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朱常洛方纔說得清清楚楚,這些人乃是叛國之罪!
叛國之罪!當誅九族!
王錫爵可以想見的是,這朝廷當中肯定有不少和建州女真有牽扯之人,若是真的清查起來的話,會有一大批人頭落地!
而且聽朱常洛的口氣,其中甚至不乏三品以上的大員……
不出意外的話,這將是這幾十年來震驚朝野的最大案件,難道說,朱常洛就絲毫都不顧及皇家的顏面嗎?
朱常洛自是明白其中的關節,嘆了口氣,臉色卻變得硬朗起來,道。
“元輔放心,本王自會監督廠衛,不會讓他們冤枉好人,但是那些證據確鑿,通敵叛國之人,死不足惜!朝廷養士百年,養出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本就是朝廷之過,若爲了顏面而一味縱容下去,粉飾太平,只會讓其人越肆無忌憚,故而本王以爲,無論這次查到何人,都必須明正典刑!”
王錫爵沉吟了半晌,終是緩緩點了點頭,只是這不過片刻之間,朱常洛便覺得王錫爵蒼老了不少。
“殿下所言有理,不過老夫有一事想請殿下允准……”
“元輔請講!”
朱常洛凝神,道。
“百官的情緒,老夫可以幫殿下安撫,但是殿下須得保證,約束廠衛不得亂抓無辜,所有抓捕的官員仕紳,都須得有確鑿證據,若是被老夫現廠衛胡作非爲,挾私報復,老夫定不干休!”
王錫爵的臉色同樣變得冷冽起來,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如同刀削斧劈,透出一股凜然的氣勢。
朱常洛眉頭微皺,心中卻是暗驚不已,倒不是因爲王錫爵這個要求過分,而是因爲他這個要求太合理了!
合理到讓朱常洛都有些意料之外,他提出將所有涉案人員依法處置,實際上是預想當中的最好狀況,而不是必須要這麼做,畢竟政治就是妥協的藝術,不可能事事都令人滿意。
若是真的將這批官員以叛國之罪處決掉的話,固然能夠起到震懾的作用,但是同時對於國家的形象是一個打擊,而且更重要的是,文臣集團也將因此而元氣大傷!
所以朱常洛內心裡,實際上是沒想過王錫爵會同意的,在他預想當中,或許三品以下的官員還有商量的餘地,但是三品以上的大員,關係盤根錯節,幾乎可以說每個三品大員都代表着文臣的臉面,縱然是處置,也最多是致仕歸鄉,難以依照律法處決。
而且不要忘了,這次朱常洛是打算請王錫爵出面彈壓文臣集團的,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希望王錫爵站在廠衛的角度,卻對抗文臣集團!
這件事情不僅對他沒有好處,甚至還可能會動搖他在文臣當中的地位,畢竟一個和廠衛勾結的帽子扣下來,就算是王錫爵怕是也有些吃不消。
所以無論是從個人角度,還是朝局的角度,王錫爵都應該猶豫一番的。
說白了,朱常洛是漫天要價,等着王錫爵落地還錢,誰能想到,王錫爵竟然一下子直接答應了下來,着實是令人意外!
不過雖是意外,但是朱常洛的動作卻不慢,拱了拱手,沉聲說道。
“元輔大義,此乃應當之事,父皇既令本王旁觀此事,便不會讓廠衛胡來!元輔放心,此次涉案的所有人員案卷,本王都會送到元輔處,定不會有冤假錯案!”
要知道,到了王錫爵這個地步,是真正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會輕易許諾,許諾了便一定要達成,不然的話,一個反覆無常的上司和盟友,又豈能取信於其他的朝臣?
更何況,如今坐在王錫爵面前的乃是未來的儲君,所以朱常洛並不懷疑王錫爵的誠意,只是無論他這麼想也不明白,爲何王錫爵會願意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呢?
不過他還沒想明白,就聽見王錫爵嘆了口氣道。
“殿下,此次行動老夫會鼎力相助,但是請殿下相信一點,朝局之中雖有敗類,可不過一小部分而已,若因此而懷疑百官,無異於因噎廢食,老夫這次之所以願意襄助殿下,是因爲老夫亦痛恨此等出賣大明之奸賊,請殿下明鑑!”
這番話一說,朱常洛頓時恍然大悟,不過明白過來之後,卻是有些哭笑不得。
原來王錫爵竟是以爲,皇帝因爲這次的事情,已經不信任文官集團了,所以纔會如此讓步。
的確,和挽回聖心相比,廠衛反倒是小事了,畢竟只要能夠重新取回皇帝的信任,便無異於釜底抽薪,沒了皇帝的支持,廠衛自然會收斂。
而皇帝不信任文臣集團,是因爲他們當中出了努爾哈赤的奸細,所以如果要挽回聖心,就必須擺出一副姿態,那就是文臣集團同樣痛恨這些通敵叛國的人,而且比皇帝更加痛恨,唯有如此,才能讓皇帝對文臣集團的形象改觀!
而如果到了這個時候還想着捂蓋子的話,只會讓皇帝以爲,文臣集團爲了私利不顧國家利益,甚至於可能是蛇鼠一窩,官官相護,如此一來,皇帝必會更加倚重廠衛,到那個時候再想挽回,怕是就難了!
按理來說,王錫爵的推理過程是不錯的,但是朱常洛卻清楚的是,他不僅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因爲他推理的最基本事實,就是錯的!
皇帝這次之所以同時動用廠衛,確實是因爲努爾哈赤讓他動了真怒,而沒有讓文臣集團參與此事,那就是朱常洛的鍋了……
是他害怕消息泄露,故意將內閣衆人支了出去,然後和皇帝商定的計劃,誰知道這陰差陽錯之下,竟然讓王錫爵產生了如此錯覺,倒真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明白過來之後,朱常洛卻是更加堅定自己的決心,既然老大人產生了錯覺,那便讓他錯下去吧,不然的話,恐怕連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說服這個老狐狸……
頓了頓,朱常洛道。
“元輔放心,本王定會勸諫父皇,不可太過倚重廠衛!”
王錫爵頓時鬆了口氣,他做出了這麼大的讓步,自然不會沒有所圖,而他要的,就是朱常洛的這句話!
事實上,剛剛的那一番話,壓根不是跟朱常洛說的,而是想要通過朱常洛之口,傳進皇帝的耳朵裡。
不得不說,王錫爵聰明的很,現在皇帝對於文臣已然不信任了,而廠衛巴不得文臣式微,所以能夠在皇帝面前正本清源的人,也只有這位殿下了!
皇帝既然能將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朱常洛,只能說明皇帝已經將他當做儲君來培養了,如此也便意味着,朱常洛的意見,在皇帝那裡,會佔到不小的分量!
所以讓朱常洛去說,是最合適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文臣集團之所以會落到這個地步,全是眼前這個小子搞的鬼,若是知道的話,怕是王錫爵立時就會端茶送客……
微微頷,朱常洛沉吟片刻,卻是開口說道。
“不瞞元輔,此次行動關係甚大,所以爲了能夠順利壓下朝臣之議,駱指揮使和樑公公商議之後,希望元輔能夠配合他們的行動,到時……”
後面的話,朱常洛卻是壓低聲音,俯下身子說的。
片刻之後,方纔直起身子,道。
“如此一來,也算是能夠緩解些許元輔壓力,亦能圓滿解決此事!”
倒是王錫爵,苦笑一聲,道。
“殿下這是逼着老夫和廠衛同流合污啊!也罷,既是同爲朝廷辦事,老夫也不吝此身!聽憑殿下吩咐便是!”
不過話音剛落,便見得王安匆匆走了進來,在朱常洛耳邊說了幾句話,頓時讓朱常洛臉色大變,片刻之後,嘆了口氣,同樣苦笑一聲道。
“元輔,情況有變,怕是現在就要勞動元輔出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