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送奏疏這種小事,本不必王錫爵親自前來,可近日裡外朝的壓力的確是大了許多,鄭氏的事情一出,朝中的輿論壓力,頓時又集中在了國本之事上,他這個輔着實是難做的很。
國本之事若是這麼好辦的話,也就不會拖這麼多年了,萬曆朝的幾個輔,基本上都栽在了這件事情上,偏偏還不能躲,所以哪怕是硬着頭皮,王錫爵還是來了,縱然他覺得希望不大,可總算是能給外朝一個交代。
醞釀了一番,王錫爵便開口道。
“陛下,如今宮中大火一出,羣臣皆惶惶不安,儲位乃國本,國本不定,羣臣不寧,如今陛下諸子漸長,才德初現,故而老臣斗膽,請陛下早立太子,以定羣臣之心!”
話一出口,大殿內便是一陣沉默,王錫爵卻早就習慣了,每次提起此事,皇帝便總是這般態度,只怕再過片刻,便要想個理由推拒了吧,自己怕是也免不了被一頓罵。
不過今日卻分外的不同,王錫爵等了片刻,卻沒有聽到往日的那般駁斥之聲,擡頭一看,皇帝卻是臉色複雜,在奏疏中挑揀了片刻,猶豫了片刻,提起硃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道。
“朕看這方從哲寫的倒也在理,便準了吧!”
“遵旨……”
皇帝意外的舉動,竟是王錫爵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片刻之後,他心頭卻是猛然巨震,涌起一陣狂喜,急急的道。
“陛下英明!”
方從哲的那份奏疏,是他親自票擬的,所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份奏疏上面寫了什麼,這份奏疏文筆倒是不錯,但是內容卻沒什麼稱道的,和其他的奏疏沒多大區別,但就是這麼一份奏疏,卻讓王錫爵大喜過望。
無他,這份奏疏的主題只有一個,皇長子壽王漸長,請大婚!
對於皇家來說,大婚的意義不同於其他,皇家的皇子皇女,通常在大婚之前會舉行冠禮和笄禮,以示成人,可論婚嫁,這本沒什麼好說的,但是皇長子成人,卻是天大的事!
概因在兩年之前,皇帝曾親口許諾,待皇長子成人,即入東宮,以正儲位!
也就是說,皇帝準了方從哲這份奏疏,等於變相同意了立朱常洛爲太子。
一時之間,王錫爵竟差一點老淚橫流,數十年的國本之爭,兩位輔,幾十名朝臣的失敗,今日,終於要迎來結果了嗎?
手捧着方從哲的那份奏疏,看着上面熟悉的硃批,王錫爵已是萬分的小心,生怕損毀了一絲一毫,只是他再三翻來覆去的看,卻也沒看出這份奏疏究竟有怎樣的魔力,竟能讓固執了這麼多年的皇帝回心轉意!
“元輔?”
望着失態傻樂的王錫爵,朱翊鈞忍不住一笑,心中卻是慨嘆一聲,王錫爵如此狂喜,他又何嘗不是解開了心結?方纔硃筆揮下的時候,他心中似是猛然卸下了千鈞重擔,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或許,自己這些年來,真的是做錯了吧……
“是,是,陛下,老臣君前失儀,陛下恕罪!”
老輔眉眼間皆是笑意,聽得皇帝呼喚,忙不迭的說道,只是那一身的喜氣洋洋,着實不像是個請罪的樣子。
朱翊鈞也不與他計較,沉吟片刻,道。
“如今已是初七了,朝廷過些日子就要封印,年前怕是來不及了,這樣吧,元輔今日便擬旨,令禮部開始着手遴選秀女,以備皇長子大婚,同時準備冠禮的事宜,年後開春之時,朕便爲他加冠!”
這番話說出來,王錫爵纔算是真的放心下來,同時也慢慢從激動當中清醒過來。
皇帝爲何會回心轉意,已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件事情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鬧了這麼多年的朝堂,終於開始緩緩朝着好的方向去了。
重重的一拱手,王錫爵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急迫的想要回去,將這個消息昭告天下。
“老臣遵旨!”
“嗯,現在便去辦吧,司禮監朕已經命陳矩接掌,過些時候他會派人將旨意送去內閣,你可先去!”
朱翊鈞笑了笑,亦是明白王錫爵現在的心情,也不多留他,一揮手,便允他下去了。
這時王皇后方纔從後殿轉出,笑意盈盈的問道。
“陛下改主意了?”
“哼,你這麼費心的替那小子說好話,不就是想着如此嗎?”
朱翊鈞低低一聲,口氣難明。
王皇后卻是臉色不變,笑嘻嘻的道。
“那臣妾倒真是要感謝陛下擡舉臣妾了,幾句話便能解決朝堂十幾年的爭端……”
皇帝頓時老臉一紅,別過頭去,不再理她。
而王皇后則是緩步上前,牽起皇帝的手,幽幽道。
“臣妾知道,陛下心裡都明白,只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罷了,否則憑臣妾一介婦人之力,哪來的本事定下如此大事啊……”
朱翊鈞也是緩緩轉過頭,嘆了口氣道。
“朕又何嘗不知,洛兒纔是這太子的最好人選,可……罷了罷了,便當是朕對他這些年的虧欠吧!”
王皇后上前,雙手握住皇帝的大手,笑了笑道。
“陛下不會看錯人的,那孩子,遠比陛下知曉的要優秀啊……”
“希望如此吧!”
朱翊鈞反握住王皇后的手,擡起頭,目光卻是複雜的很,帶着七分擔憂,三分欣慰。
與此同時,內閣也隨着王錫爵帶回的消息而炸開了鍋。
“元輔,這……這是陛下的親筆?”
沈鯉愣愣的望着桌上御筆親批的奏疏,罕見的有些結結巴巴。
“必是親筆無疑,陛下英明,陛下英明啊!”
朱賡也是仿若珍寶般的望着那份奏疏,眼神火熱的很。
唯有沈一貫神色複雜,半晌方纔拱了拱手道。
“陛下回心轉意,定皇長子大婚,此乃普天同慶之喜事,更全賴元輔之力諫,老夫在此恭喜元輔得此擁立之功了!”
沒有人會覺得,是方從哲這麼一份簡簡單單的奏疏打動了皇帝,這其中定有無數的曲折之處,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這擁立太子之功,已經穩穩的落進了王錫爵的囊中,有此大功傍身,縱然他沈一貫是如今內閣當中實際排名第二的閣臣,縱然他和朱賡同爲浙黨,同氣連枝,也斷無任何可能動搖王錫爵輔的位置。
就憑他解決了兩任輔都未曾成功的困難,爲國家確定了儲位人選,便足以讓他的聲望達到巔峰,這朝中,再無人能一攫其鋒!
王錫爵撫着鬍鬚,眉眼間盡是笑意,他自然清楚,這件事情給他帶來的好處有多大。
往日裡,他總被外朝議論,是靠皇帝恩寵才得的輔之位,身爲輔,在內閣中卻要聯合沈鯉來制衡野心勃勃的沈一貫和朱賡……
而現在,這些事情,都隨着皇帝的大筆一揮,而不復存在,從此之後,莫說是一個沈一貫,就算是內閣剩下的三大閣臣同時聯合起來,都難以動搖他的地位!
不過他也知道,如今還不到高興的時候,收了收臉上的笑意,道。
“此事尚未有所定論,我等尚不可放鬆,禮部那處還請仲化兄親自走一趟,皇長子的冠禮要儘快,開春之前必須備好,大婚之事也需立刻籌備,陛下如今已經鬆口,怕是我朝臣多年堅持之事,已近在眼前!諸位,尚請共勉!”
說罷,王錫爵鄭重的拱了拱手。
如今還不到慶賀之時,唯有繼續齊心協力,將皇長子送上太子之位,纔是最後安穩之時!
“共勉!”
衆人亦是鄭重還禮,道。
京城中的消息向來是瞞不住的,何況此事也不會有人想瞞着,是以短短的時間之內,京城中便已然傳遍了皇長子即將大婚的消息,有人彈冠相慶,也有人扼腕嘆息,無論如何,最多的,卻是無數朝臣遙望皇城,鄭重一拜,道。
“陛下英明!”
而此刻的壽王府中,消息來臨之前,仍舊是一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