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放之四海皆準,尤其是在朝堂之上,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
王錫爵混跡官場多年,自然對這一點清清楚楚。
尤其是在內閣當中,鬥爭之路簡直是殺人不見血的,他這一番表態,可算是將皇帝給得罪了。
瞥了一眼身後的三個閣臣,王錫爵的臉色禁不住陰了陰。
如今的內閣當中,基本上呈現四分天下的局面。
王錫爵自不必說,他是內閣首輔,先帝最倚重的心腹大臣,又有力諫儲位之功傍身,更是先帝的託孤大臣,四朝元老,於內閣當中孑然一身,壓根不需要和任何人結盟,單靠本身的實力便可以壓服內閣的其他大臣。
而自前次輔沈一貫去後,沈鯉和朱賡二人便趨於各種理由走向了結盟,可以算作一派。
這一派在內閣當中的勢力算是大的,其後便是次輔衷貞吉自成一派,不過衷貞吉和王錫爵不同,他雖是次輔,但是影響力和威望都比不得王錫爵,新晉入閣之下無論如何也是要拉攏幾個閣臣的。
但是衷貞吉的情況又有不同,他的前身是左都御史,在科道言官當中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力,所以實際上僅僅是要站穩腳跟的話,並不需要費太大的心思。
而內閣剩下的朝臣當中,朱賡和沈鯉早已經結盟,他難以拉攏,而李廷機身爲帝黨的領頭人,雖說如今不過是排名最末的東閣大學士,但是要讓他屈居人下,是萬萬不肯的。
所以衷貞吉乾脆自成一派,雖說如此一來,在內閣當中的話語權打了不少折扣,但是也並非沒有好處。
因爲沒有立場的最大優勢,就是可以隨時轉化立場!
就如現在的情況一般,王錫爵能夠看得出來,沈鯉其實並不願意和朱賡一起和皇帝硬抗,但是無奈兩個人在一條船上,他不得不出面。
而衷貞吉則不同,他可以根據自己的利益隨時加入任何一方勢力當中,憑藉次輔的強大影響力,獲得最佳的政治資本。
某種程度上來說,衷貞吉屬於內閣當中的遊離勢力。
當初皇帝尚未繼位的時候,他常常和李廷機站在一起,共同發聲,算得上是合作般的幫助,藉此來博得帝黨的好感。
而入宮進諫礦稅的時候,他又和王錫爵保持步調一致。
到了如今,他還可以和沈朱二人站在一起,這就是沒有立場的好處,他可以隨時暫時加入任何一派,而不會被人視爲倒戈的無情無義之輩,反而會被視爲一心爲國。
但是內閣的紛爭,又豈是看起來那麼簡單的?
換句話說,衷貞吉想要摘桃子,爲什麼沈朱二人就那麼配合,絲毫都不反抗嗎?
就算是爲了說服皇帝,這個理由也未免不足。
他們之所以會走到一起,必然是因爲一個共同的理由。
這個理由不僅僅是礦稅,更重要的是,站在最前端的首輔大人!
王錫爵是什麼人,只不過轉瞬之間就明白了他們爲何要暫時結盟。
說穿了,自己在內閣當中的話語權太重!
就拿今天朝會的事情來說,若是換一個閣臣,甚至是換一個弱勢一點的首輔來,都不可能在登基大典之間將新皇第一詔的內容瞞的嚴嚴實實的。
擬送詔旨是整個內閣的職責,並非是某一個閣臣的職責,預聞機密是閣臣的權力。
也只有像王錫爵這樣權威深重的首輔,方纔能夠封住所有的消息。
而他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是內閣當中的任何一派,都不能跟他獨自抗衡,而內閣當中的各個派系,雖說可以在有限的利益當中暫時結盟,但是這樣的結盟極容易破除,以今日的事情爲例。
若是放在尋常時候,沈朱二人絕不會就此忍氣吞聲,要知道,這可是罷黜礦稅的大功啊!
他們苦心佈置了這麼久,又豈會願意心甘情願的讓給衷貞吉。
遇到這樣的情況,更多的時候是雙方都不願意妥協,大不了一拍兩散,反正礦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後再找機會便是。
而他們之所以結盟,實際上是爲了對抗王錫爵。
或者說,是爲了遏制這位元輔大人的勢力繼續擴張!
事實上,就在今天之前,所有人都沒有想過要這麼做,因爲到了王錫爵這等地步的人,幾乎已經到達了人臣的頂峰處,不可能再繼續往上走了。
他可以獨自鎮壓內閣的不和諧聲音,但是卻無法獨立對抗整個內閣。
這是一個皇帝可以容忍範圍內的最高限度。
一旦超過這個限度,就會變得可以威脅到皇權,整個朝廷,乾綱獨斷的人只能有一個,任何臣子若是走到這一步,都不可避免的要被皇帝抹殺。
所以應當說,內閣的局勢,一直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當中。
但是今天,大朝會上發生的一切,讓幾位閣臣敏銳的感覺到,平衡被打破了!
元輔本就十分龐大的勢力,再度有了擴張的跡象……
而這份跡象就來自於剛剛登基的新君身上!
元輔和新君結盟了!
這對於內閣的朝臣來說,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至少這代表着他們的權力將被無限削弱,王錫爵在內閣當中本就強勢,若是能夠得到皇帝毫無保留的支持。
那麼他以後在內閣當中,恐怕就要變成一言九鼎了。
到時候莫說是三個閣臣,就算是全部的閣臣加起來,也未必能夠和他相抗衡。
這些人不知道王錫爵和新君之間到底達成了什麼樣的協定,但是他們清楚,絕不能讓這兩者走到一起。
不然的話,他們從此之後的話語權將被壓制到極點!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下,沈朱二人和衷貞吉纔會走到一起,不計前嫌,甚至不計較被人搶功勞,爲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權力。
如此一來,擺在王錫爵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贊同罷黜礦稅,但是很明顯,皇帝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處理礦稅,所以如此一來,他和皇帝短暫的聯合必然會分崩瓦解,這也是這些內閣大臣最想要看到的。
而第二條路,和皇帝保持一致,將礦稅拖延下去,但是如此做,有兩個壞處。
第一,礦稅之禍是文臣的統一認知,如果他在這件事情上表達不同的看法的話,勢必會動搖他在朝臣當中的威信。
第二,朝堂之上的局勢,能夠看清楚的人多了去了,至少如今在殿中的,內閣輔臣,六部尚書對於這其中的道道絕對是門清兒。
皇帝和首輔的聯合,帶來的威脅不僅僅是針對內閣的,更是針對文武百官的,尤其是六部尚書,他們絕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出現。
所以可以想見的是,如果王錫爵真的在礦稅一事上表達出不同的意見,那麼他即將面臨的將是整個朝堂的彈劾。
孰輕孰重,卻是兩難之抉擇!
應當說,王錫爵猜的一點沒錯,衷貞吉之所以站出來,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不過聽得王錫爵低頭認可當罷礦稅,他還是忍不住鬆了口氣。
若是這位老首輔真的硬抗着不鬆口,憑他的威望和皇帝的支持,鹿死誰手還真的尚未可知……
畢竟他們身後的這幾位尚書大人,就未必真的會冒着和新皇翻臉的危險去彈劾王錫爵。
只要老首輔服了軟,一切都好辦。
如此一來,皇帝和老首輔之間必定會產生裂痕,只要這二者不聯合起來,他們便可以保住手中的權力。
到了現在,局勢基本也算塵埃落定,衷貞吉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首輔都如此表態了,想必皇帝也不會再繼續堅持下去了吧。
這一招一箭雙鵰,既將打斷了皇帝和首輔的結盟,又趁勢將罷黜礦稅之功收入囊中,真可謂神來之筆也。
不過他卻是忘了,他的這番謀算固然老道,可王錫爵身爲首輔,真的就這麼好算計嗎?
“陛下容稟,礦稅之禍,皆因我朝經濟不昌,賦役之法不全之故,礦稅既罷,爲充裕國庫,老臣題請陛下,重行前首輔張公居正之一條鞭法,請陛下恩准!”
老首輔深吸了一口氣,眼角餘光瞥見一干重臣目瞪口呆的神色,聲音卻是越發中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