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灰色影子疾衝到李思淺牢門口,沒等站穩,斜刺裡一柄微微泛着藍光的薄薄長刀悄無聲息的刺向灰影后背,灰影彷彿後面長了眼,扭腰避過,舉刀劈向悄悄出手的刀客,兩人都快如鬼魅,在狹小的牢房門口打成一團。
李思明窩在老沈身後,一眼不眨的看着纏鬥在一起的兩人,兩個人動作太快,誰是誰他根本分不出來了,怪不得張勝總說他的功夫算三腳貓,至於自己,連三腳貓也算不上,這兩個都是高手,果然,自己確實連三腳貓也算不上。
牢房臺階上,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刀劍撞擊聲,這一聲直直刺進李思明心裡,還有人?還有誰?怎麼打起來了?刺客和刺客打起來了?李思明心裡泛起股滑稽的感覺。
臺階上兩個人都是一身黑衣、緊裹着頭臉,你擊我刺,動作快的讓人目不瑕接,兩人身後,突然又竄出一個同時打扮的黑衣人,沒等李思明看清楚,第四個黑衣人又出現在臺階盡頭。
這牢裡,刺客開大會了!
南城外那片拾荒場,李思淺從一堆碎布頭破麻布裡鑽出來,沒等她站起來,張勝就衝了上來,“大姑娘?真是你!大姑娘快跟我走!快走!有人來了!”
李思淺被張勝拉着衣袖,直跑的喉嚨發甜。
“姑娘快進去!”張勝拽着李思淺一口氣跑到輛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兩輪車前,拉開車廂門,李思淺忙爬進去,張勝一把牽起拉車的健驢,一巴掌打下去,那驢頭一梗就往前狂奔。
李思淺在車裡被顛的七葷八素,車子直跑了一夜,東邊泛起魚肚白時,車子停到了一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河灣裡。
“大姑娘,把車裡的衣服換了,得換船了。”張勝隔着簾子說了句,李思淺用力拍了幾下連顛帶困,暈沉極了的頭,在車子打到衣服,重新又換了遍衣服,這一套男子的青布絮棉長襖,李思淺打散頭髮重新綰了,纏上青布包頭,掀簾子下了車。
“三爺,”張勝上下打量着一身男裝的李思淺,遞了塊纏頭細白布,指了指不遠處河灣裡的船,“人託人託了十幾道找的船,船家是湖南的,這趟回去就在家養老,不出來了,咱們是說三爺發了急病,急着進城找大夫,搭他的船到馬頭鎮,那兒有咱們老太爺的船等着。”
“嗯。”李思淺接過細布纏在額頭上,搭着張勝顯的虛弱不堪的往河灣裡走。她也確實虛弱不堪了。
船很小很舊,舊到李思淺很懷疑這船怎麼能千里輾轉回到湖南,船主是一對老夫妻,話都極少,這一天李思淺半躺在牀上,看着船家來來回回撐篙,直看的暈睡過去。
天落黑時,船停進了馬頭鎮,張勝多給了船家十個大錢,扶着李思淺上了岸,兩人在馬頭鎮上兜了個大圈子,回到碼頭另一側,上了條收拾纜繩準備啓程的新船。
人定後的大理寺牢裡,沒多大會兒,就騰起火焰,走了水。
禁中,身心俱疲的官家已經歇下,顧太監遙看着大理寺那團紅光,臉上說不出什麼神情,呆了半晌,一徑往官家寢宮,叫醒官家,將大理寺內牢走水的事稟報了,官家話沒說出來,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混帳!蠢!這一點小事,就走了水?用得着縱火?就不想想後果?京城剛經了地動!”
官家用力按着胸口,氣的說不下去了。
顧太監正要勸幾句,殿門口傳來了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一個小內侍躬着腰進來稟報:“陛下,樹園來了,說有要事。”
“樹園!快叫進來!”官家‘呼’的一聲坐了起來,樹園,那個人!他有事?
“陛下,”一個一身青布衣,粗糙的彷彿一棵老樹的老僕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彷彿很多年沒說話了,語調生硬幹澀的稟報:“大師不見了,都不見了。”
“你說什麼?”官家一下子從牀上站到了地上,幾個小內侍急忙撲上去給他穿鞋,顧太監忙取了衣服趕緊侍候官家穿衣,宮裡那個最神秘的園子裡的那個人不見了,官家必定要去親眼看過的。
園門洞開,這次顧太監沒有等在園門外,他緊跟在官家身後進了那個破敗的小門,門外是茂盛的樹林,如同人跡罕至的某處山林,官家站在園門口,直直的看着林間,腳下一個踉蹌,那條他不知道走了多少趟的林間小路,沒有了,這林子處處彌散了沒有人煙的味道。
“陛下,這裡走。”老僕走在前面,顧太監扶着官家,走了一刻多鐘,在一片和別處根本沒什麼不同的林地裡,老僕停住步,指了指前面:“就這裡。”
官家推開顧太監,往前踉蹌了幾步,是了,是這裡,那不就是那間木屋依着的那棵銀杏,還有那棵香樟,可屋子呢?人呢?
他答應過自己,他答應過護持黃家……
自己……要死了?
官家突然吐了一大口血,往後仰倒在顧太監懷裡。
騰起的火光照亮了整個內城,李思清站在園子高處,盯着那片漸漸竄起的火光,輕輕舒了口氣,揹着不緊不慢下來,邊往書房走邊吩咐道:“二爺回來,讓他立刻過來見我。”
端木蓮生呆站在院子裡,直直的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雄雄火焰。
她逃出去了?她逃出去沒有?李思清是個穩妥的,有他照應淺淺,能有什麼事?淺淺必定平安無事……可他這心裡,怎麼如此七上八下無法平靜?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淺淺死,枯葉怎麼還沒回來?是誰用了縱火這個最蠢的法子?淺淺逃出來沒有?還有黑山,他不是盯着那邊?這樣的大火,淺淺怎麼逃出來?
端木蓮生只覺得腦子裡紛亂如麻,黑山沒有遞信,枯葉沒回來,淺淺怎麼樣了?火……好象燒的更厲害了。
“爺,”枯葉半邊身子鮮血淋漓,如同一片沉重的枯葉,從牆外落進來。
“怎麼樣?你怎麼傷成這樣?”端木蓮生只覺得眼前一黑,枯葉的功夫他知道,誰能把他傷成這樣?
“總共五撥刺客,有兩個身手極好。”枯葉答的簡潔,“火起的急,牢門換了精鋼門,先前沒想到,火起後就來不及想辦法了,一直到我走,夫人在牀上一直一動未動。”
端木蓮生喉頭一甜,“夫人還在裡面?在大火裡面?”
“在下以爲,在下進牢房時,夫人已經死了。”枯葉仰起頭,目光冷靜的看着端木蓮生。
“已經死了?”端木蓮生慢慢擡起兩隻手,用力揉在額頭上,“這不可能!淺淺明明好好兒的!這不可能!李思清足智多謀,淺淺肯定不會有事,你肯定看錯了,等我問了李思清就知道了,你肯定看錯了。”
“是,在下也覺得看錯了,夫人必定不會有事。”見端木蓮生兩眼發直,枯葉急忙改口,他也希望夫人平平安安。
李思明連滾帶爬逃出來,老沈回頭挨個又點了一遍人,往後仰倒在水淋淋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喘粗氣。
“我走了,過一陣子再找你喝酒。”眼看人越來越多,李思明手腳並用爬起來,和老沈道了別,被旁邊侍衛扶着,沿着牆根很快走遠了。
天光大亮,李思淺登上那條要回湖南的小船時,大理寺的這場大火也漸漸熄滅,大理寺的內牢遠離各處,又深在地下,並沒有波及別處,燒的一乾二淨的牢裡,清出了燒成炭的一截人形,那就是關在牢裡的李夫人。
官家半夜病倒了,停了早朝,可旨意卻不斷的從宮裡傳出來。
頭一道是責令大理寺徹查走水原因,第二道是李氏既已喪身火海,諸事不究,屍首交端木家領回安葬,第三道,就是將端木蓮生放了出來:諸事不究,着其領回李氏屍首安葬。
端木蓮生由大理寺後院直接去了一片廢墟的大理寺內牢,那一截黑炭一般的屍首已經先殮在只簡陋的薄皮棺材裡,除了這截黑炭,大理寺還交了一包燒殘的首飾給端木蓮生,端木蓮生將包袱攤在地上,用手指一樣樣撥過那些或燒的變了形,或經了火不過略燒黑沾了些灰的簪子、手串、珠鏈、禁步,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恐懼,這些都是淺淺隨身的飾物,這串珠串,那天早上看她串在手腕上,他還摸了摸……
淺淺到底怎麼樣了?
端木蓮生強壓着心裡的恐懼慌亂,剛吩咐了收拾諸物奉回府,就看到李思明一身素白,兩隻眼睛腫的桃子一般,有氣無力的扶着個小廝,跌跌撞撞闖進來。
“阿淺!阿淺!你在哪兒?阿淺!二哥來晚了!阿淺啊!你在哪兒啊!”李思明一看到廢墟就放聲號啕,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往前撲,撲上去被兩個小廝拉起來,拉起來再撲上去,直哭的東倒西歪,沒個人腔。
端木蓮生直勾勾的看着哭的全無形象的李思明,一顆心滑下去,再滑一步,眼看要直直的墜落到無盡的深淵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