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操之過急?”秦夫人忙問。
“這桃子這個時節吃,難以下嚥;但再過幾個月,汁液飽滿。世間萬物,自有其時,切不可強行爲之。”江承紫沒正面回答,只瞧着屋外的那一片桃林。
“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小姑娘,你風華正茂,便可靜待來日。而我風燭殘年——,或者——”秦叔寶頓了頓,才繼續說,“或者,命不久矣,時日無多。”
他這話帶着幾不可聞的嘆息,但神情語氣依舊儒雅溫和。
“大將軍,恕我直言。你爲天下蒼生做得夠多了。如今,就請放下吧。你未竟的事業,留待有志之人去做。”江承紫直截了當,“如今,你該補償你虧欠的人,比如秦夫人。”
秦叔寶一怔,瞧着眼前的女娃。這明明是個女娃,卻真真像是知曉天地未來的智者,看得這樣清楚。
“是晚輩妄言。然,晚輩敬重將軍,喜歡將軍夫人,故而就顧不得禮數了。”江承紫向秦叔寶行禮。心裡想:爺爺,父親,我這算替你們追星,替你們幫你們的偶像了。
“你是難得的孩子。”秦叔寶說。
“我只是從我自身的角度出發而已。昔年,我聽過一個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對人說,他移不走,還有他的兒子,兒子又有孫子,孫子又有兒子,孫子又有孫子,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換句話說,一個人的人力有限,但人類越來越進步。後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出輝煌的成就。所以,我就換成我來想,若我是將軍,我就順應天時,在亂世以一己之力輔佐君王贏得天下太平。可是,一百年後,兩百年後的事,我管不着,也做不到。如今,年老了,就要寄情山水,享樂天倫,誰來打擾我都不行。”江承紫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心裡也舒坦了許多。
秦叔寶聽得大爲震撼,但神情依舊淡定,江承紫一時之間看不出深淺。秦夫人卻是激動不已,斜睨着秦叔寶,說:“聽見了麼?你如今就別琢磨了,好好養傷,陪着我纔是正事。”
“可是,如今的兵役制度是有問題的,如果不加以改革,不加以約束。朝廷將來就會失去對軍隊的控制。兵革之事,不可大意。”秦叔寶略微有些激動。
江承紫微微蹙眉,看來天下英雄都是一樣的固執,自家爺爺也是從槍林彈雨裡殺出來的,心繫天下,同樣在很多事情上很是固執。
“你所提之策略再好又如何?要觸動多少人的利益?前朝煬帝就是例子。咱們不是小戶人家,不明內裡。咱爹都是做官的人,那一場亂世,就是兩方互不相讓所致。而今,我們比不得煬帝,我們稍作強硬,便只能困死在這一方天地。何苦?”秦夫人着急了,也不藏着掖着,徑直數落秦叔寶,而後更是擡袖抽泣起來。
“阿英,阿英。”秦叔寶急了,這麼多年,除了他在鬼門關前轉之外,阿英再沒哭過,一直都是爽爽利利,笑容滿面的。
“你莫哭。”秦叔寶手忙腳亂地拿帕子爲秦夫人擦淚。
可女人一旦要開始數落,哪裡是一兩句話哄得住的?秦夫人一邊任由秦叔寶擦眼淚,一邊數落:“你是英雄好漢,需要抱負。你心繫天下蒼生,你是爲國爲民。你秦將軍萬世之後,還得人們讚頌。可我呢?我這一生顛沛流離,跟着你南征北戰,養着孩子們。因合圍策略,我不放心,親力親爲去送情報,導致老三早產,如今身子還虛着。”
秦夫人說到此處,哭得更是傷心。江承紫聽得心酸,前世裡,那些軍嫂也大抵如此。只不過是和平年代,不如秦夫人這般過得提心吊膽。
“阿英,莫哭。”秦叔寶慌了,他的阿英從來不需要哄,這麼幾十年的夫妻,也沒有哄過。他手忙腳亂,也顧不得有旁人在場,將她摟入懷中,低聲說,“我知道這些年,苦了你了。”
“你是苦了我。如今,這戰亂算是暫時結束了,你已五十多了,一身傷病,就不能消停消停,陪陪我們母子,讓一家過過安生的日子麼?”秦夫人數落得更厲害。
“我——”秦叔寶也覺得理屈詞窮,這一生他欠阿英實在太多。
“你是英雄好漢,你需要抱負;可你欠我的幸福,你那些沒兌現的諾言,你拿什麼來彌補?你說啊。”秦夫人說到後來,哭得越發傷心了。
秦叔寶還想說什麼,江承紫嘆息一聲說:“大將軍,恕我多嘴,就讓夫人哭一會兒吧。這些年,你衝鋒陷陣,她夠苦了。”
秦叔寶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抱着阿英。
秦夫人哭了一陣,聲音漸漸小了。秦叔寶輕嘆一聲說:“明日,我就去請辭了這左衛大將軍職務,專心養傷,陪着夫人。”
秦夫人一愣,擡袖一邊拭擦滿臉淚痕,一邊問:“真的?我可不喜歡你勉強。”
“我不勉強。方纔阿芝一番話,讓我如醍醐灌頂。”秦叔寶看了看旁邊默不作聲的女娃。
女娃很是安靜,沒有不好意思,沒有扭捏,就那樣落落大方地站在那裡,一身的男裝更襯得英姿勃發。不過,她神情裡有悲傷與難過,像是在想什麼事似的。
莫不是還在爲蜀王納側妃的事暗自神傷?
秦叔寶夫婦心有靈犀,都想到這件事,不由得對視一眼,略略點頭,決心要將這件事解決了。
“阿芝,讓你見笑了。”秦夫人率先開口。
江承紫回過神來,輕輕一笑,說:“大將軍與夫人都是真性情。大將軍如今身子不適,不適宜在操勞別的瑣事,再者現在時機不成熟。大將軍就更該放下一切,好好養身體。”
“我明瞭。”秦叔寶溫和地笑,示意她坐下。
江承紫也覺得站得久了,腿有些麻木,便毫不客氣在坐牀上坐下。
秦夫人便直截了當地問:“阿芝,你沒有別的事要問我們麼?”
“什麼事?”江承紫一時沒回過神來。
“我方纔見你,神情頗爲哀傷——”秦夫人提示了一下。
江承紫一笑,說:“讓兩位見笑了。我方纔是看到了兩位,想到了一些舊事。心裡覺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