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儀殿。
當朱翊鈞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緩緩睜開眼睛,臉上卻帶着疲乏之色,想起今日生的諸多變故,心頭便是一陣刺痛,擡起手想要揉揉額頭,卻猛不防驚醒了伏在榻邊的人。
“陛下醒了?劉太醫果真沒有虛言,雲娘,快掌燈,陛下睡了這麼久,定是餓了……”
望着臉上滿是驚喜的倩影,朱翊鈞緩緩回魂,費力的撐起身子,拉住女子的手道。
“不必忙了,來坐下,陪朕說說話!”
女子依言坐下,就着窗臺映射進來清冷的月色,朱翊鈞方纔看清楚女子凌亂的髻和略帶蒼白的臉,頓時有些心疼的將女子擁入懷中,道。
“皇后大病未愈,該好好休息纔是,何必在此守着朕……”
“臣妾沒事,不過小傷而已,服了藥已經沒大礙了,倒是陛下咳了血,叫臣妾好生擔心……”
王皇后被朱翊鈞擁在懷裡,臉上頓時浮起兩朵紅霞。
片刻之後,才愣愣的盯着朱翊鈞,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
“陛下和臣妾,有多久沒有這般好好說話了……”
朱翊鈞一怔,身子也有些僵硬。
說來,他和王皇后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似這般無人打擾心平氣和的靜坐着說些私房話,倒真是屈指可數。
當初他年少叛逆,對於李太后一手爲他挑選的這個皇后天生便心存抗拒,平日裡不冷不熱的,再後來萬曆十年鄭氏入宮之後,他便迷上了鄭氏,每月入坤寧宮也不過是走個過場,並不用什麼心思。
加之王皇后這些年來頗識大體,將後宮管理的井井有條,從未出過什麼大事,也便漸漸在自己心裡沒多少存在感,仔細想來,他們這些年來做的,像帝后更多,卻少了幾分夫妻情義。
“這些年,是朕辜負了你啊!朕方纔恍恍惚惚之時,一直在想,若是朕當初沒有對你心存偏見,也不會時至今日才知,你於朕用情如此之深,更不會冷落你這麼多年……”
朱翊鈞抽出一隻手,握着王皇后的手,愧疚道。
王皇后眼中閃着淚光,卻猛地甩了甩頭,擡手將眼淚抹去,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道。
“是臣妾任性了,陛下日理萬機,臣妾不該責怪陛下的!”
可是越要如此,眼淚卻越止不住,簌簌的往下流,直撲在朱翊鈞的懷裡哭個不停。
朱翊鈞輕輕拍打着女子的纖背,默默無言,他早該想到,這麼多年以來,王皇后在他面前,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個完美的皇后形象,端莊典雅,雍容華貴,識得大體……
母儀天下四個字,她做的名副其實!
可朱翊鈞卻從來未曾想過,當揭下皇后這層身份之後,他懷中的這個女子終究只是個普通的女子罷了,會任性不開心,會耍小性子,會感到委屈,也會渴望自己身邊能有一個值得依靠的人。
但自己這麼多年以來,將後宮所有的責任都甩在她的身上,從不過問她勉力維持着有多麼辛苦,更不問她默默吞下了多少苦澀和委屈,甚至於屢屢爲了鄭氏而責難於她……
可說到底,最終義無反顧衝進火海的那個女子,卻是自己平素冷落忽略的她!
想起那時王皇后冒着大火撲進乾清宮的身影,種種舊日景象涌上心頭,朱翊鈞心中怎一個愧疚二字可以言明,張了張口想要安慰,卻不知該怎麼說,只能緊緊的抱着王皇后,默默無言。
半晌,王皇后的哭聲漸止,支起身子揉了揉哭的紅腫的眼睛,抽泣着道。
“陛下,您……”
方纔開口,朱翊鈞便擡手放在後者脣上,嘆了口氣道。
“不必多說,朕都明白!這些年來朕苦了你了,你且放心,日後朕必會加倍待你好,你若有何委屈之處,不必憋在心裡,你我夫妻當珍之重之,信之任之……”
王皇后渾身一震,眼淚卻是再度流出,惹得朱翊鈞一陣手足無措,王皇后卻是抹了把眼淚,展顏一笑。
“沒事,臣妾只是高興……對了,陛下,這次大火坤寧宮,交泰殿和乾清宮都焚盡了,毓德宮狹小,您日常處理政務和安歇多有不便,總要暫時找個去處,不過如今後宮當中大都有主,便請陛下在延禧宮委屈幾日如何?”
頓了頓,王皇后便收起眼淚,略有些緊張的說道。
朱翊鈞笑了笑,這還是王皇后次在他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見,以往的時候,王皇后都是必要他自己決定的,延禧宮規制的確不大,但是他卻忽然覺得,這種感覺很好,不用自己事事都拿主意,古人云男主外女主內,倒也不錯……
微微點了點頭,朱翊鈞道。
“這些事情你自去安排便是,朕全聽你的!不過朕的乾清宮是住不得了,可你那坤寧宮怕是也住不得了,明日你便和朕一同搬去延禧宮可好?”
王皇后眉間一喜,隨即便有黯淡下來,低垂的小腦袋道。
“陛下,這有違禮制吧……若是傳揚出去,外朝的大臣們會議論的……”
朱翊鈞嘆了口氣,微微有些心疼,這麼多年來,她總是這般懂事體貼,怕給自己帶來任何麻煩,可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感覺到呢?
拍了拍王皇后的背,朱翊鈞溫聲說道。
“不必擔心,如今後宮三殿俱焚,總要有個住的地方,事急從權,不必顧及那麼許多!何況朕和皇后情篤,外人管那麼許多作甚!”
“那……那好吧!”
王皇后一副心動的樣子,低聲說道。
朱翊鈞卻似是想起了什麼,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終卻沒有說話。
“陛下是想問,鄭妃妹妹如何了?”
王皇后亦是心思靈動之人,臉色微微黯了黯,道。
“不要提她,這些年你待她甚厚,可她卻不思感恩,反而縱火欲圖中宮之位,簡直是忘恩負義!朕……再也不想見她!”
朱翊鈞拳頭猛然攥起,骨節白,轉過頭去,恨恨的說道。
王皇后望着朱翊鈞這般孩子氣的樣子,嘆了口氣道。
“前半夜的時候,陳公公便領了旨意,去將鄭妃妹妹送到了冷宮,不過到底是服侍陛下的人,臣妾命他們好生伺候着,雖及不上在長春宮,可料想也不會太過清苦……”
“何況不管怎麼說,鄭妃妹妹都陪了陛下這十幾年啊!雖一時行差踏錯,可到底未釀成什麼後果,如今臣妾也安然無恙,陛下……真的不再去瞧瞧鄭妃妹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