻半點兒沒感覺弟妹的不悅,仍站在後院牆邊,左右看來看去,道:“總覺得你家這院子少了什麼?”她旁邊一個媳婦補充道:“好象嬸子這院牆外的那棵棗樹沒了……”
曾嬸心中大感頭痛,瞄了一下說話的人,原來是三侄媳婦兒,心想若不是她家小兒慫恿着其他孩子炸狗 玩,哪裡會有今天這件事,心裡的不滿更是加劇。曾嬸家的二兒媳見家姑面有鬱色,忙對伯母道:“那棗枝,被蟲蚊了,今秋的棗都沒吃成。既破敗了,爹便讓五郎鋸了,要不影響過節氣氛。”
曾家大嫂又問了問這院裡還有什麼變化沒?曾嬸不厭其煩地一一同她說來,最後她也只得道:“我看開春馬上再去找棵棗樹來,再植上吧。誰曉得不是這個緣故?”
曾嬸只得答應,一退出大嫂房,忙讓自家兒子去找棗樹。她二兒媳則私下裡十分不滿大伯母如此多事,口出怨言:“又不是我們家房子塌了,怎的自家不去找哪裡驚了太歲,非得到我們這一房來找?難不成她家房子倒了還要我們賠不成?”
由此可見,往常住得遠偶有節慶才往來的兄弟之間,本相安無事,如今住到一塊了,這曾家長房與三房的問題,也日益浮出水面並不斷加深。
對於周家來說,真如文箐所言,關起門來過自家的日子,自是不管前院一衆妯娌之間的明槍暗箭,曾家大人打罵孩子,指桑罵槐一事。但是,只要在同一院牆裡,總有些事會有牽扯。
比如曾家長房三兒媳同曾嬸家二兒媳王氏看不對眼,最後沒辦法,曾嬸退一步。把前院正房同後院周家騰出來的房子全部讓與大嫂一家住,自己家則住前罩房,心想這樣涇渭分明一些,以求儘量安生。但問題是她這樣一安置,周家便不可避免地同曾家大嫂日日見面了。
曾家長房三兒媳,按排序來說,男人是曾家三郎,這裡不妨稱呼爲曾家三娘子。曾嬸家的兩個兒子序齒排後,分另爲曾四郎曾五郎。這曾家大郎一過了初三,也無心情在三叔家呆着,留下兒女,便同自家女人回了鄉下,去找人看那塌了的房子,以求重建。二郎三郎便住到了周家騰出來的房裡。
這住得近了,曾家長房裡的人自然眼瞅着周家的人如何過日子,難免心裡不嘀咕,不比較。比如曉得周家一天居然三頓不止,而且每日至少四個菜,再觀自己在三房這裡呆着,卻是一天才兩三個菜已經算是極好的了。周家人會做菜,便是簡單一個菜也能在那個小廚房裡炒出花樣來。不止一次,阿素她們在做飯時,便有曾家女人上來圍觀,本來廚房就小,再多來幾個人,便週轉不開來,阿素好不煩惱。暗地裡同阿靜道:曾家長房住在鄉下,卻怎的都這般厚臉皮,不識趣。每每不想與她們聊天時,可她們卻一個個興致極高,暗示幾次自己有事不能搭理,可人家聽不明白,這真正是擺不脫的牛皮糖一般。
既然同在一個院子裡,時日一長,曾家長房的媳婦們一方面認爲周家生活奢侈,另一方又私下裡認爲三房嬸嬸同堂妯娌待自己有虧,要不然怎的做出來的飯菜那般難吃?尤其是曾家三娘子便同王氏幹上了一架,每天見面便要吵上一回,鬧得曾家大嫂也頭痛。最後沒法子,長房與三房分開來吃,各做各的。
曾嬸大舒一口氣,心想終於可以不用這麼侍候長房的一干人等了。只是他們分開來做,周家廚房便也免不了被曾家長房“借用”一下,兩下……
阿素這邊看曾家的熱鬧,可是無意中,感覺自家柴房的炭銳減得厲害,有所疑心,但沒有證據,也不好說,畢竟柴房不好上鎖,便暗自做了個記號。可是待幾日後,發現確實不是自家取的,可也不好去曾家房裡看看,炭又沒做什麼記號。。
最讓人鬱悶的是到了正月十五,殺的一隻雞,連翅根算是四個“雞腿”了,一般其他幾個小孩都是不吃,讓於少爺吃,可是邪門的是:上午放的雞,到得晚上上桌的時候,居然少了一個。阿素把家中男孩盤查了一遍,誰都說自己未曾偷食。陳嫂見她盤問這些小事,開始以爲是狗 或者哪裡的貓進了廚房給偷吃了。
可是緊接着,阿素髮現自家的米酒也就少爺小姐吃得一點兒,怎的突然就少了大半?又盤查了一遍,自家孩子都極守規矩,只能懷疑到曾家人頭上。阿素便也生氣地又將炭火的事說出來,陳嫂便也聽了個明白,只看向曾家人所住的房子,擺擺手讓阿素萬萬不要聲張,這沒證據的事,一旦說出來,那這還怎麼住下去啊?畢竟現在住的是曾家人的房子,總得留幾分薄面與他家。
文箐聽阿素着惱地說這些小事,覺得也太雞零狗 碎了些,可是沒現場逮着,也不能讓拿人家怎辦,這事連說都說不出口。讓她去找曾嬸二媳婦王氏打聽一下曾家幾個媳婦是不是都好貪便宜。結果王氏那邊還真說出來個事,道是曾家的二娘子便是這個毛病,以前也是,一不注意就來自家便順手牽羊一些小物件。阿素道:“莫不是咱們廚房還要上鎖不成?”
陳嫂雖然很嫌惡曾家長房的人,可這事還真是不能攤開來說,便道:炭火便全部往臥房裡搬,至於木柴,只能打成捆,在上面寫張紙,明示哪天取的多少。這樣曾家人看着周家人過日子也是有數的,他們也不好再下手。
至於廚房,曾家人做飯擠做一堆,自是不便,也不能鎖,只能將這些白糖啊,料米酒啊,等等全都搬到房裡去,不放在外面了。外面掛着的都是能數得數出來的。
栓子被姐姐盤查,覺得自己受了冤枉,便有心想洗清這事。帶了豆子與黑漆,不聲不響地經常沒事就偷偷地盯着廚房幾眼。終於有天被他發現曾家長房二娘子進了廚房,便“噌”地告訴了阿嫂。
陳嫂聽得,二話不說,放下手頭的事,便跑了過去,見曾家正在翻櫃子裡的物事,計上心來,在門外大聲喊道:“唉呀呀,廚房裡這是怎麼回事啊?!”
一邊喊一邊推開門,捂着胸口對着裡面的人道:“唉呀,嚇我一跳,這不是曾家二娘子嘛?適才我見廚房門開了條縫,還以爲哪來只野狗 呢?畢竟最近廚房哪裡丟這丟那的,以爲是哪裡的野貓來偷食呢,正讓我家男人到處查看哪裡有洞呢。原來是你啊。這都不是做飯的時辰,你也在這忙啊?”
曾家二娘子被她發現,雖然也沒拿了什麼物事,自是心虛,臉色發紅,但聽到被罵做野狗 ,有些上氣,可是這話又接不得,只是訕訕地道:“是啊,只是我家孩子餓了,便想借你家廚房一用。沒想到讓嬸子誤會了。”
可是陳嫂的話,卻驚動了後院的人,都跑到廚房門口來看發生什麼事了。阿素裝模作樣問道:“娘,野貓在哪呢?最近老到咱家廚房來鬧,逮住了剝了它的皮纔是!”
陳嫂罵她道:“休得胡言。這是曾家二娘子呢,可不是外面的野貓。”
阿素忙作賠禮,道:“唉呀,曾家二娘子的皮自是剝不得的。我錯了,給二娘子賠個不是。”
這母女倆唱作俱佳,把個曾家二孃了羞得滿臉通紅,真正是咬碎了牙往肚裡吞。嘴裡只道:“沒有野貓啊,我只在廚房想忙點吃的給我家饞嘴孩子。”
可是阿素不放過她,見她身邊放着食盒,便要去取了打開來看,道:“我既錯了,光嘴上說賠禮實是過意不去,不如我來給幫二娘子一起給你家小郎做些吃的?”
曾家二娘子自是緊張,食盒是用來裝周家物事的,這要打開來,自家並沒放食材呢,便要走過去,伸開來雙手來,客氣道:“無事,無事,我家都是粗人,吃的自不如你們家的o精細,我自己來。”
陳嫂在一旁拉住她道:“你看我家女兒不懂事,既然她認個錯,你便原諒她罷。且讓她做來,也算是她的心意。”一邊朝阿素作眼色。
曾家二娘子急得不成,便向門口自家三弟妹求助,奈何三娘子同她最近也因爲小孩有些口角,素日裡也閒她貪便宜,開始時自是看熱鬧,怕把自己扯進去。此時雖然是相幫,畢竟都是曾家人,曾家的醜事也不說在外人面前說來,只是奈何周家小姐卻站在門正中間,她也過去不得。
阿素得了機會,打開食盒卻發現果然沒食材,便把蓋子重重地往廚案上一放,道:“曾家二娘子這是準備做什麼菜式啊?我想幫你做,可是沒有食材啊。”
文箐裝做一臉天真樣,一邊衝曾家三娘子笑,一邊似是無意地嘆道:“唉呀,我見書上寫的那個什麼‘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唉呀了不得啊,曾家二娘子不會是神仙下凡啊,這不拿材料便能做出吃食來,也真是了得啊。”
曾家二娘子聽得這話,血便上衝頭腦,滿臉漲得紅一陣白一陣,一時想不到說什麼話纔好。
陳嫂放開她,扭身對文箐道:“小姐你真是會說笑。我看曾家二娘子是一時着急,便忘了食材吧。”
曾家二娘子得了這個臺階,忙順着爬下來:“是啊,是啊。適才只着急,這頭便記不得事,忘了,忘了。”說完,便急着去把食盒給蓋上,好象那是一塊遮羞布一般。
栓子在門外道:“哎,原來不是外頭的野貓偷吃啊。還以爲這次抓住了偷吃的,要不然我和豆子還被我娘當成偷吃了呢。”
文箐衝他笑道:“是啊,不過這廚房還是得看緊些好。雖然曾家嫂子們一時不便,也常要借用咱們的廚房,可是一定要記得離開時,關好門窗纔是,要不然誰個會天天守在這裡逮貓狗 啊,要不然用完廚房掛上鎖?”
曾家三娘子覺得這會兒丟人萬分,十分赧顏,忙託口有事走了。她這才走,曾嬸家的王氏過來道:“聽說你們逮到了偷吃的野貓呢?在哪呢?在哪呢?”一邊說着,一邊湊了個頭到廚房門口看熱鬧。
曾家二娘子恨恨地看看堂妯娌,沒想到今日栽了個大跟頭。
陳嫂走出來道:“唉呀,看錯了。適才差點兒把你們家二娘子當野貓了。阿素,快給二娘子取點吃的,算是賠個禮。下回可不要疏忽了。這野貓沒逮到,還得守好廚房纔是。”
曾家二娘子哪裡肯接,只提了食盒,低頭便匆匆往外走。阿素衝她背影喊道:“唉呀,二嫂子,別急着回去取食材啊。要不,我待會兒將吃食給你家小郎送過去?”
文箐覺得阿素真是被這事憋壞了,平時不壞的人,這會子真是一張嘴極損人。
前傳108 文簡漏口風
對於文箐來說,這事開始是有些憤怒的,只是聽得曾嬸來替侄媳道歉時,談到一般人家過日子如何艱辛之後,便也沉默了。
而此事對於栓子來說,則是一個自己做了一件大人沒做到的事,覺得雪了恥,自己再不用受母親與姐姐的盤查了,最主要是覺得自己小大人了,能保護好周家的財產了。於是,越發的象一個孩子王。
曾家大嫂覺得媳婦丟了自家的臉,把曾家二娘子狠狠地罵了一頓,揚言要是再死性不改,便要休了她去。
這話也不知到底是如何一個過程傳到周家人耳裡了,文箐後來想起來,便只能猜測是由王氏閒話家常說起的。但在大人知道了,也只是想着便是家姑的一種威脅話語而已,但是在孩子耳裡,聽來卻不是這般。至少,在小小的文簡耳朵裡聽來,卻是有些惶恐。
初始,他並不知道什麼是“休妻”,不過問了栓子後,便知道是要讓曾家二娘子離開曾家,要真休了的話,便是不能住一起了。文簡聽了鬱鬱不樂,於是又問是不是同“離婚”一樣?栓子哪裡知道這個事,自是答不出來。
文簡畢竟年幼,是個有心事還不懂得控制的人,這樣,去給周夫人請晚安時,亦帶了這情緒。
周夫人見他不高興,便問他何事。
文簡卻不講,只低頭道要去問自家姐姐。文箐彼時也是一個不注意,着了涼,正發着燒躺自個牀上呢。
周夫人心想這孩子待他再親,卻是同自個兒姐姐更親,。便多少有些想法。心裡暗歎血脈之親果然不假,只是仍然好奇他有何時只能同文箐說,卻不同自己講的,以前也不曾這樣。莫非在外頭聽到什麼傳言了?便有心追問道:“母親問不得麼?你姐現在可是正迷糊的時候,她要是答不上來,到時也定是得母親告訴你。”
文簡見此時陳嫂正好端了東西出門,這才道:“陳伯說不讓我同母親講此事。”
周夫人更生好奇,心想陳大福在周家這麼多年,向來是爲自己着想的,應該不會生反骨纔是。只是患難見真情,難不成這次回蘇州周府又發生什麼事,纔有了別樣想法?又想到上次陳管事好似是無意中問自己是不是打算在嶽州這地界置產,就更生納悶了。
文簡見周夫人臉色沉重,又沒讓自己走,便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當是母親生自己的氣,立時也不再敢說話。直到聽到母親再次問自己:“你同母親說說,你陳伯有何事要瞞着母親了?”
文簡老實地小聲道:“母親,姨娘會離開我們嗎?”
周夫人一愣,這麼小的孩子如今經歷得多了事,也懂得這些了?難不成真是有什麼事自己不知道的?自己對徐姨娘並沒有半點苛責,如今又沒了老爺,此話從何談起?可仔細看自家兒子,卻是很擔心自己的回答的樣子,忙肯定地道:“自是不會離開咱們!姨娘還得等箐兒長大,將來好享福呢。”頓了一頓,又問道:“簡兒,你從哪裡聽到姨娘的事?”
文簡小小年紀,卻知道生母是姨娘,如今姨娘生病,自是捨不得她離開自己。此時聽得周夫人告訴自己不會後,似是鬆了口氣,道:“小狗 死的時候……三叔家的大哥說的姨娘以後不算咱們周家的人了。我……我後來問陳伯,陳伯又說不是,還不讓我回來說……我……”
周夫人聽文簡這些無頭腦的話,卻是十分肯定蘇州發生了些事,而這事陳大福肯定是不想讓自己知道,真的同姨娘有關?可是老太爺早就接受了姨娘,應該不是老太爺說的要趕走姨娘,難不成是小孩子打鬧時說的?
她心潮翻滾,咳了幾下,文簡平時見姐姐一般都是給母親端水,現下姐姐不在,有樣學樣,便自己也爬上炕來,端了炕几上的水。小手第一次端,卻也算是四平八穩,遞於周夫人。
周夫人見得他這般小也如此懂事,深感孩子是一天天長大,總有一天會知道所有的一切事,現在卻也懂得孝敬,適才不平靜的心,頓時又稍覺安慰。接了過去,卻只是摸了一下他的頭,道:“好兒子,母親沒白養你。快去玩吧。”
正好陳嫂端了湯藥進來,見少爺正從炕上爬下來,笑道:“少爺可仔細腳下啊,等陳媽來抱你下來。”
文簡已趴着跳了下來,道:“我自己行的。”可是並沒了離開,接下來一句便是:“母親,那大哥爲何要捉弄我?他說姨娘是朝廷給判離的,我問他,他便象休妻一般。適才我問栓子哥,他亦不曉得。母親,是麼?”
周夫人才平息了氣息,聽得這話,似是一個炸雷,落在了身邊,把耳朵給炸聾了,眼炸瞎了。臉色乍然如死灰,身子發僵,好半晌,纔回過神來,只看着文簡急急地道:“你說的是‘判離’?你大哥說甚麼了?”
文簡從來沒見母親這般厲害的神色,被周夫人一臉嚴肅的樣子給嚇得,以爲自己說錯話了,便吞吞吐吐地道:“我……我……”
陳嫂卻是清楚地聽得少爺方纔的話,心道:天要亡我!關於姨娘的事,衆人都瞞着夫人,只想着等夫人身體好了些,回了蘇州再說此事。沒想到千防萬防,甚至以前同小綠還是劉娘子都作過交待,沒從她們嘴裡漏出來這事,卻是被自家少爺隔了這麼久,把事給捅了出來。這下子……
她忙着要把少爺送了出去,免得繼續問下去,少爺把甚至事都說出來,到時夫人……
可是一轉身,卻見周夫人早咳作一團,忙掏了帕子給夫人擦拭,卻發現最近不吐血的症狀方減,今日猛增。便嚇得手哆嗦,忙對着少爺道:“少爺,快去找人請醫生來。”
文簡早被周夫人吐血狀嚇得腳哆嗦,忙跑到隔壁去找姐姐同姨娘去。
周夫人卻一把拽住陳嫂,咳得斷斷續續地問道:“阿蘭,你……咳咳……你可有事……咳咳……瞞着我?”
陳嫂還要強作掩飾道:“夫人,真的無事。”
周夫人只搖頭道:“阿蘭,你我……咳……相處多年,咳咳……我還不知你嗎?”只死死地盯着她候着答案。
陳嫂這時也知這事是瞞不過周夫人了,便立馬跪了下來道:“夫人勿急。我,我也是擔心夫人,彼時夫人病在牀上,就是曉得了,也……”
這時,阿素聽得文簡急急地喊着要找醫生,以爲夫人這邊發生大事了,已經掀簾過來,見得母親跪下說姨娘的事,便暗想,完了,小姐說的瞞一時,這一時只怕到止爲止了。
陳嫂正說到公文上姨娘被判離的事,見女兒進來,便斥道:“還傻站着做甚麼?快讓你爹去請醫生來!”
阿素心裡一慌,便答應着往外走。
周夫人卻叫住她,只是面朝陳嫂道:“也不用叫醫生來了……我的病就是……這般了……一時死不了……可是好的話,也難……延命了……”
周夫人這話,帶點兒賭氣,可是更多的是灰心,沒了鬥志,似乎一下子,精力被抽光了。
陳嫂聽得心裡大慟,這本來是好好的日子,突然又發生這樣的事,豈不是折騰人嗎?
文箐因爲前日裡有些傷寒,怕傳染給了周夫人,這兩日請安便減少了。此時在隔壁盤問得文簡說到剛纔發生的事,一時也急了,不由得怪了弟弟一句:“不是說好了要瞞着母親,不要說這事嗎?你這次真是漏口見了。你這個……”後面的話看着弟弟犯錯誤低頭認罪的樣子,一伸手,發現他滿臉是淚,只覺這孩子也真不容易。他哪裡懂得,瞞了這麼久也實屬不易了,自己這也是遷怒。後面責備話再也講不下去,只得哄他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姐姐也錯了,不該這般說你……”
可文簡的淚卻如大雨中的屋檐水,滴落不停,一時也止不下來,哭道:“姐姐,我怕……我怕……”
他怕什麼呢?無非是怕姨娘離開自己了,怕母親一生氣吐那麼多血,沒了母親,沒了姨娘……
文箐想着想着,一時又感傷起來,跟着他掉眼淚。聽到門外阿素的聲音,便十分擔心周夫人的身體,只得起來拉了文簡去給周夫人賠罪。
等她過去時,周夫人已曉得全部的事了,包括公文中提到的另外的一些事,是文箐從小綠嘴裡得不到的。陳嫂仍是請罪模樣,正在自責不已。一見小姐進來,便如得了救星一般。
文箐這回亦是老老實實跪在炕前的氈子上,同陳嫂所言一模一樣,道是當時見母親身體十分不好,所以不想給母親新增負擔。
周夫人看她一眼,只覺得女兒當家了,可是又突然她一當家便離自己遠了……如今是合着所有的人瞞了自己這一件事,日後呢?自己這一病還不定什麼時候,自是管不了家中事,姨娘的神智越發好起來了……自己想着教養了她這麼長時間,說不定日後真見着他們親生母子疼愛過於自己,那時……一時想法紛至沓來……
前傳109 心底之事(談心)
如果說老太爺病逝,周夫人小綠一行到達前已有準備所以打擊看來不重的話,那麼關於公文早就下達,而且是直接傳至蘇州周府的,這事用個詞來形容,卻是比“雪上加霜”還要厲害。
不能不說從周大人被訐告開始,已經有過想法可能姨娘會被如此對待,但彼時周大人尚在世。後來他一去世,姨娘瘋了,說不清周夫人當時是悲傷過度,或者操持不過不,忘了此事,還是說周大人的死讓她亦害怕不願再多想此事。
到底是哪種情況,文箐不知。不過此時瞞着周夫人同姨娘,卻是她當時提出的主意,如今事發了,她一時也沒了轍,只能聽天由命。家看來是她在當,可實際上還是周夫人說了算,只能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再作商量。
而另一個事者,徐姨娘,文箐不知如何同她開口。文簡跑到自己房裡來說此事,幸虧姨娘在給文簡他們屋裡,教黑漆他們寫字,要不然……
文箐越想越頭大。心裡也格外不安。
陳嫂服侍周夫人躺下,想着要不是少爺同栓子說什麼“休妻”“離婚”的話題,哪裡有這樁意外發生?便狠狠地揪了自家兒子好一頓數落。栓子喊冤:“又不是我說的。自是曾家娃兒同少爺說話提及的,我……”
陳管事見妻子管教兒子,不好插嘴,心想這事少爺在蘇州問過自己,那時自己以爲少爺不懂事隨口一句,沒想到卻是個記心這般好的。當時要是回答了,只怕也就沒今天這件事了。
陳嫂教訓完自家兒子,便同自家男人埋怨:“你說,這事誰想到少爺隔了這般久,還記掛這件事?”並沒等陳管事接話,又嘆道,“唉……少爺這次……想來姨娘還是他生母,他不記掛這事也難……”
陳管事張了張嘴,也不好與妻子說實話,只悶頭不接話茬。直到陳嫂問道:“你說,這次大雪曾家的房子塌了,你上次提到老房子,會不會亦會塌了?”
曾家長房的屋子塌了,當時陳管事還同她提及周家在鄉下的老房子,老管家住在那,他還曾帶了少爺去看過,擔心萬一分家時周夫人同少爺都在嶽州的話,到時蘇州不能分得一樣,便動了心思。讓老管家只將他住的三間房子修繕了,特意拆東牆補西牆,把另外幾間房子乾脆弄得破破敗敗的。這樣讓三房四房看不上,興許能讓少爺得了那塊宅基地也好,到時回了蘇州也有個安身之處。只是這事卻沒同夫人或者小姐提及一句,就怕自己這用心不良,雖然也是爲了少爺小姐着想,但想到這畢竟不光彩,怕說出來讓人有了芥蒂。
此時妻子提了這話,便回了一句:“興許吧。”也沒了談話興致。
可是陳嫂卻思想活泛起來,同周夫人一樣,亦想到上次他提過在嶽州置產的事,便懷疑起來,緊張地着問道:“你說,你上次同夫人提什麼置產的事,是不是有別的想法了?”又緊接着一句,“你是料定了姨娘的事一說出來,夫人可能就不回去了……這……”
陳大福看自家妻子一眼,唉,真是睡過同一張牀的人,有事也瞞不過她。便點了點頭,沒好氣地道:“那也得看夫人打算……”
陳嫂便絮絮叨叨地同他說到蘇州以前日子,又嫌嶽州不如蘇州繁華,在這裡置產的話不如蘇州,就是北京也不如。末了,又道:“唉,可是在這裡只怕真要呆長了……也不知何時能返蘇州了……我們還好些,李誠他們一家只怕……”
陳管事悶頭不吭聲,對於妻子說的這些事,不是不曾想過,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夫人受了這次打擊,雖說次日起來,面色便如平日相較起來無明顯異常,可是敏感的文箐還是覺察出來,有些不同。
過了三日,周夫人叫她拿了帳本過去,道是讓她念念最近幾個月的帳。曉得帳面上的有多少錢後,吩咐陳嫂把販布的錢鈔單獨備出來,又叫來陳管事,道:“如今春節既過,大雪再下,只怕也少些了。你上回提到的置產一事,不如就找找吧。只是既要吃穿,自是離不開田地,便先打聽一下田地的事。至於房子,只怕錢是不夠的,先還是賃吧。”
陳管事見她未曾明說是否日後將在嶽州置產,不過看來這第一步邁出了,只怕蘇州一年半載是回不去了。便忙着出去找牙人了。
周夫人一邊讓陳管事去置產,另一邊卻是拉了陳嫂,道:“春節,祈五郎來拜年,我聽說了。我見他似是對阿素有意,你同我也略講過一兩句,彼時我未曾同意,也是想着別遠嫁他鄉,到時你們母女倒只怕見一面都難。如今思來想去,兒女,都是要長大的。大了,成了家,嫁了人,自是不由爹孃了。嫁的近也好遠也好,只要夫家待她好便是了。你讓李誠再試探試探他,看他意下究竟如何一個打算。只是,此我見你家大福對他人品還是讚賞的,要真成了一家人,也是好事……”
說到後面,已經是語重心長了。陳嫂聽得只連連點頭,半點不敢違抗周夫人的意。可是她出門之時,周夫人又叫住她,道了句:“有日我聽得箐兒同阿素姐倆談話,沒想到說的便是閨房之事。阿素的婚事,雖是父母作主,不過你,也問她一句,可否願意。要不樂意,咱們再找。”
陳嫂也明白夫人說的話是指哪樁,那次是因爲小綠嫁人的事,結果自家女兒同小姐在那談日後成親的事,自己同夫人在門外卻是聽得明白,當時自己亦吃驚小姐那般年紀,說的卻是:“……選夫婿,那也是女人同男人過一輩子的事,總得自己樂意纔是。要不然生拉成一對,捆綁到一處,過不得日子,豈不是兩個人都受罪?若是女人,退到夫家,本來就是外人一個,再同夫君相處不來,那在夫家還如何呆得下去?”
正是這番話,才讓周夫人當時動了退親的心思,擔心萬一自家侄子要是並不十分樂意娶,而自家女兒也不樂意嫁給對方,可如何是好?這話在周夫人心裡生了根,如今到得阿素這一頭來,便又想起了女兒的話,再想到自己一生,覺得十分在理。
且不說這邊陳嫂如何安慰周夫人,單說周家要在嶽州置產這事,周家所有的人便在下午曉得了這事。
阿素正同文箐在廚房小聲說這事呢,卻聽到外面豆子道:“小姐,小姐!我娘讓你來請您快去勸勸姨娘……”
文箐一愕,姨娘最近發病的時間並不多是兩天才一次,這明顯是好了。莫不是今晚又發作了?道:“何事?姨娘不適了?”
豆子搖頭道:“適才黑漆兒同少爺在屋裡玩,姨娘來了。後來……後來也不知說甚麼了,就是姨娘問黑漆一些話,然後……反正我也不曉得……”
文箐心想糟了,這隻怕又是橫生枝節了。只得讓阿素別操心,且先忙晚飯,自己去瞧瞧。才踏進門,便聽得裡間姨娘在哭泣。忙進去,瞧到的並不是姨娘發瘋症狀,反而是阿靜手足無措的正試圖安慰姨娘。“阿靜,姨娘這是怎的了?”
阿靜一見小姐,彷彿見了活菩薩一般,忙道:“小姐,姨娘曉得了……非要收拾行禮……”
姨娘這時亦望着自己女兒,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問道:“箐兒,簡兒他說的可是真的?姨娘要怎麼活啊?沒了老爺,再離了你們,我……我在這裡亦連累你們,我……”
文箐聽得這樣,頭痛不已。本來發燒過後,身體沒復元,這會兒事情都趕一塊兒了,周夫人那邊還沒完全搞定,病情加重,這邊姨娘又鬧騰上了,真是不安生。“姨娘,你難道捨得離開我和弟弟?母親都不回蘇州了,便是爲了咱們一家能在一起。你這要收拾行禮,離開我們你能到哪裡去?豈不是負了母親的心意?”
阿靜忙點頭道:“正是。小姐都曉得這個。姨娘你要這樣,豈不是拂了夫人的心意,傷了夫人與小姐的心,便是離了少爺,你又哪裡放得下?夫人都發話要在嶽州買地了,自是不想回蘇州聽閒話……”
文箐打斷她道:“姨娘,你且別傷心了。這事既這樣,眼下又改不得。只要咱們不回蘇州,便當作不知此事就得。如今咱們既是一家人,自是住一起,吃一起,日子一起過。誰也分開不得咱們。”
姨娘聽得女兒的話,卻是越發的傷心,哭得更是厲害。把隔壁的周夫人同陳嫂都驚動了。陳嫂過來勸道:“姨娘,你如今這般傷心,豈不知夫人更是傷心。夫人這麼多年對你可一直是姐妹相待,半點兒不敢讓你受委屈。你要這般離去,豈對得起夫人的心意?夫人特特讓我帶句話來給你:當日老爺既然迎了你,不是沒想過這些事。你既進了周家門,自是周家的人。實在不行,咱們同兒女只要在一塊,不回蘇州就是了。關起來門,自是不必理會那什麼文書。”
姨娘聽得她好一陣勸,哭勁也下去了,擡起頭來,淚眼婆娑,雙目發紅,道:“我……我這就過去見夫人……”
結果到了周夫人牀邊,二人對坐,盡是無語凝噎。陳嫂同阿靜二人,一人藉口去換壺熱水過來,另一個則道回房取件披風來,相繼離去。
周夫人擦了一下淚,開口道:“這些年,我誤了你。若是我早日離去,箐兒也自是於你處承歡。雖說當時不得已,把她放我身邊,讓我也得了有兒女的歡樂。我這一生自是感激你。這個位置,當年老太爺之意,沒讓你來坐,我也有愧。只是那時我亦拖着,一方面是我捨不得箐兒,另一方面變是總想着還你清白之身後,也好體面辦這事。誰料到……”
周夫人說的這些話,自是緣於自己生不出兒女,卻佔着正室之外,當年求去之心亦有過,奈何老太爺不同意,道是雖然朝廷有律令“四十不出可休離”,但是她是老夫人所選之兒媳,戴過喪盡過孝,堅決不能休,更不能讓位於姨娘。再加上姨娘既然不能認祖歸宗,此事只能拖着。沒想到一拖,拖到最後仍然是不了了之,如今公文下來,卻是判離。周夫人想想,心裡苦笑:老爺都同大家“死別”了,如今還讓姨娘同老爺來場“生離”,又算哪樁呢?
徐姨娘亦悲傷,千錯萬錯,既不是老爺的錯,更不是夫人的錯,錯的唯有自己的命。要不是夫人做正室,換做他人,只怕日子更是煎熬。此時聽得夫人這番話,只怕自己傷着了夫人的心了。急着道:“夫人……”
周夫人卻咳了一下,擺擺手,阻止她說下去,接着道:“如今既然老爺都去了,判離又如何?人都不在了,早就算是離了。你孤身一人,又能到哪裡去?你要這一走,只怕我背後安生不得,還不是會被人指着戳着脊樑骨,說我容不得人?這要老爺曉得我不能顧你周全,我x後有何顏面去見老爺……你且別急,聽我把話講完。你真要走,看來文箐同文簡也得跟着走了……只是苦是他們二人捨不得你我二人中取捨一人,豈不是傷了他們的心?”
徐姨娘覺得自己只注重自己的一點小心,只覺心傷,哪裡會想過夫人的處境亦是萬分艱難,此是周夫人的一番,讓她更是無地自容了,自己總是不如夫人,實是難以爲正室。想老爺被人訐告的時候,自己不是沒想過要離開,那時老爺道:“此時我定要爭上一爭,要保體你我纔是。不能給你夫人身份,我已有愧,你要再離了我,叫我如何自處?”後來沉船,也想離開過,可是老爺病中,哪裡離得了?如今聽得公文都下來了,她是認爲自己是個累贅,自是想着要離去纔是,這樣周夫人也好帶了兒女返家。
周夫人見她已動搖了走的念頭,又接着道:“你要真讓他們留我身邊,我這身子是保不齊哪天就走了……箐兒簡兒都大了,慢慢曉事了。你要此時離開,到時又讓他們如何想?有你在他們身邊,便是我真下去見老爺,我也安心,也能對老爺說得一兩句,要不然,我也……你且答應我,這離開的想法萬萬要不得,只要在嶽州,便不用多想,先一同在嶽州住下來罷。”
徐姨娘這時泣不成聲,這時也只有點頭應允的話。周夫人見她應允了,方纔鬆了口氣,卻是一陣咳,覺得嗓子裡有物事上涌,堵得慌,忙擡手緊緊地用手帕捂住嘴……
前傳110 籌劃
周夫人同姨娘的談話過後,姨娘是不走了。只是,從此之後,姨娘卻是真正的足不出戶了,院門更是沒邁出過,甚至連曾家的人都極少能見得她的身影。不過,在心底裡總是唯恐這樣與兒女相處的日子不知道哪天就沒了,於是越發地珍惜起來。
又因同文箐住得是裡外間,所以相處時間也多了,文箐卻覺得她無時無刻不盯着自己同文簡,這哪裡成?自己幹任何事都有人盯着,同阿素也說不得悄悄話,這種“緊迫盯人”的感覺讓她也坐立不起來,奈何她又病着,一不小心又再瘋得厲害可如何是好?對着周夫人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是對着姨娘,她卻是個話不多的人,於是文箐說起話來更是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周就讓她傷心了。這樣下來,真正是辛苦不已。奈何又不能放任她不管,否則她再要不說話,只怕真正會“自閉”起來,真是害怕時日一長,她會想不開有個萬一,可如何是好?
這事傷腦筋,卻不是一時能解決得了的,只能慢慢開導才行。再加上文箐現在正同陳管事他們算帳,籌劃着如何置產,準備花費多少。看看帳面上,加上販布的錢鈔,卻是幾萬貫,只是販布的錢是動不得的,還得把布的成本錢返給蘇州鋪子纔是。於是,算來算去,這帳面上也只有一萬來貫鈔。這還得多虧陳管事運的布,要不然只怕也就不到一萬貫鈔了。
彼時,棉布在宣宗時期,正是剛剛開始生產沒多久,江南還是大量生產絲綢,所以棉布還比較貴。周家卻是僱了很多人種棉花,所以便有三個鋪子經營棉布。明初時,梭布售價爲四五十貫鈔,即半兩白銀,稀布爲二十貫鈔左右。不過買的人較多,尤其是年底過年,陳管事拿的花樣也好。於是一匹梭布直接在蘇杭等地收貨價三十多貫鈔,在蘇杭可能售價爲四十貫行賣 ,一旦運到外地,尤其是北地,比如北京,則需得五十貫以上的零售價。
這些也是當初小綠他們帶布回來,文箐向阿素打聽的價格。於是偷偷地算了一筆,在嶽州零賣 的價是一匹五十五貫,行貨賣 爲五十三貫。五六百匹布,淨賺近萬貫鈔。
文箐看着帳本,問陳管事:“母親名下的三個鋪子現在外面還欠多少錢沒付清呢?”
陳管事道:“加我們這次帶過來的布是未付貨款,聽鋪子管事的道,現在合計欠了三千多匹之多。”
文箐一聽,一算,每匹按四十貫成本算,怎麼也要十萬貫鈔不止。光是這三個鋪子便是欠了這麼多外債,這月月所得,便只能去還本了。這樣,哪裡能靠得上蘇州的鋪子能有盈利照顧嶽州的周家?“怎的賒下如此多外債了?”
陳管事想着此前小姐畢竟不理事,突然一下子接觸到欠錢的事,必然緊張,便安慰道:“小姐,這都是舅爺下西洋從鋪子裡帶去了大量的絲綢,我們用棉布同人家換,每月還一些,才積欠下來的。再過得一年半載的,便自然能還清了。小姐也無需擔心則個。”
文箐這纔想起那個下西洋的舅舅來。心想果然是負債經營,一不小心,就……不敢想下去了,只覺得很不吉利。她又認真地看看帳本,心想現在周家每月花費已經能控制在七百貫鈔左右了,也真是不容易。想想自己對蘇州的產業完全一摸黑,又不知帳面每個月盈利如何。便試探性地問了問陳管事。
沒想到陳管事真不虧大管家,上次在家奔喪,卻也瞭解個清楚了,所以說起來自是清晰。見小姐仍然有隱憂之色,便道:“去年寒冷,想來去年年底棉花應是賣 得不錯,我算了算,三個鋪子去年也能掙上二萬貫鈔。”
文箐想着帳上除了賣 布的盈利,將銀子也折算一下,籠拱也只有幾千貫鈔了。這要是再買地,那周家的日子,可真的只能過得緊巴巴地。而且地買了,卻也只能一年收回來一兩次錢。可是家中都是弱小,周夫人那個病只能往裡搭錢,要是有個萬一,哪裡籌錢去?想想覺得實在無力。
阿素在旁邊見得小姐那種茫然無助的表情,奈何自己幫不上忙。便提醒了一下:“小姐,我記得去年小綠回家後,郭三郎不是從山裡收來的皮毛都運過來了,年底賣 的錢不在這個帳本上。”
文箐經她這麼一說,也纔想起來。李誠教會了幾個獵戶如何制皮後,周家從歸州走得急,那些皮毛後來是郭三郎回了歸州幫着收的,在十二月的時候便託人送了過來,李誠在年底便在嶽州給賣 了。沒想到冬天大雪,價格賣 得十分好,大大的賺了一筆。“是不在這帳上。只是母親道這毛皮的本錢只怕是郭家墊付的,故此不讓動那二千來貫鈔。可是郭三郎信中道是李誠原來存放的,我亦問過李誠,他說雖然是原來付了一些,便也不會有那許多。想來是郭三郎多少墊付。”
阿素也不好說話了。郭三郎不知從哪裡籌的錢,想來是感念周家給小綠買房,所以……
文箐卻想到這些布款既然是要還債的,那想來蘇州那邊也着急,要不然原來的舊債未了,嶽州這邊難不成又讓他們添一大筆新債不成?總得有人儘快回蘇州去纔是。她提出這事來,陳管事主動請纓道:“要不然,我去一趟?再從蘇州帶些物事過來?”
“不好你走了,咱們誰去買地?總得有人來張羅……”文箐非常直截了當地一口否絕。
只是他這主意是個好主意,陳管事眼光好,選貨自然能挑中易賣 的,可是他這一走,嶽州這邊如何辦?上次他帶了文簡回蘇州,家裡沒了他就好象船沒有槳手一樣實在難以劃得動。讓李誠在這邊置產,李誠對這些極不熟悉,文箐也實在不放心。只是自己年齡也小,便是要出門去辦這事,與周夫人開玩笑地說過一回,結果立馬就被阻止了:“你現在還是一個孩子,哪裡懂得這些事。如今這帳,也只是讓你看看,其他事情自有陳大福與李誠他們辦。”
有周夫人在,她自是不好說:這些我都略有了解,我可以試着去辦。誰會相信一個七歲多的孩子能幹這事?要是這樣,只怕真的是懷疑加劇。
有些事既然不能自己出面,陳管事此時要張羅着買地的事,又離不得嶽州。文箐這時有種辦事手上無人的感覺。
只是送錢回蘇州的話,那自然只有李誠了——這是衆人的想法。此時,阿素同她爹對視一眼,便也沒說出來,畢竟聽小姐的意思,只能這麼辦了。
文箐卻想着本來就人手少,這會兒又要給李誠派個遠差,那陳管事真的會忙成一個陀螺了。想着他這些年爲周家忙前忙後,幸虧是在古代講求一個仁義,要是放到幾百年後,保不齊好多人家都來挖牆角了。她嘆口氣道:“算了。這事先說到這裡吧。再說錢的事吧。既然蘇州有着鉅債要還,這布款鐵定是不能動的,我看這賺的錢,便留下小一半,其他的都帶蘇州去吧。能早一日還了債也早,一身輕鬆。”
她說這番話時,渾然沒想到開頭幾句便是以前開會的那個氣勢,實實在在的LEADER派頭。阿素在旁邊聽得小姐這般交待,覺得小姐真的是小姐,甚至在某些方面感覺更甚夫人,自己則做不來她這般發號司令,更是暗暗記在心裡。
陳管事點點頭,道:“今春這大雪,想來鄉下不少人家會同曾家一樣,可能塌了房子,出了事的,賣 地的想來不少。再說,嶽州本來地價就不高,蘇州一畝地少說也得二百來貫,我這幾天打聽了下,這邊才需得一百來貫鈔。”
文箐也點頭道:“我雖不知母親買地是何意圖,不過我想地肯定是買的,只是咱們買地也不是爲了賣 糧掙錢,我同阿素也想過,這主要還是爲咱們解決這日常吃食。所以也不用買得太多。”
陳管事沒想到小姐早就想過這問題,他也正想問周夫人到底買多少地呢,前些日子因爲春節,牙行都休業,所以買地這事也只能先打聽。便點頭道:“如今既有小姐這話,那我也知道如何去辦了。既然主要是爲了口糧,有個十畝良田,十來畝旱地也差不多了。”一邊說,一邊心裡暗自算了一下大體花費。
文箐聽了,心裡鬆了口氣,道:“我也實實不敢把錢大多花在地上。畢竟家裡天天要用錢,這萬一……”
後面的不用她說,誰都擔心着這事。周夫人的病,本來沒譜,遇到起伏,多請幾回醫生,便用錢多;姨娘還沒痊癒,萬一要惡化下去,那還得繼續請醫。其他人更是得病不起。
陳管事又問了句:“小姐,這房子在年底時,又多賃了三個月,還能住到三月去。只是日後是另選房,還是?”
文箐揉揉發脹的頭,道:“我也想過。房子,眼下咱們便是買了的話,只怕地就買不成了,到時難免捉襟不已。這房子,只要曾家長房不搬走,咱們擠在這裡別提有多彆扭。本來也算一處好住處,只是奈何……想來還是先別換一個地方吧。”
陳管事點頭,到時去打聽外面的房子。
文箐合上帳本,以前生活不愁,何曾爲房子發過愁?彼時不懂那些租客日日奔波只爲買房,如今也算是深有體會了。突然想着要在嶽州賃房,或買房,不如自己蓋房。便問道:“陳伯,要是買了地,能否在自己的地上建個房?”
“這個……要是買地基,只怕是貴。再加上蓋房子,比買房來說,費用也相差不多。但是要是買的旱地,倒是可以。”陳管事本來早有此打算,只是想着買了地後再合計,既然小姐提了這個事,看來買地的時候更要選一個風水好的纔是。
文箐立馬便有了些笑意:“那太好了如此,便有勞陳伯了。”
籌劃抵定,文箐忙着同周夫人去請示。
前傳111 好人惡人
周夫人聽得自家女兒一件件擺來,顯然都是深思熟慮的。不由感嘆自己幼時便已懂得生活不易,沒想到自己女兒在這般年紀更是要爲整個家費心經營。聽到蓋房子的事,道:“我沒想到這事還沒交待,你便已想到了。我也正有此意。你如今能考慮得這些事了,我也算是放心了。日後,再有事,你同你陳伯陳媽拿定主意就好。”
末了又交待了她幾句,算是對她的肯定。待她要出門時,突然提了句:“帳上的錢可還夠?也得爲你阿素姐成親留一筆纔是。”
文箐聽了,心裡一驚。這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難不成阿素的親事已經託了曾家或者外面的媒人安排了?急急地問道:“母親,可是已給阿素姐找了人家?”
周夫人沒肯定在迴應,只道了句:“她畢竟年齡大了,拖不得了。這事,早晚也得給辦好了纔是。記得,若是日後真定了親,她便同你親姐一般,需得好好操辦纔是。”
聽那意思,既沒說定了人家,又沒說未定,有心追問,卻見周夫人神色疲倦,早就閉着眼睛在養神了,便滿口應承下來,只是腳步有些亂,出門時甚至連門簾子打了一下自己,都渾然無覺。這事能問誰去?問阿素,要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話,那豈不是就不止自己一個人發慌了。要是問陳嫂,想想,也不行。
只是這事卻也沒容她多想,因爲另外有別的事發生了。
說起來這事,文箐覺是這從純物理角度上可以理解,只是在古代卻覺得有“厭勝”之說。
這柴房堆滿了柴火,靠牆角的露天處亦堆滿了幹稻草和秕穀。這大雪天過後,院子裡的雪融化了,但是衆所周知,有些東西遇水就慢慢膨脹,然後發熱,再膨脹。而且外牆是泥築的,已經建了多年,雪一融,這泥塊也凍化了。於是幾個方面影響,這個三角地帶便也受了影響。塴了。
這還了得?
曾家長房年前塌了房,曾嬸家的院牆雖然只塴壞了一個角,可是在曾家看來,那是大大不吉利。於是關於“太歲”一說便開始在曾家流傳開來。這一下,請來的相士把所有的人的命格全算了一次,曾家有人是本命年,於是曾家王氏便成了受訓者。
王氏急了,道:“我在前院,倒的是後院牆,同我有何相關?再說去年也不是我犯年衝,大伯母家的房子可是去年底鬧的。”
她這一說,衆人一想也是個道理。便繞着彎子來問周家人。可是瞭解完了,也沒發現周家人有犯衝的。
既然相士不管用,曾家大嬸堅持是太歲頭上動了土,道:“太歲當頭有災禍,刑衝破害鬼推磨,流年若還逢忌神,頭破血流難躲過。”這一套一套的說辭,歸根結底就是懷疑周家上次後院動土所損。
陳嫂聽得這事,便道:“既如此,你們再去請個形家過來。要是說我們動土的話,那錢算我們的。要不是,你們也得給我們家一個說法”
所謂的“形家”,便是風水師。曾家大嫂提議不要請原來的,另從鄉下請來一個所謂的“有名”的形家,拿了八卦儀,測來測去,雖然沒說周家動土影響,但是在其他方面倒也是訛了點錢。
這事鬧得周家人覺得梗心得厲害。一時之間,那堵壞的院牆只拿了個一些粗枝做了個籬笆似的。陳嫂恨恨地賭氣道:“有這個小門,咱們便從這裡進出,再不從前院大門出了。”
周夫人曉得此事,也只能是莫可奈何。文箐雖然曉得箇中原由,奈何卻也是有理說不清。想去與曾家爭辯幾句,卻被周夫人阻止,道:“便是再住處上一兩月,搬了房子就是了。何必同他們去爭這些?”
又有曾嬸過來賠罪,道是自家大嫂實在是屋塌了,想找人出氣,自己亦曾受得好些委屈,卻連累了周家各位,只請寬宥則個。又說了好些話,這讓周家有氣也不好發,陳嫂只催着自家男人快去找房子。
連文簡都曉得道:“曾家長房裡的那些人,真壞”
在小孩眼裡,非黑即白。只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得罪自己的,便是壞人一個。
這大雪既然停了些日子,太陽也益發讓人覺得暖和起來。只是那些受災的人卻大多無處可居,卻是可以出外活動了。江北的雪比江南的更大,這時候,嶽州城裡流躥了好多災民。鄰里時不時地丟這個,或者少哪樣。周家沒想到自己年底運棉花的事,卻是一衆人看在眼裡,於是有人打上了主意。
那日午後,曾家大嬸又在前院與後院的隔牆處觀望。卻見到有人推開毀壞院牆處的那個破洞有動靜,開始還以爲是周家人請來人在建門,便想湊前去看個熱鬧。結果才走得幾步,才發覺一個陌生人,正踮起腳尖,偷的正是周家掛在廚房外的肉
她這邊想着自家兒媳原來幹過的“好事”,加上自己兩天前因爲相士的緣故得罪了周家,正想着如何同周家和解呢。此時見得有賊偷上門來,正好有氣沒得出,什麼也顧不上了,只急急地撲將上去,一聲怒吼:“哪來的賊人竟敢偷到我家門上來了”
這偷東西的是個十來歲的瘦孩子,一下子被人發現,便嚇得一哆嗦,摔在了地上。
曾家大嫂便狠狠地按着,奈何年齡大了,這手頭上力道也不足。幸虧來人亦是餓了些日子,也沒甚體力,再加上嚇得,兩人便滾作一團。
牆外接應的人,急得直跳:“快出來別打了”
曾大嫂一邊扯作一團,一邊扯開了嗓門大喊:“有賊快來人啦”
陳管事同李誠都出外去了,這時便只有一干女人與小孩在炕上歇午覺呢。聽得動靜,忙着穿衣,哪裡趕得上
這小賊也急了,手腳並用,終於把曾家大嫂給扯開了,急着就要往外跑。曾家大嫂卻生怕他跑了,一下子抱了他邁開的小腿。那人急得不成,拖着腳就備力往外走。曾家大嫂更是不放。
此時,阿靜同阿素都急着披了件外袍,就拉開門來。見得此情景,哪裡還顧什麼體面不體面,急急地就往廚房這邊跑。
小賊亦急得直喊:“我又沒拿你家物事!你放開我走再不放,我……”把腳落下來,趁曾大嫂手撐地的一瞬間,另一隻腳就隨意用力猛踹了過去。正正踹在老太太頭上,一下子便鬆了手,小賊便跑出去籬笆門去了。
阿靜同阿素跑過來的時,發現曾家大嫂鼻樑處出了血,看來被踢的便是這了。曾家大嫂大口大口地在地上喘氣,被阿靜二人好不容易費力扶起來,嘴裡還罵道:“狠命的……賊子算你逃……得快……要不然……撞我手裡……我不剝了你的皮……”
阿靜讓阿素扶好她,一邊給她拍掉身上的雪,一邊道:“嬸子,快進來歇歇吧!”只是她身上的雪蹭了泥,怎麼也拍不掉,髒乎乎的袍子,讓她顯得更加老弱。
文箐亦出來,見得這樣,也是大吃一驚。心想這老太太吃的什麼熊心豹子膽啊,竟然敢同強人相鬥?
曾家大嫂見阿素要拿帕子擦自己的鼻血,這會兒也緩過氣來,躲閃道:“別,別把你那好帕子弄上血可就洗不掉了。用我的,我的在……”一邊說,一邊就要掏帕子,結果沒找着。
阿靜一擡腳,才發現腳下有塊破布,想來是她的帕子被自己不小心踩着了。忙道:“唉呀,我的嬸嬸啊,這個時候你還在意這一條帕子作甚?你身上可還有另處受了傷啊?這鼻子流得這多血,傷得厲害啊……”
阿素拿了帕子給她抹了幾次,一條帕子便被血染紅,可是鼻血仍然不止。文箐道:“先進屋吧。那血止不住,還是去捧了雪來冰一下鼻子纔是。”
栓子聽得這般,道:“這血都化得差不多了,只能去把罈子裡的雪水給盛出來了那好不容易存起來的,可是給……”
阿素一跺腳道:“這時候你還管那些作甚,快去取來便是了。”
這一番折騰,自然把周夫人亦驚動了,忙打發陳嫂過來看是何事。曉得曾家大嫂爲自己抓小偷而受傷,便萬分過意不去。陳嫂先是盛讚了她的義舉,之後又勸道:“我說大嫂,那賊人既敢進來,自是個厲害的,便是一塊肉而已,你何必拼着性命去這要萬一你出了甚麼事,叫我們家如何向你們兒女交待?你也得心疼你自個身子纔是……”
曾家大嬸仰着頭鼻子上頂着一銅勺冰水,見鼻血終於止住,便示意阿素把銅勺放下來,說話便似嚴重地鼻竇火一般,道:“那可不成這小偷要麼是逮着,要麼是趕跑,哪有放手讓他偷走的道理?便是這一大塊肉,少說也三斤,可是不少錢呢在我家,兩三個月還吃不上這麼些哪能便宜了賊人去。”
陳嫂又問了問她身上可有傷,要不要找個醫生再看看。文箐湊上前去,細細地看了一下她鼻子上的傷,道:“伯母這鼻樑骨,可有被踢壞了?”
要說文箐此前對曾家大嫂搞出來的一系列迷信的事,一直認爲她是找茬,所以對她印象實在不好。只是哪裡想到她還有這般義勇的事?於是這聲“伯母”,倒也是算是第一次這麼稱呼她,有七八分誠意在裡頭。
曾家大嫂自己摸了一下,發現鼻子四周都腫了。初時被踢時還沒感覺,後來用冰敷着,便麻木了,隨着冰水拿來,屋裡熱氣一烘,此時方纔覺得痛得厲害。說話嗡嗡的,一時也不敢說無事了。
陳嫂擔心她摔壞了,忙讓栓子到前院讓曾家男人去找醫生來看診。
此時前院曾家人亦跑了過來,見家姑如此模樣,便衆說紛紜起來。都大罵賊人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屋子裡人一多,亂糟糟一片。
只是經過這一事,顯然屋裡周家人與曾家人都和氣了許多,相互之間客套話便你來我往,勝似百年才一見的血親一般。等得醫生來了,道是鼻樑骨倒是沒斷,幸得用冰水冷敷,腫得不算高。
文箐想着以前要是不小心扭傷,都是冰敷過後,次日需得熱敷纔是。忙讓曾家人端了一罈雪水過去,又交待清楚如何熱敷。曾家人圍着曾家大嫂往前院去。
陳嫂擔心地看着那籬笆門,道:“這牆前才方塴,都還沒來得及請人建個門呢。哪裡想得到會出這個事來?”
栓子道:“娘,這賊人也太膽大了光天化日之下,怎的就偷將上門來了”
陳嫂摸了一下兒子頭,道:“你哪裡挨個餓。自是不曉得捱餓的滋味。真餓極了,吃活人都是有的”這話嚇得栓子一縮脖子,不敢多話,忙鑽屋裡去了。
陳嫂卻認爲這賊只所以上門來,只怕是瞧見了柴房外牆上的肉。便問道:“這到底是誰把肉掛出來曬太陽的?還不快把這些魚啊,肉的,收進去?放這面,可不就是招賊上門來嘛”
阿靜想起來是自己昨日同阿素說起怕肉壞了,要掛出去吹風曬太陽的,還有乾魚亦是。心想要是自己不說,不就沒這回事嘛。趁阿素還沒接口,便道:“那個,我見太陽好,便想着拿出來……”
阿素亦小聲道:“我……”
文箐想着事情都發生了,說誰的錯也不成,畢竟這是意外。忙上前來道:“這肉晾外邊,隔鄰亦是這樣。這賊要上門來,主要還是這牆鬧得。陳媽,堵了這牆便好了。家裡可有破門板之類的?今天這也不能馬上找來工匠,這門先拿個木板釘起來吧。要不然,半夜家裡進了賊,可還真是麻煩”
阿靜亦在這破牆處轉悠了一會兒,道:“且等李誠回來,讓他想法子先堵了纔是。這要是純用木頭,怕是不成正是大冷天,人家把木頭偷走當柴燒,便又是麻煩。”
一干女人合計來合計去,想到的都是“怕賊”再上門來,都變得膽戰心驚起來。末了,阿靜道:“今日這事,還真虧曾家大嫂。咱們把她家的人防了些,沒想到外面居然真的來賊了”
陳嫂直嘆晦氣。聽得小姐吩咐阿素把那塊肉送去給曾家。越發覺得不止是曾家流年不利,只怕對於周家來說,更是破財招災。想着去年一連串的打擊,以爲過得年了,必是否極泰來,怎的還發生這許多事端?
文簡因爲不讓出門,此時亦聽得栓子說這事,天真地問:“那個曾家的人,不是很討厭嗎?怎的還來幫我們抓賊?”
栓子也說不明白,只抓着頭道:“不曉得。便是碰上了吧。”
前傳112 求親
晚間,陳管事與李誠歸家,聽得有賊進到家裡來,都嚇了一跳。缺口地方曾家已幫忙打了磚頭賭上,又找了一扇破門板,從裡面鎮住了。
陳管事同陳媽道:“外面現在中是饑民衆多,米已經到了八十多貫一石了。這還搶不上呢。”
陳嫂拍拍胸口道:“咱們家幸虧在年前買了四石大米,如今還能吃得一個月還多。自是不怕。只是家裡看來真是不能少了護院的。你們一出門,如今我這心是提着嗓子眼裡,同阿素也說得,明日起我與她輪流着看門口。好在曾家男人都在家,晚上倒也不怕。”
陳管事安慰道:“也休得慌。這雪既停了,只要不再下,便不會再有新的饑民,自是好過些。這回雪是大了些,不過還不是咱們見過最大的雪,想來也無事。你們婦道人家也別提這事,夫人又得憂心了。”
陳嫂點頭,問道:“你同李誠在外面打聽的地到底如何了?”
“倒是有幾十來畝地,只是太分散了,總不在一個村裡,都是不到一畝一畝的散地,這要來回看好,實在費時間。再候些時候吧,我再找找其他地方。”
陳嫂提了一句:“曾家大嫂口頭上說要賣 幾塊地於我們來籌蓋房子錢,雖則感激她這次幫我們抓賊,還受了傷,可我總嫌她家是非多,沒與夫人小姐提及這事。”
陳管事心裡着急,這地哪裡是想買就能買得上的?正如眼下這房子,由於北地饑民涌入嶽州地界的增多,導致房價都漲了,選來選去,也總是挑不上合意的。他這廂半宿思慮未曾閤眼,到得天明,又忙着去找了木匠來做門。
正張羅着這事,便見李誠陪着祈五郎進來了。
祈五郎先是道聲給周家拜個晚年,又道是春節本來就想過來,只是大雪難以出門,這雪也算化得差不多了,便忙趕了過來。
陳管事忙打發小孩子出去玩,把祈五郎迎到炕上,落了座。祈五郎驚道:“這炕不是北地的嗎?怎的這嶽州府裡也建這個了?”
李誠道:“家裡都是孩子,夫人身體也不適,燒炕自然暖和些。只是這大雪天費得些柴火。”
祈五郎道:“難怪這院子裡堆了那麼多木柴。”一邊說,一邊瞧四下動靜,期望有所發現。可是這廳裡比歸州的更簡單了,除了炕桌,與餐桌椅,再無其他擺設。等陳嫂送上茶水來,他心底按捺住疑問,接了茶水張着耳朵聽外頭動靜,也只有小孩們的嬉鬧聲,並無其他聲響。
陳管事跺了腳上的泥,方纔走進廳裡來,道:“這是什麼風把五郎給吹過來了?”
祈五郎連忙從炕上下來行禮,嘴裡只道:“便是一些俗事,前晚上到得這裡,昨日忙了些事。”
陳管事問道:“這春節才過,莫不是又要動身做生意了?”
“還不曾打算。只是家伯母操心小子終身大事,故此滯留……不知陳家大叔可是也要出門?”
李誠一聽,這祈五郎還未曾結親啊,難不成眼下便是他家伯母給他尋媳婦了?那自己上次聽他那番話,倒是對阿素有意思一般。“那我廂要恭喜了何時吃喜酒啊?”
祈五郎皺眉道:“李大哥休得打趣於我。便是因爲家伯母眼下催得甚緊,我在常德住得實在日日難安,便尋了個理由,纔出得門來。只是,我想要的人家,只怕看不小子,便……”說完,看向李誠。
陳管事想着自家女兒的事,如今流落在抽州,人生地不熟,去哪裡尋個人來結親?便心有惺惺地道:“你伯母也是爲你好。我看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歲了。上次在歸州也不好打聽你這私事,不知五郎貴庚?”
祈五郎臉紅地道一聲:“小子二十有三了。明年犯年衝,故此伯母着急此事,怕再誤了,到得後年便是二十五六歲,又是家中祖父十年祭……拖來拖去,怕拖成老大難……”
陳管事點點並沒有,自家女兒何嘗不是一般。給老爺守孝,要是萬一夫人再有個三長兩短,還得守着,這一守,也得二十來歲了,到時真是發愁了。
李誠這時也開了竅,問道:“五郎,適才聽你說得,可是看中了哪樣人家?五郎這般好人品,爲人重義疏財,又有做官的伯父一家照顧,難不成結的親是哪個官戶人家小姐?人品如何?比我們家阿素妹妹呢?”
祈五郎一下子挺直了腰身,連耳朵也紅透了,但過得片刻,馬上鎮定下來,認真道:“她便是同陳家小娘子一般無二。我見她辦事極其利落,聽說又知書識禮,平日裡也掌計着一家事務,如此這般娘子,說老實話,我是一見如故,便有了些心思。”
陳管事一聽他不停誇對方如何好,卻是拿自家女兒作比較,心裡雖有幾分得意,可又一尋思,這不是壞女兒名聲麼?李誠同他,怎的都拿阿素說?
不要說陳管事精明,那也只是在經營中得了周夫人指點,可是在男女一事上,卻是個木頭瓜子,當年陳嫂沒少花力氣,最後還是周夫人直接點了,這才成了親。他一時哪裡想到這回事。
陳嫂卻在一旁聽得分明,此時走過來續了些茶水道:“五郎,這般人品,自是不用發愁。聽你這般說,便是都已打聽好,不知可差了媒婆去相問?”
祈五郎左顧右盼,仍不見阿素,便道:“我想來想去,媒人肯定是要的。便是想親自上門來求親,以表誠意,問個意向。陳嬸可有好主意?”
陳嫂沒想到對方真是利害,便道:“我又不作媒婆,我哪裡曉得這其中內竅。不過聽你這般說,想來是心誠則達。”
李誠在一旁看祈五郎急着提問,奈何麪皮又薄,這窗戶紙總也捅不破,便笑道:“說過來說去,五郎到現在也不曾說是哪裡人家。我記得五郎是山西籍人氏,這要是那裡的娘子,咱們這操的心也夠遠的了。”
祈五郎見其他人都盯着自己,一時便提了勇氣道:“非也。李兄,便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頓了一頓,又對陳管事道,“我早聽得李兄說得小娘子未曾定親,故此今日冒昧前來……”
李誠大笑道:“唉呀,五郎你就是面皮薄啊。要你這樣求親,早帶一媒婆來便是了。”
祈五郎被笑得只紅着臉,等着陳管事答覆。
陳嫂卻在一旁道:“只是我家阿素的親事,還得需夫人同意方可。”
李誠在旁邊卻道:“有些事,只怕夫人也需着呢得一清二楚。比如家裡有何恆產?有何打算?打不打罵妻女?這些個,我家夫人當年讓我迎娶阿靜時,可是一條一條說來。”
“這個自然,自然是要問清楚的。現在小子無一點家當,只是去年做得幾筆生意才小賺了一些,手裡有點餘錢,不過在嶽州的話可以買幾畝地,買間房。若是到了蘇杭地界,現在就差了點兒……”祈五郎還真認真老實地回答。
陳管事同陳嫂在一邊聽着,也不吭聲。
祈五郎沒有被直接拒絕,已是極爲高興了,便道改日再來。
陳嫂夫妻合計,從上次賣 房同祈五郎打交道始,再到她給周夫人送來冰糖,言談舉止中透露出此人人品不錯,便有些動心。只是顧念到如今給老爺守孝,而祈五郎卻要今年成親,想來是不成了。不免有些失落。
只是此事卻是很快便到了夫人與小姐耳裡。周夫人一臉喜色,拉了陳嫂的手道:“養她這十來年,如今既已成人又有要上門來求親,你卻無喜色。莫不是不中意這門親事?我見他是個不錯的人。雖然嫁得遠了,那又何妨?哪個嫁出去的女兒能日日守在親孃面前一直作閨女的?”
陳嫂嘆口氣道:“我聽五郎那話,倒是可能隨我們一起在左近買房。”
“既然他如此遷就咱們,這更是好了。要我說,只讓他差媒人來便是了。”周夫人恨不得馬上張羅。
陳嫂猶豫道:“可是老爺的孝期都未過。阿素得了夫人十多年的養育,又是義女,怎能在這時成親?這要傳出去,將來她……”
周夫人卻擺手道:“此事休得再拖了。你要因這守孝的事拒了五郎,只怕是過了這個村沒個這店了,這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好親事,哪裡尋去。老爺要是九泉下有知,定也要爲阿素高興的。”說着說着,便掉淚。又一想到將來,自家女兒出嫁,自己還能看得上嗎?
在隔壁房裡,阿靜同文箐正在同阿素說這事,姨娘只靜靜坐在炕上聽着。
阿靜道:“我聽豆子他爹說了好幾次祈五郎了,上次來他便一再打聽阿素的事,想來是老早就有心了。阿素啊,這親事我看成。”
阿素被說得滿臉通紅,也不擡頭,只是給小姐縫春衫。
文箐在一邊卻給她不停地分析:“我看這個祈五郎,倒是可以。一者,這人不錯,說話也得體,我聽母親曾誇過他人品不錯的;二者嘛,這人都說了隨你想在哪裡買房定居,可見實實是對你上了心,日後會聽你的。三者,將來必定只有你一個,又不用擔心他娶了其他人,同你爭這爭那……說到這裡,她都忘了姨娘就在旁邊呢,還是阿靜拉了她一下,她才意識到。卻見姨娘低着頭,抿嘴絞帕子。
文箐心想自己一時大意了,可此時要安慰,豈不是反而明顯了,只得接下去道:“咱們以前說及小綠,就是夫家人太多了,擠擠一堂,妯娌之間總是算計着,你看曾家也如是。如此,你到了祈家,卻無這樣的閒事。這又是一大好處。還有呢,沒有舅姑,你一去便是掌家的,你想如何便如何。”
姨娘是第一回聽女兒說得這般事體,這下子也忘了剛纔的尷尬,聽得目瞪口呆。阿靜笑道:“小姐啊,這是阿素定親,你說你想得這般多,好似你就放尺子在找夫婿一般。”
“小姐……”阿素沒想到以前一起閒話時的話題,如今小姐都一一說將出來。自己也不是不明白,這樣的條件說來自是比小綠家要輕鬆些。只是她眼下一時還沒做好嫁人的準備。
文箐吐了下舌頭,道:“難不成我說得不對?我聽人道,好多人嫁娶,都是不曾見過面的,這祈五郎,阿素姐姐倒是見過的。”又碰了碰埋頭的阿素,道,“哎,我說阿素姐,我說得這般多,你自己倒是拿個主意啊。成還是不成,母親那邊定也是想曉得你的主意呢。”
阿素勉強擡了一下頭,又趕緊低了下去,道:“你都說了,還要我說哪般?”
阿靜笑道:“小姐,不用說了。我看阿素這模樣,八成是心喜了。唉呀,我去隔壁告知夫人同陳媽去。”
阿素一把拉住阿靜道:“阿靜……”語氣裡帶了幾分求饒與嬌羞。
文箐歪着脖子看着她,笑着道:“我說,阿素姐,你以前不是還嫌棄過他嗎?我記得上次讓你送葡萄去,你說……唉呀,你扎我作甚?不說了,我不說了就是了……”
阿素氣得放下針來,直撓她的癢癢肉,兩人鬧成一團。姨娘也露出笑容,看向阿靜,道:“家裡終於要有喜事了。真好……”
陳嫂則是把文箐說的無兄弟看成一個缺點,道:“……只是他家人丁單薄,沒個兄弟相助,一切只能靠你們自己。到得他家鄉,要是萬一與人口角,總是因家裡人少,難免不受欺負些……如此,你日後便需得多生養……”
阿素聽得臉十分紅,沒想到自家孃親早就想到日後幾十年了。
陳嫂見她也中吭聲,只是臉紅,又想到夫人再三交待一定要經了她同意才能應承這門親事,便道:“我與你爹還有夫人,都尋思祈五郎這門親事尚可。只是夫人道需得你點個頭,你意下如何?”
阿素聲如蚊蟲道:“母親與夫人拿主意便好。向來兒女親事,都是聽父母之命,我亦無……”
“那我且去安排了。還得給祈五郎一個回話,他好差媒婆上門來。這事我就當你允了。”陳嫂見阿素微微點了個頭,便放心地去着手準備嫁妝事宜。
前傳113 買地(一)
再如何遲鈍的人,畢竟生活中同一屋檐下,所以這事在曾家大院裡傳了開來。曾家大嫂訝異地同自家弟妹道:“周夫人這是要在嶽州安頓下來了?唉呀,幸虧我讓我家兒媳都給他們騰出房子來了,要不然,你這房子,她不賃了,你家房子可就是空着了。這豈不是又少了一筆錢。”
她已經讓幾個兒子兒媳都回了鄉下,只是一衆孫子孫女仍然留在這裡,但是前院的房子已夠住了,倒是不需佔用後院的廂房。
周家卻還是沒心思顧慮這個。首先便是想着這大雪都消融了,那筆販布的錢需得速速返回蘇州纔是。一時,李誠的行程便在眼前。另一項則是開始準備着阿素的嫁妝。陳管事卻是早出晚歸,或者兩三天才能回來得一趟,便是因爲春天到了,這地得儘快買下來,要不然一開春,便耽誤了一季收成。
正是在這忙碌時節,周家卻收到了蘇州來信。這次,卻是李誠的家信。信中道是年底時,李誠他爹生了一場大病,想兒孫想得厲害,盼歸。信裡又提到楊家一個五服內的堂親,本來到得歸州找過周家,只是奈何未碰上,於是又返得蘇州周家找過黑漆,未果。想來是要認回黑漆。
陳嫂道:“本來就是打算李誠歸家的,這下正好,讓他回去便是了。”
周夫人聽後,卻是沉吟片刻,把文箐叫到跟前,慢慢地道:“李誠家信的事你也曉得了。你姨娘如何病也好得差不多了。黑漆既然有族親要關照於他,我們總不好再阻攔,自是要送他回蘇州楊家纔是。這孩子吃得這許多苦,但願日後平安順遂纔是。我便想,讓他同李誠一家子都回蘇州去,如何?”
文箐初時亦聽得此事,此時周夫人這般決定,一時之間還真是沒想法。又聽得周夫人道:“原本去年他們就該歸家的,沒想到這麼耽擱下來,便是一整年。李誠這幾年來,也只是豆子一個,以前在成都府時阿靜有過可惜沒了。不如讓他們一家子都返至蘇州,也好爲他們李家開枝散葉。真要讓他們在嶽州,再拖上個三五年,到時阿靜想再有個孩子,也難。”陳嫂本來想勸阻此事,這番話在耳邊聽得,便更是明白夫人的深意,再也無話。
文箐亦明白李誠夫妻要在嶽州,便要跟着周家守孝,哪裡能過夫妻生活?周夫人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這一拖上個三五年,到時阿靜也得三十來歲,算是高齡產婦,再加上原來有流產的事,還真是怕出危險。點頭道:“母親考慮得甚是。”
周夫人卻頓了一頓道,“只是阿素的嫁妝,本來就是阿靜的手頭活計最出彩,幸得去年她給阿素做得兩套,如今也只能虧待了阿素,日後便在嶽州置辦些,或者讓阿靜在蘇州挑好的送了過來便是了。阿蘭,這個倒是也不用擔心了。”
陳嫂忙說:“阿素的那些,都已夠了。夫人勿要再多置辦。我這便去知會阿靜他們,讓她也跟着打點行禮。”
阿靜初始不願離開,道是姨娘身邊還得人照顧纔是。又道是現在正是周家缺人手的時候,自己要是此時撒手離開,倒是知恩不報,愧對良心。
陳嫂勸道:“夫人都是爲了你好。李誠一根獨苗,在族裡站不住腳,纔到了周家來做管事。夫人讓他同李誠再多生養幾個,日後哪裡還怕人丁單薄受人欺侮?你便領了夫人的好意,先歸家侍候好家舅纔是。”
阿靜哭哭泣泣地點了頭,牽着極不樂意離開少爺的豆子給姨娘同夫人磕頭。
至於黑漆,曉得自己還有遠房族親要領養自己,雖然心裡有一絲高興,卻又極不安。畢竟在周家這段時間,同栓子豆子他們都相處極好,小姐少爺待自己若手足,可是小小年紀,也懂得這是寄人籬下,畢竟不是自家,也只得同豆子一同跪下磕頭。
周夫人見黑漆,在周家小半年吃住,如今也胖了好多,終於象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身形了,想原來一隻黑瘦猴子,可憐的孩子,看到他,便想到自家兒女,爲日後自己萬一撒手人間而極是憂心。
李誠那邊擔心自家爹要是這一場大雪過後還不知如何,只急着返家,憂心如焚。此時也顧不得別的,同夫人姨娘小姐道了謝,便打點了行禮,次日便出發了。
陳管事忙得夠嗆,此時,祈五郎倒是幫上了忙。道湖廣這一片,都是地廣人稀,聽說在常德府桃源或者武陵一帶,地倒是比嶽州便宜,倒是有些地可以買賣 ,且自家伯父亦屬地方官,更是可照應周全。便是離嶽州府,也只需得一兩日即可到,也算是方便。
陳管事讓他着意打聽了一下,自己仍在嶽州一帶尋摸。周夫人聽得這般,便道:“只是咱們家買地只是怕了饑荒爲了自家吃食,要是再建房子至常德,日後要在彼處定居,但常德府畢竟不如嶽州方便繁華。”
文箐想周夫人的話不無道理,周家要想讓手頭的錢活,還得靠做些小買賣 纔是,到了常德,又處於鄉下,自是不太妥。便道:“母親,如今李誠一家既然返了蘇州,如今只有陳媽一家同咱們在一起,只需在嶽州購得一處一進院子就是。哪怕三間住房,我看也能住下來。只是得帶一個大一點兒的院子,到時加蓋一兩間便是了。”
陳嫂聽得小姐的想法,覺得這般甚是。便道:“小姐這法子倒是好。咱們再買房,自是不用二進院子。這樣,仍能住在城裡,鄉下的地,買得少,倒也不用再賃出去與人種,只需農忙時僱得幾個短工便是了。如此一來,既省錢,倒也便利。”
周夫人點頭道:“如今你們都能想法子,我自是放心了。便按你們小姐所說的辦吧。”
陳管事忙來忙去,終於過了五六天,算是有了準信。有幾塊地在巴陵縣的云溪一帶。
陳管事回來一五一十地道:“那村叫金竹村,前帶水後靠山,咱們看中的地,引了河水過去就可以。現在倒是有十三畝五釐水田,要價是一百九十貫一畝。又有五畝四分旱地,才八十貫一畝。旱地這五畝是按稅計的,實際上有十二畝之多。都是中下等地。”
文箐只曉得什麼“良田”一詞,沒想到古代還分什麼等級,一時也不知這“中下等地”到底如何一個差法,問道:“可是這地不太好?水田易犯旱澇?”
陳嫂在一旁說陳管事:“你同小姐說甚中下等地,小姐哪曉得這個?”
陳管事也醒悟過來,忙給她補充明代的地上中下這說,便是上上等,上中,中,中下,下下等。離村子近的好地,便是上等,離得村子遠的便是下等。再有這地定了級,上繳賦稅亦定級,於是更分三六九等。於是有不少人將上等地想法子在魚鱗冊上記爲下等地,以免減少稅收。
文箐聽得,居然這般複雜。道:“那咱們這中下等地,便少繳稅了。不是挺好?”
陳管事神色黯然道:“小姐,咱們家這幾年是無需繳稅的。老爺,雖已離世,但畢竟這三年尚保。”
文箐心想,原來是給當官的特權,士人免一定的田賦,這離世的官員,還能保三年。慶幸之餘,又不免感嘆,周大人去世得太早了,這三年以後又該咋辦?
一擡頭,見陳管事正等着自己回話。這下等地既然只是離村子遠而已,那也有好處,周家不喜與人來往,以免閒話飛揚,便道:“那便買了這處罷。”
陳管事卻稍有些遲疑道:“只是那處村子,離現在咱們住的地方畢竟遠了些,便是坐車,也需得一日,路上也不是十分好走。一遇大雨雪天,出行是不利。比不得曾家的村子近。”
文箐心想,自己也不經常去那地頭,既然是僱的人去種,一年也只需讓人去過幾回,耽擱一兩日也無甚大關係,可是不想買曾家那幾畝地。買了亦才幾畝,仍是需另買他處,豈不是兩頭兼顧,更是煩人。便道:“咱們也比不是曾家的地,他們家都需得半日車程。再說他們村裡也沒有這多地賣 出,還是買了這處吧。”
周夫人此時卻把文箐叫了過去,聽得她說完,便道:“你阿素姐,想來是今年要成親,只等祈家伯母選好日子定下來,你陳媽是想拖到年底才放人。這嫁妝咱們家自是不能薄待了她。”
文箐認真地道:“自然。阿素同我便似親姐妹一般。母親,屆時是再多送些壓箱錢?還是多置辦幾樣值錢一些的物事?”
周夫人嘆口氣道:“小綠,咱們事後送了她房子,沒想到,輪到,阿素……唉……這要是前年,哪裡需計較,如今咱們落難,日日算計錢財,連阿素的妝貲也拿不出手了。”
文箐聽得亦憂傷不已。又想到陳管事說的這些地,也需花得三千多貫鈔,想着帳上有錢,便道:“要不然,咱們把這買了來的一半地,便劃到阿素姐的嫁妝裡?或是再找上十來畝地,買來於她?”
周夫人擡頭看了一眼女兒,道:“我亦有此打算。沒想到,咱母女倆都想到一塊去了。再說,咱們在嶽州,也是權且住上幾年罷了,且等你們長大,還是需得到蘇州認祖歸宗纔是。”說到後面一句,又想到女兒既要嫁給自家侄兒,兒子總不能流落在嶽州,要不然便是這兩姐弟,少了聯繫,沒了照顧,豈不是更讓人憂心牽掛?
文箐覺得那是將來的事,眼前只能走一步一看一步,哪裡還想甚麼日後。她順着周夫人的意,道:“母親既然如此爲阿素姐安排,我想她定是感激的。我這就去知會陳管事,讓他寫契時,其中一半的地,便直接落阿素的名就是了。”
周夫人卻道:“你也休得如此着急。這地還沒定下來,且待陳管事把那地再細細打聽好了,要寫契時,再說此時。萬一這地沒買下來,你這冒冒失失地說了此事,豈不是自打耳光?你當家的人,辦事定要沉穩些纔是。”
文箐被周夫人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不當這處,也覺得有些冒失了,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頭認錯。
此章涉及明代土地知識甚多。
一是關於地的分級;
二是官員所擁有田產的免賦權限,級別不同,所免田地數量不一,甚至奴僕數量都有所要求。而去世的官員,其家屬所免賦只能管三年。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留言,也可以查閱史料。這個本人收集挺全,只是不想再發出來,畢竟是小說,不好寫得過深過多這類知識。拋磚引個玉先。
三是涉及到田賦,此章只提一個頭罷了。日後會有更多的。
前傳114 買地(二)
文箐想當然地以爲這地既然一個願買,一個願賣 ,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契,也不過兩天功夫的事。可是等到真正辦下來的時候,已是開春到處耕牛的季節了。這中間發生的事,不能一言盡之。
那日同陳管事交待完畢,他自是去鄉下同主家協商交易。只是過得三四日,歸家卻直搖頭,對了文箐道:“小姐,這次這事只怕沒辦好……”
文箐奇道:“難不成主家反悔不成?不賣 了?”
陳管事道:“那倒不是。只是這地此前轉過兩次手,過兩年便是正好十年一次的入冊期。此前的賦稅卻因爲田主來回更易,故此賦稅一項一直都未繳賦……”
文箐聽得不清不楚,什麼十年一次入冊期?稅賦不都是一年交一次嗎?怎的能拖得這般久?
原來明代的土地登記入魚鱗冊,正是十年統計更新一次,故而也是十年調查一次各塊土地稅賦繳納情況。而此地中間幾易其主,最早便是通過“飛名詭寄”等手段,使得賦稅一下未曾交賦。漸至後來幾個事主都發現該問題後,便都心着找下一任來接棒。眼瞅着十年入冊期到了,這次的田主也着急出售。周家要是接了,便得將所有的稅負承擔過來。
文箐道:“等等,陳伯,你說的那些個什麼手段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陳管事便又進一步解釋道:太祖時期,田地變更,都只能在一圖境界內交易,跨圖交易或者更換土都不是不容許的。可是實際生活中哪裡能沒有這樣的需要?比如二都的張家娶了五都的李氏,三都劉氏嫁給了四都陳氏,嫁妝裡要都有田地的話,便是連這個也不好滿足。後來便有人鑽空子,一都的人跑到十都去買地,買完地之後,只是仍寄名在十都的人手裡。這樣要是誠信一直在,掛在十都人手裡的賦稅一直會由一都人來繳納,可這中間要是一都的人後來轉手賣 於七都的人手裡,七都的卻不再繳納賦稅,導致土地早不在十都人手裡,而十都人卻欠下了不少賦稅。
文箐聽得並懂不懂。陳管事此時也顧不得上了,總之就是一句,這地有賦稅未繳清的問題,這還只是問題其一;其二則是請了個形家去看了地,那幾十畝地風水並不好,不適宜蓋房子。倒是看中了旁邊另一塊地,只是人家亦曉得有形家看了地,是個好地基,於是擡價爲一畝需得千多貫鈔。
在文箐的意識裡,她也是極少想到古代蓋房是一定要請風水師相看地形的,要不然肯定是不動工的,自己倒是忽略這點。曾經還以爲曾家大嫂是信迷信,如今看來卻是家家戶戶都是必須遵守的。周家流年不利,自己總不能說:不用看風水了,想建便建吧。多少在心理上,大家住得很不舒服,日後免不了添堵,會有不少話題。所以花點兒,選個風水寶地,也是好的。“那千貫一畝,在嶽州這地界貴嗎?”
陳管事道:“這也是我辦事不小心,請形家看風水,沒想到被那家人看到,幸好特地一再囑咐了形家勿要露了口風,只是若人家有了覺察,也請個形家去看看,怕是漲到二千貫不止。”
文箐聽完,默默算了一筆帳,這筆花銷太大了,出乎預算之外的。當家果真是苦差事,總是意外支出層出不窮,就是再多備用現金也難支。“那要是買了下來,這不到一畝的地,花得二千貫,再加上買磚請工匠,建上兩進院子,這一些花銷還不得近萬貫了?便是一個小院子,只怕也得四五千貫鈔還不止了。”
陳管事見小姐發愁,道:“我聽阿素她娘道,小姐若是在嶽州買房安家的話,三間房的小院子,倒也只需得五千貫鈔。如此下來,便在買的地旁,選個不兇的方位建個農舍,並不作住家用,只作圍倉同農戶僱工短住即可。”
文箐想想,也只能如此。便道:“只是眼下嶽州賣 房的實在少……看來咱們也只能再賃房子了,還得在曾家這裡耗上一陣子了。唉……算了,這房子的事先不想,地的問題還是主要的。陳伯,那這個賦稅有辦法解決嗎?”
“這賦稅未繳一事,也是得天回到城裡我纔打聽到,還未曾與主家說些事。適才我託了人去衙門查了冊子,只是這賦稅咱們自是不能再繳的。”
文箐想想若要真是自己去買,哪裡曉得這樣的事?只怕就是直接一個活活的“冤大頭”,幸虧有陳管事這般辦事得力的人,周家要缺了他,可是實實不行啊。在自嘆倒黴之餘,不免心裡公了口氣。“陳伯,這賦稅一年得繳多少啊?”
“嶽州這裡比蘇州來說,要好得多,一畝上等地一季也不過二斗。”
“難不成蘇州比這裡還貴很多不成?”文箐心想,不都說這是國稅嗎?難不成各地還不一樣?
“相較起來,不是高一點。蘇浙等地,官田一畝則需得一石不止。”
文箐聽到這裡,嘴巴張得大大的,驚疑地道:“怎的這般高?不是……可我聽得,一畝也也不過收得兩三石米,這豈不是要繳了一半了?”
陳管事點點頭道:“便是太祖建國時,便這般了。只有特例青田縣,因誠意伯之故,才得以畝稅幾升罷了。除了災荒免稅的,這在全國也是最低的。”
文箐聽得他慢慢說些陳年舊事,沒想到這賦稅一事,扯到了開國之初太祖同張士誠的交戰來了。朱元璋開國後,便記恨張士誠故里蘇杭等地人氏昔年支持張氏,故此稅賦極重,遠高於全國他地。而青田縣,則是太祖掛念劉伯溫之故,才得以倖免不受如此重稅。形容起來,這賦稅真是此地因一人而千人居天上,彼地因一人而十萬民衆處於地底。
陳管事最後又怕小姐憂心此事,只道是看打聽結果,另外再找田主看知由單(也叫稅由),或者找農來稅票,看看到底積欠了多少,能追補回來不曾。再不濟,或者賣 主不降價,大不了不買了。
文箐聽得頭大,關於這一系列的知識,自己完全不懂,臨時聽的陳管事灌進來的知識,雖然也曉得個大概,但要串起來,一時半會兒想有個什麼主意能對付過去,說真的,那真是高看自己了,自己不是神,哪裡就全能得如此厲害?她心底有自知之明,只能放着此時,慢慢一步一步來。
原本因爲買地的高興心情,一時受了沉重打擊。想到周夫人對自己講的,自己確實是沉穩不足,所幸身邊還能有人爲自己把關。要是自己突然孤身一人落在世上,獨自一人在外闖蕩,真能好好生存下去?也許早餓得皮包骨頭,或者一不小心變碰到明代的哪個“雷”區,掩蓋於黃土之下呢。這樣想來,不免一時灰了心,沒了鬥志。
怏怏地回了房。見到阿素正全神貫注地在繡一件抹胸。此女子先時還羞羞答答的,沒想到祈家派了媒婆過來談過婚約後,她如今倒是把這些嫁妝物事做得有板有眼地,眉眼之間也掩飾不了春意。
文箐琢磨來琢磨去,也沒想明白她是何時看上了祈五郎的?想當初爲個葡萄還埋怨人家是來蹭吃的,莫不是那時便是古人的一種含羞帶嗔?想來這二人見面也只得一次兩次啊,連開口說話的機會也無,難不成古人真是“一見鍾情”?這麼講求眼緣?
唉,古代人的婚姻,看來容易滿足啊。想自己,曾經可是聽媽媽說這個道那個,真是挑來揀去,可惜最後挑中的人,她卻無緣了,自己落到這裡來了。
阿素見小姐在那邊長吁短嘆,關切地問道:“小姐,這是爲了何事發愁?”
文箐不想給她喜悅的心情上添上一筆愁緒,心想陳管事都不多與陳媽說這事,陳媽也不與女兒講這些煩心事,自己何必把不快樂的事講出來,圖增另一個人憂心。道:“唉呀,見你如今這一錢一線地縫這些個,不免掛念起阿靜來了。想着想着,便想到豆子與黑漆了。也不知他們到哪裡了?黑漆要是被他族人收爲養子的話,是不是也有個娘疼,比在咱們家好些?”
阿素被她這麼一說,也想到了阿靜的好,平日裡做這個,只要有她在,自是熱鬧些。如今自己定了親,下廚由阿姆來,自己只需照顧姨娘,成日裡便只好摸些針線活,也不能跟着小姐隨意笑鬧了。婚約一定,便覺得不再如從前那般輕鬆了。想得甚多,只是這話亦說不得,只接着話題道:“黑漆是認祖歸宗,這至少是件好事。他那房既然是族親,因爲要絕戶,才收養了他,那便是過繼,屆時家裡的財產便是由他來繼承的。這同義子還是有所不同的,小姐無須爲這個憂心嘆氣。”
文箐道:“聽你這麼說來,這養子同繼子還真不一般了?”
阿素笑笑道:“那自然。養子再多,也不能同過繼的宗氏子侄爭家產的。他族親是絕戶,既然要過繼了他。他又無生身父母在世,同那些個生父母而去給人家當過繼子的又不同。想來定會把他當親生兒子養的。”
文箐聽得這般複雜,心底又有事,也沒了談興,只是順口這麼一說,打發時間與憂愁罷了。只是沒想到,這麼一說,倒反而真正牽掛黑漆不已。自己好歹是二十多歲的心藏在這個小身子裡,知曉未來的一些事,並且有一大家子人圍着自己轉,既沒有打罵也無怨惱,如此多的關愛,同那孤苦伶仃的黑漆寄人籬下,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如此思考,有那個最慘的黑漆在那邊作參照,文箐不由又有了些精神。比不得前世,但一定比黑漆幸福。人家都還要過日子,自己的日子也必然得接着過纔是。土地一事,既有陳管事操勞,自己又何必憂心不已?成與不成,不如放開點兒心胸?
於是,她衝阿素一展顏道:“是啊,是啊,我還真是多慮了。想來大家都會好的。不是?”說完,又調皮地衝阿素擠眉弄眼,道,“嗯,文簡同姨娘學字也有些時辰了,該我找姨娘學琴的時候了。你也一同?還是繼續你的嫁妝活計?”
阿素被她取笑,半羞半惱地放下活計,便假裝要去掐她。文箐一邊逃一邊笑:“我也是怕你在這裡縫得久了,眼睛受不了。讓你歇息片刻。要不然,祈家姐夫來迎娶時,到家裡只怕是個雞眼瞎……呵呵……姐姐,我錯了……饒了我吧……”
此章涉及到賦稅,以及朱元璋時期的土地綁縛農民,造成農民完全基本不能流動,只能囿守該都圖耕種。彼時異地購置田地的各種手段,層出不窮。總之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按了葫蘆又起瓢。
粗略提了一下明代時的大致畝產。另外,關於稅賦,一年兩次,分爲夏稅與秋稅。所繳物事有所不同。
至於賦稅的繳納,一般是類似於催繳單一樣發一個易知由單也就是稅由,完稅的發農業稅票。而土地官方面積,則是清丈歸戶單,除了證明土地所有權屬與大小以外,也依此繳稅。
前傳 115 地契
文箐在自我安慰過後,想着好歹周家不象街頭那些流浪漢,總還是有些錢在手頭。自己只是被接二連三的事,給整得有些焦慮了。她這頭把這事埋在心底,只靜聽必陳管事的消息。
但是過兩日得來的消息並不好,因爲此事牽連極廣,文箐想着現下週家可不想惹麻煩,去趟這趟渾水,道“既如此,那地還是算了吧。”
如此折騰,倒是祈五郎那邊說的地是個準定的,只是去一次也需得兩日,在這種境況下,想着不過多一日罷了。因此前祈五郎言下之意是要是周家不便照管田地,祈家伯母可以農忙季節安排管事去幫忙照應。這親事才定,周家便有求於人,總覺得不是那般滋味。周夫人同陳嫂都覺不妥,陳管事也遲疑不決。
文箐被這田地給整得有些頭大,道:“管它呢。既然都是結親了,他們家說的話咱們當便宜話便是了,大不了花點兒再僱一個幫着看管地便是了。要再找,一時半會兒又尋不到,都是七零八落的不至一畝兩畝的散地,咱們又照應不過來。要依我看,便買了吧。這都開春了。”
周夫人見自家女兒說得極爲堅決,便讓陳管事自己拿主意。
陳管事也想到了開春了,要再去尋些地,只怕又拖個十來天,這地要翻耕,稻種要育苗,到時來不及了,反而誤了一季收成。於是帶了錢鈔,同祈五郎去了一趟常德府。
回來後,道地不錯,那塊風水亦好,以後亦可以建房子。交了定金,連旱地一同,買下了五十來畝,價格比嶽州府每畝便宜二十來貫鈔。
“甚好只是到時辦地契時,還請陳伯將地契分成兩份,每份均分就成。母親交待,另有用處。”
陳管事本來還想問爲何,只是小姐既然說是周夫人吩咐,便自是答允,再不多嘴。“屆時定記得如此。只是地契還得明日我帶了錢去將付後,才能辦得下來。”
文箐聽得此事終於可以順利收尾,心頭鬆了一口氣,遞過去一張紙,道:“陳伯,幫我算算,是不是這麼一筆帳?”
陳管事接過去看完,如果此前覺得小姐拿主意是有夫人在後面撐着,可能得了夫人提醒與主意,但這會兒他只能說小瞧了自家小姐的能耐。
衆人說,難不成這紙裡寫的什麼帳目不成?確實,這是一筆田地收支預算,上面清楚的明示:
“人食口糧:大人一日二升,小兒一日一升,一家五口大三口小,一月需得四石米。一年下來便是五十石大米。
產糧:水田一年畝按產五石稻,碾成大米爲四石。現在買的二十畝水田,全部種稻,還餘得三十石大米。
旱地:種麥,種菜,油菜,養雞。
打算:故可將八畝種棉。在嶽州或常德府亦可以紡棉績布。
所缺人手:棉農,紡棉女工。”
陳管事激動地道:“小姐,這個是你算出來的?”
文箐點頭道:“那些個數字,我也只是聽你們日常提及,只得做了一個粗略算法。也不知算得對不對。咱們家不象嶽州府的人,不愛吃麪。故此我想得旱地不如種麥,聽得一年也至少能產三石不止。還能有大量麥稈,可以賣 。這樣能省下水田可以多植棉。不過今年種棉,還要到處找人,只怕一時找不到。也就不用勉強,今年還是先種糧,看看咱們一年能產多少糧食,明年再安排。這樣,也能一步一步來,穩妥些。”
陳管事點頭,認真地道:“小姐這安排極妥。至於小的細節,這個我拿去再好好合計後,回覆小姐。”
文箐得了他的認可,非常高興。覺得自己真正是做了一次策劃,而且還算成功。不過想着事還沒成,還是不要大肆宣揚,便道:“正是。陳伯幫忙再瞧瞧。我有許多不懂,故此費盡了力也只能做到這般粗略程度。且先不要與母親道來,要不丟醜了。”
陳管事覺得小姐此時又恢復成小兒女害羞模樣,不禁也覺得可樂。笑笑,便自行去安排了。
等過了五日,陳管事再次回來,便道:“小姐,今次這事辦得倒是極順利。地契亦辦了下來。且外頭如今不少流浪的,急着找事做。我想着這工人小姐同夫人也不好叫過來挑,便自行選了幾個僱農。如今買了些木頭,讓他們在地頭上搭了草棚,又購置了些農具,這幾日就讓他們忙着翻耕呢。今年也不用給他們分糧,只需付得些工錢,給些吃食便行。從明年才需得按佃分租。”
文箐這時也想起來,道:“唉呀,我竟然忘了,那日算的田地出產,這要是佃農,他們不也要按四六分嘛,只是這樣一來,水田面積只怕也剛剛夠啊。哪裡還有地方種棉。”說完,又不好意思地道,“嘿,一時忘記了。先按陳伯這麼安排吧。大不了今年收成好的話,明年再買些來便是了。”
陳嫂在旁邊亦跟着發笑,道:“這些事,莫說小姐,便是我,亦經常丟三落四,周到之處,只怕還不及小姐十之一二呢。”
文箐得了陳嫂安慰,道:“陳媽你又哄我。”轉頭對陳管事道,“我想來,這幫工人要是給他們工錢,只怕不不如分給他們米呢。要是一個月給出一百貫鈔,便是僱上五六個壯口,那可不得了,一下子半年的工錢就把手上的積攢花光了。看來,這種地也沒有什麼賺頭啊。難怪母親一早就道買田地以咱們現在的能力無需多買,原來是這個佔着大筆錢啊。”
陳管事道:“小姐勿要急。這些事我自是會料理。工人亦要不得一百貫鈔,我已同他們講好了。只是如果屆時我再在城裡販布,少得在在那邊找個小管事出來,還是需得每個月花點兒小錢便是了。”
“是啊,是啊,咱們家幸虧有陳伯。陳伯你實在太英明瞭!”文箐忙送高帽。
陳管事便是平素辦事得利,得了周夫人肯定,也沒有這麼直白,這會兒一下子老臉有些微紅,只是他面色並不白,倒是不大顯。
文箐對着陳嫂揚了揚紅色的地契,道:“嗯,這個可是我們日後的口糧所在,我可得看清了。”
其實那地契具體內容如下:
“某都某裡某人,爲因購房籌錢,情願將自己受分田一段,計稅?畝。東西至某人田,南北至某處。託中引就某宅,三面言議,實值時價若干兩,其人即日交足,其田聽從買主掌管,召佃收祖。至造冊之日,除割收戶當差,不得刁蹬勒貼贖回等情。其田的系已分物業,與叔伯兄弟無干,亦不曾典掛外人財物不明等事。如有此情,賣 主承當,不幹買主之事,所買所賣 皆是二家情願,不得反悔。今欲有憑,立契存照。
賣 主具名
中人具名
日期”
文箐看着這上面“都、裡”,不禁感慨,幸虧現在不是真正的開國時期,要不然田地都不許“跨都圖”交易。上次聽到陳管事提及這個,才曉得原來明代的最基層單位是“裡”而不是後來的“村”,里老,裡甲,便是最低的基層管理人員了。
文箐問阿素:“我記得上次你不是說,我們在北京落的戶籍,是坊嗎?也就是說城裡是按坊、廂來說?鄉下是按都、裡?那咱們在蘇州的田地又如何?這一個都,一個裡怎麼算的啊?”
阿素見小姐打破沙鍋問到底,道:“小姐還記得這般清楚。只是咱們在蘇州的地,卻並不是在蘇州廂區,而是在常熟縣,僅就常熟且便分了十二都四百九十圖,圖下又分十甲,每甲均田三百三十七畝。至於小姐的說的里長啊,那亦是一百來戶中選出十個里老,爲首之人則是里長。在所有里長中,繳賦稅糧最多的,便爲糧長了。”
文箐恍然大悟道:“哦。是這般啊。這下我心裡也有數了。要不然下次去鄉下看地,要是遇到里長,我還不曉得那是個什麼老爺呢……”
阿素撲哧笑出聲來,小姐說得好似有真有那麼一回事一般,道“你要是看着那鄉下土財主,你便叫他一聲員外就行了,他們哪裡能稱呼老爺的。”
文箐吐吐舌頭,心裡想自己哪裡曉得古代的一些稱呼,總怕用錯了。要是不經意裡,突然對一個老人家按以前的習慣叫出一聲什麼“大爺”來,豈不是落下大笑話了。既來之,總得摸清這裡面的一些道道纔是。免得總踩雷,丟人現眼。
地已經定下來了,接下來的便是房子一事了。總不能老與曾家擠做一堆,雖說自家在後院開了門,但前院後院來來往往的,生活裡便免不了磕磕碰碰,難免曾家的人不摻合進來。另外,文箐最主要的是覺得這樣沒了隱私,曾家大嫂是個好管閒事的,當家主母做久了,什麼都想操心,常常在弟媳這裡,也是一副主事人模樣,甚至還常常掛及後院周家的事。比如周家居然睡炕,覺得當官的人家居然不睡牀,有失禮儀;又道周家給阿素定親,居然定的是一個落魄的做小生意的,而且還是個無父無母無親生兄弟的人,卻拒了自己介紹的人;周家居然還象北蠻子,嶽州府的人都不吃的麪食,周家居然能吃得香……總之,周家的事,曾家必然十分關注。
雖然可以理解爲這是一種關心,但對於周夫人來說亦不適應,自己生活每日被別人作話題嚼舌根,又怕關於周大人的一些事被他們打聽到,所以聽文箐道要買房,便也是着急着離開這裡。
只是買房不如買地,買地不合適了,可以換着種別的,房子,考量的因素太多了。所以倒也不是說想買就能買到的。
陳管事卻是眼下無力操心這房子的事,因爲春耕忙上了,這第一年的收成,自是萬分當心。所以日日便泡在常德鄉下地裡。連栓子都鮮少見到自家爹,偶爾回來一次,也是晚上到得家裡,歇一晚,次日辦得一些事,便又走了。
文箐看着文簡,心想他一下去離開兩個小夥伴,如今只能跟着栓子一起玩,又因爲全家擔心同曾家孩子多在一起,會多一些口角,所以這兩個男孩過得很是寂寞。文箐想的卻是另一回事,文簡本來膽小,要是再由一羣女人撫養長大,將來那性子會不會綿軟太多了,少了男子漢氣慨了?
唉,一件事忙完,總會有另一件事要操心。當家,真累……文箐感嘆。
116 周夫人離世
文箐算的關於田地的一筆帳,雖然了了幾筆,不過周夫人事後聽得陳嫂說及此事,卻是格外欣慰。又想女兒終究對蘇州原來的產業不甚瞭解,哪裡曉得棉花種植與紡織的事。便道:“這棉農一事,要是嶽州實在不好找,你家大福也未嘗種過地,不如你讓他這兩日寫信於蘇州,讓他們派一兩人過來便是了。”
陳嫂應着“是”。
周夫人想着陳管事最近忙得厲害,不由得也在口頭上表示感激:“此事也幸虧有你家大福在,哪日我一走,有你們在,箐兒簡兒都不會吃太多苦。只是你們跟着受累了。”
陳嫂生怕周夫人提到死的事,也不知爲何,周夫人的一直沒有太大好轉,能下地走幾步已經算是萬幸了,夜間每每咳嗽驚醒陳嫂,甚是不安。“夫人說哪裡話。這還是夫人這麼多年來對他的教導。擱二十年前,可不是個傻子。不過,夫人,奴婢是真正挺感激你當時幫我選的他。跟夫人身邊近三十年,便是有了依靠,何嘗再吃過苦,受過累?如今大福所做都是份內之事,反正我們一家子對夫人老爺那是不變的。”
“你這麼一說,還真是想到當年你們成親時,可不就是一個呆,一個傻,兩人倒是湊成一對,也配。這麼多年來,你們也活得快活就成。只是如今我這身子骨卻讓你累得也瘦了,大福如今裡外都要忙乎。也幸得有祈五郎相助,阿素這門親,也算是好的。”周夫人似乎越來越沉緬於撫今追昔。
陳嫂感激地道:“這都是托夫人的福。”
周夫人擺擺手道:“我今日找你說話,倒不是說這些。最近幾日來,我夜裡連連作夢,夢到三弟面有悽色,這讓我心底不安。如今離蘇州千里遠,通個音信也得一個來月,便是有事要問其他兄長,也是無能爲力。不知家中到底又有甚麼事?你且留意,蘇州那處要是有信,可不得再同你家小姐哄騙於我。”
陳嫂想着上次因爲公文之事而瞞了夫人,如今再次被她提及,心裡實實過意不去,便道萬不敢。
周夫人說得幾句,又沒了精神。只是臨睡前,仍然念念不忘讓她同文箐說棉農的事。
文箐聽得陳嫂道原來沈家在蘇州及湖州都有種植棉花,更有開設一兩個作坊紡棉織布,想着這問題便也不是難事了。一時高興。把手頭上的錢盤算來算算去,買地及耕地各項支出花了近五千貫鈔,如今手頭還有一萬來貫鈔,可地裡的產出卻還得等上半年。這半年便是光吃食也得四五千貫鈔,總得拿這筆錢生錢纔是。她又不曉得如今嶽州的行情,周夫人亦不同意她去上街瞭解這些個,陳管事如今忙得腳不着地的,這些事也只能拖着了。
這一拖,便拖到了三月。陳管事稍微把地裡的活計安排完,便又開始打聽房源了事,倒也算是順利,到了三月底,終於找到了一處房。價格倒是需得五千貫鈔。文箐心想,買了這房子,也好,手裡還能五千貫鈔應急用。於是便也忙着搬家。
新房子三間正房,兩間廂房,帶了一個很大院子,只是沒有院牆,便是用竹籬笆圍成而已民。離這邊云溪碼頭較遠,需得兩個時辰車程不止,卻是離岳陽樓那邊近些,地理位置十分不錯。陳管事怕家裡一下子錢全掏完真如小姐所說,有個大急可就沒法子籌錢了,同原來的房主又說了好一通好話,最後倒是先付了四千貫鈔,還有一千貫鈔約定到年底再付,息錢爲一百貫。
曾嬸聽得周家買了房,倒是二話沒說,便讓家裡兒子幫着給周家幫忙。倒是曾家大嫂十分挽留,聽得周家房子具體所在,便也打聽。最後也不知從哪裡得到的消息,回來便同陳嫂道:“唉呀,陳家娘子,不是我說啊,你那房子買的貴不說,只怕那房子不吉利啊。聽得人道,那房子早幾年亦曾賃給一戶人家,只是那戶人家卻死了兩個在那裡,實實是兇屋啊。”
這話讓陳嫂又想到當日在歸州的劉氏之言,雖然對房子算是“兇屋”有點介意,但是想過人家曾也對自家老爺這樣評說,一時也沒了好氣,道:“曾家大嫂這是在咒我們嗎?哪家房子不曾死過人?生老病死,總是有的。”
曾家大嫂又說得幾句那屋子如何不好,又道不如再在弟妹這後院住上些日子再找找房子。陳嫂卻藉口忙着要搬家,把她趕了出去。只是心裡也存了一個大疙瘩。一等陳管事回來,忙着讓他去道士先做了法事,再搬家。
房子才搬完,陳管事又忙着鄉下地頭看育秧的事。
文箐很是興奮地巡視完院子,同陳嫂道:“適才察看,只有西邊一處籬笆有些鬆動,需得再修修纔是。”轉頭看着偌大的院子,道:“此處甚好。這麼大空地,只是也浪費了。倒是也可以同曾家一般,開出一片空地來,養幾盆花來。”
陳嫂樂得看小姐如此歡喜,倒是栓子說了句很實際的話,道:“要同曾家一般,怎的不是種菜?我看種菜亦好,天天能吃新鮮的,也不用上街去買了。”
文箐樂得捧腹大笑,衝阿素擠眉弄眼道:“唉呀,栓子哥比我還會划算,這要是日後交裡經營,看來陳伯後繼有人了。”
陳嫂很是得意自己的兒子說得這般話,只是嘴裡卻道:“小姐,他也便只知道吃,哪裡曉得小姐養花卻是怡情養性的事。這不是那個甚麼……牛吃牡丹嗎?”
陳嫂好不容易拽一句文,文箐自是不去笑話她。只是這既然動了心思,一整頓時收拾好家裡,便說幹就幹。
留着陳嫂在院子裡翻一塊地,準備在院裡種幾行菜。阿素亦坐在院子裡,陪着姨娘聊天,周夫人睡在門前躺椅上,曬着太陽,聽着文箐同栓子與文簡背《論語》。這樣的日子似乎十實安詳寧靜。
此時,曾嬸家的男人卻陪了兩人到得院門口,透過籬笆身院內指指點點。文箐擡頭一看,怎麼是李誠同上次沈家的劉四喜?再一看,劉四喜着了孝服?這……
此時院子裡的人也都看到了,陳嫂叫了一聲:“李誠”便忙迎了上去,邊走邊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家裡怎麼了?舅夫人那裡?”
劉四喜走到院子裡,對着周夫人便跪下來磕頭道:“姑奶奶……我家,我家爺……遇難了……”一邊說,一邊泣不成聲。
周夫人聽得這句,顯然是被雷轟了沒醒過來,瞪着眼問道:“你說甚麼?三弟如何了?你且細細說來……你這是爲誰戴的孝?家裡……”
李誠在旁邊扶了劉四喜,道:“夫人,三舅老爺沒了……”
周夫人這裡彷彿才聽明白,道:“你說誰?三舅老爺?三弟?怎麼沒了?咳……你們這是說的甚麼?三弟不是下西洋,怎的……咳……”她自己一邊說着一邊咳着,等她亦明白自己嘴裡的話的意思時,便突然暈厥過去了。
陳嫂大叫一聲:“夫人”險險扶不穩暈過去的夫人,又忙着叫阿素快過來幫忙。文箐一下子也慌了,也急忙跑過去幫忙,文簡嚇得大哭起來,一邊叫着“母親”一邊也要趕過去,栓子忙拉住他,他仍然掙扎着。姨娘亦驚得立起來,手足無措,跟着後頭,一邊走一邊嘴裡念着:“怎會這般?怎會這般……”
陳嫂衝李誠吼一聲:“還愣在那裡幹甚麼?快出門去找醫生來啊?”
李誠亦慌了手腳,新搬到的這處地方,他哪裡曉得醫生在哪裡?此時曾家男人倒是拉了他一同出去了。劉四喜亦沒想到如此,一副罪該萬死狀,癱坐在那兒。
周夫人沒過多主,就醒來了,只是不停吐血。顯然此次打擊完全出乎所有人意外,她一臉死白,枯枝般的手抓了陳嫂道:“李誠他們說的可是真的?三弟沒了?怎的沒了?這要如何是好啊……嗚嗚……”
陳嫂亦哭泣不已,阿素一邊抹淚,一邊忙着扶了姨娘坐下來。文箐哄着哭成一團的弟弟:“別哭了,你再哭,母親哭得更傷心……母親傷心了,你需得去哄着她開心纔是,哪裡還能再哭啼啼的讓母親擔心?”她自己亦沒意識到,自己說這番話時,亦在掉淚。
等緩過勁來,衆人才問劉四喜,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劉四喜也從語無倫次地狀態中緩過神來,一點一滴地同衆人細說。原來是正月底,已有此消息了。當時沈家衆人仍存疑,後來又有一人道是在呂宋附近見得沉船,雖不知到底是哪家,不過經由第一家的話,顯然第二個船家的話是證實了有此事。
且不說沈家所有人沉浸在悲傷中,可是當時下西洋是舉債經營,一時沈氏本來賒欠貨物的人家,聞訊皆趕來找沈家討債。更有原來共籌貨物,託沈家幫忙售賣 的人家,亦都趕來要債。
沈家無奈,只得先是將所有田地都抵押了出去,可是鋪子裡的貨也被這些人瓜分盡,債務仍然未曾清償,只能把鋪子轉手,又把房子賤 價賣 了。一時便家財沒了。沈三夫人亦是受此打擊,臥病在牀。李誠趕到的家的時候,正是債主們鬧完的時候。
周夫人一邊聽,一邊咳,血卻是不停地吐。如果說自家手足去世的打擊沉重得無以復加,那麼家財全沒了,這是雪上加霜。周夫人這一病不起。醫生來了,開了些藥,只吩咐:“快點準備後事吧。這血是止不住了。”
急得陳嫂跪下來給醫生磕頭,道:“請救救我家夫人,我來生作牛作馬亦報答醫生大恩大德。”
醫生唬得討了診費,連方子也不開了,便跑了。
文箐亦不死心,又催着李誠去再找幾個醫生來,只是有醫生也開了方子,搖頭而去。想來,這也只是延幾天的命罷了。
周夫人亦知自己大事不妙,反而低聲勸陳嫂道:“你們無需再費事了。我這幾日來,已知後日無多。上年本來以爲要去了,這些日子也算是賺得的。只是我這一走,卻放心不下你們……咳……你們且聽好了……”
接着便是斷斷續續地交待後事。先是說,既然沈家已經沒有家,此前的嫁妝鋪子便再交由沈家打理,另外一個鋪子是自己當初私房錢買下來的,原本是要給文箐的,如今卻是不能了。便是三家鋪子,三位舅爺家裡各分得一個。
聽得李誠道蘇州周府裡亦爲三舅爺沉船,想來曾經託付三舅爺售賣 的貨物也沒了,如此蒙受的損失只怕到時要算帳,也只能是自家這房吃虧了。加上此前因爲老爺官非而賣 掉的北京的產業不是花費光了便是被人捲逃了,想來,蘇州的周家家產,自己這一房是無望了。周夫人斷斷續續道:“大福,阿蘭,如今小姐同少爺,還有姨娘只能拜託你們照顧了。當初我臨時起意在嶽州安家,誰料得,如今只怕真的只能在嶽州住下去了。我與老爺的靈柩一事,你們少爺還小,便在此地找個地方葬了吧。”
陳嫂哭道:“夫人,不要再說了。少爺和小姐定會風光再回蘇州的。夫人,勿要擔心……”
陳管事只點頭應允,道是自己一定竭盡全力。
周夫人又對李誠道:“辦完我的後事,你……還是回蘇州侍疾吧。也休得多耽擱。”
周夫人將待關於阿素的事:“可惜,阿素的喜酒我吃不上了。這喜事,且在百日內,辦了吧。免得再爲我守孝,又耽擱三年……到時,五郎樂意,只怕祈家伯母……也不樂意了……只是沒料到事情這般……倉促,只能辦得簡單些了……”
最後只招呼着文箐同文簡上去。先是仔細仔細地摸了文簡頭,幾句交待後,便讓陳管事抱了哭鬧的文簡上去。獨獨留下文箐道:“你……爲母如今實在……咳……你且多聽阿蘭與大福的話,有事……多與他商量……姨娘同簡兒只能靠你了……你姨娘的事……若將來……總要上訴纔是……得找到人證……眼下不能返家,且將我與老爺安置在嶽州……待日後,再返鄉歸宗……他日,你姨娘的事一昭雪,你們便可……咳……”說到最後,便是咳個不停,血也涌出來。
文箐急得大聲哭喊:“陳媽,陳媽……”
姨娘見周夫人哪此光景,心裡亦覺得依靠沒了,看着一對小兒女,聽着夫人斷續給自己交待,哭道:“夫人放心我現在病好了,定要好好看着兒女長大……我半點兒也沒怨怪過夫人,只有對夫人感激的……夫人不要怨我……我……”
周夫人卻慢慢陷入沉睡,只是醒來又是交待幾句,咳了,吐了血,便是油燈耗盡,且拖得十來日,終於撒手而去,只是不瞑目……
前傳117 紅白事
文箐永遠記得給周夫人小殮時,擦洗身子,穿上白衣,看着她處於彌留之際張着嘴卻吐不出話來,只費力地抓緊自己的手,好半天才吭出一句:“我恨啦……老天爺……不容我……多呆……幾年……恨”。文箐摸着她尚溫潤的身子,總想着這人還有絲氣息,保不齊就象上次自己穿越過來一樣,突然就復活了。
可是在周夫人含恨聲中,她終於沒了聲息,陳嫂一邊給周夫人換衣,一邊亦落淚。屋裡哭聲一片。
曾家大嫂同曾嬸亦早就聞聲趕了過來,此時聽到屋裡哭聲一片,也知人已去了。在周家衆人深陷入悲哀時,倒是顯出曾家大嫂愛主事的好來。她那邊已派了曾家的幾個兒子,速去棺材鋪裡取回訂好的柏木棺材,又吩咐快去左近找塊大空地,好架設靈堂;接着又道:“唉呀,周家老爺還在寺裡呢,也得請回來,一起操辦了啊”
一幫女人早就失了心神,哪裡還曉得要辦甚麼事,尤其是文箐,完全是陌生的,更不懂得這些。倒是曾家男人女人都參與進來,曾家大嫂甚至接管了陳嫂的一應事項,讓陳嫂同曾嬸還有曾家媳婦兒照顧好女眷同孩子,自己則同陳管事合計着請二三個鎖吶手,又道需得請僧道兩門,也就是和尚、道士等擊磐、搖鈴、鳴鼓鈸、敲木魚,唸誦經卷來超度。
在一片嘈雜聲中,只聽院裡曾家大嫂啞着嗓子喊道:“今晚得‘送漿水’啊。陳家大嫂,得讓你們家小姐同少爺,到十字路口,端木盤,燒線香……”
陳管事那邊正交待着請來的人,去買紙人紙馬。晚上還等着燒呢。曾家大嫂一再叮囑:“去十字坡那家,那家活好,還便宜”
“那個誰,你快去看看神主牌刻好了沒?靈棚一搭好,這個得用呢”
一會兒又是:“燈油是夠了,可燈呢?燈還少着呢。要一百零八盞燈啊,是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啊。你們這幫人,怎的這般不曉事理啊。這是慣常要知的啊……”
要說周家衆人以前還嫌棄曾家大嫂,但是此次有她張羅着,不管幫沒幫上忙,但是院子裡有人在招呼,在大聲指揮,便覺得事情在進展,而不是一團亂團不知從何下手。
陳管事亦忙得焦頭爛額,想着要是遵夫人之令,在嶽州下葬,以期日後再遷墳的話,現在這墳地也得找重新買啊。只得讓陳嫂去請了小姐出來,商量這事。
文箐正悲傷得緊,哪裡曉得這些。一邊抹着淚,一邊啞着嗓子細聲問:“那買的地別管多少錢,便買了吧。”
曾家大嫂卻擠過來道:“陳管事,不是我說你。這事你同你們小姐說,她哪裡曉得,這左近的好風水的墳地都是人家早買下來的,你現在再去買,自然不是一兩百貫了。幾分好的風水地,少說也得七八千貫水止。這還沒得賣 呢。只是你這墳地就花了這多錢,這還有辦喪事的那些人的工錢,再加上開穴建墓室,更是要錢啊……你且別急,這下墳也得找個好日子纔是,反正天也不熱,先放一放,等找到了便宜點兒的地再說。”
陳管事亦點頭,只道是有勞大嫂找人幫忙了。
文箐此時對曾家大嫂鄭重地行了個大禮:“此次多謝伯母”
只是過了兩日,文箐方纔得知,這墳地果然價不菲。她心裡一算帳,這要是拿錢買了那地,那喪葬費還真是勉強夠,可是阿素的婚事也要辦。這哪裡還有接下來的生活費?
阿素此時卻道不嫁了,非得給周夫人守教不可。陳嫂同陳管事一臉爲難,只怕這事到了祈家,日後人家要刁難。
文箐發愁地對阿素道:“阿素姐,這個時候你就別再堅持了。母親再三交待,就是怕你爲了盡孝,耽擱了終身大事。你讓她去得也不安心啊。”
阿素流着淚只搖頭。文箐打起精神來,喑啞地同陳管事道:“祈五郎那邊應該也接到信了,不如等他來了,問問他意下如何?”
等祈五郎一到,聽得此事,先亦是不好意思。後來聽得周夫人有交待,便道去稟過自家伯父伯母后再答覆。且過了三日後,常德府那邊發來婚書,選了最近一個黃道吉日,終於定了十日後成親。
陳嫂對着媒婆道:“這親事是倉促了些,只有傢什原來準備去蘇州置辦的,如今夫人這一走,哪裡顧得上。還請如祈家好言幾句……”
哪知媒婆亦十分客氣地道:“親家奶奶這是太客氣了。我家夫人也懂得現在形勢,都交待好了。常德府的房子裡都有現成的空什,雖不是十分的好,但也過得去。只要小娘子人過去,把這婚事辦完就成。”
祈家原來想着周家流落此地,必是極其沒落,只是聽得祈五郎一再誇阿素如何如何好,周家原來是如何一好人家,且見他十分中意,自己終歸是族伯而不是高堂,也不好阻攔他的親事,此前方同意結的親。
只是沒想到出嫁那日,發現陳家娘子的嫁妝也不少。光是春夏冬被子便是各四牀,紗帳四幅,麻帳二幅,各種綢面布匹都是八,再加上給祈家長輩與祈五郎堂兄弟姐妹的鞋及衫子均準備得妥當……真正是除了木製傢什,其他一應俱全,也湊了二十四擡,一路風風光光地便擡到了常德府。
祈家堂伯母見得此嫁妝,又有自家閨女去打聽過女方的頭面,皆道十分不錯,足有四套,另還送了二十來畝地。這份嫁妝便是在當時,亦算十分重的了。心裡已有幾分滿意,覺得此前小看了周家。待再見過阿素,吃得她教敬的茶,及飯食後,則是十分滿意,待阿素極其親厚。曉得周家正辦喪事,便也落得作個順手人情,忙着把手裡的人撥出三五個來幫着周家操辦。聽得周家正爲墳地發愁,她彼時對阿素道:“周家日後到底是在嶽州安家還是常德呢?既在常德這邊置了地,墳地不如亦可選這?”
真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祈五郎忙帶了形家去堪輿,回到嶽州便同陳管事道:“現在的地頭上就有一塊適合做墳地的,便是給那些僱農臨時建的房子後面。”
陳管事又將此事說與文箐聽。文箐想着這事既然已解決,便也同意。
老爺的靈柩停放了近一年,終於有了落腳之地了,再也不用寄於寺中了。陳嫂曉得此事後,亦嘀咕着。
姨娘在周夫人去世時,差一點兒又要發瘋了。還是文箐直搖着她身子道:“姨娘,你可別再癡了你要再病了,讓我和弟弟如何是好?”
彼時曾嬸亦勸道:“是啊,小姐說得極是姨娘可要保重好了。要不然這一對小兒女要靠誰啊?還不是靠你啊……”
文箐一則是十分傷心,另一則也是對喪事完全不清楚,只是任由着旁人辦。曾家大嫂見陳管事夫婦倆都不是十分節儉的人,總擔心他們大手大腳花光了手裡的錢,便事事替他們拿主意。每日晚間便回到隔條街的閨女家,到得清早又趕過來幫忙。喪事流水席買什麼菜,做幾樣,開几席,招待什麼人,收什麼禮,對於幫忙擡柩的十二人如何打發,聽得周家小姐要給錢鈔,忙在一邊急道:“唉呀呀,可得省着點兒啊。這不是敗家嘛,便是給他們一身孝衣穿了,日後送於他們便是了;再送他們兩條帕子便足了。我們這裡風俗都這般,你們可別多給了,開了頭,就不好了……”
總之,有得曾家大嫂幫忙操持着,再加上左近鄰里幫忙,等到了最後,喪事同婚事辦下來倒也沒花光所有的錢,還餘得四千貫鈔。
好在接下來幾個月不用餓肚子了。也是經歷了這種“兵荒馬亂”的場面,文箐對曾家大嫂真正是感激不盡。除幫忙管理喪事之餘,另有一件事,卻不得不提。
彼時周夫人去世後,房主亦不知從何處聽說周家銀錢緊張,便十分擔心周家無力償債,想着房子還有一千貫來貫的錢還沒付清呢,便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先是關切的問候,然後則是打聽內中情由,曉得周家確實沒多少錢了,便拉了陳管事道:“說實在的,曉得你家夫人剛走,我要說房錢也不合適。只是,我們窮人家過日子,實實一文銅錢都是極看重的。眼下手頭正緊,管事不如把早先的房錢結清了?利息我也不要了……”
陳管事覺得這人落井下石,氣得粗着噪子罵道:“你也知我家正在辦喪事,哪裡有這個時候來要債的?說好是年底還?你還怕我還不了?我們家還有幾十畝呢,再不濟,賣 了地還錢於你便是了。你且讓我把老爺夫人送走”
前房主仍然糾纏不休,並在院裡嚷嚷起來,道是周家破落戶,欠錢不還,手裡揚着當時打的借條。
曾家大嫂見此情景,便亦在院裡對罵開來:“……黑心你不仁不久哪裡有人家家裡正辦喪事的,你吵將上門?人家周家是斯文人,不與你計較,好言說與你聽,你卻要撕破臉難不成,你將這兇屋當作上房賣 於人家,周家沒揪你去告官已是萬幸你卻在這裡亂叫亂罵既如此,咱們退房上衙門去!”
一邊說,一邊指揮着自家兒子便要揪了前房主,作勢要去衙門前房子一見周家人多勢衆,便欲溜。可是奈何曾家大嫂在院裡亦高聲左一句“兇屋”,右一句“凶宅”,衆人趁亂便撕了他手中的欠條,還要把他往官府裡送
事後,曾家大嫂同自家弟妹道:“唉呀,我早說過那是兇屋,住不得的。周家偏不信,非要買。才一搬過去,哪裡有一個月啊,周夫人就去了。住咱們家院子,哪會這般啊?這房子啊,真要不得啊……要我說啊,還是早點找個人賣了的好唉……周夫人走了,我看他家姨娘也不是個頂事的,這孤兒寡母的,也只能靠他們家管事的了……”
前傳118 一些舊事
等陳嫂亦將老爺同夫人下葬的事忙過一段後,才喘了口氣,只是尚未從悲傷中走出來。倒是曾嬸來串門,道了句:“你家小姐,這次只怕大傷元氣了。要是爲你家老爺同夫人守孝,只怕身子是不能虧了,總得吃點葷腥纔是。”
經她提醒,陳嫂這才發現小姐以前日日都有個笑模樣,如今卻是連笑容都十分吝嗇了,成日天同姨娘一般,悶聲不響,便是少爺,亦不吵不嬉鬧了。她自認爲自己服侍得失責,忙着張羅着吃食。只是文箐卻食不下咽。
這事由曾嬸嘴裡傳到曾家大嫂耳裡,她亦是道:“唉,聽得日前提及她能從荊州將弟弟由柺子手裡帶回,還能上得公堂,趕走刁婆子,如今見她這般,只怕是前言有失真了。只是,說來她母女情深如此,也實實是少見,你看這嶽州府裡,哪家姨娘生的女兒能同正室夫人如此相處得洽的,正室去世,她比一個親生女兒還要悲。辦喪事的那陣,我見她先時還哭得死活來,到了後來竟然失聲了,雙目都紅腫不堪。看來這周家夫人待這個女兒也是好的,只是可憐,終是年紀青青便去了……唉,咱們離地也日近了,想想他日是……唉……”
文箐彼時確實沉浸在傷感中,從感情上講,先時在歸州她還有些把自己當一個外人,把周家當作不得不停靠的落腳點,只是周夫人對自己的教育與愛,才使得自己不知不覺融入到周家來,尤其是到了嶽州後,周夫人不僅是自己更是讓身邊的人教導自己如何理家,一點一點地講解,唯恐漏了哪一項,真正是用心良苦。這種母愛,深深地讓她由初時的怨天尤人到後來真的把周夫人當“母親”了,雖然早就想到周夫人沉痾不起終要去世的,只是等這天來臨時,才發現此前的心理建設真的完全不堪一擊,一下子便有了失去了所有依靠的感覺。也是這段時間,她才發覺,自己爲何總覺得可以在周家說事辦事,其實歸根結底是潛意識裡想到有周夫人在後頭撐着,難怪了陳嫂平時嘴上總說:“只要有夫人在,便是在哪兒都能安家過日子。”
最重要的是有個心結,她一直認爲是自己在小綠成親那日不該出門看轎子,否則就不會被拐,也不會有周大人之死,更不會有姨娘發瘋,周夫人舊疾大作,以至於病死他鄉,埋骨異地。也許自己穿越過來,便導致了周家的家破人亡。
便在這種差不多行屍走肉的狀況下,有吃便吃,沒吃便陪着姨娘靜坐,或者看着文簡,忽忽悠悠過日子。哪裡曉得曾嬸家二媳婦經過辦喪事的當兒,早就將她在歸州的風光往事說將了出去,一時本來因同時辦二人喪事而有些出名的周家,更是傳得有一個極其了不得的女兒。這種話在鄰里四處都散開來,連帶羊陳嫂出門,衆人見着都十分同情地注視,不時打聽周家小姐境況。陳嫂還納悶不憶。到得後來,才曉得這些事,心裡不禁怪小綠借住曾家前院居然大嘴裡便吐出這些事來,想怪曾家人,可又怨不上。只是替自家小姐着急。
一日清早起牀後,陳嫂在屋檐下碰到小姐,問道:“小姐,起得這般早要去作甚?”
文箐似是驚醒一般,她還是按老習慣想着給夫人請早安呢。只是人已去了,自己卻一時記不得。只能苦笑,吶吶道:“陳媽,你看我糊塗不?我還想着給母親請安呢。如今連母親的屋子都改作他用了,可是我一想到這房子,時常到嘴邊,仍是叫母親房裡。我是不是也魔怔了”。
陳嫂聽得,心傷不已,抱了文箐低聲道:“小姐,你如今越發不說話了,只怕是心裡想得太多,對身子不好。這樣下去,你小小年紀,思慮過多,臟腑受不住,得了心疾,可如何才能讓夫人安心?夫人要曉得你這樣,本來就是走得極爲掛念,這下子同老爺在那邊,只怕更是不安了……”說到最後,自己亦哭泣起來。
文箐在她懷裡靠了好一段時間,似是又回到了才穿越過來的那段日子,每每惡夢醒來,周夫人亦抱了自己在懷裡,小聲安慰。如今斯人已逝,便是連以前閒時的畫作亦作了陪葬品,只有悲傷留在這裡。
陳嫂見小姐情緒好一些,便道:“小姐,你可得快快好起來。你要是不笑,少爺亦會看臉色,都不帶玩鬧的,哪裡象五歲的孩子。便是姨娘,如今連門都不出,一天話也沒兩句,再這樣,憋悶在心口,個個都憋出病來,你們讓陳媽如何向夫人交待?都是陳媽媽不好,不會服侍人……愧對夫人千叮嚀萬囑託了。日後我還有何面目去向老爺夫人交待啊……”
文箐見陳嫂開始又自責起來,只得擠出一絲笑來,卻是比哭還難看,道:“你想看我笑還不容易,我這不就笑給你看了嗎?”可是馬上又控制不住,盡是掉淚。
陳嫂拉了她到自己房裡,道:“小姐,你對夫人的心思,那是勝過親生女兒對孃親的了,夫人都曉得。只是你如此掛念夫人,叫姨娘見了如何不傷心?夫人一再交待,讓你日後定要照顧姨娘,畢竟那是你親孃……如今,這些話,我也不得不說。當日夫人就交待過我哪日把以前的是是非非也同你提及一些,免得將來他人說些傳言,誤導了你。”
文箐抹了一下淚,擡頭道:“甚麼是非?不就是姨娘是被拐賣 的,當成了樂伎,爹被某職便也主要因爲這一條。可是這事,也不能是姨娘的錯……我自是曉得的。”
陳嫂愣了一下,道:“小姐從哪裡聽得這些事?這家裡也只有咱們幾個……你是從阿素嘴裡聽得的?這個阿素,真是……哪日她歸家,我定得好好說說她纔是……”
文箐聽得她怨怪自家女兒多事,反而差點兒破涕爲笑,只是畢竟是傷感,便道:“陳媽,爲何阿素姐同我說得這般事便是多嘴多舌,你同我說及,便是正當事兒?你這可是正經八百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難不成事情不是她說的那般?”
陳嫂見小姐似是不許夫人的傷心事了,不由鬆了一口氣:“好好,我是州官,我錯了。她說的,倒也非虛言。只是,小姐你想想,爲何少爺能在姨娘身邊親自教養,而你卻是在夫人身邊呆得幾年,方纔到了成都才與老爺姨娘一起?”
文箐對於此事,也不是沒想過。只是那時一直以爲是周夫人無法生育,所以正室夫人拿妾室的兒女來撫養,似乎在古代是理所當然,所以從沒問過文簡爲何能同姨娘在一塊生活。
陳嫂見小姐一臉沉思狀,也不知她所思,只接着道:“小姐也勿要想岔了。只是你那時才一週歲不到,姨娘又懷上了。夫人彼時亦同姨娘一起,隨老爺在武岡任上。可是不巧的是,你出痘子,可實在是兇險。恰恰蘇州老太爺那時生了一場病,總得有人回去侍疾。於是,夫人便帶了你,趕回蘇州。”
文箐邊聽,邊“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可是陳嫂卻未停下來,繼續道:“夫人同老爺成親十多年,一直未育,先時只道是體內極寒,不適生育。調理了十來年,也沒懷上,包括我,亦都認爲是極難懷上了。沒想到到蘇州,等夫人日夜照顧得你好點兒,卻也虧了身子。卻不想,是落紅。算了,這些事,同小姐說來尚早……”
文箐卻聽得入神,拉着她手道:“別啊,陳媽講下去。我不也是看得些醫生,曉得這落了紅,是有身子了可是?”
陳媽愕了一下,想到小姐確實看醫生,曉得這些個也實在太早了。不過也不能說是壞事,便也沒說她甚,只應了小姐的話,講了下去:“小姐這醫書真正是沒白看。那時我們請了醫生來給夫人瞧病,卻正是懷了一個多月。夫人身體緣故,身來葵水不準,初時也以爲是來了。聽得這事,全家都歡喜了。便連老太爺也曉得此事,大爲高興,一時病也好了。只是,因爲夫人勞累過度,小姐的痘兒還是傳給了夫人,肚子裡的,還是沒能保住,流產了……夫人的命是真苦啊……”
陳媽說得淚流不止,文箐只覺罪孽深重。過得會兒,陳媽道:“唉呀,我是想給小姐寬心的,沒想到最後反而讓小姐……”
文箐搖搖頭,道:“這事你不說,我哪裡曉得?你說了,我才知母親對我有天大的恩情。只是,文簡不是才五歲嗎?莫不是姨娘肚裡的那個亦沒留住?”
陳媽搖頭,卻也不語。文箐再三催促,她方纔開口道:“後來姨娘生下來的亦是位少爺。只是那年老爺武岡任上到期,上京述職,便帶了家小回了次蘇州。便沒了……算了,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夫人去時總擔心你日後被人誤導,說甚麼正室夫人奪了姨娘兒女之類的。只是小姐,我說的這些個,你心裡曉得就是,但是萬萬不要在姨娘面前提及。一提,姨娘只怕又癡了……”
文箐十分好奇,都生下來了,想來回到蘇州時,那也得一兩歲了,怎的就夭折了呢?只是無論如何再問,陳媽都道:“這事夫人都不讓提的,都是我不好,話一多嘴上的門也沒拉好,小姐別再問了,就當沒聽說過這事吧。反正我們也不回蘇州了。”
文箐嘆口氣,心想這事必然同蘇州的人與事有關。現在離蘇州千里之外,倒是真不用操心那邊的事了。
前程舊事,都當土一抷,在周大人與夫人墳前一灑,新土也慢慢成爲舊塵。
前傳119 開解_親孃倆貼心
陳嫂問得小姐的心結是因爲“鬼使神差衝動之下去看花轎”之後,便也悔道:“小綠之親事,還是我提的。本來想沖喜,哪裡想到……這都怨我,要不是我湊熱鬧,起個哄,非得趕在那時候提甚麼親,又哪裡來這般子事……”
文箐沒想到自己這邊不停拷問,而陳嫂那邊亦爲此事心不安想來也沒少自責,心中不忍。古代沖喜的事,歷來都有,她一片忠心爲主,急着想周大人的病好,哪裡又能料到後面的事?這會兒,她反倒過來勸陳嫂道:“陳媽,你萬勿這般說。小綠如今同郭三郎亦好得很,如今又有子息,這般姻緣他只有感激於你的,你何須自責。小綠當日也說要不是多了她,也便沒這事了。這當子話,哪裡能那般說來。”
陳嫂道:“小姐曉得這般道理,爲何也自怨?”
文箐一愣神,才明白陳嫂這是拿她自己來反說,只得還嘴道:“看來,我是身在局中了。”
如果世事不可測,那自己也只是一盤巨大的棋中的一枚棋子,牽一髮而動了全局。所有的偶然湊一塊,成了必然。
陳嫂這時方道:“小姐曉得便好。這也是夫人念念不忘的。當日小姐同夫人講得此事,夫人便一直想在心頭,深怕小姐爲此事思慮過重,交待我x後要是察覺,定要開解於小姐。正如夫人所講,這都是命啊……要是小姐自怨,那姨娘豈不更是……”說到這當兒,卻也停下來了。
文箐聽得外頭動靜,是姨娘在叫文簡的聲音。忙去開門,卻發現姨娘並沒有叫得文簡回屋裡,而是自己回房了。
難不成,適才說的一番話她便正在外頭,全聽得了?還是隻聽到後面幾句?
文箐驚出一身冷汗
陳嫂好意勸自己多想着點活着的人,要自己多照顧體貼姨娘,只是哪裡想到說着說着後來的話便拐到別的地方,這要引起了誤會,讓姨娘再加深自責,豈不是好事沒辦成,反而使得事情往壞處發展,變本加厲了?
文箐忙對陳嫂道:“陳媽,我去瞧瞧。”
陳媽拉了她一下道:“小姐,你且等等。我適才其實是想同小姐說的話,原不是這些。只想說姨娘其實是個烈性子的,只是這幾年才變得外表看起來極柔,可骨子裡仍然剛烈得狠。小姐要是同姨娘說及一些事,萬萬要曉得哪些事能提,哪些事不要提……”
姨娘性子烈?
文箐是真吃驚她是一丁點也不曉得這個,還一直以爲姨娘就是個沒主見的隨人搓成泥的軟而懦弱的嬌花。
聽完陳媽媽的交待,也顧不得再問原由,只着急去看姨娘,便點頭應道:“我曉得了,仔細着些便是。”
進了姨娘房裡,卻發現姨娘正在研墨,準備抄經書。想來是周夫人房裡原來留下來的經書,她都搬了過來。
徐姨娘見得女兒跟了進來,只擡頭看了一眼,仍然繼續抄寫。
文箐想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好意思,強作無事一般,道:“姨娘,你抄那般多,手只怕也累酸了吧?”
姨娘看了看有着明顯舊傷疤的手,只淡淡地道:“不累。抄了,心便能靜一些。以前也曾抄這些,只後來老爺強令不讓我抄,才作罷。如今老爺夫人都不在身邊了……”
以前一直抄?自己卻以爲只有周夫人才抄得這個。原來此前是姨娘的“專利”?
說到底,她是打第一眼印象開始,覺得同姨娘打交道不知說甚麼好,不如周夫人那般好似說深說淺都無所謂,故而對姨娘都是流於表面的招呼與應付,就比如對同事對鄰居你常問:“吃過了嗎?”“今天天氣真好啊”“哈哈……”倒還真是極少瞭解她真正的性情,或者說是完全被她外表的柔弱與美麗給迷惑了。
文箐覺得自己真是失察,也確實太疏忽了。如果自己是她的親生女兒,確實不應該。也許,從今日起,該認真拿姨娘作一個血親來看待了。
有了這個心理,文箐亦靠了過去,挽住姨娘的手臂。這顯然算是第一次十分明顯的親近行爲了。“那是多久以前啊?打我記事起,怎的不記得啊?”
姨娘身子略微有些動,也不知是不是緊張了一下,但手頭上的筆是放了下來,道:“那時你還小呢,纔不到一歲。”
文箐點點頭,道:“哦。我說呢,要是我知事了,定會記得姨娘愛抄經書這事。”
“記不記得又有甚麼打緊?只要我心誠些,多抄些,能保佑你們姐弟平平安安,我便知足了。”姨娘嘆口氣道,想着當初被老爺同夫人救出火坑後,週轉打聽得自家被退親不說,甚至連家人因羞於門庭,便只道自己早沒了,拒不承認爲自家兒。那時只覺天下無自己容身之地,差點兒遁入空門,去做了姑子。可惜庵裡按律不能收下自己,只因自己年少未到出家的年紀。後來還是夫人派人請了自己出庵,到了周家後來做了姨娘。那時便開始了抄寫經書,以求保佑自己能順遂平安過餘生。
文箐想着自己倒底是個女兒,不能說“你日日抄這些經書莫不是把家裡當寺廟了?不會經營,總是要幫着理家纔是一個母親該做的事吧。”,只順着她的話接下道:“我曉得在姨娘心裡,我同弟弟是排第一位的。那我便將姨娘抄的經書教於弟弟,每日裡誦上一些,也保佑姨娘同家裡所有人都平安。”
“你有這個心便是好了。倒是不需得如此。”姨娘終歸心疼自家女兒,想着要是把兒女都教成無慾無求,萬事皆休,豈不是真應了老爺當日的話?彼時自己爲求心安,成日成夜裡抄經書,老爺便也怨自己都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又如何能修成夫妻安於一家?”自己爲此擱筆,再不提這個。莫不是菩薩怪自己心不誠,志不堅,才如此讓自己經歷這些苦難?只是爲何不是自己來應孽,卻是好心的老爺同夫人?
文箐搖搖頭,仍然倚在姨娘懷裡,道:“這可不好。我前幾日還唸了《論語》裡,記得有這麼句‘有事,弟子服其勞’。對於先生,作弟子的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母女呢?姨娘抄經書如此辛苦,我寫的字不如姨娘,自是不好在姨娘面前賣 乖。身爲子女,難不成我同弟弟還不能天天背誦嗎?”
姨娘聽女兒一套一套的說辭,只是中間的“母女”二字,卻極爲打動人。心想,女兒心裡仍是想着自己的,也認自己這個親孃的,便感慨萬千。過得片刻,又覺得自己對不起夫人。拉了文箐立起來,正色道:“箐兒,這事可不能如此說夫人教你養你不容易,她便是你母親你也曉得,我雖生得你,可同你相處時日並不多,倒不是我有所怨怪,實是我照顧不過來,幸有夫人教養你。姨娘也不是一個不曉世事的,妾室所生子女大多都是正室夫人教養,我卻能教養你弟弟,實實是夫人的恩德。可惜我是辜負了夫人,沒能把他教得同你這般好……”
文箐見她一邊說,一邊流淚,中間幾次哽咽不能語,說到“不是我有所怨怪”時,臉上神情卻是恨不得掏出心來培給人家看以證明是心底真話。如此說來,也真是對周夫人無怨無恨了。
這樣的兩個女人,事涉當年教養文箐一事,一方纔起了關於兒女方面的話題,另一方已經道“我曉得你的心,哪裡會怪你”,雙方何曾真正完全聽明白對方要說的?雖嘴上說“我信得過”,互道姐妹之稱,只是再敞開心相互培白,卻也是無法同親姐倆一般親近,都怕對方不相信自己的真誠,反而成了相互不去言及的話題。
周夫人生怕姨娘或者女兒來日怨怪自己曾經奪了她們幾年相處的時間,以致於日後親生娘倆再見面,卻如陌人。自己彼時一番好意,並不是要奪人親女,沒想到反而造成這種親母女感情在同一屋檐下不如養母女之間的情形。
而姨娘呢?卻一是礙於妾室身份,正室夫人教養所有子女,那是天經地義的;另一個最重要原因是因爲女兒才使得周夫人唯一一次懷孕還沒了,自己便是虧欠了周夫人。所以多多少少爲了彌補這種虧欠,女兒送給周夫人教養,自己也便心安些。故此,這兩種理由均如高山一般堅實地聳立在姨娘心頭上,在同女兒關係上,便不好流露出對她的關心,乾脆便將這感情藏深深的,轉移到兒子身上。可是正因爲是藏起來的,其實心底還是極渴望的。
誰都不是壞人,誰都不好過。也許正因爲沒有人是壞人,所以纔會如此。假設其中一個是惡婦,那麼她強搶對方的親生兒女過去撫養,認爲理所當然,不會有虧欠感;可是另一個卻會認爲他既是惡人,活該沒得兒子便是報應,是老天爺給自己的一個公平說法,恨對方便也恨得正當。
可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是真理。有時你好,我好,反而大家在內心中都有別扭。你讓着我,我讓着你,也可能讓出一條不見底的溝來。這是文箐後來琢磨了很長時間纔想出這個道道來。
文箐給她抹了把淚,柔聲道:“姨娘快不要哭了……適才陳媽便是同我講母親在世時,就怕你怨怪自己,才着意讓陳媽同我講得當年她爲何才把我從你身邊帶走一事。母親已是不安了,你如今再要爲此事而自怨,豈不是讓母親在地下更是不安?我聽了陳媽媽的話,倒是覺得,母親是好意,只爲了解姨娘當時的困,亦不曾因我而沒了親子遷怒於我,否則也不會那般盡心教養於我了。而姨娘彼時是不得已,並不是不要我。我都曉得的,你們兩個都是爲了我好……”
姨娘此時擡起頭來道:“你曉得?”
文箐一邊拼命地點頭,一邊道,“我自是曉得姨娘的心。血脈還是相牽的……母親的教養之恩不能忘,姨娘的生恩亦不能忘。再說姨娘對我來說,也不止生恩。這不,也在教養我嘛……”
“我以爲你也怪我,當年沒留下你在身邊……你不怪我便好,便好……”
“姨娘定要安心。我自是不怪的。哪裡有女兒因爲那點子事便嫌怪母親的道理?”文箐着意哄了她好起來,如今只有讓她堅信,自己肯定也是同她一般,有母女情意纔是。
見得姨娘好轉了些,便道:“姨娘,我看書上道‘心誠則靈’,又道甚麼‘佛自在心中,非究於形外。’照此說來,想來只要咱們誠心求安,經書便是少抄一些,燒給爹同母親便是了。再者,對於爹同母親來說,弟弟更重要啊。姨娘要是成天抄經書,哪裡有時間顧得上弟弟?我同弟弟如今也只有姨娘這一個血親了……”
文箐只差沒直接說“活人比死人重要”,想想適才陳嫂只怕也是這個意思。自己才從陳嫂那邊被開解,哪裡想到一到姨娘這裡,便不由自主地進行了角色轉換,立馬也變成了一個開解者?但願真能有效。
只見姨娘亦點點頭道:“嗯。你說得好。文簡還小着呢,如今也只有我們娘仨了。你放心,我曉得你同陳媽日日盯着我,怕我想不開……我清醒過來後,便是曉得我捨不得你們,現下還不能下去陪老爺呢……”
文箐想到剛纔急急進來的目的,也是怕她想岔了,真出了意外。只是沒想到反而被姨娘說破。聽得姨娘這句承諾,內心是真鬆口氣,從此夜裡不用緊盯着姨娘怕她想不開了。“爹哪裡着急你去陪他了?他定是想讓你陪着我同弟弟,越久越好,陪上八九十年都不嫌多……”
姨娘被她突出其來的一句說愣了,女兒顯然是沒大沒小地開自己一個玩笑,一下子便把剛纔的悲傷情緒全捲走了。不過這種感覺確實好,真有點似夫人同女兒日常時一般了。
文箐也沒想到這一句,真能讓姨娘振作起來。從那天始,不僅是文箐,姨娘亦少了好些悲慼,不再過份沉緬於各自的悲傷中,開始着意周圍的生活起來。也因此,敏感的文簡亦接收到這種信號,也變得喜熱鬧起來。
親孃倆的關係也因爲那日,有了突破。
其實,生活,還真得少些迂迴,多些坦誠肺腑,方能做到溝通順暢。
前傳120 人情換藥膏
雨後,陳嫂帶了栓子在剔牆邊的青苔,文簡不甘落後,亦跟在栓子後頭大呼小叫地鬧着玩兒。
文箐因算完帳,看着帳本上的錢是越來越少,不免有些憂慮。同時又曉得陳管事因自家女兒親事,亦另外墊了錢在地裡。便想着待陳管事得了些閒,總得同他一道謀劃謀劃,替家裡找個營生,方能有些活錢,而不是乾等着地裡的莊稼。畢竟,古代農業,真是靠天吃飯的事,自己是全然沒法預料到從年頭到年尾能否真正無災無難地收穫。
頭疼的事,一時也解決不了。聽得弟弟開始嬉鬧,便也湊了上去,幫着剔青苔玩。這一邊剔着,一邊同陳嫂道:“文簡上次看中了鄭嬸家的小狗 ,沒想到這回不再想養狗 了,倒是喜歡趕着隔壁院子裡的雞。要不然,咱們也買些小雞仔回來,讓他養着玩兒?”
文簡先是聽得姐姐道自己趕人家的雞有些不樂意,再聽得下文卻是要給自己買雞,便高興地道:“買吧,買吧。栓子哥說了,這小雞養成大雞,便能吃雞子呢。”
陳嫂手上活兒不停:“小姐以前不是嫌曾家在前院養了雞,院子裡到處是雞屎,沒處落腳嘛。怎的這次倒不嫌了?”
文箐心想如今真似曾家大嫂所說,能省一些是一些,養雞自是有雞子給衆人吃,爲了生存計,哪裡還管什麼潔癖?這話卻說不得,只道:“還不是爲了這個小頑皮,他如今是家中最大,他說甚麼便也只能照辦了。”
曾嬸一到周家院門口,見到的便是一大三小都蹲在地上的模樣。“陳家嫂子才挖了旁邊空地種上菜,怎的今日又忙上了?”
陳嫂站起來道:“唉,這房子,長久不住人,便是這青苔都圍了牆。”心裡卻想着自從上回曉得是曾家二兒媳把小姐在歸州的事傳了開去後,她私下裡問得曾嬸從何聽來的緣由後,曾嬸已是好久不曾上門來了。今日一來,莫不是又是哪裡有信來不成?
曾嬸轉過去看了眼,道:“住得久了便好了。不住人的房子,倒是需得好好查看查看,別有蛀蟲纔是。”
陳嫂拍拍衫子,招呼幾個孩子快淨手,然後玩去。“這房子還是孩子他爹看的,我也不知他是否察看過。且等他回來,問問。”
曾嬸認真地道:“這個可馬虎不得。我大嫂家的房子便是樑都被蟲子蛀了……”
陳嫂一愣,道:“按說,這樑不都是匠人想了法子避蟲的嗎?上次聽你家兒媳道,大嫂家的房子是年久失修,才……”
其實,他家兒媳還說了伯母家只因爲有個好賭的兒子,把地都壓了好些去賭,這邊家人贖,那邊卻又賭。結果爲了贖回地,把活錢全花光了,最後不得不賣 了些地,才使得沒錢修房子。
“那也是……要是顧得上修,也不致於全部塌了。這有一個屋子有蟲子,那便連上的房子木頭裡都會有……”曾嬸進到堂屋裡坐下,見小姐亦淨了手,端了茶水過來於自己,忙道謝。過得一會兒,方纔拿出一封信來,道是歸州的來信。
文箐接了過去,粗看了一眼封皮,道:“陳媽,是小綠姐給咱們寫的信,想來是必是又說她肚裡孩子的事。”
曾嬸卻接了話茬道:“啊,她都有了啊?”
陳嫂道:“可不是。已經是要當孃的人了。”
聊了幾句家常,曾嬸方纔提到正題。
原來是去年冬天,文箐製得防皸裂的藥膏,便也送了些給曾家。結果曾家人一用,發現真是管用。只是曾家大嫂的兒媳一回村裡,便炫耀,後來發現來求的人多了,可惜自家的也用得差不了。曾家大嫂返回村裡後,曉得此事,卻開動腦筋,尋思着要是做起來簡單,不費事的話,便做得這些賣 ,豈不是樁好買賣 ?只是她這番心思卻沒與弟媳說,只道是鄉下人都想要這個,哪怕是買一點也成。能否讓周家給個方子,說說如何做法。
陳嫂訝異地問道:“你大嫂也回鄉下去了?”
文箐亦有同感,心想這“神”也於送走了。雖然自家因爲曾家大嫂幫忙而對她印象大爲改觀,可是以她那性情,曾嬸日日同她一起過日,也不是個輕鬆事。
曾嬸輕鬆地道:“是啊。她家房子開始着手重新蓋,總得她去主事才行。如今,也只把那羣侄孫兒留在我那。”
陳嫂瞭然地點點頭:“你也是不容易。半大孩子,吃起來也需得費柴火。便是我家栓子,如今也飯量漸增。”
曾嬸見話題被扯開了,忙又重提藥膏一事。陳嫂見文箐在一旁看信,便道:“這個做法也只得我們小姐會。至於方子,還得請我們小姐拿主意,才行。”
文箐聽得叫自己,回過神來,認真想了會兒,方十足誠懇地道:“原來是這個事啊。咱們周家同曾嬸一家自是親近,母親的事多謝你們家出人出力又出主意,要不然我們管事哪裡忙得過來。我正愁找不到謝禮呢。這方子也是簡單,倒也不費事,做起來也快。”
曾嬸聽得這般話,提着的心便似落了肚裡一般。又受了周家小姐的感激的話,也覺得幫人幫得十分舒服。嘴裡只道:“小姐太客氣了。”
文箐卻問道:“只是這裡卻要用到茶油。要是大伯母在家做,不如我在這裡做了,送上一罐子給伯母與嬸嬸家便是了。”
文箐想到曾家大嫂是個實在太會過日子的人。想當初在曾家後院,周家因食素,故頓頓都是吃茶油。曾家大嫂便給周家算了一筆帳,關是油錢便是他們幾個月的花費,連說周家真是有錢。
後來周家過年前買了兩隻公雞,殺完便把漂亮的毛做了一把撣子,十分漂亮。其餘的毛便要倒了,正巧那日曾家大嫂來了,忙叫道:“啊呀使不得也。一隻雞,光是毛也能賣 得兩文銅錢”撿了毛,便問陳嫂雞肫殼可還留着?陳嫂先時亦不經常下廚料理這些,自有廚娘管這些殺雞扯毛的事,便道:“扔了。”曾家大嫂十分婉惜地道:“唉呀,你不曉得啊,那個殼能作藥的啊。十個賣 到藥鋪裡也能得兩三文銅錢呢。在鄉下,便一個殼也能換一兩個糖啊。”
回到前院,便是“嘖嘖”地不停搖頭,晚上吃飯時,對自家兒媳與弟妹道:“周家可了不得啊。真是不懂得節儉啊。便是這樣的雞毛,亦扔了。”
這些事,被陳嫂活靈活現地又演繹給夫人與小姐看,還教阿素道:“如今咱們日子不同以往了,萬事都節儉。這曾家大嫂倒是個十分會過日子的人。”從此,周家在小的物事方面也慢慢在意起來。這一方面是錢緊張所迫,另外則更可能便是耳濡目染,怕再被曾家傳揚出去總是不太好。
此時,文箐提到茶油一事,曾嬸亦想到自家大嫂要是曉得用茶油時的可能表情,便問道:“做一罐用得多嗎?”
“二兩半吧,我也沒記得那般清楚,那次還是阿素姐給倒的油。”文箐有些不好意思地提供一個數字,怕不準確,說多了說少了都不好。
曾嬸有些猶疑。一斤上好的茶油可是需得三十五貫鈔。
文箐卻由此想到一件事,接下來說道:“我聽大伯母那意思是鄉下人要這個的極多,那想來只要手容易凍裂傷的都需得着。要是這般多的人,莫不如我把方子給你,曾嬸你們家拿着看能不能賣 了?有沒有得賺?”
曾嬸是個極老實的人,哪裡想到這個主意。又怕周家小姐誤會自己圖謀人家的方子來牟利,忙擺手道:“使不得可使不得我哪好意思拿你們的東西去賣 的?要真賣 了,也得你們收錢纔是。”
文箐一笑卻不理由,只是道:“其實這個也不貴。我給嬸子細細算一帳。這二兩半油便是不到十貫鈔,再加上其他的物事,合計也不到十五貫鈔。一罐可得有二斤多重不止,這一家三口一年也用不得半兩,這二斤多想來能賣 個一百來份。也就是說,只要一份能賣 個一個銅錢便足以保本了。”
曾嬸認真聽得,只是周家小姐說的話是字字都能聽明白,可是要把這帳想清楚,卻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陳嫂在旁邊亦聽得兩遍,纔算明白,於是又同她慢慢說得幾遍,才讓她曉得能賺不能賺。
聽得陳嫂同自己講得這般細緻,亦想到自家大嫂要那麼多,難不成是拿來賣 不成?那自己同周家討要,豈不等同於是想人家討錢要債了一般?於是臉漲得通紅道:“小姐,陳家嫂子,那個,那個,我今日來,真不是……唉……我這張老臉都丟光了。”
陳嫂亦曉得她性情,便道:“你這般老實,我們豈信不過你爲人?自是曉得你無他意。再說,你便是拿來賣 ,我們又哪裡會計較。”
曾嬸連忙道:“我是真沒這個想法。便是有這個想法,也定是要將錢付於你們的……”
文箐道:“好了,好了。我是瞧着曾家三伯腿不太好,總不能日日奔波在外,要是這個藥真能賣 出去,那至少你們也有個固定的營生。你們家幫我們家不少忙,無以爲報,如今既有你們能用得上的藥膏,拿去便是了。”
陳嫂亦在旁邊道:“日後若真能開個鋪子,豈不是件大好事?到時您再與我們說錢的事,哪怕分錢給我們,我們亦高興啊。”
曾嬸聽得周家小姐說及自家男人的腿,這份關心也讓人感動。又聽陳嫂說到分錢於周家,不免稍有些動心,覺得這事倒也行,不算自己佔周家便宜,便道:“此事,我還真拿不了主意。且等我回家同我家的商量商量,到時再來麻煩小姐與陳家嫂子。”
說完,便着意要走,好似多停留一會兒,都象自己在向周家討要便宜似的。文箐卻記在心裡,讓陳嫂去買了些材料,便制了兩罐,寫了方子,讓陳嫂給兼曾家送過去。
陳嫂回來,卻對文箐道:“小姐,你不曉得,別看這曾嬸是個不識字的,可是那記性卻是好的。那日你同她的那些帳啊,她全記得。非得讓帶了兩罐藥的本錢回來不可。”
文箐想着曾嬸真是個老實本份之人,也不知她初時又是如何在那般會過日子的長嫂面前討生活的?想來也是有些生活閱歷的。“你肯定沒收。”文箐十分肯定地回覆道。
“我哪裡好意思收啊。小姐要還人情,我要是拿這錢,豈不還是欠了曾家的人情?便是在出她家門時,塞給了他家大兒媳。只是方子她鐵定不要。”陳嫂將方子掏出來。
文箐覺得好笑,道:“算了,不管她了。且等她家大嫂的回話。要是她家大嫂真拿去賣 的話,她家男人不會不曉得。不過,她這事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一個主意了。”
陳嫂多少了解小姐的想法,便道:“莫不是小姐現在亦想做這個來賣 了?”
文箐點頭,又搖頭,方道:“真是要買的人多了,想是想做。只是不是現在。”
陳嫂有些不明白小姐的想法了:“那小姐又怎麼曉得要的人多不多?”
文箐心想這個我可沒法細說,曾家大嫂拿那一罐等於是拿他們村裡的人做了一個樣本,賣 得如何,不是有曾家人會傳話嗎?這便等於給自己做了一個市場調查與試用一般。“曾家大嫂要賣 的話,不就曉得買的人有多少了?現在不做,是因爲現在都快夏天了,沒人用啊。要賣 ,也是冬天賣 啊。這便象冬天賣 皮裘價高,夏天只能賤 賣 還沒人買的道理一般。”
陳嫂想着小姐懂得的道理倒是極多。自己怎麼的沒想到夏天賣 皮裘的事?
只是後來曾嬸果然再上門,卻是帶了些禮,道是自家大嫂果然是拿去賣 了,且這夏天了,居然還能賣 掉,也算是奇事。
文箐想:本來這物事也是個奇的,鄉下人更是喜八卦,得了樣物事,便四處宣揚,更何況嶽州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陰寒陰寒的,溼冷至極,手是極易凍傷的。文箐以前根本不曉得還有皸裂,經歷了古代的的一個嚴寒,同上一世相較起來,在她意識上,總覺得相差了個五到十度不止,當然這是沒有羽絨服的情況下的結論。
曾嬸亦期期艾艾地提出合作,道是自己不能把好事佔盡,便道周家做出來,自己幫着去賣 便是了。
文箐心想:曾家的這人情,有了這個,也算是回了禮了。能不欠人情還是不欠的好。欠了債,總有一日是要還的。
前傳121 阿素夫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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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箐記得,阿素歸寧那日卻是在周夫人“盡七”之後。當時是祈五郎陪同,二人雖然一至周家,也均有戚色,可是仔細看二人之間的對視,言談,都能體會到這對新婚夫婦過得不錯。
陳嫂還有此些不放地把女兒拉回房裡,好一陣密語,得了肯定的答覆後,方纔放了臉紅紅的阿素出來。正巧文箐碰着,便打趣道:“唉呀,新娘子回門,陳媽還有甚麼要緊的話這個時候要關起門來說啊?還是又訓阿素姐啊?”
這話讓阿素的臉更紅了,陳嫂亦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姐,她如今都是嫁出去的人了,既是人家的人,我哪裡還敢訓。”
“阿素姐,聽到沒,你這一出嫁,連陳媽都不敢說你了。可見是要少掏耳朵眼了啊。”
阿素一時沒聽明白,以她對小姐的瞭解,想來小姐說的不是好話,羞羞地卻不好問。只有陳媽滿臉好奇地問道:“我不說她了,怎的就少掏什麼耳朵眼?”
文箐笑道:“陳媽,你不知你一說起阿素來,便不嫌話多的。你也曉得,話一多,耳朵容易起繭兒嘛。你如今不說了,阿素姐不就是……”
陳媽大怒道:“好啊,小姐你如今倒是敢這般欺負我了欺我看書少啊”見小姐沒被嚇倒,反而繼續笑“陳媽識字的”,便也只好收了假怒,悶悶地道:“那是,我好歹也認得些字,比曾嬸強些……”越說越覺得自己還行,有些得意。
阿素生怕這次來,同上次一樣見得衆人十分悲慼,卻見小姐同自家孃親還能玩笑一下,想來周夫人的離世的打擊隨着時日慢慢消融。
文箐拉了阿素回房,陪姨娘說話。連珠炮似地問道:“我聽說新媳婦除了歸寧,無事也沒法回孃家,你怎的……可是有事?還是五郎他家伯母有所刁難,五郎怕你難過,便帶了你歸家?或者……”她其實見到阿素,便早就有一肚子猜測了,這會兒得了機會,便也不省口水。
姨娘亦是一臉疑問,只是怕自家女兒言多有失,忙制止文箐問下去,道:“你且讓阿素慢慢答來。”
阿素曉得小姐如此關心自己在夫家的日子,着實感動。便把適才在阿姆房裡的話再次說一遍:“小姐放心。無事。只是想家想得緊。伯母倒也好相處,只要多順着她的意,日子倒是好過。這次便是她伯母家有事,忙得緊,我在那裡反而不好。家中又要給夫人辦百日祭,我回來也是正當的。”
文箐問道:“她伯母家能有甚麼事,還需得你不在場?”
阿素抿了抿嘴,沒有馬上說。姨娘倒是在旁邊道了句:“箐兒,人家的家事,咱們不得多打聽,總有些不好多說的。”
阿素反而不好意思了,忙道:“姨娘不要誤會了。我只是想着如何說。倒不是見外了。”
文箐催促道:“我曉得的,阿素是我姐嘛,你家的事便也是我家的事,都一家人。你且說說,這事同你沒關係吧?”
阿素搖搖頭道:“自是同我無干系,她家姨娘,還有同兒媳之間正鬧着事呢。”
文箐點點頭,見姨娘並沒有任何異常,便問道:“你堂伯父有幾房妾室啊?”
阿素聽得小姐這般說亦吃了一驚,道:“小姐以爲幾房?他伯父四品官,當然也只能娶得一房姨娘啊,還是原來的通房提上來的。他家又不是王候……”
文箐想着古代當官的都三妻六妾,還以爲周家是周老爺自愛,所以沒娶得這般多,原來作官員娶妾室亦是有限制的,超不得一房。很不好意思之餘,便接着原來的話題道:“那想來他們家的事自然是早就有了。如今只是激發罷了。只是你新婚過去住得近,又逢伯母生病,難免不去侍疾。隔上幾日便請安,豈不也容易惹火燒身?”
阿素見小姐這般關切自己,便道:“正是。我也發愁此事呢。我過門後,她家兒媳便也常來往。你也曉得,在常德府是大兒媳同三兒媳,還有第二個兒子在老家管理產業的。”
文箐點頭道:“我記得的。想來這老大同老三家爭着要來常德府,便是想在舅姑面前爭表現。”
姨娘這時插了句嘴道:“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麼?你阿素姐比你大得這多,豈會不明白內中關要所在?”
文箐吐了身舌頭,衝阿素作了個鬼臉,意思是有些話題還真是不好在姨娘面前說。
阿素卻不以爲然,同小姐相處這麼久,尤其這一年來,自是有事都同小姐說上一句,小姐亦對身邊的一些事說得幾句,兩人十分投契。她早把小姐當成一個可以說私事的好姐妹。想着小姐真是不說都透,交談起來半點沒困難,便對姨娘道:“姨娘此言差矣。小姐視我爲親姐一般,我自是有事也不會隔着她,再說,多同小姐說得幾句,興許小姐便給我主意。有些話放在心裡憋得久了,總得找個人說說纔是。”
姨娘反而不好意思了。她想,自家女兒看來同阿素是真的感情好了。這二人倒是談起話來不分彼此了。自己都不曾同女兒說得這些事,一直以爲她小,便是她當家,也只以爲是內裡是陳嫂主事,外裡自是陳管事作主。自從落難後,先是自己一心只關心老爺的病情,後來自己癡顛的時候,更是讓女兒反過來照顧,如今夫人去了自己病亦好得七七八八,自己以爲心底疼女兒緊,哪裡想到過她早已長大,完全不用自己照管了。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她這番心思,文箐可是不曉得。只是想着讓她多聽聽外面的事,參與進來,免得放她一個人去胡思亂想,犯了舊疾可就不好了。而阿素卻仍是想着夫家的頭疼事。
真正是三個人,此時三種心思。
文箐怕阿素在那邊吃虧,仍不放心地問道:“他們家沒嫌你嫁妝少吧?這親事也匆忙,陳媽還一直心裡記掛着好多物事沒置辦,生怕你被五郎家的伯母看輕。沒少唸叨呢,總覺得虧欠於你。”
阿素急忙道:“不會不會。五郎亦曾對我提及,道是他們家也因親事辦理倉促,所以禮也輕了些。只是沒想到我們家辦起來倒是給足了他們家面子。伯母自是滿意得很,至少沒給我一點眼色看。”見小姐猶似懷疑地目光盯着自己,便只好硬着頭皮舉出一個例證來,“真的,阿素又不騙人,難不成要我對天發誓不成?”
姨娘在一旁,亦笑道:“好了,好了。你家小姐只是擔心罷了。哪裡用得着起誓這個份上。”
阿素認真地道:“今日我娘亦一再問過我。姨娘同小姐也請放心。只拿壓箱底錢一例來說。初時,大嫂問我壓箱底錢。我沒好意思說出底細,只說得母親給的那些。只是不曾想,前些日子,她便拿這事同三嫂說嘴,譏三嫂家號稱是個大富戶,卻是壓箱底的錢連娶荒親的弟媳都不如。”
文箐亦呆了呆,道:“陳媽給你多少啊?”
阿素伸了四個手指頭,道:“四千貫鈔。小姐給的一千二百貫,還有以前夫人早給的一千貫,再有我自己光這些年夫人同姨娘給的賞錢有一千六百多貫。”
文箐想,陳嫂看來爲了女兒同自家的臉面,怕女兒是因爲荒親而受氣,看來是把手頭上的大部分積蓄都給了。可是再仔細一算,阿素顯然是個富婆啊七千六百多少貫鈔呢。“你也真狡猾。還曉得留一手,只報一半。不過你怎的還存私房錢,陳媽也沒拿你的?母親又是何時給你了壓箱錢了?”
阿素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是在成都府時,有次夫人開玩笑,便道是壓箱錢,給了。我從十三歲後,每年過節夫人同老爺還有姨娘賞的錢鈔,我娘便讓我自個管着了。那時夫人同我娘就笑話算是壓箱錢的一份。如今,還真是。”
文箐想着周夫人待人卻是厚道,僅是四年時間,便給了阿素這麼多。“哦,這般說來,陳媽給你的四千貫鈔,有一大塊是你的工錢所得?”
姨娘又使勁拉了下女兒的手,想着自家女兒真正是拿阿素當親姐了。只是有些話題不能再問,否則萬一傷了人,如何是好?
阿素笑而不答。
文箐想到這裡,周家以前給陳管事一月兩百貫鈔,陳嫂是一月一百五十貫鈔,一年下來便是四千貫鈔。那這些年的工錢,陳家花到哪裡去了?不過這事也不好再問下去,畢竟錢是人家的。“你且說說,她拿你這事作伐,豈不是讓你家三嫂遷怒於你?”
阿素見小姐十分緊張自己,便直接道,“小姐勿緊張。倒也無事,因此事恰被伯母身邊的人聽着了,自是由伯母當場教訓了一遍,不過她倒是氣得小病了一場。這兩位嫂子平日裡沒少鬥氣,總是你來我往的。伯母一生病,他們爭着來服侍,只是這次卻不沒理她們,倒是叫了我過去。”
文箐想到了一個人,道一句:“比起小綠來,想來你是做得好的,要不然也不會在這裡輕鬆說這些了。”
阿素被誇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用小姐的話來說,小綠便是前車之鑑。往常夫人同我娘沒少教過我,便是再不濟,不也有你這個軍事出的一些妙招嘛。”
姨娘從不曉得自家女兒還有“軍師”之能,再說也是極少參與到周家閒談他人後院之事,此時聽得還有自家女兒的關係,想來她也沒少同阿素談日後的婚嫁的事,不禁再一次仔細打量起女兒。總覺昨眼前這個女兒讓自己太陌生了,k哪裡像個七八歲的童子?早早地便關心這些事體來了。好奇之餘,亦不免有些心酸。
只見文箐卻極認真地聽着阿素講完,好奇地問道:“那用了嗎?是哪些招?我猜猜看,甜言蜜語哄着爲上,還是多在面前走動端茶倒水上幾道菜式?阿素姐,你別賣 關子了,這屋裡也沒外人,快同我與姨娘講講吧。”
阿素見小姐一臉急迫,也不忍賣 關子:“我想着這是試探我的孝心,便只好在兩位嫂子面前虛心請教,着意奉承。到得伯母面前,自是說二位的好話,哪一樣都說是二位教的。”
姨娘亦在一旁點頭道:“倒也好。”
文箐心想對方一方面可能真是試探,看阿素真如五郎所言那般好,能撇下自己讓媒人找的親事,單挑了這麼個。也許是給個下馬威呢?只是沒想到做得這般好,便拿阿素煞煞媳婦的威風,打壓一下他們,連堂侄媳婦都能做得這般,只會讓兩兒媳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以更盡一份孝心。於是撇撇嘴,道:“你這是自己費心做事,留了功名的帽子給他人戴。”再看一眼阿素,又好心提醒道,“只是你還得留個心眼。你想你大嫂是官家小姐,而你三嫂則在大富家小姐,個個好似都不錯。那你樣樣都做好了,也難免不會讓人心裡不好過。誰喜歡哪樣都比自己強的人?”
姨娘在女兒身邊,往常何曾聽她說及這些事,亦不曉得她是打哪裡得來的,而且說得合情合理,連這個都想到了。自己教導兒女真是不如夫人的修爲。
阿素聽了,亦是一震,果如小姐所言,那二人正是因爲孃家身價,才相互看不過眼,不肯相讓。如今她們不過是想拉自己進去作戰友,如若真是樣樣不輸於他們,豈不是給那二人難堪?這想明白了,忙道謝:“多謝小姐提醒。日後我定謹記。”
文箐道:“你也是新婦嘛。還要幫人去侍奉不是自己家姑的伯母,真不容易。我看,還是住得遠一些好點,住得近了,你老得去摻合他們家的事,好好的把你給扯進去,最後得罪了你伯母全家的女人。你那房子何時到期?”
阿素聽得小姐這問話,顯然是個主意,自己也未嘗沒想過,只是奈何新婚,總得同這個堂伯母鋪好關係,畢竟眼下五郎仰仗他們的時候多些。“已付了半年的房錢。”
文箐怕阿素過份擔心,也明白自己今日說得過多,只好又安慰道:“不過也別想太多了。五郎畢竟不是他親兒子,他伯母一家又能奈何?再說,你不是同五郎相處好嘛,夫姨同心,其利斷金。”見阿素被後面的話說得連耳朵根都發紅,只好又轉了話題,“唉,還是在孃家做閨女的好。自己再怎麼不好,都是娘身上的一塊肉。在父母眼裡,都是自家的孩子最好。”
她這話,實實是對前一世的爸爸的疼愛的真實感受。不過聽在姨娘耳裡後,是格外動情。
阿素亦是十分認同。
前傳122 人證(精)
阿素回孃家,給文箐帶來的是無法形容的輕鬆,也算是從心底裡發出真正的微笑來。晚上二人同牀,閒聊一些舊事,一些故人。
文箐突然想起一件事來,翻身側臥,對向阿素道:“你還記得陸三叔嗎?便是你上交歸寧後不久,他帶來了一次歸州。我真是沒想到。居然還是來給母親送雪耳的。可惜母親用不上了……”
阿素聽得亦是沉默,只摟緊了文箐哽咽道:“真是難得他如此費心……陸家三叔真是……”
後來阿素卻同自家阿媽提到陸家的人,只是從她嘴裡卻聽得出陸家對小姐極其好感,只是倒也沒提什麼結親的事。阿素隨口提道:“聽小姐道陸三叔家大兒子倒是個極好學且熱心的人,爲人也極好。他們家自是不曉得小姐已說與表兄了。要是提出來,豈不尷尬?”陳嫂聽女兒的話後,不以爲然道:“我沒見着他家大兒子,不過這次同來的還有他家二兒子,道是帶出來見見世面。我想他們家也是不敢攀小姐這門親。要提出來,豈不是落了笑柄?除非他們家兒子能中進士,脫了平民,是個士人。咱們家小姐這般人物,天下自是難找得的。”阿素雖也明白小姐實實是天下少臉,只是照母親這樣要求,等人家真成了進士或者狀元,豈不一個個都是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於是難得地反駁母樣一句:“聽母親道,莫不成表少爺便日後能中狀元進士及第?要是沒中,也是配不得小姐的麼?”阿嫂卻白了女兒一眼,堅持道:“表少爺是姻親,自是不能同其他人一般論。”
二人沉默了片刻,直到文箐覺得自己聲音正常了,方道:“後來,還是聽得這裡有個什麼習員外的,好象家裡正缺這個,我便讓他去賣 了。倒是真想同他學種雪耳,這個倒是真賺錢。”
阿素心裡想着自己婚事一辦,又操辦老爺同夫人的葬事,想來家裡的錢都花光,小姐才如此爲生計發愁。想想自己手裡的幾千貫鈔,突然覺得那錢拿得實在不安得很。
文箐又道:“阿素道,你來看我們,真好。便是有好些事,你去了祈家,也不曉得了。我且一一說出你聽。”
阿素自是感興趣地催着小姐快快說來。這會兒倒是她成了“急先鋒”了。
文箐道:“小綠上回來信了,道是肚子都撐得圓了,我們亦不見得,也不曉得到底有多大,只是她信裡寫道:着實大得很。她如今在夫家倒是有地位了,也搬到咱們以前住的房子了,郭三郎對她亦是十分的好。”
阿素在黑暗中想像着小綠的圓肚子,又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處現下仍是平平的,道:“那就好。她過得好,大家都歡喜。”
說完,卻沒聽到小姐說話,還以爲小姐突然睡着了,可是藉着油燈,仔細一看小姐正睜着雙眼,死勁盯着帳頂。“那帳頂上面可有什麼寶物,你瞧得這般仔細?”
“唉,要有寶物倒也好了。我只是想到小綠姐的信中,還提到上次楊氏的事。咱們幫了楊氏,也可能真是太站在她份上說話了。也可能不是。”文箐慢吞吞地道,一邊想着當日自己如何激憤地主持“正義”。
“此話作何講?”阿素亦正色道。
“聽說那個翠嫂同她家男人都被抓去衙門後,審來審去,她家男人道自己同楊氏卻有些瓜葛。只因自家婆娘太利害了,實實不想親近,只不過是楊氏亦自願的,感激自己給她家舅下葬並收留母子倆。這話也不知是不是這男人事後強辯。如今人死無對質,姑妄聽之。總之楊氏後來到了碼頭住着後,亦有碼頭的腳伕去找她,後來也不知如何,有人要強於她,她便跳河自盡了。要是那男人說得是真話,也難怪翠嫂對楊氏那般痛恨,一再拿他兒子逼楊氏做壞事。只是爲何這女兒既恨她搶了自家男人,爲何我對楊氏現在倒是沒多大同情了,只是想着黑漆要是曉得他母親萬一真不清白,將來又如何做人?”文箐好不容易將這段話說完,覺得極費力。
初時她打開信來時,真是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甚至懷疑那是男人倒潑污水。可是又聯想到若是那男人強迫於她,她又何必死乞白賴地呆在那裡?想來想去,雖然不明白楊氏所想,不過當初堅信她是被污衊的可信度已經有所動搖。甚至反覆回憶,並檢討當時自己是否“憤青”了,或者太主觀了,只憑一次“現場事發”便下了判斷。
阿素卻聽着小姐說的是“翠嫂”,而不象以前只用一個“刁婦人”來形容,顯然小綠的信裡可能說得更確鑿一些,要不然小姐也不會這搬擔心黑漆日後如何做人。便勸道:“小姐勿要擔心,這個人自是個人的緣法,楊氏自盡,那也是她的命。你便是想救,又哪裡顧得過來?黑漆現在不是返了蘇州認親去了嘛,想來自是過得平安順遂。”
文箐嘆口氣道:“幸好他是離了歸州,蘇州還有族人收養他,要不然……唉……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居然還有心思掛念千里外的他人……”
阿素不落忍,向文箐又靠攏些,恨不得擠成一堆,或者擠到她心裡去把那團亂麻擇出去,道:“小姐這是隨夫人,極善心的人……自是想照顧所有認得的人……”
其實,上次李誠來嶽州,只道黑漆過得好。其實有些事,卻是隻同陳管事講得。要過繼黑漆的族親,在早前被族裡已過繼了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只是十分不得族親的意,忍無可忍,方纔提出重擇一位。於是族裡分成兩派,一派贊同,道是現在的這位對繼父母十分不孝,不足爲後,黑漆又是族裡孤兒;另一派反對,道是已立,不能再廢,更何況黑漆要是過繼了,那黑漆家亦是絕戶了。於是兩方拉鋸。黑漆更在那裡沒了可落腳的地方,李誠只好強行把他又帶回自家。算是暫時安頓。陳管事一聽這事居然成這種態勢,想着周夫人都快病危了,哪裡還能聽到這般不盡人意的事,便要求李誠此時不要提及此事,且待日後事情水落石出再提。
誰都想不到,文箐同阿素晚上提到這事的時候,正是蘇州楊氏爲些事而鬧上衙門成一官司的時候。兩人卻以爲黑漆有一個安穩的家,算是了了樁心事。而在蘇州的李誠現黑漆,亦想不到在嶽州的小姐正十分鄭重其事地談論着他的事,擔心着他的生活是否好。
阿素有了些睏意,只是奈何小姐這次是一打開話閘,卻關不上了。
文箐道:“咱們吃菜,總是好的留到最後下口。說得這些不高興的事後,我再說一件聽起來好過些的事與你聽。”
阿素一聽,亦來了精神。
文箐卻同阿素提了一個人,便是自家吳師傅。上個月亦到了嶽州來了。從歸州小綠那兒得知周家落腳在嶽州,想着把一些事告之周家,再順道去華陽王府打聽事情的。不曾料到,到了嶽州才聽得周夫人去世的事。
阿素因老爺的事對他沒甚麼好感,有些緊張地道:“他可打聽到甚麼了?”
文箐有點喜色道:“這倒是要感激他。”於是同她細細說得一些事。
原來吳師傅先是查了劫船事件中周大人的毒的來源,最後查到了可疑的人。只是等他落實了後,才發現那人已經死了。也不敢肯定是華陽王滅口,還是其他可能。
但是,另外卻查到了那個死不見屍的張三,一家人實實可疑。
原來張三並不是成都府籍人士,而是外來流民,幾年前才流落到蜀。只是後來有人道張三並沒有死,而是有鄰居發現他突然回來了,並且一家人都很快地搬走了。
阿素忍不住問道:“不是說死了嗎?難不成還是詐死騙錢?”
文箐冷哼一聲,道:“可沒這麼簡單。那張三臉上有塊紅胎記。姨娘對有胎記的人可是記得清楚的,他正是拐賣 姨娘那家的兒子。”
阿素“啊”叫了一聲,差點兒坐起身來,想着姨娘便住在裡間,只怕自己這聲倒是嚇着她了。忙張耳聽裡間的聲音,發現無異常,方鬆了口氣,轉頭見小姐亦是同自己一般無二的神情。
文箐道:“你也覺得好巧不是?這還真是巧到一塊了。”
阿素問道:“莫不是那日姨娘在船頭瞧見他了,他便跳水趁亂詐死?”
文箐在枕上晃了一下腦袋,道:“我從吳師傅那裡聽得這事後,我亦問了姨娘。姨娘道,她沒見着。如此想來,必是在過巫峽時,我們一家在船頭看風景。他必是認出姨娘來了。作賊心虛,以爲姨娘認出他來了,便急着脫手,纔有了趁亂脫逃的事。”
阿素聽完,琢磨了會兒,興奮地問道:“難不成吳師傅他抓住了張三?”
文箐卻頹喪地道:“沒有。只是撲了個空。這些是也後來我同吳師傅七拼八湊出來的。但是通過鄰里說的張三樣貌同胎記形狀,姨娘肯定那便是張三”說到後面,有些恨恨地咬牙。
阿素是第一次見到小姐這般表情,也被嚇了一跳。不過文箐很快便恢復了正常,只嘆了口,心裡卻想着吳師傅說的另一件一帶而過的事,想了會兒,終於還是說出來了:“阿素姐,聽說李誠是不是一喝酒,便是個嘴裡說個不停的人?”
阿素想着自家爹對李誠的評價,道:“說得是哪怕他只喝一口酒也是醉,喝得一罈酒也不算醉,只要一沾酒,那定是說不閉嘴的。”
文箐道:“我才曉得他這個不好。吳師傅打聽得到,劫匪那邊傳來,當日便是請了吳師傅喝了酒,才曉得我們是哪日起程,要坐誰家的船。”
阿素一呆,半天不敢相信,可是想想李誠那人又覺得可能,嘴裡卻早就將想法道了出來:“怎的是他?”過了會兒,道:“難怪,有次在歸州我聽得阿靜同他大吵了一架,罵他‘如何對得起老爺’。彼時我看李誠出門時,雙眼亦通紅。難不成是那次阿靜曉得李誠泄了口風?後來他們亦小鬧過幾次。阿靜居然也瞞得緊,半點兒沒同我們說及……”
“他們有吵過架?我怎的一點都不記得?”
“在歸州,那時他們住前院,咱們在後院,你哪裡曉得?我也是去廚房路過,無意中遇到,才曉得。到這裡,便是曾家後院,哪裡能當着衆人吵鬧起來?”
文箐“哦”了一聲,道:“這事我憋在心裡。初時我亦怪他嘴怎的這般不嚴。後來想了很久,其實也不怪他。便不是他說的,在成都府隨便找咱們家一個僱工,便也曉得行程,至於僱哪個船家,有心打聽一問也能問到。便是咱們搬那些貨物,總有動靜,他們自是曉得。只是知道消息時間的早晚問題罷了。”
阿素想着小姐是個顧情義的人,雖說這事不能全怪李誠,可是作爲周家人,總得曉得主人家的事不能外說,所以這會兒她倒是有些怪李誠了。至於後來小姐說的那些寬恕話,也只是順耳而過。
文箐卻碰了碰她,帶了期望道:“以前不是老鴇燒死了,龜公亦病死了,姨娘家的親人亦不承認了,都忘了還有一個拐賣 的人了。現在既然曉得這家人還活在世上,他又是那麼一個帶有胎記的人,實是好認得很,總會有抓住他的那天。到時爹也可以恢復官身,姨娘也可以回蘇州老家了。咱們也不用困在異鄉了……”
阿素聽得小姐說及日後的事,也不禁充滿了希望,一時二人越說越覺得姨娘的事情既然還能找到這麼個人證,便好象是輕而易舉能解決了一般,而美好的日子便在眼前。甚至是帶着笑進入夢鄉。
只是在夢裡,文箐總是在追一個臉上帶着胎記的人,永遠只看着他的背影,對方偶爾甚至回過頭來,看不清具體五官輪廓,只有帶着胎記臉上滿是挑釁與譏笑,衝着文箐喊:“有本事,你來抓我啊……”
前傳123 蛙聲道豐年
周夫人百日祭,已到了盛夏七月,正是農忙之際。
文箐看着原來的茅草棚,經由陳管事日日監督,利用平日農閒之際,已將一些草棚換成了木屋,另有一半也修成了泥牆。
陳嫂覺得自家男人辦事不錯,十分自豪地指着旁邊一塊空地,同小姐道:“小姐下次秋日來,便可有自己的房子住了,待得中秋過後,那邊的空地再起了屋子,便是小姐姨娘同少爺來時可住的地方。”
這裡的一切,給人感覺是開始慢慢興盛起來。文箐也覺得日子將會越來越紅火,滿心歡喜地道:“都是有勞陳伯了,這些日子也太辛苦他了。”
栓子同少爺在一邊亦興奮地指指點點,文簡對一切皆好奇不已。阿素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不時也附合一兩聲。姨娘雖是見得這地頭即將豐收的景象,只覺一年有望好收成,可惜戴着帷帽實在是熱得緊,忙不連迭地招呼着衆人去蔭涼的地方。
文簡卻是如籠裡放出來的鳥,自是不同意,滿頭大汗,亦顧不得擦,嘴裡不停地同栓子道:“唉呀,他們說的泥鰍呢?咱們去抓吧,去抓吧……”
這叫聲便把遠遠地立在那兒的僱工家的孩子招了過來,看着東家少爺嘴裡叫嚷着,自己卻不敢下田動手。一時便覺得高高在上的少爺亦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也都慢慢參與進來,手把手地招呼着這兩位小“客人”如何抓泥鰍。
到得下午涼快些,文箐由陳管事,帶着在附近走了一圈,也算是視察了自家的產業了。從前來時,都顧不得看,而且那時這裡亦在開工不是挖井,便是挖泥砌房,怕出亂子,陳嫂更是攔着不讓過來看。
文箐發現這裡的井卻不是搖井,而是一個露天井,這樣井水流出到旁邊的池塘裡,一下子旁邊幾畝旱地都變成了水田。
文箐覺得當初工人提出建泥磚房子的主意還真不錯,因爲用泥,所以把旱地挖了近一畝成方塘。如此連帶決了旱地的問題。文箐同陳管事又合計着,既然這池塘也不深,倒時可以養些魚,便給工人自給自足是足夠了。旁邊工人陪同着,聽得小姐道養的魚是給自家吃,而不是隻給主家專用,一時心裡更是感激。
文箐道:“我這一路走來,倒是極少見有人種荷塘,不如種些茭實作菜,再種些蓮,如此既能吃,亦能賣 。魚和藕所得,倒也能給他們當做工錢。”
陳管事本來亦是個老實人,只是這些年跟在夫人後面經營,才慢慢頭腦開竅,經驗多了些。聽得小姐早就有主意,自是點頭一一應允。等一一聽完小姐的吩咐,又出了一些主意,道:“想來明年便是給他們發工錢,或者將這田地佃了與他們種,亦是有餘了。”
文箐道:“唉呀,上次種的甜瓜,文簡倒是極喜歡吃,不知如今過了季節否?要是種得西瓜,現下正是吃的時候。”
“甜瓜亦只是試種,當時也只種得十來株,如今卻是沒了。西瓜今年是未來得及種,到得明年,這屋後的一片旱地倒是種得,屆時也不怕賊來偷。需得讓工人現挖些刺藤種些,圍上一圈,這樣也能防野獸。”
文箐好奇地問道:“難不成這邊還有狼嗎?”
陳管事笑了笑,道:“咱們這裡離村頭也有一兩裡地,離山頭近了些,這山裡自是有狼,也有猴兒。這猴兒最是貪吃,便是今年急急忙忙種的一株桃樹,也只敢種在院子裡,便是怕猴兒來了摘。再有黃鼠狼甚多,這個需得防着。”
文箐擡眼瞧不遠處的山頭,沒留神,腳下便是一歪,腳差點兒給崴了,好在沒有傷着筋,忙認真在這小徑上走路。“如此,豈不是得多養幾條狗 纔是?”
旁邊地頭工人正在放田裡水,以便晾乾了,好讓水稻結實。另一旁亦有工人在收着田埂上的綠豆。
見得東家小姐亦來了地頭,便極熱情地打了聲招呼:“天快黑了,小姐需小心些……”
文箐亦朝他們微微一笑,點個頭。陳管事應了一聲,道:“這便是要吃夜飯的光景了,今日小姐給各位加菜,大家也早點收工吧。”
陳管事接着上面的話道:“小姐所慮甚是。他們倒是從村裡抱了一條小狗 來養。我x前亦到村裡去走了一趟,有一家正下了四隻,說得與他們家買兩隻。明年開春後,其他幾家亦有下崽,到時捉幾隻來便是。”
文箐湊近一個采綠豆旁邊的工人身邊,因爲見着的是豆莢,她在城裡哪裡識得?如今便親自摘了一個豆莢,剝來一看,才曉得是綠豆,心想幸虧自己沒問出口“這是何物事”,要不然丟臉了。
倒是旁邊的一個農婦,顯然是僱工的娘子,急急地走過來幾步,指着黑色的豆莢道:“東家小姐,這個綠的還摘不得,需得采這些已變黑的豆莢纔是熟了的。”
文箐臉色徽紅,在夕陽下,倒是沒讓人察覺。只是她丟人地問了一句:“那這個豆子,莫不是到時你還一個一個地剝開不成?”
那位農婦覺得東家小姐真正是不通俗事,只憋了笑道:“便是在箕上再曬上幾日,一碾便破了皮,豆子自是出來了,到時篩出來豆莢……”
文箐覺得自己OUT了,再不敢多問,忙着往回走。生怕再問下去,又會問出以前的韭菜同麥苗有何不同的類似笑話來。看的農書,卻是紙上有寫得幾句,終是字與實物未對上號,如今怕是需得偷偷在地頭上狠下一番功夫纔是。要不然,自己一個外行,以後可如何在這些人面前立威?
她既如此想,便是打定了主意,想着百日祭已完了,家裡亦無事,且在這裡多呆幾日,花上幾天時間好好認認各塊地頭的莊稼纔是。
百日祭辦下來,那些祭品三牲,自是成了僱工們的葷食,一時之間,都放開了吃。言詞之間,極是感激東家在大雪天收留了自己這幾家人,又讓自己有房子住,也無需交得房錢。地頭的菜,更是賣 了,換得錢鈔便算是工錢。如今既不愁吃,亦不用擔心天冷下雨的,都道:農忙時一定要搶收,不誤工,不讓一粒稻米被夏雨淋。
文箐同姨娘還有阿素與陳嫂,在最好有一間屋子裡,由農婦們陪着一起,另外一間屋子裡自是陳管事帶了少爺與栓子,同男人們一道。陳嫂特地從嶽州府帶了米酒過來,農婦們一邊喝着,一邊都說着地頭的新鮮事。比如村裡誰家進山砍些柴火,誤掉進了山洞裡,花了幾天才找着,人餓得快不行了,還是咱們這裡給餵了些米湯,又救活了。又道是本來養得三五隻雞崽,沒想到黃鼠狼來了,叨得一個不剩,男人們只好輪番守夜……
文箐聽得這地頭上的一些事,曉得他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勁兒,忙向他們表示感激。沒想到反過來倒是農婦哭了,道是自家從江北過來,流落到嶽州,幸得周家收留,如今既有得吃有得住,東家又如此大方,真正是祖輩燒香積來的福分。有農婦道:“陳大管事給我們留了紙錢,便是逢每個月初一十五的,小姐同少爺在嶽州府那邊亦不方便過來,便是夫人同老爺那裡,我們自是會替東家燒上些盡孝道。”
陳嫂自是張羅開來,替自家小姐說得幾番好話與人家,又替姨娘收得些感恩之情。農婦見穿着一身孝服的姨娘極少開口,只是端坐在那兒,偶爾才動得一箸,似是仙人流落凡間一般,儀容端莊美麗卻不容近前,生怕有所冒犯。
倒是小姐,吃得向口,又說得幾句話,寬得衆人心,不時打聽地裡的一些事。聽她說得明年需得再加種些甚麼,再有明年便將田佃給各家,幾位農婦便越發覺得明年的日子更舒坦。
到了晚間,男人們都在院子裡外面打了地鋪,正是夏日,倒是極涼快。騰出來的兩間泥房,倒是給東家一家子。
陳嫂一邊燃蚊香,一邊道:“這裡,靠得地頭太近,只怕蚊子多些。小姐需得將帳子捂好,要不然明日起來,臉上都是紅皰,可就麻煩了……”
文箐聽得外頭男人們仍然在高聲呼喝,好不熱鬧。只是姨娘卻累得厲害,初時見田地的勁頭早過去了,白日裡做法事亦跟着磕頭拜祭,中午又未曾午睡,此時早就睏乏不已,勉強壓抑着沒當了女兒的面打哈欠,只是給兒子脫了外衫,方纔自己亦躺下,拿了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
文箐卻從今日裡農婦們的聊天中,想到了一些事,又想着明年需如何如何,心裡掛念着明日去地頭再好好看看哪些物事。等外間亦清靜下來,只聽得池塘裡蛙聲連連,偶爾有貓頭鷹在夜空中鳴叫幾聲。外頭的月光極清淡,如此的夜色,似得格外安寧。
“歲月靜好。”文箐心裡念着這一句,見周公。
前傳124 文簡的小心願
次日,文箐從地頭回來,才一進院門,遠遠便聽得文簡正在嚎哭,光是聽聲音,明顯的便是撒嬌。阿素此時迎上來道:“小姐,你可是歸家了。少爺正要下塘去呢……”
文箐臉也顧不得洗了,心想這事又怎麼鬧出來的?她到得屋裡,只見文簡正一邊大聲乾嚎,一邊偷眼看姨娘。姨娘只是苦了臉,說來說去也無法打消他的念頭。栓子在一旁亦勸不了。
文箐道:“唉呀,這是怎的了?這裡哪裡來的小霸王?怎生在這叫喊啊又是哪個得罪了他啊?”
文簡見得姐姐進來,便向她撲了過去,本來還有心想讓姐姐給自己說好話,沒想到姐姐居然不認自己,便噘着嘴哭道:“姐姐……”
文箐扶住他笑道:“原來是我們家少爺文簡啊。這所哭爲何事啊?文簡要想姐姐聽你講,便需得停了哭纔是。有話好好道,怎能學人撒潑哭叫。”
文簡亦曉得“撒潑”不是好詞,扭扭身子,委屈地道:“我纔不是撒潑……”便斷斷續續地同姐姐說起來。原來是見着僱工家的孩子不僅通曉如何抓泥鰍,更有人會下水抓魚。今天趁阿素同陳嫂在說私房話的機會,同栓子逃到塘邊,見着人家正在水裡游泳,覺得實在新鮮,尤其是聽得手能摸到水裡的魚,更是認爲這事了不得。
文箐聽得姨娘亦在一邊補充了幾句,道:“陳嫂適才因他這事還自責呢,道是孩子沒看好,要是掉進塘裡,出了事如何……對得夫人老爺……”
文箐見她一邊說,一邊直掉淚,顯然也是想到了後果,怕極了。
文簡這時亦不哭了,只看着姨娘,又偷偷地瞄幾眼越來越嚴肅的姐姐,其實他同姐姐親厚,只是也怕姐姐,平日裡可以同姨娘撒嬌,纏着,便能滿足自己的心願。可是姐姐當家後,甚麼事都需姐姐同意,方纔辦得。比如買小雞崽,初時亦同姨娘說起過,姨娘閒麻煩,後來求陳媽,陳媽亦不樂意,倒是姐姐答應了自己。這屋子裡誰能說話算得上數,小小的孩子卻是極會察顏觀色的,懂得討好誰,不得罪誰。
文箐教訓了文簡幾句,又對他道:“文簡,你且告訴姐姐,你要學會划水,只是摸魚嗎?”
文簡聽姐姐不叫自己弟弟,而是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敏感地察覺到大事不好,偷偷地看姐姐一眼,果然臉上沒有笑,於是手捉了衣襟,忐忑不安地點點頭。
姨娘見得自家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哭大叫,可是一見了姐姐,卻能靜下來,顯然是文箐對他要比自己有法子得多,心裡不禁舒了口氣。
文箐見他一副膽小樣,適才在姨娘面前仍然囂叫着,可見人打小便曉得一一件事——“欺軟怕硬”。心想文簡要真是姨娘養大,只怕將來這性子必不一定好。以後自己還是得更多注意纔是。只是眼前這事,還得勸阻纔是。
“那文簡要下塘抓魚,是做甚用呢?是玩呢,還是給姨娘補身子?”文箐不想給他太大壓力,同時又帶有些誘惑的方法來教導他,抓魚這事一定要明確目的,讓他曉得哪樣纔是一件好事。
文簡此時自然不會傻傻地說是“玩”,自是訥訥地道:“嗯,給姨娘……”
“可是姨娘的吃食自有陳媽料理。而陳媽要想做魚,在這裡,自是找工人便是了。怎能讓文簡小小年紀,連划水都不會去抓魚呢?文簡有這個孝心是好,只是你要曉得,你如今是我們家的頂樑柱了,家裡就你一個小男子漢了,你要不會划水,落水了的話,姨娘同姐姐豈不傷心死了……”文箐一點一點地慢慢同他講。
文簡果然被帶出愧疚來了,便扭扭捏捏地道:“姐姐同姨娘不要傷心……”
文箐見他被嚇住了,忙笑道:“現下你好着,我們自是好的。只是你如今還小,便是要學劃分,也需得再長個幾歲纔是。你看,你小手這般小,划水卻是需得用力纔是,你能搬得動旁邊的條凳嗎?你要沒這力氣,那划起水來,也就劃出一兩下,便沒了力氣,就沉下去了……”
文簡看看姐姐說的條凳,自己真是搬不動,還是栓子哥咬牙才能搬得動。心裡便有了動搖。卻聽姐姐又道:“我又不哄你。你看,你栓子哥哥亦不會划水,便是太小了,再長大幾歲,等他學划水了,到時我找人教他,你便一道學,如何?”
文簡見栓子哥紅着臉只點頭,曉得姐姐亦是答應自己日後可以學了,覺得心裡的願望也沒落空,便知足了,只是再次確認道:“真的?”
文箐亦張大眼,回盯着他,眼也不眨,兩人對視得久了,笑道:“姐姐何嘗騙過你?你說要雞崽,姐姐便想法給你買來,你道要個小馬,姐姐早先不就買了匹陶馬於你?還有……”
文簡聽得姐姐一樣一樣數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了。只是文箐卻不放過他道:“你有事曉得同姨娘講出來,這是好事。只是你需得曉得,姨娘是長輩,你怎能一不合意,便大哭大鬧?如今同姨娘這般使性子,卻是要不得的。下次勿要再犯,再犯便不讓你學划水。且先同姨娘認個錯。”
文簡乖乖地同姨娘認錯。姨娘在一旁從始自終聽得女兒慢慢與弟弟講這個事,便覺得自己連女兒都不如,此前不會料理家務,如今卻是連兒子亦不聽自己勸,反而還要女兒來開解。一時欣慰,一時又發愁。聽得文箐同弟弟道日後再學,以爲只是拖延之計,心想等文簡過得這陣子,心思放淡了,日後便也想不起來這事了。
文箐卻因此事,突然想到一件事。這裡僱工的孩子,想來都是水邊長大的,故此都會幾下狗 刨,而自己前世便也會,想來這世是不用學了。只是文簡的要求從另外一個求生角度來看,卻是極爲有理。總不能讓他不會划水,在江南生活,到處皆是河網,水路居多,真要遇個事,落了水,難不成還等着人來救不成?
想想自己小時學游泳,還是懷裡抱緊一個救生圈,度過了那種隨時可能沉到底的無助時期,等找到漂浮感才漸漸放棄它。如今文簡要學划水,姨娘顯然是極不放心的,便是找來人教只怕也日夜不寧。說服姨娘放開手,還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只是要是哪裡能找到個類似救生圈便好辦了。可惜,古代還沒有塑膠呢……
又想到了其實文簡想要學劃分,最主要還是好玩兒,想去水裡摸着魚的感覺罷了。不知給他用個陶缸養上幾條小魚,會不會就能滿足他這個小心願?文箐想到這裡時,不禁發現文簡真是個極有愛心養寵物的小傢伙,先是狗 ,然後是小雞,如今又是說到魚了。
文箐出門,只見陳嫂正同一個農婦談及,新建的穀倉要是等新稻下地,只是怕家裡更遭老鼠,現在院裡就一隻貓,需得再去買幾隻貓來纔是。
正說着貓呢,便見栓子同豆子都在樹蔭下逗桃樹上的那隻貓。文箐覺得好笑,只怕過幾在,在嶽州府的家裡又得再添上一兩隻貓了。
小孩子,真正是成天偷天摸狗 ,不淘氣,就沒有童趣了。
農婦亦見到此情景,便在一旁道:“少爺這一來,倒是喜歡上逗這貓玩。平日裡這貓都懶得狠,只躲在涼快的地方睡懶覺。如今少爺也教訓教訓它,看它除了樹,還能爬到哪裡去?要是跑了,等餓了便也曉得歸家……只是幸得我們這裡離村子遠,要不然這遇到了母貓,還不成天不着家的……”
陳嫂在一旁笑道:“歷來道貓便最是個不認家的貨……”
農婦又感慨道:“好在這貓也算有良心,養了這麼久,也抓了好些老鼠,要不然房子靠近地頭,這田裡的老鼠還不都往家裡跑……”
文箐聽得她們聊家常,一會兒便看到那邊村子裡的一些閒事了。她亦坐在那裡,只是聽得幾句,間或說得一兩句。又見得這裡農婦皆挑了擔,下地幹活。顯然農忙之際,地裡的活兒也不分男女。
這個農婦,顯然年齡大了些,於是只在家幫着做飯。這會兒聽得小姐感嘆:“女人也下田啊……”便接了話茬道,“不下田便要請人了,請人不說工錢,總得要請人家吃頓飯。咱們守着地,哪裡掙錢去啊。只得自己多幹點便是了。我那幾個崽,哪個不是前一天還在地頭幹活,然後第二天就生了。別說坐月子,咱們沒那個福氣,生完起來照顧要做家務。自己不做飯吃,便只能餓肚子了……”
這話聽得文箐愣愣的,從文字上了解到的一些事總是一瞥而過,可是現實中,聽得人家長吁短嘆地一字一字地說起辛酸生活,只覺心裡發堵,說不出話來。
那邊,文簡聯合幾個小孩,有人爬上樹去,終於把貓趕了下來,只是也沒逮着,那貓“蹭”地一落地,便一個翻滾,“喵嗚”叫着,跑了。一衆孩子見貓這麼落魄倉忙而逃,皆鬨堂大笑。
陳嫂卻見貓落地的那一刻,生握貓要是落在少爺身上,貓抓上一下子,那還了得。忙叫喚道:“少爺貓可逮不得。它性子一急,仔細撓傷了。栓子,你還愣着作甚,快帶了少爺回屋下來,這般大太陽,曬暈了可不成”
文箐見文簡玩得極是極開心,連先前那番哭鬧早忘得九宵雲外去了。不禁苦笑,也許他要學劃分,還真如姨娘所言,是一時興起罷了,倒是自己煞有介事地爲此事想腦袋。
見得文簡小小年紀,便被衆小孩追隨着。顯然文簡被這裡的所有人衆星拱月一般對待,到處都是奉承附合他的孩子,連大人亦把這個小東方看得極重。
這種有衆多同齡玩伴的環境,對文簡是一個極大的好處,便是在嬉戲過程中,能讓他更頑皮一些,膽大些。可是在這裡的,他的身份畢竟是少東家,誰也不會不如他的意,時日一長,只怕讓文簡自己心裡只會顧及自己,只曉得獲取,久之便會哪樣好物事都要據爲己有,終成紈絝子弟。
文箐的這番小心思,讓她決定還是不要多呆這裡爲好,以後有事,才一兩次,也只能停留一兩日,萬萬不可久居。對於文簡的教育,她覺得該花更多的心思纔是。
好在歸家途中,文簡吃了炒豆,不停放屁,他自己道:不樂意在這裡呆下去了。主要原因還是掛念家裡,自己養的小雞崽,沒有自己餵養,會不會餓瘦了?
前傳125 城門被尋釁
且說文箐同姨娘帶了文簡併栓子坐於馬車中,並載了不少地頭產出的菜蔬,包括從村裡買來的鮮果,農婦做的一應乾菜。文箐說及弟弟也該學些蘇州話了,要不然哪天回蘇州,便是連家鄉話亦聽不懂,如何是好?姨娘也一時興起,在車裡亦低聲教兒女,栓子將自己從爹孃日常對話中學來的也賣 弄一下,偶爾插上一句,得了姨娘同小姐的誇讚,份外歡喜。
就因爲文簡貪吃炒豆而接連放了幾個響屁後,栓子使勁兒也沒憋住笑,文簡惱得要揍他。栓子好不容易停下來道:“好了,是我錯了,人有三急,少爺放屁也是理所當然。”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更是把文簡羞得滿臉通紅,梗着脖子,急得不成,卻一時找不着話來反駁。過一會兒,便回嘴道:“你今晨也沒少放放屁我叫你笑話於我”嘴裡不時道“放屁”。
姨娘越聽越覺得粗俗不堪,便拉了他,阻止道:“你且與他們才混幾日,便是學了甚麼破規矩?纔去得半日,便學了粗人家的孩子撒潑打滾的把戲,如今說話也是越來越俗。我幾時教得你說‘放屁’了”
文簡適才被栓子哥笑話,這會兒因爲說粗口又被姨娘說一通,自是覺得份外委屈。只覺得以前都好,栓子哥甚麼都讓着自己,姨娘更是寵着自己,自己要東要西姨娘沒有不樂意的,也不知爲何去鄉下一趟,個個回來好似都變了一般,便要掉豆子。
文箐忙抱了他道:“可別掉你的金豆子,一顆好值錢的啊。姐姐花一文錢買你一滴淚,如何?你要哭成河,姐姐的積蓄可是都買不下來了……唉呀,咱們的小男子漢,平白又無傷心事,怎的就掉淚呢?這車外的人要看曉得了,怎麼看,都象別人家的小女娃啊。”
文簡抹了把淚,生怕自己被人看扁了,挺一挺胸道:“我纔不是女娃我沒有哭。”
文箐笑道:“好了,沒哭就好了。姨娘說得好,‘放屁’在鄉下同夥伴們說便是了,如今進城了,便只能說‘放氣’。”
文簡點點頭道:“我沒忘記‘放氣’。只是適才……姐姐,爲何在鄉下便能說,進城了就說不得了?”醒悟過來姐姐說的是怎麼回事時,又反問一句。
文箐憋着笑道:“到鄉下,自然是鄉下的規矩,進了城,自然有進城的詞。你看,就象蘇州人大多說蘇州話,你要不會,人家就曉得你不是本地人,容易被小偷認出來啊。”
文箐總不能同一個孩子道“入鄉隨俗”這個詞,他哪裡曉得這個。只是打了個小比方,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不過文簡倒是聽明白了,曉得地方不同,便該說不同的話,很鄭重地保證,下次一定記得。
正在一家人熱鬧得緊,用蘇州話嘰裡咕嚕的時候,便感覺馬車停了,想來是到城門處了。文箐透過紗簾看出去,卻發現陳嫂早就從前車下來,正同差役在扯皮。一時也不知犯了何事,忙讓姨娘抱好文簡,自己跳下車去。
陳嫂一見小姐趕了過來,本來就不服輸的脾氣,這會兒更覺得有人掌舵了一般,說話音量也大起來了:“本來就沒這個道理。你且說與我聽聽,哪時這嶽州城裡收起什麼門攤稅了?何時連過路馬車載個人也要收錢了?我在京裡也住過好些年,也曉得只在兩京才收這個稅,如今難不成到這地方也收了不成?你莫把我婦人當不曉事的,個個都欺負我們頭上來……”
有人兇道:“你莫說我是哄你我們辦差的,自是奉公辦事,那城牆上帖的便是公文,大字不識的,還在這裡窮叫嚷甚麼快快繳了錢,放你過去便是了休得在此亂喧譁,否則告你妨礙辦差,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旁邊又有差役道:“莫說是兩京,那都是先帝時便開徵了,如今咱們地方自是也要效仿……”
陳嫂見那人不相讓,也不曉得到底是不是便是從今年開始徵收,以前都是陳管事辦這些事,自己哪裡問過這些。只是見得前面有人並未曾繳過,想來便是有人尋釁,自己要是服了輸,只怕後面的欺負接踵而來。想她也經歷過不少事了,何時受得這般欺負與不公平的對待,自是繼續爭執道:“就算有這回事。只是我們又不是販賣 的貨商,便是自用,又何需繳這些錢?再說,太祖皇旁還有令,便是辦理喪事一應物事,都是免徵一切稅賦,何時連這條也改了?”
差役看了看她一向孝服,拿不準。
文箐聽得陳嫂的話,也曉得是怎麼回事了,站到陳嫂一邊,也不吭聲,只瞪着對面的一些人,更有圍觀地也都指指點點,一時人太多了,也聽不清說的是甚麼。倒是旁邊的趕馬車的吳七,文箐認識。
陳管事道他家不容易,家裡有事需用馬車時,便常找的他。原來他亦是落難在嶽州的,只是他是個北地的,嶽州是他外祖家所在。早先遇難,陪了孃親來投靠。外祖家到得後來,只得他娘一個女兒,算是絕戶了。落到他手裡,也只有一老騾子,那車還是文箐買房時清理出來的舊車駕,便送於他。他亦沒別的本事,既不會種地,又不會經營,連大字也只簡單識得幾個,只是爲人性情極爲直爽,雖不是個好惹事的,但也絕不是一個容易認輸的人。
陳嫂伏身在小姐耳邊道:“小姐,適才吳七道是他的仇家尋事來了,正好咱們僱了他的車,滿載了貨,如今有了這個由頭,只怕今次咱們是繳錢,下次再遇到個事,便不是繳錢便罷了。今日怎麼的也得把這個威風煞了。”
文箐順着她偷偷伸出的手指方向,看到一個瘦瘦的漢子,不說賊眉鼠眼,只是這人她卻識得。正是上次說吳七的騾子踢殘他家的狗 的惡人,說是兄長是巴陵郡的捕快,於是仗此,在街頭一時橫行,以前是牽了惡狗 ,放狗 咬人,迫了路人繳些錢來。那次是吳七的騾子驚了,一時踢傷了那惡狗 ,那人便打將上門,當時沒找到吳七,倒是把吳七的病老孃給鬧得一病不起,只得賣 房才安了事。這人又尋上門來,道是要賠狗 錢,好一番打鬧,只差點兒讓吳七把車亦賣 了。
那次正逢文箐同姨娘做七回來,恰巧遇上,給他交了些錢,把這事打發過去了。後來才聽說,吳七心裡覺得還是吃虧了,不服輸地又請了些地痞把那尋事的人揍了一頓。想來這樑子是越結越深了。文箐當時還勸他,這地頭蛇得罪了,怎能有好果子吃?以後遇事,惹不起,要學着“躲”着點兒。只是奈何他個性不服輸,只是口頭答應,道是不去教訓那惡人便是了。
想來今日吳七也是倒黴,正好碰到這惡人在城頭尋友聊天打發時間,遠遠地便瞧見了吳七的馬車,便想了轍來尋事。
文箐在太陽下感覺曬得厲害,看着對方氣勢洶洶,也證實了陳嫂所言,想來此事非善了,繳錢只是事由。
正在她想主意之際,對方已煽動差役便要掀車。文箐一時情急,也顧不得將日後如何了,只大叫道:“休得欺人太甚?你們也只是差役,豈能欺壓到官員宅眷頭上來了難道就不怕王法嗎?天理昭昭,朗朗乾坤,難不成還想強搶不成”
她聲音極脆,又憋了一腔怒火,猛喊出來,倒真是震了一下對方。趁對方發愣停步未再欺上來之際,道:“我家亦是官員,只是如今因事借住在嶽州府,難不成你們大白天,要押了官員家眷不成?”
她這也是被逼急了,纔想起這個藉口。因着曾嬸一家聽得自己是官員之後,對自己亦是小心,十分尊重,便是現在的鄰里,偶爾從曾嬸嘴裡露出來的一點痕跡,聽得周家小姐在歸州的事後,更是對周家有禮相待,何曾受過平民的欺負?也就是華陽王仗着王爺,因了一系列往事,那也是沒奈何的事。
且說,她這話把差役是給唬住了,只是人家將信將疑打量她一番,見着好一個漂亮小女娃,只是通體一身白,細看頭上仍是粗麻繩結,顯然是守的重孝。只是一個黃毛丫頭所言,卻不知該信不信。反而是那惡人輸人不輸陣地反詰道:“你有何憑據?莫要亂稱什麼官員家屬需知這要亂認,也是犯法的”
文箐怒道:“我確屬官家之後爾等敢同我回家取信物如何?只是若有據可證,你們這便是欺官犯上說到嶽州府裡,只怕挨板子的事,不是我而是你我看誰敢告我逆差妨礙公務了?如今我更是重孝在身,何曾聽得有公文,喪事之物也需得徵稅了?”
圍觀的人羣此時亦更多討論起來,七嘴八舌,十分嘈雜。守城門的官員此時見人羣堵住了道路,亦趕了過來詢問事由。差役吞吞吐吐地把事說了,那官員也只問得文箐祖籍是何方人氏,堂上父母姓甚名誰,哪裡任職。
文箐卻不語,沒想到沒嚇住差役,反而把事鬧大了,頗有些懊惱。想着日後還得在嶽州府住上很長一段時間,實是得不起這些差身與官員,且得讓陳管事回來往衙門裡送些禮纔是。
此時,陳嫂卻說了一句出奇不意的話道:“我家老爺便是姓周,倒是任職在成都府,銜也不高,只得五品官。因病逝在途中,如今才流落貴地。我家小姐自是官家小姐,後面車上爲官眷,所言更是非虛。若是官差信不過,倒是可以就近去常德府的知府大人——祈大人處打聽,證實。”陳嫂見官差聽到後面一句,顯然有些懼怕,便再補上一句:“我家同祈家便是姻親。”
此時官差聽得常德知府祈大人,顯然此官銜非自己所能攀附的,雖是鄰境,可是畢竟嶽州府同常德府向來頗有來往,這上面的人與事,可是非自己所能參與的。也不知這姻親又是何干系,倒底親到哪一層。
反而是吳七道了一句:“你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位小姐便是周大人之後,這位嬸子家的小娘子便是嫁了祈知府大人的侄兒休得欺負我們”
官差此時低頭哈腰,聽得原來是喪事百日之祭,哪裡還敢收什麼稅,自然是放行。回頭把下面的差役狠狠地訓了一頓,又生怕此事再鬧上縣裡,或者府裡,便一再關照,日後凡是周家過往,不得再無事找事。
文箐卻是極爲佩服陳嫂在事發後,還能想到提現任的祈大人這一檔子關係。心想自己差點兒惹出大麻煩,周大人被沒職自不是好事,自己一時情急想矇混過關才提出來,若真是有人去查,日後免不了要受欺凌。好在有祈大人這靠山,還能擋一擋。
姨娘見女兒返上車來,在車裡直摸着胸口的手亦放下來,拉了她上去,道:“可嚇死我了你怎的敢上前去說那些話來?”
文箐安撫道:“姨娘且放心便是爹的官聲不能保佑咱們,現下阿素的夫家祈大人也能讓咱們平安在這裡過日子了。便是這裡真要鬧事,咱們不是在常德鄉下的地一蓋起房子來,大不了把這兒賣 了,去那兒住便是了。”
姨娘想了想,也覺得女兒此言有理。只是心裡直嘆:好險。一再叮囑她萬事不可再出頭,需得慎言慎行纔是。女兒家的,拋頭露面終要不得。
文箐只點頭答應。倒是陳嫂回了家,一再感嘆:“今日多虧小姐出來說破此事。要不然,我同那幫尋釁的人說理,想來也不濟事啊。”
文箐心裡直抹汗,道:“我只想到爹原來是官身,咱們無論如何也算是官員之後,纔想借來壓一壓陣,差點兒好事辦成壞事了。幸得陳媽見多識廣,曉得擡出祈大人來。如今,阿素同五郎真是咱們的救命菩薩了,幸虧他們成了親,有了祈大人這個靠山啊。咱們今日也算是幹了件扯起老虎皮來嚇人的事了。”
“小姐不提老爺是官的事,我倒真忘了阿素夫家還能借來一用。如今,沒想到咱們亦是要靠他人的名聲才能好好保全自己。唉……”陳嫂只嘆氣。想想阿素的婚事,當時也覺得高攀,沒想到今日倒還真需借其夫家的勢來過日子。想着幸好幸好,阿素再有個孩子,更是能在祈家站穩腳。正如小姐說,眼前祈家這個靠山,周家還能寄名於下,不怕有人仗勢欺人,自己也可以反仗勢壓回去。
前傳126 遇張三
文箐沒想到,自己纔到腳步,城門口的事情便也如長了腿一般,已傳了開來。次日裡,隔壁鄰里便也隔了籬笆同陳嫂攀談昨日在城門口的熱鬧事兒。加上又把歸州的事從曾大嫂嘴裡傳過,一時傳得周家這幾口好似真有神力一般,十分的炫目起來。而且傳言,總是加上一定的加工,所以到了文箐耳裡,也變得有些面目全非起來。
文箐哭笑不得。不過也算是習慣了。反正在歸州時,故事版本已經多了,如今在嶽州也算是又鬧上一出罷了。蝨子多了不怕癢了。
不過家裡人手是緊張。她看着陳嫂早起晚睡的,白天黑夜就是侍候自己三個,心裡過意不去。有天看着陳嫂坐在院裡挑着豆裡的沙了,要站起來時,突然覺得腰痠,身子一斜,差點兒摔倒。
文箐那個時候,真正的體會到了四十多歲的女人,早就是身體走下坡路的時候。又有一次,看到她頭髮裡有幾絲白髮痕跡,湊近撥開來一看,果然心裡不禁悽悽:歲月如刀,步步催人老。
她同陳嫂道:“咱們再請一個廚娘回來吧,一天就讓她來給咱們家做兩頓飯吃,便是。”
陳嫂不同意,道自己現在的活兒就是做做飯而已。文箐道:“那還有一家所有的衣服鞋襪,現在不都不出自你一個人手裡嗎?冬天漸近,還是請了好。再說,一個月花也才花得幾十貫鈔,實在不貴。”
陳嫂拗不過,心裡想便是要挑人也得自己合意不可,到時肆意刁難一兩下,就免了僱工了。不過沒相屋,此事文箐自己張羅開來,找來的是曾嬸的侄女的妯娌。這下陳嫂也不好得罪曾嬸了,只得應下來,僱了此人。
文箐同陳嫂道:“陳媽,對阿素姐我便如親生姐姐一般看待,而你是阿素姐的孃親,難不成我還嫌棄你年齡大不成?自是想找個人,替你多幹些,讓你輕快些。也算是替姐姐盡一份孝心罷了。便是母親尚在,也定是捨不得你日日如此勞累。”
此話讓陳嫂心無任何芥蒂,只是越發的注意侍候的細節了。有次,她突然大驚小怪提到:“小姐,你耳阿眼上的洞何時都長實了?這下可如何是好?下次要戴耳環時,還得再受次罪。阿素以前怎的沒教你如何護好那耳洞眼兒?”
文箐心想,阿素自是教過,不過她向來陽奉陰違,再說後來一系列的事兒發生,誰還注意自己耳洞上的事?她閒年紀小,掛耳環礙事,幸虧是守孝,戴不得這些個首飾,才免了此罪。
可是陳嫂接着又想起以前的一件事來,道:“小姐,你如今也不小了,真的該纏足了。”
姨娘亦在旁邊附合。文箐見她那三寸金蓮真正能算是掌上舞的尺雨了,只是反問姨娘:“姨娘,可還記得,上次在鄉下,你多走得幾步路,便已經疼痛難忍了。我若是日後常奔走於常德鄉下,又豈不總要遭纏足之遺痛?”轉頭對陳嫂道,“我曉得陳嫂是爲我x後着想。只是你不也早說了,我親事已定。難不成來日他會嫌棄我腳大而不顧?若是這等只重樣貌之人,又豈是我之良人?”
陳嫂同姨娘二人皆被她反問得無話可說。只是仍偶爾念得幾句,道是日後可不能因此生出恨事來。文箐笑道:“我既已決定,多說亦無益。”
好在到了八月中旬,阿素那邊派人送了消息過來,道是探五郎娘子有喜三個月足了。文箐是驚喜萬分,沒想到阿素同祈五郎動作真是不慢,而且這麼順利就有消息了,想來她在祈家的日子不會難過。忙同陳嫂合計着,將李誠前些日子從蘇州送過來的緞子,送於祈家去。
文箐道:“我們便不去父親上墳地生祭了,你一同辦了此日罷。”陳嫂相心着在幸虧有廚娘照應,又託了鄰里晚上關照一下門戶,這才帶了禮物,同了栓子興沖沖奔常德府而去。
文箐發現家中陳嫂一沒在,果然就覺得家裡更是安靜,甚至少了好幾分人氣起來。文簡還念着中秋節吃的月餅,非要鬧着上街去挑揀。文箐想着姨娘打從上次去鄉下回來,一步也沒出過院門,也許趁陳嫂不在,偷偷溜出去,玩一次也算是恰得時機。
姨娘也算是勉強同意出門上街去。文箐想着無非是去糕點鋪子給文簡多挑幾樣點心罷了,另外最主要是見識嶽州的商鋪到底熱鬧不熱鬧,爲日後生計圖謀。
只是並沒有等到她好好察看沿街各鋪面。馬車纔在糕點鋪面一停,姨娘下車的時候,正好碰到另一車也起步。差點兒衝撞上小文簡。可是姨娘盯着遠處一個背影,脣色發白,狠狠地抓了文箐肩,直到那人影消失不見之後,姨娘才哆嗦地道:“箐兒,咱們速速回去!”
文箐先還以爲是姨娘故疾發作,可是一看她神智清明,只是怕得厲害。到得家裡,多次追問下,姨娘道:“我,我好象看到了……當年……那個拐我的那家人了……”
文箐先是一驚,突然便想到吳師傅上次提到的人來,問道:“是不是張三?一個臉上有胎記的人”
姨娘點點頭道:“是我看到了那半張臉,正是”
文箐這時聽得這句肯定,簡直恨不得自己當時就同姨娘在那兒直接追問清楚了,也好能追上那人。如今這麼大嶽州府,誰知那人是不是路過?還是也在此地準備居住?
可是想到姨娘這性子,向來是遇事沒膽就退縮的,想來此事在她夢裡沒少出現過,實在是怕極了過去發生的一切。
到了晚間,姨娘心情平靜了些,文箐追問她當年怎麼就出事了?姨娘斷斷續續地回憶。
那時也不過是從北京歸蘇州老家祭祖,父親帶了自己,一同去看錢塘潮,順便談親事。不料那日潮水洶涌,衝翻了不少人潮。她亦落水。後來等再醒過來時已經不是在杭州,也不是蘇州,而是到了南京。輾轉被販賣 ,進了火坑。再到後來自己不從,寧死跳水相逼。當初被老爺同夫人救出火坑後,週轉打聽得自家被退親不說,甚至連家人因羞於門庭,便只道自己早沒了,拒不承認爲自家兒。那時只覺天下無自己容身之地,差點兒遁入空門,去做了姑子。可惜庵裡按律不能收下自己,只因自己年少未到出家的年紀。後來還是夫人派人請了自己出庵,有了姨娘身份。
文箐聽得她字字血淚一般訴說,只覺得姨娘的命怎麼這般悽苦,原來一個人苦到連菩薩也幫不了的時候,因爲寺廟庵堂收姑子亦有年齡限制,並不是想出家就能真出成家的。
文箐從這裡,感受到陳嫂說的姨娘性烈,可也是讓她曉得這一系列事情後,也改了姨娘,讓她時時處於不安心。只要一出門,便緊張侷促,難怪寧願呆在屋裡,也不願出門多走幾步。想來是怕慣了實在怕極了。
文箐安慰道:“姨娘也無需害怕。見到此人也好。至少曉得他就在嶽州附近,且等我給陳管事遞了消息去,讓他找人去抓了這人來,也好給姨娘洗清身份之嫌疑,還你一個清白人家身份”
姨娘略有些懷疑,卻見自家女兒說得斬釘截鐵,想來此事還真是自己清白身家的最後的一絲機會,不禁又慶幸起來,幸虧上了一次街,纔想得起此人來
文箐自是沒同她講起過,上次吳師傅早就提及了張三一事。那時只是因張三的行蹤實在不可察,總不能給姨娘一個空空的期望,沒想到,原來找遍天涯海角,近在咫尺
次日,文箐也顧不得別的,讓鄰居男人找來吳七,讓他幫忙去常德的鄉下走一趟,帶了封信,去找陳管事了。
等來回奔波的時間過去,已經是八月底了。
陳管事同陳嫂還有栓子果然風風火火地回來,道:“小姐,果然看得準?”
文箐點點頭道:“姨娘那個性子,沒看清,是絕計不會說出口的。我想,十成有九成便是那張三當然,他現在是不是還叫張三,就不得而知了。”
陳管事這時道:“常德府那邊,我讓五郎請捕快們也幫着私下裡尋人。只是嶽州府這邊,咱們雖不熟,只是有錢也能使鬼推磨。咱們便是多花點錢財,打點一下,讓人幫着暗中察辦察辦,便是了。小姐這事便交由我吧,我定把這事辦妥,便是翻遍了嶽州府地頭,也要把他揪了出來。”
陳嫂一個勁兒地在拜周大人與夫人的靈位面前跪拜,口稱:“老爺,夫人在天之靈,定要全力保佑,把這惡人早日揪出來纔是”
文箐毫不懷疑,張三定是在藏在嶽州府某個屋檐下。察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她有種感覺,這人離自己很近。想到夢裡她窮追不捨,那人一臉挑釁,她便不由得恨從心中起。如果沒有這些柺子,姨娘又何需受得這份罪來?
前傳127 來人接還鄉
文箐想着既然發動了人手,而且張三還是有着那麼一個明顯胎記的人,應該是很快的。不說三五日,十日內也該有消息了。可是到了九月初,仍然音信全無。看來這找人,真正是海里撈針。
一度,文箐想,是不是姨娘看錯了?自己判斷錯了?也許張三仍在水路上做活,只是這次偶經過嶽州?她把這想法告訴陳管事,陳管事亦覺得後一點極爲有可能。於是找人的事,也着急不得。
想想鄉下的宅子正在建,因爲找人,這一停工,要是到了冬天都下雪了還沒建成,豈不又得誤上一年?陳嫂着急房子的事,畢竟不能讓小姐少爺每次去鄉下,擠工人的房。文箐忙讓陳管事還是回去看顧房子。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事情總得慢慢來。文箐這樣安慰自己。
只是沒兩天後,突然有人找上門來。
來人是一四十來歲的漢子,着的是青綢直裰,後面跟的是小廝。一口蘇州腔。
文箐哪裡識得來人,陳嫂上街買菜尚未歸家,要不她也許認得。可來人見着了文箐,眼睛一亮,十分熱情,開口就說:“原來侄女已長得這般大了,越發……想當年你離家也不過才三四歲……我是你三大伯啊,同你爹一輩的,在族裡按序是排行三,你叫我成伯就是了。”
文箐點點頭,想來他名字就叫周成了。遞了水過去,躬身道:“成伯。我年紀小,不記得蘇州的人與事了。如有怠慢之處,請見諒啊。只是,成伯此來所爲何事?”
成伯適才是眼不錯地看着文箐,差點兒讓她誤以爲自己是他什麼至親人一般,不過她總覺得這眼神有些不對勁。這時,成伯亦環視了一下這光塗四壁僅只有桌椅的廳堂,嘆了聲,道:“你們流落此地,也是艱難啊……”
這一句,讓文箐對他有了幾分好感:“多謝成伯關心,眼下還過得去。”
成伯點點頭,道:“你家姨娘呢?管事呢?”看來是沒見大人,不說明來意了。
文箐心想,自己畢竟是年小,誰會相信自己當家?只得道:“姨娘自是不方便見客。管事在鄉下蓋房呢。陳嫂適才上街買菜。成伯有事,只需同我講便是,母親大人去世後,自是由我來操持。”
成伯一驚,道:“你這小小年紀,竟也曉得當家?你過來,且讓成伯好好看看……”
文箐何曾見過這般親切的男人?就好象前世裡一個父輩的尊長一般。雖覺得不合適,亦走了幾步,靠前。
成伯好一番打量過後,道:“真正是難爲你了。既如此,我便說說。你爹既然客死他鄉,自是要回到祖墳纔是。我呢,這次便是來接你們姐弟一家還鄉的。這裡有你四叔一封信爲憑。”
文箐接了信過來,她哪裡曉得什麼四叔的筆跡?雖是上次周老太爺生病時,四叔亦執筆寫過,可是她只是聽說,並未產留意筆跡一事。故此,一時也無法判斷來個身份真假。
另外,也沒想明白爲何突然蘇州那邊就派人過來接自己了。想當初,雖然蘇州老太爺病重,也只是派了管事過來,何曾派了父輩親長過來相迎?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展信一看,信寫的是給陳管事的,大意是:“家中三哥正鬧着要分家財,只是自己想來不合適,無論如何,侄兒文簡也是周家之後,怎麼也得分一份子。再說二哥魂魄客居異鄉,不是長久之計,還是趁此時快遷居回族裡,纔是正理。同得族裡說及此事,都道盡快還鄉纔是。本欲親自去迎回二哥二嫂靈柩,帶回侄女侄兒。奈何,一時意外,腿摔了,如今有疾在身,自是無法親去。只得請了族兄相助……”
文箐見這信寫得十分動情,想來這四叔雖與三叔同胞,可是卻向來不和,如今是爲二房打抱不平了?文箐記掛姨娘之事,心想,這要回去了,是好事,可是她如何自處?既不能呆在周家,又沒有孃家可回,難不成孤身一人賃了房子,還要到處在蘇州聽閒話?很是發愁。
文箐摺好信,道:“多謝成伯與四叔心意。只是我們現下尚好,一家人仍能住在一起,雖無甚麼積蓄,只是買了幾畝地,倒也餓不着。”
周成卻一搖頭道:“這話可不能這般說。想來弘弟與弘弟妹離世亦有遺言,定是想要再返祖籍,讓你們姐弟認祖歸宗,哪能寄居異鄉僻壤過日子?再說,周家族裡也不容許此事。豈不是讓外人笑話”
文箐沒想到這成伯真是好口才,擡了周大人與周夫人的遺言,又說族裡的名聲,哪一個對於她來說,都是大帽子。“成伯所言,文箐未曾沒想過。認祖歸宗,能回故里,有族親相庇護關照,自是莫大的好處。只是,實不相瞞,我四叔雖在信裡未曾提及關於朝廷公文一事,若是我姐弟護了父母靈柩返鄉,那日後姨娘如何自處?信中未提,不知成伯是否有過思謀?可有成全之策?”
周成一愣。關於徐氏,早就不在族籍上了,這事看來這邊完全不知情,不過,這邊看來如今沒了正室,顯然是極爲看重姨娘,畢竟是生母關係。文箐這一問,把他亦問傻了。可是他也不糊塗,只是嚴辭道:“那依你之見,是要在這裡候到你家姨娘……”後面的話意思已盡,無須明說。
文箐也沒想過到底要等到多久,因爲她一直寄望於能給姨娘清白身份,這樣便能上訴,便有法子讓姨娘不受判詞所拘,能一家子團圓,可以在蘇州,或者北京,任何一個地方光明正大地同兒女一起生活。“成伯,此事說來話長。只是,眼下我們已發現能證實我家姨娘清白人家而非樂籍的人,再需得些日子,便可以逮倒,到時送官,便可以讓姨娘洗清過去,屆時再返蘇州……”
周成聽得這話,覺得二房這女兒實實所慮甚多,在她看來是極爲周全,可是卻也有不少紕漏之處,只是略提了一句:“你還是年齡小,所思簡單。便是還了清白,不是樂伎又如何?難不成還能讓朝廷重新下文,收回成命?”
文箐一聽,也來氣,心想既有人證,怎麼便不能案情重申了?聽過周夫人講述過,也不是沒可能。再說,去年還有巡按來各地方巡查冤案疑案,自己亦可以將此呈告上去。萬不成,還可以直接去北京上訴,也不是沒有可能。
周成聽完,反而笑道:“你有這份心思是好。事成了,難不成姨娘就不會被他人詬病了?有多少事,便是能清白又有何用?照樣污水潑頭。”
文箐聽着來氣,有些不悅,道:“那依成伯所言,便是我將姨娘扔在此地,不管不顧?遺棄生母,豈不是極大的不孝?我既是如此不仁不義不孝之人,又有何顏面返蘇州見周家列祖列宗?還不同姨娘在此地平安度日。成伯只需告知三叔四叔,分家時,家業多少,自是有族裡長輩公斷。要真能分到我們這一房,便賣 了。”
成伯見她賭氣小氣,越發的可愛,只覺這人如此這般,實在不可多得,一時心癢難耐。不過面上仍然長者慈祥,道:“你對姨娘盡孝是好,只是對你先父母卻是不孝至極,對你祖父亦是不孝。你祖父過世,你何嘗盡過孝心?你祖父念念不忘你們這一房,自是盼着儘快返鄉。你四叔一番好意,爲此還同你三叔大打出手,才摔了腿。如今你只是一句便宜話,便打發了你四叔,可見,你這人亦不懂得規矩……”
話到後面,似乎很是嚴重了。文箐沒想到,四叔居然如此仗義,爲了自己這一房,居然敢動手與親兄弟,想來這要論起來,也是不孝了。不知後來又是如何一個結果的。心裡頗生不安,對四叔好感更強。
可是在選擇上,她仍然不想更改。盡了對姨娘的心,便是對其他人不孝,可又能如何?既無萬全之策,事不得兩全,自己的看法是隻能選擇對活人最有好處的路來走。死人,已去世,早晚讓他歸祖墳便是。
只是這些話,卻說不得。一說出來,那是大大的違經叛道,十足的不孝重罪。
正在僵持中,幸好陳嫂回來了。果然她認得周成,聽得周成是親來接老爺與夫人還有少爺小姐返鄉,更是感激涕零,便跪在地上,生生磕了三個響頭。
文箐先是因爲她一來,便確認了周成身份,心裡略安。可沒想到她聽了此人所來目的後,反應如此強烈。看來她早就一心掛念蘇州,能聽得蘇州有親來接,更是欣喜萬分。也許還鄉,除了自己和姨娘,是這裡每個人心頭的一件大事,要事。
陳嫂聽得成伯講小姐不同意回去,便一臉疑惑地道:“小姐,這是爲何?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老爺生前多想能歸家啊,便是夫人,亦交待過他日能還鄉還是儘早……”
文箐給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好似罪人便是自己。不錯,她是貪戀嶽州的平靜生活,她害怕回了蘇州,要同一大家子不認識的人,天天爲這個,爲那個鬥來鬥去,看看年前後的曾家,那還不算多大呢,遠沒有周家族人多,都雞飛狗 跳的。能選擇簡單的生活,爲什麼不?
“可是,姨娘呢?”文箐把這個問題丟給陳嫂。
陳嫂本來一臉高興,一下子嘴也張大了,僵住了。
前傳128 姨娘去留
“可是,姨娘呢?”文箐把這個問題丟給陳嫂。
陳嫂本來一臉高興,一下子嘴也張大了,僵住了。
這時,姨娘卻開了旁邊的側門,走了進來,柔聲對女兒道:“無需顧慮我。”
文箐大加反對道:“那怎麼成?”
姨娘拉了她一下,沒讓她繼續說下去,只是先同周成見了禮後,客氣道:“有勞三伯了。箐兒年幼,尚不太懂事,我亦無力於家事,如今由她持家,也實屬無奈。她言語無忌,若有得罪,請三伯看顧先老爺份上,萬勿怪罪。”
這是文箐第一次見姨娘待客,還是男客,語氣極是客套周到,且十分柔順,讓人捉不到一絲錯處來。想來,她以前受的教養,也是大家閨秀所學的待人接物,只是有了周夫人更強的擋在前面,纔沒了她的機會,另外也真如她所言,無心如此。
周成瞥了一眼身着孝服的她,心想果然是個美人,難怪生了這麼一個可人的女兒。可惜周弘命短,無福享受。對此,他覺得自己比這個小自己十來歲的堂姐要有福氣得多。來之前,本對這個已判離的姨娘自不把她視爲周家人,覺得若來嶽州後她要無理取鬧,自己完全可以打將出去。此時見她言語對自己極爲尊重,不免又賣 一次人情,把來意再說一遍。不過語氣裡的那份不以爲然,卻十足地表現了出來。
只聽他道:“你孤兒寡母的,流落異地,實是不異。故此,族裡也掛念不已。想弘弟亦是出類拔萃之人才,當年亦是光宗耀祖之輩,雖不及二叔昔年在永樂帝時的風光,卻也是幸事一件。此次獲罪,丟官離世,實乃不幸。要我說,如今族裡託我迎他靈柩,接了家小還鄉,便是族裡亦不計較他當日之舉是否妥當,只是顧念後人。你既已知我此行目的,便也好說。”
文箐聽着這話,皺緊了眉頭,心裡十分不是滋味。當時周大人獲官,那是光耀門庭,可是一旦獲罪,便是給族裡蒙羞,便要責備他當日娶姨娘之過錯,真正是捧得勢爲神,欺失勢爲奴。
這周成,本來自己對他還頗有好感,沒想到,骨子裡也是個不分清紅皁白之人,思想迂腐得很,捧高踩低。表面上同情一把,可實際上卻是同族里人一樣,只把姨娘也定在周家人之外。如今他這話一出,等於推波助瀾,非逼着姨娘自離夫家,難不成想逼死姨娘不成?
姨娘亦沒到,周成說出的話裡意思是本來族裡嫌棄老爺這名聲壞了,便要舍了他。看來是自家四叔在族裡求了情,纔有了老爺同夫人許入祖墳一說?怎麼同當年自家族人一般嘴臉?當年族裡嫌棄自己入了樂籍,不再承認自己活於人世,如今呢?周家族人因爲老爺明知律法,仍然娶了自己,如今去世,能讓老爺入祖墳,便是恩典,是不計前嫌?世人嘴臉怎能如此尚變?
姨娘是灰了心,可是茲事體大,卻動不得怒,生不得氣,更不得不爲老爺與夫人的事而低聲下氣求人。何況文簡還要回族裡。只得再次彎腰行禮道:“真是多謝三伯。日後還請三伯多多照應老爺獲罪,一切皆因我而起,我便是周家罪人,實是不配留在周家,亦無半點顏面在周家族人面前。適才廳裡所言,我在隔壁亦聽得完全。此事,自從老爺離世,我清醒過來後,便早就想過:他日若有連累,我自是有去處的。如今反正年紀大了,我便去庵堂,給簡兒求福。”
文箐急道:“要不得萬萬不成”
姨娘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道:“既然是關於我的去留,自是由我來定。你既叫我姨娘,此事便聽我一回。你要是不同意,我便日日在家裡吃齋唸佛,又有何不同?又或,大不了,一根繩子的事。如此,便讓你們姐弟二人再無此掛念。”
文箐聽到她最後一段,曉得她真是狠心下來,是能做得出的。
這女人,可以自毀雙手,自殘來躲避老鴇的命令,甚至投河求死也不接客。如今爲了兒女,還有什麼做不出的?對於她來說,死,只要兒子與女兒過得好,能在族裡落腳,便是半點不惜自己這條命的。
想想她這一生遭遇,真正是命運多桀,如此好的一個人,難道真要日後長伴青燈古佛?忍受生生與兒女分離之苦?
“離婚”二字,可是在古代哪裡半點由女人?便是自己親骨肉,不能養護身邊不說,便是相探機會亦是難得。這個社會,那些破規矩,一不小心觸犯了,或者倒黴遇上了,便逼得人,活不下去了……
陳嫂嘆口氣,聽到後面姨娘要自盡,心想自己要是不表態,是不是就不會逼着姨娘走這條道?急忙阻道:“姨娘,萬萬使不得你要是想不開,少爺同小姐可如何是好?豈不是他們逼死親孃?這叫他們日後如何做人?”
周成也沒想到這女人亦是剛烈,難怪當時風傳這女人辣得狠,今天也算是見識了一回。這時亦點頭道:“姨娘能如此爲兒女着想,自是貞烈。再說,咱們族裡便有家廟。倒也不至於……”
文箐覺得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不發生在他身上,他自是不會有什麼深情厚感,不會有那種生生打斷了腿,活活剝了筋骨的痛感。可是在姨娘內心裡,承受的便是這種痛苦。也許,從她一落難始,痛苦便如影隨形。
姨娘聽到“家廟”一詞,欣喜地道:“只要族裡許可,能寬容於我,便是多受些罰,能進家廟祈福,那便是我三生有幸,盼之所極到時返了蘇州後,還請三伯在各位族伯面前幫着求個情”
周成打着哈哈,有些事他可不敢打保票。不過看着文箐那緊張而痛苦的神情,他覺得答應一聲也無妨,只是說句話,成不成,又不是他的事。便道:“好說。”
文箐痛苦地帶了一分期盼對周成道:“三伯,難道族裡真容不下我姨娘了?我們接了姨娘回去,只不說她就是了,反正姨娘連二門都不出的,外人哪裡曉得她在我家。不成嗎?”
周成十分享受這種目光,不禁笑得越發慈祥道:“一切,還看到蘇州行事。也不是不可能……你三伯我,到時定替你們說話便是。”
文箐想着這人不靠亦,還是隻能靠自己。只得寄望於張三一事,咬牙道:“我抓住張三,就不信有了人證,還不了姨娘清白身份討不成個公道?到時還請族裡也還給姨娘一個公道。”
周成覺得她也算是執著,她小小年紀,能辦成甚麼事?不過是誇個海口,埋怨幾句,捨不得姨娘罷了。便哄她,順着話意道:“要真抓住張三,說不得便也同箐兒所說。”
文箐見他目光發直地盯着自己,一時感覺不對。總覺得這個堂伯雖然樣貌上看起來不差,可總覺得他目光裡有讓人自己難受的感覺。再說,他對於周成現在所說的,越發懷疑起來。適才他還同自己講,少時帶了自己的父親,一起玩耍過,讓自己還有幾分好感,以爲真是周大人的小時年長一些的玩伴。可是剛纔了對姨娘的那番話,讓她明白,此人也不能完全相信。
是不是道貌岸然?她說不準,但至少外表,容易讓人受矇蔽,看不清內心。
之後,周成藉口一路乏累,再不想多走動。陳嫂本來還想外男不好同在一個院子,可又想當下這人是得罪不起的,還是得好好巴結侍候好纔是。再說家裡還有自己,便在旁邊廂房裡,收拾出來給他安排一間客房。奈何房子有限,只是那個下人,卻不好安排。給了他十來貫錢,讓他到隔兩街的客棧去住。
姨娘回了房,黯自發呆。
文箐跟在她旁邊,只揀了能聽得過去的理由道:“姨娘,我不想回去。我們在這裡過得好好的。等抓住張三之後,有了人證,還了你清白,咱們再走。我曉得,你捨不得弟弟,舍不下我們……”
若說周夫人在世,文箐對姨娘確實沒有多深的感情,可是就是前些日子,等她徹底瞭解到姨娘所經歷之事,便也十分同情這個女人,這個異常讓人憐惜的漂亮女人……就是在周家,從周大人獲罪開始,她過的是什麼心理煎熬的日子啊?知道自己就是罪由,卻沒法離開;離開了又無法生存,眼見着女兒同正室相親,兒子幼小,捨不得這點骨肉親情,還要受盡世人指點……到了最後,還是判離,同原來愛人無半點干係,同親生兒女不能相認,不能相處……
姨娘茫然地轉過頭,苦笑道:“我早就想過了,早就想過了……真的……”一邊說,一邊流淚。
文箐亦掉淚,她沒法同意這件事。如果自己說“那就這麼辦吧。”那等於“賣 母求榮”,拋棄親生娘,只爲了能迴歸蘇州繼承一份不知是大還是小的產業。她做不到。她認爲自己同文簡的態度,就是姨娘身上最後的一根稻草。
不,嚴格來說,他們姐弟的存在,也許是姨娘生命的最後負重,有了這個包袱的存在,姨娘纔會有繼續活下去希望與勇氣。
姨娘抹了淚,道:“箐兒,你不懂。你太小了。正如你成伯所言,我便是能上訴,能回周家,又能如何呢?蘇州到時人盡皆知,那些過去的事又再翻出來,我還有何面目見人?便是靜靜地在庵裡念些經,替你們姐弟求些福,對於我來說,就是最好的了。你無需再堅持,你這樣,對老爺夫人不起……”
文箐心下爲難。反而是姨娘繼續道:“上次夫人去世,我是真看開了。對於我來說,抄經書,是最能忘記身邊一切的好事情。不用聽什麼閒話,也不用管其他事,只要專心抄,誠心求,便能積得緣,消得業障,於我來說,是福氣。”
文箐心痛,只趴在她身上哭。姨娘撫摸着她,道:“我,想來是進不了周家祖墳,也不能宿於老爺墳側了。他日,當姑子一過世,族裡要是感我志堅,不計我前嫌,興許還有讓我骨灰罈留在家庵。若是不成,你悄悄地替我收了骨灰,然後把我埋在能看到周家祖墳的地方,能見到老爺與夫人便可……此生得了老爺的厚愛,又有夫人的憐惜,能給周家生下你與簡兒,我亦知足,再無他求……”
文箐放聲痛哭……
陳嫂在外面,聽得小姐哭得撕聲裂肺,直掉淚,亦掩面回房。她今日是否傷着了小姐同姨娘?可是,總得要有選擇。她還是選了夫人……
前傳129 陳嫂夫婦
前傳離結束,加這一章節,正好還有兩萬來字,計四五個章節。希望最後的一個很大的高潮是值得看的劇目。今日凌晨一口氣修完,終是定稿了。
姨娘扶了文箐起來,道:“休得再哭了。需知,你哭得傷心,姨娘亦痛得緊……只要你同簡兒好,姨娘自是好,再也無別的奢求了。聽話,陳嫂是看過來的,她都能過好,能生兒育女,日後含孫弄飴。你比她,要好得多……”
文箐抽咽道:“這同陳媽有甚麼干係?”
姨娘替她擦了淚道:“你道陳嫂是誰?相當年,永樂帝時,她亦是官家之後,還是大官。可是家裡遇難,幸她是妾室之生,彼時尚未進入族譜,後來是老夫人同夫人湊巧,救了她。想她一家,除了逃出她一個,連她姨娘亦未曾倖免,孤苦一人,還不是也能活到現在?在夫人面前,雖說是侍候人的,可是到底也沒有受過半點罪,做了管事娘子,更是好得很。如今阿素又有孩子,對於她來說,這便是大難不死的後福了。想我周家,落難至此,多少次周折,你同文簡還是這般活得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文箐這是第一次聽得陳嫂的事,難怪周夫人時常不讓她說“奴婢”兩字,想來也是對她身世的一種尊重。若是沒有獲罪,也許她亦是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連周家也攀不上的關係罷了。“原來陳媽還是這樣的身世……”
姨娘點頭道:“世事不定。便是陳管事,也是有故事的人。你曉得陳管事的出生嗎?”
文箐從來沒有問過阿素這事,因爲她一直以爲陳管事便是周家的僱工,所以要是問及,還怕阿素爲難,畢竟僱開與東家是在律法上雖說平等,可是在實際生活中,仍是上下尊卑之分,尤其是長年的。於是不禁好奇問道:“他不就是母親那邊帶來的管事嘛,難不成也有別的事不成?”
姨娘見她傷心之意少了些,想來這話題是奏效了。搖頭,道:“是夫人孃家帶來的,不差。只是,他祖上卻是赫赫有名得很。”
“難不成是大將軍大權貴?”文箐在腦子裡搜了半天明代的姓陳的將軍痕跡,發現自己對這些並不曉得。
“說起來,陳管事家並非官宦出身,他祖上亦只是常熟縣一個種地的人家,姓陳,名壽六。不過在太祖皇帝時期,卻是因一舉而驚聞天下。彼時,在常熟有縣吏,姓顧名英,此人極爲刁蠻,手段頗多,以欺壓百姓爲樂事,害民甚衆。當時陳壽六亦是被欺負人之中。
後來,忍無可忍,陳壽六就率領自家親人,活綁了顧英,手持《大誥》,到是南京便告御狀。
太祖皇帝因此而賞他20錠銀,免除了陳壽六三年的“雜泛差役”。並因此事,下達諭旨,將此事通報全國,予以表彰。還特別提到,若有人因私報復,敢羅織罪名,搬弄是非,擾害陳壽六,便直接就地正法。而若陳壽六仗恃此次行爲與名頭,日蝗橫行鄉里,也同樣罪不容赦。彼時太祖皇帝亦有句讚語,道:‘其陳壽六其不偉歟’”
文箐聽得還真有人告御狀的事,不過想想朱元璋對農民是夠厚道的,不象後來的皇帝,少有這樣體貼農民的,只是重仕子。“可是既然陳管事祖上是這樣的英雄人物,自家又有地,想來是鄉人都巴結的人家,那他又怎的到了需到沈家做工的地步了?”
“這就是世事多變。你道那顧英之流好欺?人都道,仇家結不得。既然不能報復陳壽六,自是可以尋釁於陳家其他人。再說,你道陳壽六既是個敢於作爲的人,那想來也是個容易衝動激怒的人。後來,總之發生一系列的事,陳家終是得罪不起人,被人打擊報復。到得陳管事這一代,再加上饑荒,差點兒便要餓死。”徐姨娘說完,又嘆口氣。
文箐沉思過後,道:“既然陳家祖上爲民除惡,也是做了善事,可是卻並未曾得到上天蔭庇。這因果輪迴,天道所在,我看也不能盡信。姨娘,此時休管族裡那些是非,不還鄉就是了。我們在嶽州一起過日子,纔是守得一天安寧,便是一天福份。”
姨娘見女兒仍然又拐回原來話題,想來說服她,不是一時半刻的事。可是周成來此一趟,不容易。如今算是人家給面子,來迎。這要是一口拒絕,等於打了族人的耳光子。如若真是把他趕走,讓他丟了面子,日後在族人面前說了甚麼話,卻是半點不由這邊。可老爺同夫人的靈柩還是要落回蘇州啊?族人哪裡能得罪?
姨娘吞吞吐吐把這番擔心說出來,文箐也呆了。一個族有什麼權利,被除名驅趕流落在外,在古代那可是大大的一件事,同做奸犯科入牢刑滿釋放一樣,令人不恥。
事情果然不是想當然的簡單。她又不能說,既然到時不能回蘇州了,那便索性定居在嶽州吧?可是在嶽州,他們是無戶籍的人氏。再說,古人向來主張“葉落歸要”,魂魄還是要回鄉,便是黃土一抷,也是故土的好。
好半天,文箐說出一句質疑的話來:“那要是你去廟裡,文簡爲你骨血,日後豈不也是有人說評長論短,說東道西,道他不孝之罪?”
姨娘呆了呆後,道:“想來不會。此事緣由皆在我,又豈是他之責?年幼之人,豈能因此獲罪?再說,若是你們想念得緊,一封信,或者偶爾去一次想來廟祝也是許可的,也好成了你們的孝道。”
文箐沒想到,姨娘是真的把出家這事想得很久,連這樣的細節都設想過了。她再也無言,只覺得這個社會對女人太不公了。
可是,既然來了,改變不了,又能如何呢?怨天怨地,管什麼用?就是求天都不應,更何況是埋怨它?
此事到底是沒有同文簡講,只是道要回蘇州了。文簡曉得日後要常住蘇州後,對蘇州有抵抗情緒,他對周府的人沒有十分好的印象,尤其是心愛的小狗 沒了,他認爲那不是個好地方。哭着道:“爲何要去?不去在這裡好不去這裡還在蓋新房子,有塘有魚,有雞有貓,好得很我不去蘇州爹也埋在這裡,我不去”總之,一口一句“不去”
最後陳嫂好言哄道:“少爺,老爺同夫人都回蘇州了,便是姨娘與小姐也要去的,難不成少爺一個人在這裡養雞養貓?”
文簡聽得姐姐也都回去了,一時傻了。沒了依靠,可是仍然堅持,一賭氣道:“我就一個人在這裡我不管”
事後,文簡又來找姐姐,低聲鬱悶道:“姐,咱們真要去蘇州?不去不成嗎?蘇州的人,不好。我不去”
文箐沒想到這孩子的直覺這般靈敏,都曉得“蘇州的人不好”,可是不回去又如何呢?正如姨娘同成伯所言,文簡終有一天要歸鄉的。如果自己堅持,讓他從此從族裡分離了出來,也許,等到他長大了,他的思想還是古人的,到時定也要怪罪自己今日之堅持。想想三叔同四叔,便是一母同胞,還“親兄弟明算帳”,甚至大吵而至腿傷。自己無法替文簡作這個影響他日後很深的決定,只能將這個判斷交由生於古代思想亦是古代的陳媽同陳管事。
陳管事是接了信後,回來。考慮了很久,他言少,不過只講了重點,果然所慮亦姨娘所說一般,此次不回,日後老爺與夫人進祖墳一事,定是波折叢生,更是涉及到少爺將來。
這意思,也就是要回了。
可是既然要回了,自是這屋子要處理,那鄉下的房子如何辦?再有就是要遷墳,一系列的事都要起動,非是說打包了一點行禮,便是能即刻動身得了的事。
文箐問陳管事:“鄉下那房子蓋得如何了?”
陳管事道:“再有十來天,就上樑了。”
上樑這事,在建屋過程中極爲重要,意味着房子基本成了,只差蓋瓦了。需得大慶。文箐道:“反正錢也花出去了,便讓工人還是蓋好吧。咱們搬走的日子,既已看好了,定在九月十八日,想來那時屋也蓋好了。”
陳管事道了聲“是”。
文箐對這個老實的一心爲主的管事的評價甚高,亦十分感激他對周家的付出,尤其是他十分尊重自己的決定,覺得這人相當不易。“房子蓋好了,便送阿素姐吧。那地也不要賣 了,一併轉於阿素姐。”
陳管事忙拒絕道:“這,這可要不得她的嫁妝已不薄了。咱們這房子一蓋好,便是連地一起轉賣 ,必也是個高價,又是塊風水寶地。畢竟這一搬遷,只怕帳上銀鈔也用得差不多,需得這筆錢來伴身才是。總不能就一文錢也無的還鄉,萬一到了蘇州,分不得產業,可如何是好?”
文箐點頭道:“陳伯所慮甚是。我亦作如此想法,故此纔不賣 。要賣 也只賣 這處房便是了。萬一,蘇州不好呆,我便攜了文簡,還能投靠阿素姐。阿素姐比小綠同我更親近,另一者歸州一路行程實是兇險,我實是不願過峽。想來有阿素姐這麼個落腳之地,於我,更是心裡有個依仗,就是山窮水盡之時,我亦能回到這裡,不用擔心流離失所……”
陳管事沒想到小姐已想到這一步,而且所思謀甚細,把這個地方當作最後的一絲依靠了。這番話,顯然是小姐心底之全部信任所在。自己一家能得她如此地託付,只求能保她與少爺一切平安周全,不要真到這一步纔是。可是,誰也料不得來日如何,做最壞的打算,總是沒錯。心中不免越悽楚,奈何自己是家中唯一男人,絲毫也不敢表現出來丁點痕跡,只安慰道:“小姐也無須多慮。適才也只是我想多了而已。想來事情都是極順利的,萬不會有那個不如意的……再說,三爺也不是個壞人,四爺更是好相處的。顧念兄弟之情,手足之誼,總是會重視這血脈至親的……”
文箐搖搖頭道:“陳伯,咱們要是想靠三叔四叔,我不知道能靠多久。周家既是大族,若真有個行差踏錯,只怕三叔四叔亦不能保我周全。再說,我雖不詳知三叔人品如何,四叔究竟好壞,自是不能多加以妄斷。可是我亦曉得三叔那好財性子,若是有一日犯事,只怕我等反而受連累。我本同他不親厚,如今卻要靠他臉色吃飯,這亦不是我之本性。求人不如求己,這個道理我卻是明白得很。”
陳管事無言。小姐所說,哪條都是極有理,所思更是縝密。周家之大,族規之言,不到內裡,外人只知一切看來極好。誰能曉得一個小事,可能就是罪由?
回房嘆氣。陳嫂在後面,囁嚅道:“那日周成來,我以爲能還鄉對夫人老爺是好事,不免高興得緊。只是沒想到這事……把姨娘逼到絕境……我好似辦錯了……”
陳管事轉身問道:“姨娘如何說了?”
“姨娘對小姐說,小姐和少爺若是顧念她之故不回鄉,她便在嶽州尋個短見……”陳嫂一邊看自家男人臉色,一邊吞吞吐吐地道,“我知她剛烈,可哪裡想到她這般……如今,你回來,回去一事看來小姐也是定了。我才鬆得一口氣,要不晚上這院裡有個風吹草動,我都嚇得不輕,生怕姨娘……”
陳管事跺了一腳,道:“你啊……回鄉哪裡是好事?你以爲小姐沒考慮過?夫人當初沒考慮好?這事哪值得你高興成那樣?半點不看姨娘與小姐的憂慮……”
陳嫂悔道:“族裡派人來接,這也算是給咱們二房一個面子。如今本來是騎虎難下……回去不好,不回去亦不成。我還不是想着老爺歸祖,少爺回族裡日後也好說得上話。若是此次不回,日後少爺成年後,想在族裡爲姨娘百年後之事說得一句,也無插嘴的地方……”一邊說,一邊哭。心想自己亦不是單純只爲夫人所想,只是怕日後,連少爺都沒個着落,更何況是被公文都判了的姨娘……
陳管事想着姨娘的事,還有些瞞着這裡的一干女人,在蘇州,可不是這般簡單的事,自己也是有所慮,一直以爲時機未到,所以沒說出來。如今,更是不敢說出來了,一說出來,小姐要曉得了,那還不……
他長長地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撫着額頭,聽着自家女人小聲哭泣,不禁也沒脾氣了,只道:“你也別哭了。小心眼腫了,小姐又要擔心。你想的,我早就想過,可是……算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再想下一步如何吧。不過好在當年夫人給你我的工錢亦不薄,咱們除去花銷用度,置的那個鋪子,總還是能頂頂,夠咱們同小姐少爺吃的就成。到了蘇州,便將那些再返給小姐同少爺,總不至於讓他們看三爺的臉色吃飯。可惜,老太爺去世太倉促了,有些事我才一回蘇州府,還沒來得及張羅,三爺又看顧得十分緊,要不然,老宅肯定是能替少爺謀到手。如今四爺既說三爺主動提出分家,想來三爺都摸清了所有的產業與底細,原來我想成的事,卻說不準了。小姐把常德的地與房子要轉於阿素名下,我也反對不了。夫人對你我的恩情,小姐對阿素的看重,咱們就是捨命相報都成……”
前傳130 交待※直覺
陳管事把這邊的事處理了一下,同陳嫂一一交待清楚,便急着要去鄉下看顧蓋房子一事。
栓子眼熱上樑的事,不免說得幾句想去看個熱鬧。陳嫂在一旁罵道:“此事你湊何熱鬧?”
文箐在一旁聽得這話,卻想着栓子去了,至少能幫着陳管事提壺水,端個熱飯。最近聽陳嫂道,陳管事似得不舒服,眼見得他臉色也有些差,顯然是一個人在那裡張羅,實在需人手幫襯。奈何祈五郎又出門做生意去了,再加上也不能事事找他,給祈家添的麻煩夠多了,怕來往多了,反而是非多。故此,他忙時吃上兩口,閒時飽吃一頓,這樣下去,身體壞了,可就麻煩了。於是,對陳管事道:“陳伯,栓子哥也大了,這些事你讓他經歷一回,下次他自己蓋房,也曉得如何安排了。總不能拘了他們同我們女人在一起。”
這話說中了陳管事的心事。他也一直擔心兒子如今九歲了,老是同女人呆一起,確實不成事。只是自己一慣忙來忙去,一時之間顧不得兒子了。小姐原先說請先生來教他念書,可是自己因了老爺與老太爺一事,是對仕途灰了心,也不希望兒子走這條道。既有小姐同阿素教得他識些字,日後自己再教些帳目,跟着自己歷練就成。
栓子見小姐都發話了,曉得這事是如了自己的願,十分感激小姐,衝小姐直揖禮。
文簡聽得栓子哥去了,難免不眼熱得緊。只是姨娘第一個不同意,說工地上人多,一個不注意就容易出個事,太讓人放心不下。姐姐亦是不點頭,只是委屈地在雞圈裡,狠狠地追了小雞跑,最後抱得一隻在懷裡出來,蹲在院中央,不停說着心裡的不平。眼睛還不停掃着廊下的姐姐。
文箐知他心事,只是面上不動顏色,對於弟弟偷偷掃過來的眼光,當作沒看見一般。不一會兒,文簡亦無趣,放了雞,訕訕地湊過來,道:“姐,講個故事吧。”
文箐放下書來,道:“不生姐姐的氣了?”文簡嘟了下嘴,轉過頭去,不理人了。文箐“撲哧”一笑,覺得這孩子太可樂了,固執得很,就是有理便打死不低頭,心裡認錯輕易不說出來的。
既然要賣 房子,周成便自動請纓去牙行,打聽有否買主。只要他不呆在自己家裡,樂得他出去走走。文箐心裡明白他可能有什麼打算,只是也不想點破。便是他想從中抽頭,也算是送他的禮,不想同他計較這些個。再說,自己也不是個在銀錢上一味吃虧的人。
陳嫂卻一邊打點還鄉的行裝,收揀起來,哪一樣都捨不得扔。家裡的其他物事,總覺得這張桌子纔是去年置辦,那樣燈架還是今春置辦,便是那扇屏風,也道是初夏才購得。如今又要變賣 或者捨棄,以前的錢可就是打了水漂。手裡不停搬這個揀那樣,嘴裡一邊唸叨:“唉呀,早曉得,就不買了。要是晚買個幾個月,也不會花這筆錢了。真是,當初沒從曾家搬出來,也許便不至於再買得這些,如今所有一切傢什全齊備了,卻又要……”
轉頭見小姐正站在門外,笑呵呵地道:“陳媽,不知情地還以爲你是極不願還鄉呢……”
陳媽臉上發紅,心想可不是,自己聽了是第一個大聲說“好”的人,如今想想,其實還是在這裡過日子,清靜啊。說來說去,還是如小姐所道,是真捨不得這裡。“小姐,我……我這也只是發愁,這些傢什也不能搬回去,要是同這房子一起,那是賤 賣 啊,就是白送了。真正是可惜了……”
文箐看着她一臉愁容,寬慰道:“這倒無需發愁。到時鄉下房子蓋好了,反正這屋子也需發賣 ,便把這一應傢什都拉了過去便是了。再不濟,曾嬸家,肯定是能用上的,便是隔壁鄰里,哪樣都能送人。”
陳媽把東西又輕手輕腳放下來,高興道:“哎喲,小姐不提,我還真是發傻了。可不是,鄉下的房子一建好,就是空蕩蕩的。到時將老爺同夫人的靈柩起運過來,再讓那些僱農把這些運過去,還真是一樣也沒丟了。小姐,果然是當家有道啊。”
文箐看着屋裡每樣物事,哪樣用得不長,可是哪樣也好象都有那麼一兩分感情。也不禁發怔。到了蘇州那邊,只怕傢什又會不一樣了。
陳嫂又嘆口氣道:“唉,小姐,不是我說喪氣話啊,這真是‘家搬三次窮啊’。這傢什一搬動,摔了哪樣,就是缺了腿或者斷了榫,還是費錢費力的事。咱們這也搬過不少次了……不過,也好,如今啊,也算是真正要歸家了……”
文箐聽着她的感嘆,想着這些趟,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次賃房到買房,再到下次賃房買房,多少花費,多少精心佈置,往往一件事,便全都將這一切歸於零。
陳嫂見小姐發呆,怕她想起不好的事來,只得道:“既然小姐給我出了主意,這些傢什我也不用找人賣 了。我這便去張羅着遷墳法事需得置辦的物事,小姐不如去陪陪姨娘或少爺?或者去夫人留下來的那些物事裡,找找哪些貴重的,可要歸置到哪個箱籠裡?”
文箐想陳嫂這是給自己找事做,分散一下精力。想想周夫人的遺物都在雜物間裡堆着,如今也是時候該清理好了。
姨娘那邊,每逢周成來時,也不出門,只在屋內開始抄經書,半點兒不打聽這些事,有時閉目坐那兒,好似入定了一般。可是他一走,便在房裡同兒子文簡說起來,一說便沒個完,些須小事也一再交待。好象是生怕說少了。
對文箐亦是如此。文箐每聽得,心裡一陣陣痛。什麼叫生離在即,這便是。而且無法預料日後能否再見。想到這裡,只扭過頭去,憋住淚。
文箐回房,姨娘倒是無事,只坐在牀前看兒子一臉睡容而發呆着。她也怕姨娘心思過重,想來姨娘也是極珍惜與她在一起的時光,便邀姨娘一起去收拾箱籠,姨娘倒是二話不說,立馬就整了衫子嗖了女兒一起費力挪動這些沉物。
二人力小,空間又窄,好不容易清得兩箱物事,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文箐一屁股坐在一個箱籠上,擦了把汗道:“還真累。”擡頭見姨娘臉上亦汗跡斑斑,情不自禁就起身踮腳捏了帕子過去抹了一下。
姨娘靜靜地呆立在那兒,等文箐帕子離開,一臉滿足,雙眸隱含淚水,道:“箐兒,有你,姨娘覺得這日子真好……”
文箐聽了,心裡發抖,垂了頭,想不出什麼話來。倒是姨娘拍了拍她小手,若無其事道:“咱們打開夫人這個箱子,好好清檢一番。有哪些物事,總該列個單子,在不回程中,丟了哪樣,都不曉得。”
文箐啞聲道:“好……你來寫,我來念。”
娘倆便這樣,看似安靜地整理物事。偶爾整理到一件物事,便免不了相互故意往高興的往事裡說得幾句,好似幸福便會因此一直延續一般。
也不知是說到哪樣事件了,姨娘卻嘆口氣,扯起了旁的。“箐兒,姨娘這一生波折甚多,實是無甚可教你。唯有一兩句夫妻相處之言,雖是念你尚小,可是卻不得不講。我雖不理家務,可是人情冷暖一事上,卻是體會極深。夫人同老爺,雖是因有我之故,可是後來我又想,只怕是夫人過於好強。你爹那人其實性子倔,自己認定的事一定要辦到。老爺曾對我說過,夫人雖長老爺幾歲,年少新婚時,仍不免把他當孩子,卻不知男人也需得……”
姨娘頓了頓,見女兒眨眨眼,有心些話說來實在是早,可是不趁眼下團聚時候說,日後可還有機會說不成?也不管女兒能不能聽懂,只是一反常態,講了下去:“不懂,你也需記得這句:對於未來夫婿,你只管用一個字‘柔’。再剛再強的男人,也終歸屈服於此。夫人同老爺,年少時要是少點‘剛硬’,只怕是針插不進水潑不了。便是我再好看,又如何?我能入得老爺的眼,得了夫人的憐,除了遭遇和這張臉,想來也只有我歷難後,不得不低聲下氣做人。我沒帶給你好處,除了樣貌,只是這有時亦是壞處。想想我這二十多年,也是這張臉才讓我落得如此。可是沒有這張臉,我不曉得老爺是不是也會看我?”
文箐是真沒想到姨娘對周大人與周夫人的關係進行過這樣的總結,雖不知他們三人的情路之事,不過由這丁點的話以及周夫人辦事來看,確實是常常有些強勢,也許在周大人眼裡,更象一個年長的表姐,加上多年從幼時起的關照,已習以爲常。哪裡會有男女之間的曖昧情愫神秘的吸引力?而姨娘總是弱弱的樣子,無不讓周大人憐惜,便是周夫人亦說不是她錯處,加上她經歷坎坷,男人的英雄情結很容易滋生愛意。
姨娘這番話,在當時,對文箐確實觸動很大。前世,她認爲自己個性很好,絕不爲任何人改變半點,不輕易退讓,同周夫人又何其相似?如今姨娘說的小女人姿態,讓她不禁三思。及至後來,她才發現,那日這番對話,對她影響極之深遠。
房子倒是很建得很快,沒幾天就到了上樑的那天。陳嫂想着把這些遷墳的物事也該一起送過去了。那邊的道士及法場也該準備妥當纔是,畢竟馬上就要到了遷墳的日子。便同文箐合計去一趟常德準備這些事宜。
文箐道:“放心,你去吧。家裡如今有三伯這個男人天天來坐一坐,倒也不怕外面有滋事的。再說,其他事有廚娘幫應,再說咱們還有曾嬸他們一家可以支應,吳七又近在不遠,真有事,也可照應。你無需着急,路上一切小心,不要出意外便是了。”
陳嫂終究是不放心,臨行前,看着周成所在的廂房,低聲同自家小姐道:“小姐,不是我說成老爺的壞話。這人雖住客棧,可是時不時又來咱們這處過夜。我實是不放心。想來想去,雖然沒發現這人有什麼不正經。可是無風不起浪,記得以前在周府聽人說過他有不好。只是我見他對姨娘是半點兒不帶多看一眼的,想來不是這個……畢竟知人面不知人心。小姐,還是多一個心眼,別讓他同姨娘……”
陳嫂想着的是自己打小隨夫人便在北京住,在蘇州大族裡呆的時間不太多,後來又隨老爺到任上,對蘇州族人,瞭解真是相當少,也只是人頭面上能認得幾個五服內的近親罷了。至於族內男人的人品如何,作爲女人處於內宅中,離得遠,聽不到外間的事,也實在所知不多。
文箐明白陳嫂的意思,就是讓她儘量不要使周成同姨娘相處一室,沒什麼事,只怕也不好。畢竟在這個時候,要是傳了不好的話出去,這一回族裡,豈不是更讓姨娘連當姑子的機會都沒了?
這周成也是,天天來家裡吃兩頓飯,文箐是不在意,畢竟人家是因爲自家的事來幫忙的,可是偶爾又來住一晚,卻是說也說不得。真是有些膈應。這事也不能多說,他一是長輩,另外按他所言“親戚間多走動自然親近”卻是辨不得,畢竟回蘇州還要請他周旋。
“我曉得。他若萬一過來,到時他的房間裡,我去料理便是。不過三五天的功夫,我們便也要過去給爹同母親操辦遷墳之祭,你且先去安排。我們隨後便到就是了。我找吳七陪同,有他在,自是多一層防備。”文箐寬慰道。
陳嫂仍有些不放心,道:“對,找吳七便是了。我現下便同他打聲招呼去,再去曾家娘子那兒關照一下。反正你最近給她配藥膏,她總得多來往。要不然你同姨娘還有少爺便同我一起過去吧。”
文箐想想工地上那麼多男人,姨娘這份顏色,就是不出門,可是隻要下了車進屋,那也會被不少人盯着,對於姨娘名聲來說,實是不太好。便道:“房子如今沒蓋好,你也曉得這個時候,姨娘要拋頭露面,還不被指指點點,沒話也非得傳出一兩句來?三伯又緊跟着。咱們連地方住的都沒有。最後反而惹了一身臊,好事成了壞事。我看,還是瓦蓋好了,把屋裡平整平了,騰空了,能打個地鋪就成。不差這三五日,我們過去,也能有個落腳之地,到時工人也少了,主院離僱農地方亦有距離,不用擔心人家說三道四。”
陳嫂覺得小姐所言有理,現下真是招不得一點閒言碎語的時候。不過仍然心裡惴惴不安,不免再三叮囑後,一臉擔心狀地上了車。心裡還在想,上次怎麼就同意栓子與他爹一起去鄉下了呢?要是留着一起陪少爺,多少家裡也有兒子看顧,心裡能放心些。
有時,人的直覺是對的。事情在陳嫂走了三天後發生了。
唉,真是不幸。前天過生日,做飯。
然後聽到外頭有異響,一驚,手一抖,刀正好落下,砍傷左手幾個手指頭。
這幾天翹着“蘭花小指”在戳鍵盤。
什麼叫十指連心,我這疼的……
過生日沒吃成飯,倒是吃了葷。
左手食指經常被刀砍,倒是習慣了。這次,一下子傷幾根.
前傳131章 事前——陪吃
接下來寫的很有些灰暗,尤其是這章完以後。非是本人心裡不高興,實是故事發展需要。
另外,正文這幾天等手指一好妥,會加速寫。有親要是樂意,請給起名無能的我也想想一些角色的名字吧。咱也沒別的,我就加“經驗分”,一個名字獎10分經驗,如何?
如:黑漆,栓子,小豆子的大名;還有文箐小姑媽的小名,大名。她的小未婚夫姓沈,要小名……總之,還有歸家一路見聞中中色人物……
那天中午,周成又來吃飯。
文箐心裡有所厭煩。
家中無男子,對於這個族伯,姨娘又不能與他同席,總不能晾着他一個人吧。想想以前還是陳嫂立在旁邊專門侍候他一個,有時自己也作陪,只是自己實實不想與他單獨吃。說不清原委,反正她感覺同周成吃飯,真的還不如面對吃飯時面對雞圈。
於是想請了隔壁的大叔來陪同,結果周成攔住了,道:“何需叫得旁人來得了這便宜。”
文箐客氣地對他道:“侄女只是想着三伯一人用飯,難免孤寂了些。還是去請隔壁叔伯來作陪,吃得熱鬧些,便也算是侄女的一番心意。”
周成卻拉了她的小手,阻住她往外走的身子,道:“噯,箐兒既知三伯一人吃得實是悶,不如就在一旁也用了,算是陪了三伯,三伯我自是吃得高興。何必去請甚麼外人?”
文箐十分反感從這個道貌岸然的男人嘴裡叫出來的“箐兒”兩字,總覺得有那麼些說不清的意味。不知何時,他不怎麼叫“侄女”了,反而也同姨娘一般好似極親熱地叫“箐兒”,用的還是蘇州腔,實是綿長得很,讓人難受。雖然是長輩這麼稱呼,可是自己同他實是不熟得很,也沒必要親厚成這樣。當然,也許人家不這麼認爲,她也不能因爲一個稱呼而翻臉。
此時要走,他卻不放手。一時無奈,文箐被他捏痛了小手腕,只得點頭道:“那好,我請廚娘過來幫着三伯添菜添飯,我便叫了我弟弟一起,在一旁陪了三伯便是。”
文箐從姨娘房裡把老大不情願的文簡拉了過來作陪。文簡對這個三伯沒一點兒好感,因爲曉得就是他一來,全家纔不得不回蘇州那個討厭的地方,便直覺地連帶了這個三伯一起討厭上了。儘管周成對他面上倒是三分笑意,可是他從來只低着頭叫一聲:“三伯”了事。
孩子的心,有時非常敏銳。
文箐又去請廚娘鄧嫂,同她交待了幾句。鄧嫂會意,道到時一定藉機行事。
到了桌上,吃得兩口。文箐突然想起,他這次居然沒帶下人過來,心裡也是小小吃了一驚。要是有那人在還好些,也能以此爲籍口推了陪飯一事。便問道:“三伯,隨您來的那人今日裡怎的不曾跟來?要有他在,也好在一旁侍候您啊。我家廚娘是嶽州本地人,哪裡曉得您好吃哪樣菜,只能每樣都替你夾一些了。”
周成放下筷子,有些氣惱地道:“誰曉得他昨日裡幹了甚麼勾當,居然今早一起身,便是又拉又……”想到現在是吃飯,後面的終於沒說下去,改口道,“算了,提起這事就是晦氣。不提他了,不提他了。來,箐兒,吃吃這個,你家廚娘倒是做得一手好飯菜……”然後見文簡也看着自己,便又夾了一筷子於他。見廚娘杵在旁邊,實在礙眼。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同自己覺得歡喜的侄女兒吃頓飯,還有這些多事的人在一邊,實在令人不爽。又見她不停往自己碗裡夾菜,更嫌她多事,便要打發她離開。
文箐卻在一旁道:“三伯。你也曉得家中找不着人來作陪,我手也短,怕夾了菜夠不着。也只得請鄧嫂來幫忙侍候。還請不要嫌棄。你要趕了她走,我豈不是待客不周。這要到了蘇州,只怕我……”文箐站起身,拿了旁邊一雙乾淨的筷子,夾了點兒菜,費力地放到周成旁邊專門置菜的碗中,道:“這便算是我給三伯陪罪的。您看,我夾這一箸,實在是手抖,生怕掉在桌上,那便是大不敬了。”
鄧嫂在一旁亦細聲問候哪樣菜合他胃口,討好地一個勁誇他能吃得出菜式好壞,反正是好話細話不連迭,只捧了周成這位三大爺高高在上,堵得周成也沒奈何。
周成見她給自己夾了菜,卻是極高興,一時也不再埋怨了。便很痛快地吃了起來,覺得今日飯菜格外香。不由又看了看文箐,只見她正低頭在給旁邊文簡夾菜,側頸就露了一點兒白,幾根髮絲在衣襟下,這黑白反襯,份外清明。
不免有些無酒亦自醉。過後,便又禮尚往來一般,又給文箐兄妹倆夾了菜,卻直接往飯碗裡送。
文箐想着他那雙筷子進過的嘴,又要夾來菜放自己碗裡,不由覺得噁心。從來沒有過潔癖如此,對他卻是直覺地反應是噁心難受。卻又推不掉這菜,只得拿碗接了,只是不夾進嘴裡,埋在飯中。接着衝廚娘示個意,略略大聲假作歡暢道:“鄧嫂,你這手藝,我三伯倒是中意得很。這月工錢我便多給你二十貫。快,快給我三伯多夾幾樣你拿手好菜……”
這飯吃得她心裡發嘔,好不容易應付完。
等鄧嫂這邊收拾着碗筷的功夫,文箐將洗臉帕子擰乾,遞於周成道:“三伯,請用。”
周成接過去,擦了擦臉,是後一邊抹手一邊道:“我看這幾天,行禮也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呆在家中想來也是極難出得門,必是無聊得狠。不如今次三伯帶你出門去瞧瞧嶽州如何?”
文箐一想到還要陪玩,寒毛直立,這邊給文簡亦洗乾淨手,讓他去找姨娘。文簡終於能脫向,不用陪這個三伯,立馬如脫繮之野馬,出了廳便跑了。
文箐在後面叫道:“你慢點,才吃完,跑不得。”轉身便對周成,爲難地一笑,推辭道:“三伯有心了。只是我要上街,我弟弟卻是必也要跟去。鄧嫂,你不也還說我家弟弟是跟屁蟲嗎?”
鄧嫂收拾完碗筷,正要出門,聽得小姐問話,於是回過身子道了句:“可不是。周家小姐走到哪,這小少爺也是必跟前跟後的。姐弟倆感情實在是好得令旁人羨慕得緊。”
周成想着文簡雖可愛,可是如此小,卻也麻煩得緊。又見得文箐那雙白嫩嫩的小手正從水盆裡掬了水,又放下去洗拭,最後提出來,手指尖上不滴着水,她再輕輕抖幾下,水光映着膚色,顯得格外的動人。便眼也不錯地看着她擦淨手,又到旁邊架子上開了個小瓶,抹了點物事,兩手細細地抹來抹去,越發顯得那小手光潔如絲,肉感十足,散發着無比的誘人香味。
“那便帶了他去。再過幾日,便離了嶽州,你們姐弟這次,也算是好好再看看……”周成八風不動地坐在那裡,也不起身了,只盯着文箐轉來轉去的小身子,越發覺得怎麼看,怎麼都讓自己不能眨眼。
文箐看了看手,想着自己制的這茶油爲主料的滋養液,效果倒是不錯。不免就對着光線又晾了晾。可是卻正好對上了周成的那雙細眯眼,立馬臉上一紅,不好意思起來。只把手往身後一藏,嘴裡更是客氣道:“多謝三伯如此體貼厚愛。只是,他小小年紀,卻是走不動幾步路。只怕反而礙事。再說,如今這家裡,行禮大件是收拾得齊整了,只是好些小物事,卻還需得認真打點纔是。落了哪一樣,到時都心疼得緊。不瞞三伯,如今我們過日子且得精打細算纔是,比不得三伯家底。”
這邊扯來扯去,一個強烈要帶出去玩,一個堅持家中有事務要料理。鄧嫂已將廚房打點完畢要歸家,且道晚上自家家裡有事忙,只怕來不了。故此,中午連晚上的一齊準備了,都在廚案食盒裡。又問文箐到時一個人熱菜可有問題。
文箐忙到院裡同她道:“既已做好,你自去忙你家裡事。我曉得如何生火,也能做得一兩樣菜。你也無需掛念這裡。”
此時,周成已走出來道:“休得羅嗦,箐兒既讓你歸家,你且歸家去罷。我正要請侄兒侄女上街一耍……”
鄧嫂感激小姐的體貼,又見周家這個族伯都發話了,也不敢多停留,忙回去了。周成與文箐又在爲上街一事東拉西扯。
最後還是姨娘出來同周成道:“多謝三伯如此關照,只是箐兒還需得幫我整理些物事,明日便要去常德,待到從鄉下歸來,只怕亦無時間再來收拾。”
周成怏怏不樂地甩了甩袖子,帶了一肚子不如意,走了。
文箐長出一口氣,關好院門,回頭衝姨娘道:“也不知道這回子拒絕陪他上街,算不算得罪了他一回?只是我實實不想……”
姨娘也鬧不明白這事,不過她是見文箐不想去,才特意出來的。此時也不免問道:“你不是一直就想上街耍的嗎?今次有了這機會,怎的反而推了?”
文箐長出一口氣,對姨娘道:“這三伯,也不知葫蘆裡賣 的甚麼藥?你說,他又不是有求於我們,用得着今天這麼討好我?我越想越不對勁,真是怕了他。便是陪他吃一頓飯,弟弟都不曾吃好,更何況我?再上街?我可受不了了……”
姨娘仍勸道:“你三伯待你們姐弟倒是極好的,對你亦十分關照。不說別的,僅是千里來接咱們,便是這人情日後到了蘇州你且記着。他待你好,我益放心,想來日後在族裡還能幫你們姐弟說得幾分話。多一個人相幫,便多一條路,總是好的。”
文箐雖以爲此言有理,不過卻不能做到對周成感恩,最多也只是表面應付罷了。說不了來原因,只是直覺。他對姨娘只是可有可無,甚至倨傲得很,可對自己卻表現得十足慈愛,實在是講不通。難不成,自己就那麼人見人愛?她自認不敢當。
如今他給自己這般好意,於他來講是長輩,用不着討好自己。也許,是在算計回蘇州後的某些利益呢?雖不清楚這族裡名堂,不過她仍是不能相信於他。只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結果她這麼一說,姨娘也樂了,道:“你這說的甚麼胡話?哪有這般說族伯的。他一番好意,到你這裡,怎的都成了壞心眼。”說完,自己也嘆口氣道:“不去也好。你們要上街去,我亦擔心得很。”
文箐一下子也被她這一說,想起每次上街都沒遇到什麼那事兒。心裡也不禁一沉。見姨娘直搖着頭進了屋裡,只好馬上跟了進去,道:“我曉得姨娘擔心得緊,這不,就留在家裡陪姨娘了。”
文簡亦在牀上翻起身來道:“那個討厭的三伯走了?”
前傳132 事發——變態
這章挺灰暗的。請親們作好心理準備。膽小的勿要點擊了。
姨娘輕輕打了他一下,嚇道:“休得胡言那是你族伯日後到了蘇州,萬萬不得如此亂說話小心跪祠堂記住了”
文簡給嚇住了,一縮脖子,悶悶地道:“曉得了。再不敢了……”不過小小孩子,心裡卻想道:既如此不好,姨娘同姐姐爲何還要自己回蘇州?既是個打人的地方,不去,就好了。
文箐聽到,亦吃了一驚,問道:“不過是孩子無心之語,難不成真跪祠堂?”
姨娘見兒女這般小,對於世事哪裡能懂得那許多,這要以後自己也不在他身了,也不曉得他們要如何艱難地長大。有了這想法,心裡越發痛苦。只面上道:“這是不敬尊長,不分尊卑,非議長輩。如何不是一條罪狀?只怕板子也免不了。你們小,便是手板上捱上些打是肯定的。跪祠堂,再上門告饒……到時你們沒有大人替罪,就是陳嫂也免不得一起挨更重的板子……大家裡的規矩,哪樣都行差踏錯不得……”
文簡認認真真地聽着,半點兒不敢再動。好象動一下,便要捱打一般。文箐見他這般可憐,不免安慰道:“無事。咱們到時不出自己的小院子,不去多理會人家的事,再說,還有姐姐會看着你,不讓你犯這些小錯的。”
姨娘亦摸着文簡的小手道:“日後到了蘇州,切記,定要聽姐姐同陳媽媽的話……不得胡來……也不得任了性子哭鬧。一個人不要亂跑,只在自己院裡呆着,不要同兄弟們爭吵……”
文簡可憐兮兮地道:“曉得了。姨娘,你講過很多次了。我都背得了……”
姨娘便道:“我是怕你一不留意,忘了。現在再講一次……要不,你好好背來給姨娘聽……”
文簡背完,末了還想着周成的事,問道:“那個……三伯晚間還來嗎?我不想同他一起吃……”他是記住了,不再將“討厭”這二字。
文箐心想,他要來,文簡不願陪,自己更不願。看來,晚上只能去找吳七來幫着擋一擋了。
也不知周成是不是曉得廚娘晚上不來了,所以到了晚間,也不曾來。娘仨只好簡單吃幾口,給他留出來,放在竈間。
一直到了二更了,也早該入睡了。姨娘帶了文簡睡在裡間,文箐在外間剛要脫了外衫,突然想到院門只是虛掩,一直還未上栓。
且在這時,便聽到院門處一陣響動,不會是門沒關,便真來賊了嗎?嚇得她也不敢開門出去,只張了耳朵,屏氣凝神細聽動靜,接着傳來的是廂房裡一陣亂響。
雖然膽戰,不過仍然驚疑中悄悄支開旁邊的窗戶,露出縫來。清淡的月光,灑在地上,遠遠的,院門被推開,在晚風中吹得一晃一晃的。左面,廂房裡,卻是黑漆漆的。
文箐心道:“不會是來了賊吧?還是周成又來了?”前一個想法讓她害怕,後一個設想覺得極有可能,稍安了心。忙起身去點了氣死風燈,又迴轉身子取了枕下的那把匕首。
姨娘亦聽得動靜道:“院裡何事?”
文箐哄道:“無事。可能是三伯喝醉了,撒酒瘋了。我提燈去瞧瞧。”
姨娘不放心道:“我陪你去。”
文箐想到陳嫂的囑咐,哪裡敢讓她陪着去?去了豈不是麻煩?便急忙道:“不用不用。姨娘你過去亦不太方便。我且看是何動靜。你要是擔心,在這門邊瞧着便是了。”
姨娘起身披了件夾衫,一邊套着,一邊邁步跨了出來,真站到門口來,衝女兒小聲喊道:“你且去瞧一眼,不要進去。若是你三伯,去看看是何究竟,只是別把那邊門關了,我可看不見裡頭。萬一是小賊,那咱們便在院裡喊上幾嗓子就是了。”
文箐沒想到姨娘也是怕進了賊。想想也是,每次陳嫂聽到外頭有個風吹草動,第二天都在院裡道:“唉呀,昨傍晚院門也不知被誰家狗 碰了一下,嚇得我以爲來賊了……”這話便進了文箐同姨娘的心。女人,就是沒有力氣,所以格外害怕這事發生。
文箐提了燈,說不害怕那是假的,只是看着廂房門也沒關嚴,在外面叫了一聲,同時也算是給自己壯膽:“是三伯嗎?三伯?我是文箐啊”
裡面一聲“箐兒啊……”然後又是“噗通”一聲,看樣子是撞倒了甚麼物事了。不過確實是周成的聲音,只是感覺有些醉意朦朧的味道。
文箐衝姨娘方面伸出了三根手指頭,指指房門,也不知她能否看清,反正是告訴她不是賊。姨娘便朝外又走了幾步,在廊下站定,道:“到底是何事?你且開門去看看。不是賊,便也放心些。”
文箐朝裡喊了聲:“三叔,適才是怎麼了?屋裡怎的不點燈,看不分明啊。可是要幫忙?你能找到火石嗎?”
周成在裡面道了句:“我哪裡曉得火石在哪處?”
文箐不想進去,只站門口道:“你摸一摸桌子,陳媽定是將這些放在桌上。”
周成痛哼一聲,道:“箐兒啊……三伯我摔倒了。唉喲兒……怕是扭腳了……能進來扶我一下嗎?呃……”似是打了一個酒嗝。
文箐收了匕首,推門,就着自己手裡昏黃的風燈的光線,見到的是周成坐在地上,滿身酒味,看來是醉得不輕。
如今天寒了,要是放任他在地上睡一覺,肯定會着了風寒。要是往日,她大可裝作不懂,放任不管。可是明日要去常德給周大人夫婦遷墳,還得請他去主持,現下還真不能讓他有個頭痛腦熱的。
只好邁了腳步,進門,硬着頭皮朝這個酒鬼走過去,關心地問道:“傷得厲害?能起來嗎?”
屋裡暗得很,只得把風燈罩取下來,湊近桌上的燈,點着了。這燈是一盞託三的款式,所以屋裡一下子變得亮堂些。只是她一轉身,差點兒絆倒,才發現身後亦倒下了一把椅子,只得扶了起來,把點好的燈小心地端到牀邊几上。
周成雙眼迷濛,看着文箐端着燈盞十分小心地走動,小小身影被身前的燈光拉得細長,倒在地上,舊上風燈映出來的影子則映在牆上,隨得她邁步,便如迎風細柳一般十分婀娜。真正是燈下看美人,好看得緊。
眼裡有美景,嘴裡卻哼哼道:“痛得很,起不來了。且扶我一下。”
文箐也不知他傷情到底如何,可是也實在不想過去給他按摩傷,只好湊過去,把椅子拉了放他面前道:“只怕我身子小,力氣亦沒幾兩,扶不起。家中陳嫂不在,沒個人相幫。三伯且一邊扶了這椅子,慢慢起來吧。我記得家裡有傷藥,我去找些來。”
周成見她小臉光潔,還有細細的絨毛十分煽情地在燈光下毫離若現。哪裡捨得她離去,便非得讓她幫着攙起來,才讓她去取藥。
文箐不疑有它,想着他要是真傷得厲害,那可如何是好?又見酒醉的人是道理可講的,自己爭不過他,只能想法讓他先起來。問他道:“三伯,傷的是哪隻腳?這椅子放這邊可是對?”
周成坐在地上,耍着賴,愣是自己不起身。看着她湊攏過來,大大的烏黑眼睛,還有長長的睫毛,小巧的嘴豔豔的,心想這人怎麼能長成這般好看?一時心癢得實在難受。隨手指了一隻腳道:“這隻。”
文箐還沒侍候過酒鬼呢,對他呼出來的滿嘴酒氣實在反感。此人雖沒有大吵大鬧,可是有點無賴。明明給了椅子他扶,還非得讓自己去攙了才行。哪裡有這麼可惡的長輩?
不過一想眼前這人如今是自己得罪不起的,還要求他辦事。他在自己家裡摔倒,便是同自己無關,自己要是不管,一等他酒醒,還不知他如何訓自己同姨娘,連帶以後到了蘇州,只怕會在一衆族人面前給自己穿小鞋,講難聽話。
她生活得這二十多年,歷來順遂,何需得委屈求全,放下所有顏面去低聲下氣求人?如今爲了周家,也只好一咬牙,彎身道:“三伯,我扶你起來……”
周成抓了她的手,白天所見是光潔潤如絲,如今是摸在手心,只覺得真正是細嫩得很,人說柔弱無骨,其實還是小孩的手真正的軟乎。可惜自己手裡的那隻小手不如自己的意,愣是不聽話,使勁要抽了出去。一時也覺得好玩,要放不放,最後又怕她惱了,一時生氣離開自己也不好追,便也只得放了。慢吞吞作勢要起來,把一隻胳膊搭在文箐肩上,頭卻湊在她頭上,聞着女童的清香,全部體重便壓了過去。
文箐被壓着,都快趴到地上去了,幸虧撐在了旁邊椅子上,只覺得脖子上死沉,自己小身子快壓折了。一時也急了,嘴裡只好喊道:“三伯,你……扶住……椅子……我撐……不住……啊……”
可是周成卻突然瘋魔起來,見她掙扎着要逃出自己懷抱,更是不管不顧起來,一下子反而更加抱緊了她,嘴裡喃喃着:“真香啊怎的這般美得緊呢箐兒,我可是想死你了一見你,便是中了魔,睡也睡不好,也只在你這裡才吃得香。可憐我前幾日只能看着,也沒法讓咱伯侄倆有機會親近親近……真是想得不成了……”
文箐嚇傻了
這,這,這周成是個變態!他媽的是個戀童癖!
前傳133 殺了人
話說,文箐腦子都不帶轉了她真的被這個詞嚇呆了。
可是周成手卻一隻手環着她雙手束緊了,兩條腿亦夾住了她的一雙小腿,整個人蠶裹一般抱緊了她。鼻子死勁從頭上嗅到脖子衣領處,沉醉地道:“真是小美人好看得緊啦……”
此時,他另一隻空着的手亦開始伸進文箐衫子裡……
文箐毛骨悚然,叫道:“放開我”全身開始掙扎,可是她越動,越覺得背後那噁心物事頂着自己,而且自己越是動,對方越是興奮。甚至於對方嘴都印在自己脖子上,她噁心得要吐,急得不成。
想從言語上勸阻對方,可是對方根本不管不顧,兀自沉迷起來。周成抱得太緊了,力氣太大了,她死命也掙不開。眼見着衫子被他扯了,上面周成的頭亦壓了下來,她嚇得只好大叫:“姨娘姨娘”
周成是不是真醉不知道,反正這時也明白過來,有些緊張,便急着捂了她嘴,一邊抱緊她往牀邊走,一邊猙獰地道:“別怕,三伯會好好疼你……別叫了,叫了你姨娘過來,也幫不了你……”
看到文箐睜着的那雙黑眼睛裡,閃現着十足的恐懼,小臉因爲緊張而份外紅豔,一時便覺得格外興奮,這吸引力比他家裡的小丫環的柔順可要致命得多。
姨娘在那邊早就急不可耐了,女兒進去雖不長,可是沒個聲響,實是擔心得緊,早就悄悄移步往這邊廊下走了。現下一聽到女兒急聲叫喚,道是不好,別的也顧不了,急急邁着小腳,撲了進來。
等看清了裡面情形時,大驚可是直覺地,嘴裡叫着:“放開我女兒”同時,身子早就先於語言,往前一路小奔,衝了上來。
此時周成早把文箐按在牀上。姨娘便去拉扯,可是她那點兒力氣哪裡拉得動
周成反手一肘子,便把這個柔弱的女人推倒在地,連帶着碰倒了旁邊的椅子,硌在姨娘腰下。
文箐見得有一絲機會,雙腳動不得,一隻手卻掙了出來,朝周成臉上狠狠地一抓。
周成吃了痛,手下勁鬆了一下,罵道:“小婊子,野得很大爺我不好好教訓你不行”雙手就去抓文箐那被解開的褲腰帶。此時他心事沒得逞,還遭了反抗,一時更是情急,加上酒醉效果,哪裡還有理智?只急紅了眼,非得把事辦成不可。渾然忘了被推倒的姨娘。
文箐得了機會,提腳狠狠踹了過去,只是沒有出現預期的結果,因爲她裙子下的小褌一下子被周成拽到了膝蓋處,使得沒有再往前踢的可能。反而是周成得了便,差點兒讓她一脫到底。
文箐這時急傻了眼,側臉,看到牀上掉出來的匕首,一下子便拿了起來,拔了鞘,朝着周成撲過來的身子比劃,狠狠地道:“你不給我活的機會大不了大家都死”
周成反而大笑道:“你還真是周弘的女兒,這性子同他倒是像好啊,我看你殺不殺得死我”一邊說,一邊就過來奪匕首。
說實話,文箐雙手死死地握緊匕首,可是手還是抖個不停。不過是嚇唬他罷了。可是壞人不怕,怎麼辦?
周成把文箐的腿按住,使勁兒拖過去,一邊拖,一邊免不了在文箐細嫩的腿上摸上一把。文箐覺得骨頭都被他抓痛了,可是更覺得噁心,羞辱不堪。只是奈何自己力道實在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真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姨娘這時反而勇氣更盛,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從地上很快爬起來後,見到旁邊有個小杌子,二話不說,抱起來就往周成腰上砸去
這腰可是重要部位,受這一痛,然後是往前傾身。好死不死,便直接壓在了文箐身上。“啊……”
等文箐感到身上沉重,雙手被壓在下面根本抽不動時,也嚇傻了。可擡眼只看到周成皺了一下眉,叫了一聲痛,想來沒刺中要害。
姨娘卻死命地想來拖開周成,卻被周成一手狠狠地摔在牀沿上。然後他起身,一隻手按着被匕首劃破的腹部,看了一下傷。顯然是壓下來的時候,只壓到文箐手腕上,不是直接壓在匕首上,才只劃了一條口子而已,並不深。也許受了痛,他酒是醒過來了,此時有了意識,事敗。如何?
只是娘倆的堅決反抗,激怒了他。他此時一改平時長者慈祥,一臉兇惡狀,罵道:“果然是兇悍兩個婊子,敢傷爺!”
文箐趁這機會想下牀,可是姨娘跪趴在那裡,擋了路,只得退到牀頭把掉落在腳脖子上的褌子拉起來。她發現周成這時酒好似醒了,可是也格外猙獰起來,實實變得可怕起來。
姨娘一邊起身,一邊狠聲擡頭罵道:“周成,你是畜生她纔多大?還是你侄女,你也敢欺負你不是人畜生不如虧我還信你,我真是眼瞎了……”
周成鄙夷地道:“就是小,我才喜歡得緊你這礙事的婊子,爺對你不感興趣,你還來勁了?”扯了姨娘鬆落的頭髮,然後另一隻手提了姨娘的頭就往牀沿上磕
文箐急得便拿匕首狠狠地衝他刺過去,周成往旁邊一閃,文箐從牀上摔了下去,落在姨娘背上,然後再滾落到地,小臉擦在地面上,匕首亦甩落在一側。。
姨娘先是被周成的肘擊摔倒,後來又被按着頭磕,傷得不輕,再被文箐這一砸,也倒在地上,痛得不成,此時見女兒摔將下來,擔心得不得了,又見周成事敗,只怕不會放過自己。一時又害怕起來,便求饒:“三伯,你放過我們家箐兒,她還小,你是她族伯啊……只要你放過她,要甚麼都成!”
周成聽了反而樂了,一時威風起來,十分得意地道:“都成?哈哈,難不成你們娘倆都想上我牀?可是我看不中你,倒是箐兒美得緊……”
姨娘見他根本沒收斂,求情他卻不顧,反被他無恥下流的話刺激得面紅耳赤,也急得一梗脖子,便不停嘴地罵:“你這樣同個畜生何如?虧你還……”
文箐這時爬起來,便怒道:“周成你這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總有人會撕開你這嘴臉,讓世人來看看……你放了我們,要不然,今是這事,要傳到族裡……”
人有時大急大怒就是易衝動了,沒了理智,更沒有頭腦,口不擇言之當,說出去的話自以爲是有理有據,能讓壞人害怕。孰不知,有時一句話,等於火上澆油。
文箐這一句話,就是這樣。沒讓周成收斂,反而是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挑釁。酒醉時行事,只想今天定要成其美事,如今受了輕傷,娘倆又不是個輕易能讓自己得逞的。此時聞言,哪裡還有平時對文箐的親厚相,勃然大怒,道:“真是婊子養的你說將出去,看誰信?竟敢威脅起我來了你這是想死,不想活了!”
一邊說,一邊走向文箐。
文箐這時見他面露兇光,實在怕得很,不知他是不是真要自己死。奈何褲帶被周成解了在牀上,如今只有小褌子,鬆脫脫地,跑也跑不動,只能用手提了捲了點邊兒,往裡曳,以防掉在地上,看着周逼逼近腳不自覺地亦慢慢往旁邊退卻。
姨娘亦是嚇得不成,生怕周成獸性大發,在自己面前欺負了女兒去,便要去抱周成的腳。周成卻只是走向匕首,彎腰……
姨娘心裡急得不成,哪能讓這人拿了忙舍了他腿,以一個意想不到的速度便趕在他之前,抓到匕首,牢牢握在手裡。“三伯,求你,放了我們。我們不敢說出去的,你讓我們出去,我們忘了今晚的事,我,我求你……她是你侄女……”
周成嫌姨娘累贅,沒想到這女人居然手腳這般快,搶了自己要的物事,只覺得她格外的討嫌。再見她拿匕首面對自己,嘴裡雖是求饒,可是行動上更是威脅自己。再說女人說的話,怎麼能信?尤其是這個婊子,想來是花言巧語,要不然怎麼能讓周弘不顧名聲,不顧前途,也要娶到手?定是憑着姿色,鬼惑了男人可惜自己不是周弘,不會憐惜她這殘花敗柳。
他一臉猙獰,只是語氣不那麼兇悍,可是卻也不見得好,嘴裡道:“好啊……忘了的好啊。把匕首給我……”
文箐不曉得周成打算,可是她亦看出來周成此時無醉意了,眼睛半點兒酒意全無,雖然空氣中仍然是酒氣,可是此時更是籠罩着一股濃厚的兇戾之氣。心想給了他匕首,自己同姨娘打不過他,現在就是求他,只怕今晚能不能被放手,也是難……
姨娘哪裡肯給。周成見她不退讓,怒氣騰昇,擡腳就要踹過去,一邊叫罵:“叫你不給叫你不給”姨娘被踢了一腳,接着他第二腳就奔着姨娘的頭而去。
文箐那邊纔將鬆落的褌子綁了一下,起身一看,他要往死裡打姨娘,哪裡還管得上什麼以全身之力從他背側亦撲了上去。
周成立着的那一隻腳,本來進屋時被磕傷了,被這一撲,另一隻腳正擡空,自是站不穩,便朝徐姨娘方向倒了下去。
姨娘躺在地上,身上疼得厲害,可是手上卻緊緊握住不放鬆,匕首尖上帶着血,帶着寒芒與詭異的紅,在燈光格外刺眼。見周成再踹過來,她也不曉得躲,只是她眼睛一閉,只靜靜地等着那腳落下來,好象自己捱了打,女兒便能少受些罪。
這中間倒間是怎麼一回事,文箐在身側看不清楚,姨娘自己亦不曉得。
反正姨娘覺得身上突地一下子被重物沉沉一壓,都喘不過氣來,沉重,周成趴在自己身上,那雙兇眼猶自轉了兩轉,盯着自己。手上好象粘溼得很。
過得一會兒,文箐爬過去,想去掰了周成從姨娘身上下來,姨娘亦在下面用力推。周成嘴裡說什麼,二人皆不聞,只急着脫身。可是沒多久,周成頭垂了下去,沒了聲息。
然後,文箐看到姨娘從周成身下出來時,下身的素白裙子被染紅了,上身亦有血跡,同時她感到自己指尖亦溼溼的,如同自己當日在江陵賴二院子裡觸到翠娘身邊的地上的感覺一樣……
周成,好象,死了。
說說最近的電影。前些日子看《新少林寺》,三大明星,人都老了啊……不過故事實在太太太老套。兩個印象,首先是音樂不錯,第二就是成龍的港式河南話,搞樂。
前傳134 合謀-誰去補刀
有獎答題——文箐母女倆誰補刀?
文箐這時嚇得六神無主。一時恐懼,驚嚇,惶惶不安,總之所有的能讓害怕的詞兒全形容出來,也好象說不清她心底裡的感受之四五分……
以前設計讓賴二宋輥自相殘殺,可那畢竟不是親自動手去殺的,可眼下,周成,是自己同姨娘親手合力殺死的
雖然,誰也沒想要真殺人,不過是那匕首防身,嚇唬人罷了。誰曉得不是賊,而是周成變態相辱?再說,自己那一撞的目的,不是想殺人,只是急於救姨娘,擔心被他打死了……
她慢慢地扭頭,看向姨娘,她亦傻愣愣地。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道了句“死了?我明明只是……”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來了。她明明只是閉着眼等着周成打自己,讓女兒逃過一劫而已。怎的,怎的,死的那個,卻是周成?
文箐下意識地便道:“這下可怎麼辦?”只是她這話,問姨娘?姨娘更是害怕得緊,完全都傻掉了,似乎突然掉進了一個坑裡,卻沒有亮光一般。
文箐聽她嘴裡不停念道:“殺了人了……箐兒,我殺人了……”她想,姨娘不會是又瘋了吧?
文箐挪過去,抱緊了姨娘。然後二人也不知怎的,也許是開始緩過神來,有了意識人,曉得害怕了,突然都小聲哭了起來……哭聲中的無助,只怕連鬼聽了亦要落淚不已。
外面起風,吹動了院門,“嘎吱嘎吱”地,兩人都嚇得一哆嗦,更是驚懼起來。可是,哭也哭累了,坐在地上冰涼一片,沒有感覺,沒有頭緒,沒有想法,空茫茫一片。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門又響動了幾聲,二人才好象突然都意識到了屋裡有個死人。就是文箐是一個現代人穿越,這時亦十分害怕起鬼魂來,更何況姨娘?於是不約而同有一個動作,下意識地就是起身,踉蹌地離開這裡。
文箐這時也不敢往地上看,只是另一隻手隨意就提了桌上的氣死風燈。出了廂房門,看外面月光仍然慘淡悽清地照着這院裡,似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冷冰冰地注視人間一切。
四下靜悄悄的,也不知幾更了。遠處,鄰里相隔並不近,在廊下仍能見到那黑黢黢的牆影兒,周圍亦無燈火,更無聲響。周家的這番動靜,想來是院外再無人知曉了。
文箐無意識地便擡頭看了眼月亮,才發現月亮仍未至中天,顯然自己以爲在廂房裡呆的時光卻並不如想像中的久,也許不過是三刻,或者只兩刻。可就是這麼短短的一點時間,把所有的事情全搞壞了,什麼還鄉計劃全都沒了,讓她的路一下子看不到前進的方向了,好似到此爲止,前面已經懸崖,退路亦無。
夜風颳着,說不出來的寒意,經過某些逼仄的縫隙,便發出一些嗚咽聲,帶了幾分詭異,讓人聽了,不免更多添七八分的恐懼。
頭上是清淡月光,手上是半明半暗的燈光,將母女的影子映出幾個來,淡淡的,拖在地上,好似隨時可能被風吹散一般。母女二人歪歪倒倒的行路,這影子也越發顯得飄飄的,更是憑空添出了幾分恐怖。
文箐突然莫名其妙想起曾大嫂曾經說這是個“鬼屋”,一時之間,只覺得寒氣叢生,脖頸發涼,四肢更是發僵得緊,雙腿都好似凍傷一般,簡直是邁不動了。
這個院子,真似是墳塋一般恐怖起來。
“門?”姨娘哆嗦着道了一句,好象渾身打了一個擺子,這個字便象冷得無法忍受情況下“抖”出來的,還帶了顫音,拖得無比的長,更是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恐懼,不安。
文箐看看她,同自己一樣,渾身發冷。她亦看向外面,遠處是黑乎乎的,近處只有光光的地面,其他,什麼也沒有。見得姨娘這般柔弱樣子,想她剛纔那般捨命相救,文箐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勇氣,反而不那麼害怕了,道:“你在這裡等着,我去關了院門來。”
姨娘卻在她要離開之際,着急,用力一把抓住她,抖抖索索地道:“一起去”
文箐顧不得被她抓得發疼的手臂,只覺有這種疼痛,才曉得自己是活着的,不是在陰曹地府裡前進。
文箐在關門那一瞬間,仍眼睛直盯着門外,也不知是希望這時來個人,還是千萬不要來人。緊張地把門輕輕閉上,姨娘去拉門栓,抖得把手指頭都卡了一下,小聲“啊”了一下,又嚇得直捂嘴。
文箐不吭聲地把門栓拉好,在門上靠了一下,好象是這樣便能堵住外面可能來的危險。是什麼危險,她不曉得,只曉得關了門,永遠不要出去,便是能平安一般。
再次凝神,周圍真正是太靜了。連外面野狗 聲都無,就是家裡的貓也不知躥到哪裡去了,一切好象都變得不正常起來,所有的感官好似關閉起來一般,又好似全部打開,只等着接收外面的、裡面的一切可能的動靜。
恐懼,如熊熊烈火開始肆意蔓延,不停煎熬着可憐的娘倆……
她吞了一下口水,覺得嗓子幹得冒煙。二人把門一關好,再不敢多停留,只急急地象身後有鬼在追一般,一起攙扶着心驚肉跳地回自己的房。
裡間,文簡睡得正香,輕微的鼻息聲傳到外間來,二人聽得,聞如仙樂。
終於緩得神來,文箐感覺四腳暖和過來,不再那麼抖得厲害了。她拿起牀前小几上的杯盞,發現還有半杯冷水,便什麼也不顧了,直接就灌了下去,好象要把那顆跳出來的心灌到底一般。
轉頭,姨娘亦直呆呆地坐在牀邊,這會子不言不語,如一木偶一般,只是腿顫得厲害,顯示這人是緊張得不成了。
文箐也沒再多想,只是手哆嗦着提了茶壺,給姨娘再倒了一杯,杯盞磕磕碰碰的,手亦不時抖落出去。然後一下子便倒滿了,溢出來,她也顧不得,只顫歪歪遞了過去。
姨娘亦條件反射一般,雙手便抖索着捧了,一抖一抖地湊到嘴邊,同女兒差不多,仰脖就灌,甚至水從嘴角亦溢了出來,也不管不顧,直到嗆住:“咳咳……”杯裡水無,她仍是捧得緊緊的,文箐從她手裡算是“搶”了過去,放到几上。
喝過水後,好似便喝了鎮神安魂藥劑一般。二人靜坐了好久,相互偎依着,也不知誰從誰身上吸取溫暖,誰要給誰支撐。只知道,這樣靠一起,心便等同於貼到了一起,誰也不會倒下去……
文箐覺得手不那麼抖了的時候,姨娘她好似冷靜下來了,或者說理智開始迴歸了一些,人逐漸清醒過來,一把抓住她小手,道:“他死了?他死了……要是,他沒死,沒受傷,就好了……”
文箐也附合道:“他肯定死了,好象都不動了……”
如果周成沒死……沒死?沒死沒死的話,那,那……
文箐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要是沒死的話,那可不成萬萬不成
沒死,也定要死透了才成因爲,傷而不死的後果,只怕比死了更可嚴重
一想到這裡,她突然就覺得手腳好了,哆嗦的毛病沒了,完全不抖了,能活動自如了。想到周成若只是受了傷,而不是死的話,那後果……她們一家承受不起如今,他只有死的可能也必須是死的才行
她恨恨地道:“姨娘,我再去看一眼。這該死的,他必須得死了咱們,咱們才……”
姨娘聽女兒語氣有急又狠,先是不明白,後來卻是突然明白了。是啊,周成必須死不死的話,她們一家子只怕都沒活路了。文簡還小呢,是老爺的命根子。自己同文簡是主犯,可是誰知文簡日後還會有活咱沒有?不能,這可不能……
她很堅決地對文箐道:“我去你在這裡看着你弟……”
文箐卻拉住道:“不姨娘在這裡候着,我去我跑得快”
姨娘搖頭道:“本是我拿的匕首,我刺的他,我去”
文箐反對:“匕首是我拿去的。我衝他撲過去的,他才倒下的我去”
母女二人骨子裡都固執得很,誰也說服不了誰,互不退讓地爭執起來。完全忘記殺人是一件極可怕的事了,好似剛纔的恐懼根本沒發生過,此時都不想對方是那個再進去補刀的人,只希望這個罪孽由自己來承受。
姨娘認爲文箐是女兒,她還需得好好活着,不能把命搭了進去,也幹不得這件事。而文箐想着姨娘那般柔弱,又怎麼可能下得了狠心去殺人?適才碰到,只是無意罷了,現在可是有心謀害。
“你還小這事做不來,我去”
“不成你根本狠不下心,你腿抖得都走不動路你哪裡敢下手”
“有你同簡兒,我還有什麼不敢”
……
姨娘這話,鏗鏘而出。二人都不爭了,一時反而靜默。
最後文箐咬牙道:“那便一起去……”
姨娘提腳就往門外走,奈何女兒腳快,一出門之後,就馬上越過自己,她生怕女兒去下刀,只好緊提自己小腳,那邁步的速度象翻轉的水車葉一般快速,跌跌撞地跟在後頭。
其實,那個時候,文箐沒有注意到,以前“殺人”這字眼,會讓她不寒而慄,可在那晚,完全沒想到殺人是大事,只想到那人不死,自己一家都活不成,那人該死,也必死才行補刀
沒死,再補一刀兩刀幾刀……
人,被逼到某種積蓄,到了一個極限,便是幹出來的事,做的決定,連自己都匪夷所思
日後,文箐一度想到,要是當時沒刺中之前,周成收手了,是不是完全的另外的結果?他們能表面客氣地相處到蘇州嗎?周成落了把柄在她們娘倆手裡,想來也會日夜不安,更不會放任這二人存在,畢竟這把柄便好似天天掉了一根繩子懸自己脖勁上……
只是,事情發生了,便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前傳135 合謀
二人都急急地踏進廂房。
見到周成側趴在地上,血水流溼了他衫子,白色裡衣顯得格外刺目。帶血的匕首也不知是當初被刺中後,是周成自己拔的,還是姨娘拔的,反正那個時候具體的情景,文箐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文箐還是心裡一哆嗦,想去撿匕首,結果姨娘反而先她一步,彎腰而下,長手一伸,已抖索地抓在手上。
文箐鬥起膽子,踹了周成一腳,沒動靜,亦沒有聽到他有聲息。不知是失血過多昏迷還是真死了。從一側也看不得分明,只得探身用手去碰。結果這一蹲身,還是不可避免就掃到了周成的眼睛,平時不怎麼突現的小眼此刻圓溜溜的,事前目帶凶光,如今也只死白死白的。不敢再看,只匆匆探了一側頸脈,感覺沒有跳動之感。
這人,是真死了……
文箐鬆口氣,看向姨娘。姨娘亦長出一口氣,匕首就掉在地上。
娘倆,誰也不用再去補一刀了……
只是等慌張地又回到房裡後,姨娘便不停地說話。也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女兒:“接下來,怎麼辦?這如何是好?我如今想不分明,腦子裡亂得很,箐兒……陳管事不在家……陳嫂亦不在家……你和我……咱倆……”
在十分緊張的情況下,人的思維方式很怪異,好似有條理,可是好多時候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比如眼前的母女二人。殺人之前被欺辱,只想過是家醜,不能說將出去,只好自己出頭威脅一個侵犯性十足的男人。可阻止失敗後,卻一不小心殺了人,又嚇得不知所措,甚至都完全傻掉。等有了神智,就是逃離現場,人到底死沒死,都不敢去碰。在院子裡,更是“聞風喪膽”。到了後面又瘋狂搶着去當殺人犯,只爲了保全文簡的性命。
此時,纔想找個可依靠的人,一個值得一家信賴託付的人,尋求如何善後。
文箐頭腦仍然空白一片,說真的,今晚的事,她自己明明親歷,卻好象連貫不起來,不知哪條線搭錯了,總覺得不可能出這種事,卻發生了……到現在爲止,說這是個夢,都是奇怪荒誕不已的,怎麼可能就發生了?
好久以後,姨娘突然叫了一聲“啊”
文箐嚇一跳,以爲她發瘋,忙擡頭看她,只見她眼睛眨了兩下,握了女兒的手,嘴裡不停地念道:“這下完了,他死了,老爺和夫人這下子也回不去蘇州了只怕咱們……不行得想個法子還有,你萬萬不能牽連進來……”
文箐聽着她的話,顯然不是瘋言瘋語,而是有邏輯的。她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想法太多,有時怨天尤人,有時不敢相信事實一再辯解自己無意殺人,一時又想起自己要去補一刀其實自己本心黑暗。適才還暗喜周成死了,自己不用再行一次“謀殺”了。只是卻想不起該幹甚麼。等想了一下,又不知以後如何是好?還有沒有日後了?
此時,姨娘卻已經開始從事發的恐懼中慢慢抽離,想到了周成死了之後,自己要如何善後的事了。
其實,那是人在發生危險之際的一種自救的本能。後來,文箐才明白這個道理。而這種內在強大的潛能,支撐她的這股力量,名喚“愛”……也許,姨娘在到周家前遇到過許多考驗,她習慣在平安時逃避隱藏自己的能力,而在災難時卻會突然爆發
姨娘腦子在不停思考,手也不停地撫着女兒的手。讓文箐感覺到她那瘦削的雙手冰涼,根根骨節分明,手背上青筋突起。就是這雙手,救了自己
文箐憶起周成的醜惡嘴臉,那噁心的變態行徑,恨從心頭起,把害怕恐懼都壓了下去,語句也連貫起來了,狠狠地道:“就他個變態,根本不是人,活該本來就該死便是官府來了,咱們也是正當防衛咱們就說他是對我……”
姨娘聽得女兒要把事實公佈出去,想到後果,一時急得便捂了文箐的嘴,不讓她說下面那些難堪的話,道:“那些事,說出來沒人信。再說,他還沒成,可咱們卻把他殺死了說不得,說不得便是有人信,也說不得你小小年紀,再真傳出這等事出去,以後你還如何做人啊?你還要嫁人呢……你……不成的,不能說出這件事來……”
然後她起身,在屋子裡轉了幾下,過了會兒問道:“你適才說什麼來着?正當防衛?正當防衛……哦,我有法子了。你說得對,咱們是正當防衛,咱們是抓賊,這夜半不得許可,便闖進來了,是賊。咱們防衛,殺死了他自是無事”過後,反覆念得幾遍,又搖搖頭,苦惱地道,“不對,不對他進的是客房,不是咱們這邊房間其他人都曉得他住在那裡……”
一個人有多大的勇氣,多深的智謀,也只有在最要緊的時候真實體現出來文箐那個時候卻是感覺到母愛的同時,亦是深切地感受到姨娘的剛烈,智謀。也許,當年她能逃出火坑,不一定完全是周夫人他們的全部功勞,首先還是得多虧她自己有勇有謀。而這樣的一個女子,卻因爲種種前嫌,如明珠蒙塵,盡掩光芒,給衆人展現的就是一個柔弱嬌美的姨娘。
二人眼也不敢合,一直等到了快天明。
期間想了好多法子,又相互推倒。兩個可憐的“殺人犯”不停論證,不停“合謀”,希圖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嘴裡腦裡皆忙得不可開交。
文箐不懂刑法,只能提出一個自認爲的解決方式,問姨娘:是否可行?姨娘也只曉得一般的,哪裡會清楚那麼多?似乎所有的免責的路都堵住了。甚至毀屍滅跡的事,兩人都說得一二也無結果。
總之,到了後來,已經徹底暈頭暈腦的文箐沒了精神,道:“姨娘,你聽我說:周成是我殺的你記得,是我殺的這事同你無關,今晚你身體不適,早早帶了文簡睡熟了。反正我年幼,就是判罪,亦輕。你帶了文簡,家裡錢財雖不多了,可是有陳管事與陳媽幫着料理,家裡現下也有房有地,自是無需擔心日後家用。你帶了文簡,以後便定居在常德,那兒亦有阿素姐,還能幫着你一起,好好養大弟弟。蘇州就不用回去了”
姨娘聽了,曉得這是女兒想要去頂罪,來保護自己。哪裡又肯同意?直搖頭堅決否定道:“不成這個法子太不妥”
文箐道那是唯一的辦法,可姨娘卻說出反對理由:“且待我細說與你聽。殺人重罪,更何況殺的是族伯?那是大逆。可不是一般的殺人,還不曉得衙門如何判。這要在蘇州,他們家鬧開來,怕是無法免責。雖不得十歲,按律不能治個全罪,可滿過七歲後,也是要治罪的,便是輕些,也是要受罰的。只說挨幾板子,你又哪裡受得了?再有,那牢裡,陰森森的,關得幾年,你如何受得了?管家、經營,這些你比我會操持,我都不曉得如何料理。便是教你弟弟,你也教得比我好。要去認罪,也是我去你……”
說着說着,看到女兒又在流淚,不免傷心事一齊勾出,哭道:“我還記得,你出生那年,不知老爺有多歡喜,後來對你,都一直好過簡兒……你和簡兒,哪一個都不能出事你要出事了,我如何對得起老爺?日後我如何去向他交待?又如何對得起夫人臨終託付?你和文簡哪一個都不能出否,否則我還有何面目存世?人是我殺的,我怎能讓女兒去頂這個罪?你要是去替我受罰,叫我於心何安?你……”說到後來,便越發止不住哭將起來。
文箐聽得她的話,亦哭得氣喘不上來了,斷斷續續道:“那你叫咱們怎麼辦?這個不成,那個不行,難不成咱們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嗎?本來他做的那事,就是死個千八遍的都消不得我心頭恨意咱們要不殺了他,還不知他害了多少人家去怎的咱們就不能說出來了?爲何會無人信咱們的?只要有人信,讓他臭了名聲,我們殺他,那是他罪有應得,判不得我們罪,我便是壞了名聲又如何?至少不會是死,能救得大家的命便好。壞了名聲,沒人娶,我不嫁就是了。我就不信了……”
姨娘自是反對,斥道:“你讓他臭了名聲,他本是死了,又能如何?便是咱們不受罪,你的名聲毀了,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啊,還有你弟將來又如何……不說這個,便是你去,我自是死也不同意的……你不要逼姨娘……”
到後來,二人又爭着該自己去認罪,希望另一個留下來照顧文簡。可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不免相互之間,聲音也略大了起來,再加上哭聲,便吵醒了裡間作夢的文簡。
文簡迷迷糊糊爬起來,不見姨娘,只就着牀前一盞小燈,摸索着下了牀,一邊走向外間,一邊將夢裡的疑問喊將出來,道:“姨娘,姐,你們在說甚麼?是回蘇州嗎?這裡不讓住了?那咱們去別的地方吧。我不想回蘇州……”
姨娘同文箐聽到裡間的動靜,以爲他在後面聽得了自己的對話,都嚇了一跳,忙抹乾淨眼淚。文箐起身的時候,這纔想起姨娘衫子上還是血呢。趁文簡還沒看到,忙扯了牀上被子蓋在姨娘腿上。
文簡揉着惺鬆的眼,趿拉着單鞋,一搖三晃地走過來。
文箐低頭看自己身上,好在沒有明顯的大血塊,不會嚇着弟弟,又衝姨娘往牀上一呶嘴。
姨娘把被子亦蓋了所有的血跡,看着小小個兒的兒子,想想他也才五歲,要是沒了自己或者文箐,以後他該如何是好啊?一時嗓子堵得說不出話來,心裡直想哭,卻又哭不得,只啞了嗓子,咳了兩聲,感覺能說得出話來,方道:“簡兒,姨娘正同你姐說事,你且去好好睡一覺。聽話……”
文簡打着哈欠,摸摸自己的臉,象要揉清醒一些,只是仍暈暈乎乎地問道:“那你怎的在姐姐牀上躺下來了?我也要睡這兒。”說着,就要掀被子上牀。
文箐嚇得忙一把拖住他道:“你且聽話。姨娘正傷心呢,身子不好得很,姐姐且陪着她呢。你如今要是來這兒睡了,我便躺不下了,誰來照顧姨娘?你且好好進去睡覺,到得早上,姨娘便好了,再陪你說話。姐姐這便揹你進去。如何?”
伏下身子,不管文簡樂意不樂意,趁他頭腦迷糊,強行挾了文簡於背上去,放倒在裡間的牀上,把鞋拽掉,拿了被子就蓋住他還要掙扎的小身子,又同他說得幾句,許了些別的話,勉強哄着他睡下。且等他真睡着了,方纔躡手躡腳走出來。
前傳136 萬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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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姨娘卻不知剛纔哪根神經被碰觸到了,對走出來的文箐招手道:“箐兒,你過來,我想到法子了。今日本來是要去常德的,屆時雞一打鳴,吳七定也會來門來接咱們。只是你們不去常德了,讓他接了你同文簡到碼頭,你帶了文簡逃”
文箐聽到這句話,呆了,覺得腦子還留在哄文簡上牀的光景中,一時沒帶過來。眨了眨了眼,好象沒聽明白姨娘接下來的話:“思來想去,如今歸州去不得,常德更是太近,去不得蘇州我也不曉得你三伯家……不是,周家到底如何。北京,倒是有房子,只是也不知你三叔倒底有沒有處置掉。太遠了,實是不放心得緊。想來,唯有一個地方,你三舅母那裡你們去杭州,誰也想不到那兒。這裡我來辦,我有法子了……”
文箐見她慢慢地說來,這會兒是明白了。顯然姨娘是把之前自己同她說過的有哪些可去之處再琢磨了一次,終於想到了杭州這個地方了。那是周夫人用私房錢購得的鋪子,蘇州周家誰也不曉得,後來讓舉債的三舅母一家在那裡躲避債主、經營謀生。倒還真是個既能探得蘇州事宜的地方,同時離嶽州亦遠。
只是,再問她是甚麼法子?姨娘卻象是在一片淒冷的雲彩中騰出了朝陽一般,露地一個文箐後來記一輩子的笑,慘淡中帶了無數的期望,甚至有些興奮地道:“你聽姨娘的。姨娘的法子便是:我要告官因周成,他把你同文簡賣了出去,一時高興,便喝醉了,失了德,回來便欺負我。我記得律法有一條:姦淫同族妻室者,被殺,殺人者無罪。”
文箐懷疑這一條,不過從道理上來講,可能還真是有。姨娘道:“我從未騙你過,這輩子更不想騙兒騙女。你信我,真是有這一條,還是適才文簡讓我想起來一件以前的事,我才記得當年老爺判了個案子,就是依據這條。”
文箐見她說得言之鑿鑿,想來真有其事。“可是,無罪的話,那我同文簡更是不用再逃了啊?”
姨娘疲憊地坐下來道:“箐兒,我這般說,自有理由。你適才不是說,中午周成還在鄧嫂面前,執意讓你同文簡上街?他今日一天也未曾有下人跟着。咱們下午亦未在院裡露面,旁邊鄰里亦不曉得你們下午在家。便是官差來查探,我盡推諉到周成身上便是。”
文箐想到這樣,他們這一走,倒是能讓這理由完全站得住腳了。
正思量着有否破綻,便聽姨娘在那兒慢慢說道:“日後你們回了蘇州,族裡自會同情你兩姐弟,有事也會幫你一把。再說,兩次三番能從人販子手裡逃脫,誰還敢欺負你們?如此,周成便是死了,那也是死有餘辜,老爺與夫人也能回蘇州祖墳。若只是單單欺負我一人,反正我在族裡也不算周家人了,到時難免周成家的人不把這帳算計到你與箐兒頭上。唯有此法子,方能避了所有的事……”
姨娘越說,越感覺條理清晰,似是一條大道便擺在眼前,而且異常通暢,真正是萬全之策。
“你且讓我再想想:這個法子可有疑點?要是有說不過去的,豈不是一下子便讓人想到我們姐弟爲何好好家裡不呆,反而逃了?有漏洞的話,只怕人家更疑有他,到時反而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糊里糊塗便都受了刑……”文箐反覆考慮這事成與不成。姨娘的法子太大膽了,可是聽起來,卻也沒有明顯的漏洞,而且打同情牌來說,在族人面前也說得過去。周成既然販賣 了自己,自己便是受害者,周成就是死了,日後他們家人亦不好在族裡針對着自己姐弟鬧開來。姨娘卻肯定地道:“你信我這法子剛從我腦子裡跳出來時,我便想到了這是老爺同夫人在幫我,要不然我哪裡會想到定是無礙,半點破綻也無。你且放心就是了。”
說實在話,文箐此時真的是一腦子漿糊,昨晚先是受驚,受辱,後來是殺人,恐懼過後,就是不眠不休,二人開始“合謀”,如今的神經就好象繃到了極限。剛纔還被文簡嚇了一跳。什麼條理,冷靜,理智,那早就無影了。就是把一個男人放在這個事件裡,只怕也是半瘋狂不成。
最後,她不得不佩服姨娘說得是對的。不過,族裡就算不追究他們姐弟,可是姨娘無論如何,卻是殺人兇手,姨娘將來可如何辦?就算公堂上判她無罪,可是家廟,她是也回不去了。
文箐道:“那家廟呢?你不去了?”
姨娘曉得女兒肯定思量過了,自己這法子行得通,這時反而帶點成功的竊喜,沒有了以前聽周成說家廟時的熱情了,道:“不去大不了我到了杭州或蘇州,隨便找個庵堂,削髮出家便是了。還不用看族裡臉色了。你也別太憂心了,如今這也算是周全了……”
文箐見她完全撒開來考慮,顯然是半點兒不受約束了,只是就算能得到這樣好的一個周全之策,仍然不無擔心地道:“那樣的話,你真的不會被判罪?你一定要好好的,要不你讓我同弟弟如何能活得安心?”說到後面,聲音越發地哽咽,泣不成聲。
姨娘沒摸着帕子,只好光拿手去替她拭了淚,可是一抽手,才發現手上有些血跡,反而污了女兒臉。此時在燈光下,將那張淚水斑駁的小臉帶了些傷痕,顯得更加悽惶與悲傷,還有兩絲血痕襯得她如此無助。只覺得心裡痛得難受,也忍不住淚水從紅腫的眼裡迸裂而出。
過得會兒,娘倆哭聲又止,姨娘扶了女兒起身,在哭溼的被子上,蹭乾淨了手,然後發誓道:“箐兒,姨娘發誓,姨娘絕不會因引受刑罰更不進牢獄……那條律法千真萬確”
文箐聽到此處,又忍不住哭道:“不行,你要以我和弟弟……的性命發誓,你不會受罪,就是上了公堂去問訊,亦會好好的”
姨娘這時亦聽明白女兒是萬分關切自己,聽得要以兒女的性命發誓,先是一遲疑,敵不過文箐盯過來的眼,怕她因自己在此,便堅決不肯離開,那豈不是也要跟着自己受罪?只得以此發了誓。
文箐想着姨娘從來最在乎文簡的性命,聽着她用蘇州話長長的唸了好久一段,只記得內中有詞爲:“菩薩在上若我此次無罪……我願常佛前供奉……永不反悔。若不然,讓我再不見一雙兒女……”
姨娘說得極快,好多字眼文箐聽得似熟悉,只是等想清前一句,後幾句早過去了。雖沒聽全,不過她信了“那我聽你的。我定能好好地將弟弟帶到舅母那兒,好好地……家裡的錢,還餘得二千貫鈔,另有十來兩銀子,都在你房裡的那個箱子裡……你到時讓陳嫂來籌劃那些便是……姨娘……”
姨娘見她這般交待來交待過去,好似自己是小孩,反而她是大人要離家需得一再交待吃食不可,不覺更是難捨難離起來。想來想去,兩個孩子沒人陪着一起上路,更是要多些銀錢伴身才是,便道:“你且自去取了,全都帶上一起上路。窮家富路。這一路只能由你照顧你弟弟,再無人能幫得了你,姨娘……”
文箐看着窗紙外面的黑暗慢慢變淡,想着天明在即,分別更是馬上就來臨。哪裡還有心想這個隨身的錢財。
姨娘見她不動,只得進屋去取了,抱出來,放在她牀上,慢慢開始給她收拾,取得她姐弟幾件衣物,又各放進一雙鞋,想把一切都打點進去,結果折騰很久,亦沒整出個結果來。
文箐看着她忙碌的樣子,便從背後摸着她的腰,道:“姨娘,別忙了。我只帶一兩件衫子換洗便成了。你身上還有傷呢,是此處嗎?”
姨娘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裡一個大洞在不斷擴大,心裡說是空,可是嗓子卻是堵得發不出聲來。只轉身摟了她在懷裡,過得一會兒,方纔放開,道:“來,姨娘給你梳個頭。”
文箐乖巧地坐下來,只垂了頭下去。
姨娘見她面上有擦傷,細白的皮膚上滲出了些小血點,心裡便抽痛,手越發的輕柔起來。如今還能給她梳個頭,以後呢?誰來給自己女兒梳頭?一邊想,一邊淚水往下掉。
文箐覺到後面有異樣,也不知如何安慰,銅鏡本來不如玻璃境面,如今一切更是越發的看不清楚,都依稀模糊得很。心裡堵得難受至極,卻是哭不得。
由着姨娘給自己打開發髹。過得一會兒,文箐道:“娘,給我梳個男童的樣式吧。我去陳媽房裡,找栓子哥兩件去年的衫子來套上便是了……這樣外人也不曉得我是我了……”
姨娘聽得她那聲“娘”,手哆嗦得不成,不知那個“姨”字是掉在她嗓子裡,還是她特意如此。
文箐等她梳好,費力地啞着嗓子道:“我去找栓子哥的衫子,你也去換一下裙子。弟弟快醒來了,總不能讓他看到……”擡頭見她額上青紫一片,有兩處皮蹭破了,露出血點,十分可怖。這許久,自己心中有事,意多灰都忘了她受了多少打,身上的傷還不如如何,更不曉得她會多疼。不忍,好容易才說出話來,“您頭上的傷,我來綁姨娘綁好吧。”
不等姨娘推卻,從牀頭箱籠裡,翻找出上次學裁衣時那半匹名貴的綿緞來,想也不想,便拿剪刀扯了一段,又在外頭裹了層白布,摺好。
姨娘先時還想說不要緊,可是卻張嘴說不出來,她是越發的珍惜與女兒在一起的每一句話,每一丁點時間。也許,到得天明,便再也見不到了。於是,只靜靜地在剛纔女兒坐過的杌子上坐下來,似乎那上面還有女兒的餘溫,十分地暖和。
文箐找出來藥油,也不敢在她頭上按揉,好象一按,她受的苦楚便會再重上幾分。小手將藥油輕輕塗抹好,十分認真地看着頭上的瘀傷,生怕漏了哪處,然後用布在頭上纏好。定定地看着,總覺得那裡便是裹了自己與姨娘一輩子的秘密,娘倆所有的感情……
姨娘說不出女兒那小手到底是十分火燙,還是十分冰涼,反正不敢哪樣,她覺得自己的額頭被熨得舒服了,冰得舒服了,綁好的傷口從來就沒覺得疼過,如今只有女兒的體貼與關心,以前在歸州,在成都府時,自己從未想過會有這樣與女兒貼近的一天,如今所有的都感受到了。她,不枉此生有此兒女……是的,一生無憾。
文箐又問姨娘身上可有哪處痛得緊,一起抹了。姨娘卻擺了擺手,這些讓她見到了,只會更讓女兒難過。痛處不要緊,女兒的關心就是世上的靈丹妙藥,再重的傷,都醫得。“不疼。時間不多,你且速速去換了衣來。”
文箐穿了栓子的半新不舊的衫子出來時,姨娘已換得一件,看着女兒,故作輕鬆道:“如此,倒也好。只是衫子稍大了些。天氣漸冷,你再着一個把夾衫……”
文箐勉強擠出點笑,只是比哭還讓人難受,道:“可能到了杭州,正好我長胖了些,剛好……”
見外面月亮都下去了,想想白天即將來臨,油燈的燈油也快耗盡了,文箐不得不收拾行禮。把牀上散落的物事收揀了一下,只拿得幾樣,放進以前自己做的布揹包裡。
姨娘卻還是拎出一個包袱來,道:“如今馬上就要到了冬天了,這一路程,少說也近一個月,天只怕也冷起來了。裡面有毛靴子,還有你與弟弟的棉服,到時記得換上……今日天也冷了,便不要穿單鞋了,直接將你另一雙靴子穿上吧。”
文箐放了手中的揹包,抱了姨娘的大包袱,沉沉的……那份沉重無法計量……
文箐放下包來,抱着她道:“姨娘,我捨不得你啊……”
姨娘半晌無聲,最好憋出來一句亦是:“我亦捨不得你同文簡……”
二人說得此話,均覺極不吉利。姨娘怕她此時又反悔,不走了。只得安慰道:“此時捨不得亦要捨得纔是。有舍纔有得。你且帶了弟弟,日後咱們……”
日後,我們一家團聚,於蘇州,於北京,於哪裡都好。
文箐懂得她的意思,央求道:“姨娘,你答應得我,定要好好的。我,也一定好好的,也把弟弟照顧得好好地,平平安安到杭州,等你們……”
姨娘一邊聽,一邊捂着自己的嘴,使勁控制自己別哭出聲來,終於還是沒忍了,哭道:“我曉得,我曉得……你能從荊州人販子那裡逃出來,一文錢也沒有,還能順利返家。我曉得,你定能把弟弟帶到杭州。這一路便是長江坐船,我讓吳七送到你船上,找個相熟的船家便是了。箐兒,好好的照顧自己同弟弟,這一路水程,不要惹事,不要管閒事,好好地……”
文箐點點頭。後來她想,那時如果她能找回理智,再想想有何萬全之策,可能事情會不一樣。至少,當時如果她有好好地叫她一聲“姆媽”,是不是就算是少些遺憾?
窗外發白。室內昏黃的燈光也慢慢映不出母女倆相擁的身影來,只是偶爾的幾句低語,凝重,悲傷無限……
生離,本來在周成來嶽州時就帶來了這個結果,不過那種生離,同如今急急而來的,又有所不同。不同在哪?文箐想:至少不會象現在這般倉猝,如今自己是逃,是“殺人犯”,這個烙印不管樂意不樂意,都將刻下來。
聽着外面雞叫聲,雖不清晰,可是天,似乎亮了,沒有陽光的早晨,冷得緊。
隨着院門開啓,吳七的車駕即將來到,生離,也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