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乞骸骨,說白了就是辭官,其實按照這位劉啓興大人的條件,老早就該乞骸骨了,且不論劉大人高達七十的年齡,自從一年前開始,劉大人就纏綿病榻,難以處理事務,進而上過乞骸骨的奏疏了。
不過那個時候正值朝廷改天換日之時,神宗自感時日無多,加緊佈置,將精力全都放在了太子的身上,連朝政都不怎麼搭理,哪有閒工夫批覆劉大人的奏疏,於是一來二去之下,這件事情就被拖延了下來。
等到新天子登基之後,重設司農寺,恰好需要一個不能坐堂但是有資歷撐場子的官員出面擔任正卿,於是劉大人就在病榻之上接受了任命,連一次衙門都沒到過,就成了這司農寺的正卿。
說起來,這位劉大人在朝中的存在感着實是不強,雖是進士出身,可窮盡一生的仕途之路,也不過是走到了正四品的位置,機緣巧合之下才坐上來正三品的司農寺卿,而且明顯是個被推到臺前的傀儡,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真正負責司農寺事務的是徐光啓這位少卿。
所以一干大佬誰也沒有將這個在病榻上快要死掉的老頭子放在心上,有注意到劉大人的官員也是在心裡盤算着,什麼時候劉大人一命嗚呼之後,這個司農寺卿的位置騰出來自己等人該如何謀劃。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麼一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老頭子,竟會將滿朝大臣都逼到了牆角。
王錫爵眉頭微皺,盯着手上的奏本,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早該想到,李廷機不是毫無心機之輩,既然敢站出來,肯定是早有準備,卻沒想到一着不慎之下,竟着了他的道,難不成,真的要通過這道詔旨,讓徐光啓來當這個正卿?
老首輔的心裡一時之間有些拿捏不定,平心而論,這個正卿的位置,其實是放不到王錫爵的心上的,國朝的官職重在閣部院,至於寺監的官職大多數並無實權,對於朝局影響甚小。
若是天子高興,提拔徐光啓擔任當個正卿也沒什麼問題,但是如此一來,無疑會破壞許久以來,朝廷三品以上非進士不授的規矩,引得朝中衆臣不滿,對於徐光啓本人來說,也未必是好事。
“元輔,朕有一問請元輔答之!”
就在此時,天子卻是忽然端起臉色,目光清亮,開口問道。
“陛下請問!”
王錫爵不知何事,但是心頭卻是一陣,知曉今天的事情怕是並不簡單,當下提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我朝掄才爲官,三途並舉,如今獨以科舉爲尊,是以讀聖賢書者,明心見性,受聖人教誨,立大志爲國,於千萬人中脫穎而出,得中進士者無不是才學過人,可輔弼朝綱匡扶社稷,此乃學校,薦舉難以企及之處,元輔以爲然否?”
天子的聲音平淡,卻令在場大臣出乎意料。
衆臣皆以爲天子欲要提拔徐光啓,必然會擡高徐光啓的身價,也就不可避免的要批評一番國朝推崇進士的風氣,就像李廷機做的那樣。
但是事實上,天子並沒有,天子反而“公正”的給予了科舉評價。
至少在羣臣眼中是這樣的……
“陛下所言甚是!”
多年的官場經驗告訴王錫爵,天子的話並沒有那麼簡單,但是他思慮再三,也想不出天子這話有什麼不妥之處,只得拱手稱是。
“我朝銓選,向來以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如此,朕有一問,何者爲才,何者爲能,何者爲庸?”
一句話讓王錫爵陷入了沉思,通常來說,問題越是簡單,才越是難以回答。
什麼是才?什麼是能,什麼是庸?
這三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
因爲才學是才,才德是才,才能也是才,王錫爵敏銳的察覺到,天子剛剛的話中,評價科舉所用的乃是才學,而並非是才德,更不是才能。
也就是說,在天子心中,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人,才學出衆,能夠做得一手好文章,但是未必有德,更未必能力出衆。
延伸出去,什麼是才能,能者,能力也!
能夠爲朝廷建功就是能力!
什麼叫庸者,不能爲朝廷建功出力者,便是庸!
庸者即便有才學,也是庸才,於朝廷無用,於天子更加無用,但是這句話反過來講,只要能夠爲朝廷建功,是否有才學,是否通讀經典,是否出身進士,便都不重要了。
這纔是天子想要表達的意思,這纔是天子想要的答案。
王錫爵額上滲出一絲汗珠,口脣有些乾澀,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所幸朱常洛也沒想着讓他回答,在這樣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向來不會把別人推出去,更何況老首輔縱然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會理解的太過準確,而這樣的事情,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世上之纔有千萬種,能通讀經典,出口成誦是爲才也!能牧守一方,百姓安居樂業是爲才也!能輔弼朝綱,總攬朝政是爲才也!然才非此三者而已,能於千軍萬馬中取敵軍首級者是爲才,能運籌帷幄,於兩軍陣前戰而勝之是爲才也,能安民,能治軍,能處政,能建功,皆爲才也!”
朱常洛緩緩起身,一步步踏到羣臣面前,目光清亮,語氣堅定,讓衆臣都陷入沉思當中。
緊接着,朱常洛卻是話鋒一轉,道。
“然纔有上下,輔弼朝綱自當是大才,治軍安民稍次,然無論何種才能,只要能爲朝廷建功,皆爲朝廷所用,只是所用之地不同而已,若善治軍者總攬朝政,則朝局動盪,善安民者上陣打仗,則軍心不穩,朕以爲有才之人,當用於合適之地,元輔以爲然否?”
這番話算是給一幫進士出身的大臣們挽回點面子來,王錫爵仔細咀嚼着這番話,也隱約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不由得輕輕鬆了口氣,拱手道。
“陛下所言甚是!老夫以爲,司農寺卿之職,當授予徐少卿最爲妥當!”
朱常洛滿意的笑了笑,轉過頭掃了一眼底下的羣臣,卻見一干大佬仍舊在沉思當中,卻是無人再出言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