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八年九月,是金秋之末,天高氣爽不再,涼意漸升。
云溪碼頭,車伕吳七帶着一頭的傷跳下車轅來,掀起車簾,低聲道:“周小姐,碼頭到了。”
頭上作男童打扮的文箐探出半個身子,提醒道:“吳七叔,這裡人來人往,可別再叫我小姐了……”腿仍然有點發軟,再加上這一路顛簸,一時便使不得勁兒,在吳七的攙扶下,方纔下得車來。
小弟文簡一路緊緊地拽着她後衣襟,身子隨她動作便往前傾,差點兒也被她帶下車來。吳七見狀,忙抱了他下來。文簡經過一路的顛簸,很是不舒服,蔫蔫的,完全沒了精神頭。
“是!小姐,哦,是小郎,在這等着,我且把騾車寄放了,這便送你們上船。”吳七見兩人仍然心驚不已,其實他也是強作鎮定。想着周小姐爲了避人耳目,才作這裝扮,自己說話老是大意,千萬別因爲自己而引起懷疑。
“吳七叔,找個醫生把傷瞧瞧吧。其他的再說。”文箐甩了甩腿,活動了幾下胳膊後,見他額上的兩層粗布似乎都快溼透了,顯然血還沒止住,再一次勸他去找醫生看看身上的傷情。
“無妨,且先送你們上船去,這點小傷不礙事。就咱這混街頭行生的,哪裡有不受傷的。只是那張三實實可恨,只怕又讓他逃脫了。”吳七背過身子碰了下額頭,痛得呲了下牙,卻轉臉過來故作輕鬆道。
“你不會是沒錢吧?那我同你一道去找大夫。”文箐堅持,牽起了弟弟的手,兩眼只盯緊了他。
吳七苦笑一下,想想周家大小姐總能讓人感動,而且也真是有膽,不僅沒嚇壞,還能上前幫着打。要是自己這般年紀,遇到這些事,只怕早就嚇得尿褲子了。
此事發生在一個多時辰前。
當時吳七正大力揮着鞭子,使勁兒呦喝着騾子,恨不得把它當成千里馬來趕,好儘快送了文箐姐弟倆到碼頭去。
在路過云溪湖畔時,車軲轆陷進了農人因引水灌溉而挖的一個小坑道里,便停了下來。文箐已經由原來的六神無主,慢慢恢得了一些理智,正掀起旁邊簾子往外看。
對面走來一三十多歲的漢子,臉上有塊胎記,很是嚇人。
那人與騾車錯身而過之際,文箐卻一眼便瞅到:這不正是徐姨娘說的那個張三嘛!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功夫”!忙叫着吳七先別管車了。
吳七在前頭一頭霧水地問道:“小姐,可有哪裡不適?”
文箐鑽出車廂,緊張地指着剛過去的那個背影道:“還記得我姨娘說的那個張三嗎?便是他!我剛纔有仔細看過,定是他!那臉上的胎記錯不了。你且吼他一聲,看他是不是有反應便知。”
吳七當然不記得姨娘何時說過什麼張三李四的,只是知道這周家小姐是個有主意的人,別看年紀小,卻是連姨娘都對她言聽計從的。當下也不懷疑,扯開了嗓子衝着那人影就叫吼了一聲:“張三!且站住!”
這一嗓子,果然大!
那人走得才一丈遠,聽得喊聲,且似是言語不太友善,當下腳下一窒,雖有猶豫,但仍然略轉過身打量來人,一看:不太認識。便也停住了腳步,拱手回道:“兄臺哪位?是叫我嗎?可我卻不是張三。想來兄臺認錯人了。”
吳七聽得他這番話,似乎不是張三,可是自己這一喊,爲何是他停住了?顯然有鬼。如若小姐沒看錯,自己要是沒抓緊,只是怕逮不住他,便三步並作二步,大聲道:“你自是不識得我,我就是看你象張三,你且轉過那邊臉來,便知我是哪個了。”
文箐在車上聽得吳七這番對話,心裡惱他不懂得迂迴,這般大大咧咧地,自然會讓人給嚇跑了,豈不又是要錯過了。
果然,那人一聽,不是個善茬,便有些緊張,道:“兄臺,我確不識得你,也不識得那張……”
他話還沒說了,吳七早就拉住他,看到了另半邊臉上的胎記,揮過拳頭就砸去。“你還說不是!這孃胎裡的印記可是刻在你臉上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想耍我!”
他這一動,那邊張三也是一把好力氣,便掙扎着,側頭躲過去,腳下就踢了出來!“休得胡來!我不是張三,便不能是李四?”
“莫非你現在改名換姓了?川幫船上的那個張三難不成被人剝皮套你臉上了不成?!居然還裝死,想瞞天過海!!”文箐邊走過來,邊怒喊。
“呵呵,我家小姐說了,你家有張三,也有張四,就是沒李四!好你個騙子,居然想矇混過去!”
吳七這性子粗,可是也知這時不能鬆手放了他走,否則自己對不起小姐了。挪了一下腿,卻也沒完全避過去,硬是捱了半隻腳,手上卻也不含糊,一拳又揍了過去。
張三這次沒躲過,狠狠地擊在了肩上,便往後倒去。“你這漢子好不講道理,我哪裡曉得什麼張三李四……”
吳七手便只有撕下來的一截衣襟,急得忙撲過去,兩人倒在地上扭作一團。“那你且說你又叫什麼賤 名?!”說與爺爺聽聽!”
文簡一看人又打架,想起了從前,便緊張得不行,緊緊縮在文箐懷裡,過一會兒又偷偷地看一眼,然後又膽怯地扭過頭去。文箐只是安慰道:“別怕,有吳七叔幫忙,他只會怕,不敢打上來的。”
文簡得了安慰,稍微緩了點神。“可是又要殺人嗎?”
“不會!我們將他送官去,有了證詞,姨娘便好了!”文箐一臉疼惜地摸着他的頭道。
“好!便送他去官!姐姐又要上公堂麼?”文簡一下子便有了勇氣。
“你也想與我一同去嗎?”文箐柔聲道,對於這個弟弟的膽量,她只能一點一點地給他培養,現在總算比以前好些了。
文簡認真地點點頭,擡起那雙黑溜溜地眼睛來,倒有幾分堅定。
文箐對他笑笑,道:“那你在車上,姐姐幫吳七叔去捉了那惡人,可好?”
見文簡點了頭,她站在車轅上,想往下跳,又怕萬一扭了腳,誤了事,只得趴在車轅上,屁股朝後,雙腳下探,方纔跳至地上。
卻說那邊吳七與張三扭作一團,二人皆有一把力氣,你來我往,分不清輸贏。只是吳七此前受過傷,只怕時間長了,反而會受制於張三。
文箐擡眼四處,見得遠方似有人,便大聲喊起來:“來人啊!有強人!來人啊,抓強人啊!”文簡聽到了姐姐這般喊,也急得哭着喊道:“抓壞人了!有強人啊!”
兩人都是沒有章法的一陣亂打。開始時,吳七是勝在有先手,所以尚能佔上風,在上方壓着張三。
此時張三聽得文箐姐弟的喊聲,也情知不妙,急於脫身,他本是船上撐杆的,腿上有力,使足了勁兒一蹬,便把吳七壓到了下方,一拳打將下去。
吳七見得,只能強扭着身子,側首一躲,卻也被擊到了左肩上,正是以前的舊傷地方。吳七胳膊一下子便受不了,鬆了手,另一隻手馬上使勁兒便拽了張三要爬起來的腿。
遠處開始有人聽到喊聲,開始往這邊跑過來。
張三眼偷眼見得,想着吳七可是“人多勢衆”,急了,使勁兒用腳踹吳七。
可吳七卻似螞蝗一般,硬是不鬆手。
張三拼命地往旁邊爬,摸得有個石頭,心下大喜,拿起來便往吳七頭上砸去,吳七吃痛,手便鬆了。那張三便也爬起來,欲跑。
文箐此時跑過來,趁他不注意,背過身子的檔兒,擡起穿了靴子的腳,往他膝窩上就是一蹬。
張三往前踉蹌幾步,沒站穩,一下子便跌進水裡了。這下他反而不急了,朝岸上看了看,只見一個小童正帶着仇恨地眼光盯着自己,可不是正那個漂亮女人周家徐姨娘的女兒!心裡嚇得一哆嗦,也不管來人有幾個了,心裡想着逃命要緊。
等到吳七從地上費力爬起來,趕到水邊時,卻是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