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章慧看着一臉悵然難過的小高,猶猶豫豫,張了張嘴卻又閉上,想了想含糊勸道:“有件……也不算事,你也想開些,往好處想,咱們和李家兄妹算是一處長大的,李家大爺、二爺怎麼疼阿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兩位又都是有本事有膽量的,阿淺的事,說不定人家早就備下先後手了……”
“我問過李大!問了不止一回!”小高瞪着眼。
“就你這脾氣,人家真有什麼打算,敢跟你說?你那心裡有點什麼事不是擺在臉上?”姚章慧一口將小高堵了回去,小高悶‘哼’了一聲。
“阿淺有兄長有丈夫,都不是一般人,能就這麼算了?再說,人家要真是隻能這麼算了,就憑你,又能怎麼着?行行行!明知不可爲也要爲,我知道我知道,那你也得先等一等,李家也罷,二爺也好,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急什麼急?你先別急,”姚章慧放緩了聲調,“我總覺得阿淺這事,也許沒咱們想的那麼壞,後頭有什麼驚喜也說不定,你先耐一耐性子,不多,就耐上半年。”
“還能有什麼好事?淺妹子人都燒成灰了。”小高一聲長嘆,眼淚又出來了。
姚章慧斜瞄着他沒說話。就是因爲燒成了灰,她這心裡才時不時冒幾個疑惑的泡泡,再說,李家老太太也平靜的太過了,雖說也傷心,可她總覺得田老太太那傷心還不及自己,還有她們家那位老太妃,一提阿淺的死就是滿口的大道理,她家老太妃什麼時候有這份大智慧了?
她一時想不出這中間有什麼曲曲彎彎,可憑直覺,她總覺得阿淺不象是個短命的……
禁中勤政殿,官家半坐半靠在炕上,腿上搭着條蓬鬆的絲綿毯,臉色青灰,顧太監站在炕角,正慢慢壓灰薰香。
“南周又下了一城。”官家聲音緩慢,象是說給顧太監聽,又象是自言自語,“又下了一城……呵……呵呵!”官家幾聲乾笑裡透着說不出憤然,“一羣蠢貨!”乾笑聲還沒落,官家突然暴怒,猛的將摺子甩在地上,“蠢貨!”
顧太監眉棱微動,手下穩穩的壓下最後一匙香灰,躬身過去撿起摺子,輕輕遞迴几上。
官家微微仰頭,半閉着眼睛深吸了幾口氣,一隻手撫着炕幾邊沿,神經質般來來回回的劃,顧太監盯着官家在炕幾沿上劃來劃去、緊繃的手,眼底有陰鬱越來越濃,官家,越來越不好了,不管是身體還是情緒。
“真要把他放回南軍?”官家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往外吐,顧太監擡頭看了他一眼,又緊忙垂下頭。
“朕總覺得,他還沒熬熟。”官家半閉着眼睛,聲音很輕,顧太監眼皮顫抖了下,垂着手一聲不敢出。
“時不待我!南周賊子!”官家擡手一下下拍着炕幾,語調裡的憤忿更濃,“子嗣艱難是苦,朕有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可朕……”官家豎着四根手指,臉上浮起一片潮紅,迸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顧太監急忙取過藥漿遞上,官家一陣犯咳過去,喘息着連喝了幾大口,抖着手將藥瓶遞給顧太監,閉上眼睛平息了好一會兒,才底氣輕浮的低低道:“今天一天,這是第五回了?朕這藥越用越多了。”
“才第四回,也沒多多少,陛下這幾天摺子看的多,勞累着了。”顧太監忙寬解安慰,官家臉色疲倦,好一會兒,低低吩咐道:“把四哥兒抱來我瞧瞧,召端木華覲見。”顧太監答應一聲,垂手退出。
傍晚,端木府雖說燈火通明,卻象是垂死的病人,處處透着沉沉的死氣。
書房裡,端木蓮生揹着手站在窗前,面無表情的看着窗外被夕陽映的紅彤彤的粉牆。袁先生意態閒適的坐在南窗下的榻上,不緊不慢的輾茶、點茶。
“二爺重回南邊爲帥,這是王爺的最大的心願。”袁先生點好兩杯茶,推了一杯到對面,自己端起一杯,低頭欣賞着杯麪上的茶沫畫兒,帶笑說道。
“我後天啓程,你隨我回南?”端木蓮生側回頭,居高臨下的斜着袁先生,袁先生笑着搖頭,“南邊有王爺,再說,二爺打仗可用不上我,我還是留在京城替二爺和王爺做一做眼睛和耳朵。”
端木蓮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扭回頭沒答話,袁先生笑盈盈看着他問道:“二爺是怎麼打算的?不妨跟老朽說一說,不管二爺要做什麼,在京城總要有個呼應之人,還能有誰比老朽更合適?”
“不煩勞你,我自有安排。”端木蓮生語氣疏離,袁先生哈哈笑了幾聲,“二爺跟老朽實在不犯着生份,老朽心裡,二爺就是主子。”
“主子?”端木蓮生一聲冷笑,“我可當不起,先生還沒有死心嗎?我再告訴你一遍,哪怕真有什麼應諾,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也是趙家的事,跟我端木氏半分關係也沒有!”
“唉!”袁先生一聲嘆息裡透着濃濃的哀傷,“若不是趙氏絕了子嗣,王爺又怎麼會鐵了心非要拿回趙家那份應得不可,當年王爺若不是送你母親進京結親,也不會着了喬太后的道兒,若不是你大哥遭人算計,你也不會十來歲就託避到王爺身邊,若不是有你天縱之才,王爺就算再怎麼憤恨,又能如何?這一飲一啄,當真都是天定。”
端木蓮生橫着袁先生,沒搭理他。
“就算沒有王爺這一段瓜葛,二爺也是天命所歸之人,”袁先生話鋒一轉,“大殿前的那株鐵樹是不是枯萎了?黃家氣運已失,師弟大約已經走了。”袁先生目光幽幽的望着禁中方向,“師弟是個慈悲人,和師父一樣,可惜這天道不慈,天命既歸於二爺,二爺就推辭不得,二爺肯挾軍威以脅官家,這就是第一步了,第二步麼……”袁先生拖長聲音,話裡帶笑,“老朽雖不知道這機緣在哪裡,卻知道必有這一場機緣,也知道天命必歸二爺,老朽就留在這京城,替二爺打好前站。”
端木蓮生大約被他囉嗦的次數多了,一番話聽下來,連眼皮也沒擡,擡腳就往外走,“後天就啓程,我事情很多,就不陪你了。”
“二爺只管去忙。”袁先生欠身拱手送走端木蓮生,慢吞吞喝了杯中茶,站起來,叫進小廝,披了薄鬥蓬,揹着手不緊不慢的出了書房,往二門上車回去。
剛上了車,小廝在外頭輕輕敲了幾下車廂板,得了允許閃身進來,先見了禮,低聲稟道:“先生,餘七……就是那天在這府門口先生讓盯住的男子。”袁先生點了點頭,示意小廝接着說。
“小的盯了兩天,今天天還沒亮,餘七就出了城,騎馬直奔塘橋,小的盯到塘橋,一直跟着餘七兜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餘七鑽進了一處兩進小院,守院的對夫妻有些功夫,小的從後院進去,正好看到有人從屋裡出來。”小廝擡頭看了眼袁先生,聲音放的更低了:“看着象是已經死了的李夫人,小的以爲看錯了,又仔仔細細看了幾遍,真跟李夫人一模一樣。”
袁先生神情一滯,眯起眼睛隨即又舒展開,輕輕拍着手笑道:“這就對了,我就說,李家兄弟那樣的人物,怎麼能坐視嫡親的妹妹活活燒死,原來如此,這一把火……也只好一把火纔好燒出條生路!”
李夫人金蟬脫了殼,二爺知道嗎?看樣子二爺並不知情,袁先生細細回想了一遍端木蓮生言行舉動,下了斷論,二爺並不知情,不知道李家兄弟是怎麼打算的?又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二爺?或者一直瞞二爺到底?
袁先生慢慢捻着鬍鬚,想的出神。李夫人還活着,要是知道她還活着,二爺會怎麼辦?袁先生眉頭緊擰,二爺到底對那位李夫人有多深的情份?二爺心思深沉卻又常做出些超出常人想象的事,比如要借南軍之勢威脅官家,卻又不準備造反這樣的蠢事!
李夫人活着,二爺要是知道了會做出什麼事變數太多,既然這樣……
袁先生眼睛一點點眯起,微微探頭俯到小廝耳邊低低吩咐道:“把李夫人還活着這個信悄悄傳給雲娘,再提一提,二爺不知道李夫人還活着。”
小廝連個疑問的眼神都沒有,垂首應了一聲,告了退,掀車簾跳了下去。
袁先生往後靠到大引枕上,下意識的掐着手指,一步步細細推算。
離城四五里的一處小茶棚前,餘七跳下馬,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這才拴了馬,坐到茶棚下吩咐沏壺熱茶,店夥計送了熱茶上來,餘七又下意識的往棚外四下打量。
從前天起,他總覺得象是有人時不時的看着他,可四下尋找,又明明沒人,今天這感覺更重更詭異,這茶棚外都是農田,連樹都少,照理說藏不住人,可他明明極其明顯的感覺到有人看他,卻怎麼看都看不到人!
餘七心神不寧的喝了半壺茶,上了馬走了幾步,突然撥轉馬頭,朝塘橋縱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