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御駕之上,朱常洛靜靜的望着底下深深叩首的袁可立,一言不發。
底下羣臣亦是一片靜默,場面壓抑的可怕,和方纔遊士任的場景不同,這一次沒有人再來出面聲援袁可立,遊士任殷鑑在前,他們都害怕自己等人再出頭的話,還會撞得個頭破血流。
而大佬團這邊則是臉色複雜,心態各異,眼光通透如他們,自然也能看得出來,眼前的袁可立和遊士任惠世揚都不同,出頭的三位御史當中,恐怕唯有他是真正出於本心和信念站出來的。
但是,爲時已晚啊……
哪怕他早站出來一刻,趕在遊士任之前,那麼他們都會毫不猶豫的出面替他說好話,就算是冒死犯上,也要保住他,但是他偏偏晚了這麼一刻。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惠世揚和遊士任的種種醜事接連曝光,已經將御史科道的形象徹底打破,這個時候誰也沒有信心,再敢和他站在一起。
更何況,現在的局勢已經很明顯了,天子對於羣臣扣闕十分惱怒,不然的話也不會如此不留情面,而這個時候,袁可立衝上去,除了承受天子的雷霆之怒以外,還能有什麼用呢?
“你是在要挾朕?覺得朕不可能處置你?”
御駕之上,天子的聲音淡漠而冰冷,帶着沉重的壓力,敲在所有人的心上,羣臣望着底下袁可立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憐憫。
恐怕在此刻的天子心中,任何一個跳出來的人,都是沽名釣譽,邀名買直之輩吧……
“臣不敢!臣君前行兇,冒犯天顏,自知有罪,萬不敢求陛下寬宥,更不敢以言辭要挾陛下!”
袁可立直起身子,面對着君前龐大的壓力,卻是面不改色,道。
“既然如此……”
朱常洛往身後靠了靠,口氣依舊淡漠。
“左都御史何在?”
“臣在!”
萬世德嘆了口氣,但是還是不得不上前道。
“君前行兇,該當何罪?”
天子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萬世德還是忍不住一陣爲難,這袁可立並不算是他的親信,但是卻是他十分看好的年輕人,只可惜今日一着行差踏錯……
猶豫了片刻,萬總憲咬了咬牙,上前道。
“回稟陛下,按律當罷黜官職,貶爲庶民!”
其實真的按照律法來說,君前行兇是當斬的,至少也是要流放嶺南的,但是一來大明朝很少有被殺的文臣,二來萬世德也實在不想就這麼讓袁可立就這麼白白的死掉。
所以萬總憲冒着得罪天子的風險,從輕處置了。
不過即便是如此,他這一句話說出,也宣告着袁可立的仕途就此走到終點了,要知道,君前失儀和君前行兇,可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萬世德已經是在盡力的挽救了。
“罷黜爲民嗎?”
朱常洛眯起眼睛,淡淡的重複了一遍,倒是叫萬世德的頭上隱隱冒出了汗跡。
不過所幸的是,天子也並沒有過多追究,淡淡的重複了一句便繼續道。
“倒是正好,你不是說羞與遊士任此輩同朝爲官嗎?那朕就遂你的願,傳旨,山西道監察御史袁可立,君前行兇,態度狂妄,即日起免去官職,圈禁家中,無明旨不得擅離!”
天子話音清晰,終是宣判了袁可立的結局。
“臣……領旨謝恩!”
衆臣心中一陣惋惜,袁可立卻端端正正的磕了個頭,然後緩緩起身,在身旁的烏紗帽上看了一眼,轉過身踉踉蹌蹌的離開了承天門,只留下一個孤寂的背影……
只不過在場的衆人當中,卻唯獨有一人,望着袁可立的目光當中不僅沒有惋惜,反倒是帶着一絲豔羨。
而這個人的身份,更是讓人不可思議,正是東閣大學士李廷機!
不過無論如何,袁可立引起的小小插曲,就此落下了帷幕,衆臣心中雖然惋惜,但是眼前的局面該如何解決,纔是更重要的……
“遊士任既已認罪,那便稍後再斷,惠世揚,你可還要朕將你貪贓受賄的賬目往來,公之於衆?”
處理了袁可立,朱常洛卻似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一般,繼續開口問道。
一旁的惠世揚早就被嚇傻了,他本就不是心思機敏之輩,不然的話也不會被遊士任煽動一番,就頭腦發熱帶人扣闕了,早在皇帝拿出存銀憑證的時候,他的心理防線就已經崩潰了,此刻天子再問,他哪還敢不認,當下連連叩首,道。
“臣知罪,自請辭官歸去,請陛下允准!”
“辭官?如此也好,朝廷留爾這般囊蟲,亦是無用,來人,摘去他的烏紗,罷黜爲民!”
眼瞧着臨到此時惠世揚還存着僥倖心理,朱常洛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揮了揮手,乾淨利落的道。
如此寬容的判罰,簡直讓在場的羣臣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要知道,大明朝自英宗以後鮮有殺文臣的例子,但是不代表文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笞、杖、徒、流、死,文臣的特權僅止於死而已,最典型的就是廷杖,大明朝的文臣對於這種刑罰恐怕都不會陌生,當然,到了現在爲止,廷杖的意味已經變了味道。
但是跟在後面的徒刑和流刑,卻是實打實的,以惠世揚的貪腐銀兩數額之大,流放千里都算是便宜他的。
可皇帝卻只輕輕鬆鬆的免了官職就放過他了?
事實證明,他們還是將天子想的太過仁慈了,將惠世揚罷黜爲民之後,還未等到他感恩戴德,就聽得御駕當中又傳出聲音。
“三司何在,惠世揚如今已經被罷黜爲民,爾等可以開始審理其貪腐一案,依照朝廷律法,貪腐銀兩超過七萬餘,該當何罪?”
衆臣目瞪口呆,就連一旁的三司官員也是面面相覷,半晌,大理寺卿方纔猶猶豫豫的問道。
“陛下方纔所言,將惠世揚罷黜爲民,難道不是判罰嗎?”
“自然是的!”
朱常洛點了點頭,毫不猶疑的說道,不過頓了頓,他卻是一臉理所當然的反問道。
“罷黜爲民乃是朕對於惠世揚作爲朝廷官員的處罰,但是身爲大明子民,他的行爲自當受大明律約束,如果朕沒記錯的話,大明律當中對於犯罪之人,有笞、杖、徒、流、死五刑,難不成從何時起罷官可以替代五刑了不成?還是說……爾等以爲自己身爲官員,便可超脫於大明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