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以爲,有了皇帝的旨意,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大明朝的文臣是歷朝歷代,最難對付的大臣,涉及到礦稅這樣的大事,不動則已,真的要動,那可不是任何人耍耍小聰明就能用文字遊戲糊弄過去的。
這是朝政!不是過家家!
想至此處,朱賡等人的臉上總算是浮起了一絲把握。
先前在朝議之上,的確是他們佔了下風,一時不慎將王錫爵逼得急了,連一條鞭法取代礦稅的話都說出來了,更被陛下抓住口風,命他們廷議出個結果來。
但是這終歸是國家大事,不是意氣之爭,他們這些人執掌中樞,對柄機要,此刻坐在內閣當中冷靜的推敲,總是要拿出一個足夠過硬的理由的。
廢礦稅是廢礦稅,啓用一條鞭法是啓用一條鞭法,不可貿貿然混爲一談。
皇上雖趁他們一時心神失守下了詔諭,可到底須得廷議來最終定論,不然的話,恐怕詔旨到了六科,也會被封駁回來。
王錫爵耳中聽着朱賡的質詢,掃視着底下一干大臣的神色,見得衆人一言不發,便知這也是他們共同的意思。
今天若是拿不出一干過硬的理由來支持用一條鞭法取代礦稅,即便是有皇帝在金殿上的金口玉言也作不得數。
所謂君無戲言,指的是經過內閣和六科共同認可審覈之後的詔諭之言,不是皇帝隨便開一句玩笑話都能套用君無戲言的。
“諸公不必着急,以一條鞭法代礦稅,非是老夫一時腦熱,而是仔細思量過後的結論!”
沉吟片刻,王錫爵緩緩開口道。
衆臣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頓時將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衆臣皆知,先帝開礦稅,乃是因宮中用度不足,不得已而爲之,爾後宮中大火,三殿二宮皆被焚燬,先帝命戶部撥銀重修,可戶部存銀不足,內庫又因連年大戰,無銀可用,故而羣臣方纔默認了先帝收繳礦稅之舉!”
王錫爵嘆了口氣,卻是說起陳年舊事來。
礦稅的徵繳,最遠可以追溯到萬曆二十一年左右,那個時候礦稅還沒有在全國鋪開,僅僅侷限於直隸,浙江,河南等幾個省份,礦稅太監的行爲也相對剋制,不敢做的太過分。
但是已經有大臣覺察出苗頭不對,開始上疏彈劾,不過朝堂諸公卻沒有太過放在心上,畢竟大明朝的皇帝,歷朝歷代都有下民間搜刮一番的習慣,做的不太過分,朝中大佬們也就不至於反應太過激。
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眼前這位陛下,可不單單是想要搜刮一番這麼簡單,嚐到礦稅的甜頭之後,便不顧衆臣反對,任命了更多的礦稅太監,趕赴各地收繳礦稅。
任何政策,只要全面鋪開到全國範圍,就會出現無數種難以把握的狀況了。
神宗的本意是徵繳礦稅補充內庫用度,但是實際操作當中,礦稅早已經成了一種名頭,礦稅太監每至一地,往往是借礦稅之名,盤剝商賈士紳,帶回大筆銀兩取悅皇帝。
由此而帶來的後果就是,朝廷在百姓當中的名聲越來越壞,千萬不要以爲,礦稅太監找的都是有錢人家,就和普通百姓沒什麼關係。
事實上,作爲最底層的的老百姓,上層的任何動盪產生的後果,最終都會轉嫁到這些可憐的老百姓身上。
舉個簡單的例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士紳,名下可能有幾百畝田地,府中便可能有十幾戶佃農,礦稅太監一至,爲了保住性命,這些士紳不得不籌集銀兩,拋家舍業,甚至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將手中田地賣出,以求平安,而這帶來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這些佃戶原本的生活被打亂。
買下田地的人,必定是另一士紳或者商賈,府中有自己的佃農,不一定會再用他們,御史登時便會面臨着失業變成流民的風險。
若是這士紳的運氣好些,舉家業能夠僥倖打發走礦稅太監,對於老百姓來說,更不是什麼好事。
因爲這些老爺們在礦稅太監那吃了虧,轉頭是要在他們這找回來的,於是可能原本六成的地租變成了七成八成,讓老百姓苦不堪言。
逼得急了,人活不下去,就會揭竿而起,各地烽煙!
作爲朝廷的袞袞諸公來說,自然看得出來這其中的聯繫,所以纔有各種請罷礦稅的奏疏,這種遊離於朝廷制度之外的額外稅收,給社會帶來的影響大多是負面,而且是不可控的。
但是另一方面,朝臣們的地位也很尷尬。
礦稅帶來的災禍是事實,但是它的確緩解了朝廷的用度,尤其是這幾年,各種大戰花錢如同流水一般,朝廷國庫的銀兩卻是屢屢告急,甚至有些時候,連官員的俸祿都要靠內庫撥銀來發,而內庫的銀兩,又大部分來自礦稅。
黑心錢也是錢啊!
這種情況下,讓文臣怎麼壯起膽子跟皇帝死磕,要求罷免礦稅。
再往後,國庫充裕了幾分,又鬧出了宮中大火的事情,堂堂一個大明朝廷,作爲朝議之用的三殿兩宮遭了大火,能不修嗎?開什麼玩笑!
可國庫手中不過是充裕了幾分,要啓動這麼大規模的工程,到哪去找銀子?
說不得,還要從礦稅頭上打主意。
朝臣們捏着鼻子,也只好默認了皇帝收礦稅的行爲,這些話若是在朝廷之上,羣臣心知肚明,卻是不會說出來了,但是此刻在場的人都是閣部大臣,也就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王錫爵掃視衆人一週,忽的嘆了口氣,道。
“前幾日老夫入宮,力諫陛下不可爲張居正翻案,但陛下卻反問老夫一句,國庫用度不足,羣臣既不許收礦稅,又不許皇上改革稅法,謂之欺凌百姓,那銀兩究竟從何而來,朝廷上下文武百官,俸祿從何而來?若是朝廷無銀可用,難道就不會根基動搖?”
一句話說的一干大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最後,老首輔驅散臉上的些許惆悵,最後總結道。
“故而今日廷議,並非是要議如何以一條鞭法代礦稅,而是罷礦稅之後,朝廷用度該從何而來,若不以一條鞭法代之,便請在場諸公拿出個章程,能保證廢礦稅之後,朝廷尚能正常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