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不過片刻,駱三便再度進殿,跟隨在他身後的,則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多歲的老婦人。
婦人身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頭上一支荊釵,打扮的簡簡單單,如同民間最常見的農婦一般,不過和尋常的農婦不同的是,這名婦人眼神清亮,渾身上下透着一股貴族的氣息。
臉上的皺紋如同斧劈刀削,一看就是飽經風霜之輩,雖則布衣荊釵,卻難掩其雍容氣度。
“臣忠順夫人蔘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婦人行至殿中,目不斜視,躬身三拜,出口便是一副純正的漢語,如果不是摻雜着一點大同口音,朱常洛險些便以爲這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漢人。
“你是……三娘子?”
靜靜的端詳了片刻,朱常洛有些不確定的開口問道。
說句實話,在三娘子進殿之前,朱常洛已經基本能夠確定她的身份,但是真正等到她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朱常洛卻還是有些大出意料。
無他,這個三娘子的一舉一動,都不像是一個把持了邊境部落十餘年權力的首領,反而更像是一個大明的貴族婦人。
朱常洛登基也有一段日子了,不是沒有接見過異國來的使節,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對於大明的禮儀如此熟悉的。
要知道,剛剛三娘子所行的三拜之禮,乃是大明禮儀典制當中最爲複雜,也是最爲尊崇的禮儀之一。
許多的外臣入使之時,都需要經過禮部相當一段時間的培訓,才能夠勉強夠格,但是三娘子卻行雲流水,儀態之間絲毫沒有生澀之感,着實是讓朱常洛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回陛下,臣年輕之時,的確有過此名,不過自受大明冊封以來,臣便是大明順義王之妻忠順夫人!”
三娘子再拜,口氣卻是無比的謙恭。
“好,夫人果真不負封號,乃我大明忠義之臣,來人,賜座!”
不得不說,三娘子一口一個大明之臣,讓朱常洛的觀感一瞬間就好了不少,史籍記載三娘子親善大明,心慕中原風尚,果真不假!
面色上多了幾分笑意,朱常洛揮了揮手,道。
“多謝皇上!”
三娘子倒是不卑不亢,謝恩之後便坐了下來。
“夫人受先皇冊封,爲大明鎮守邊境,功績卓著,不過朕有一疑問,夫人爲何會貿然進京?而且夫人可知,自月前夫人自大同失蹤之後,順義王扯力克以此爲由大舉興兵,進犯大同,犯下不赦之罪!”
寒暄過後,朱常洛自然而然的引入了正題,口氣當中也多了幾分威嚴。
“臣懇請陛下爲先夫做主,派大軍出兵,懲戒叛臣扯力克,還土默特正統之尊!”
不過讓朱常洛也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番質問,三娘子不僅不慌不忙,甚至沒有請罪之意,反而跪地拜道。
“陛下明鑑,先夫順義王黃臺吉,受大明冊封,爲大明天子戍守邊境十餘年,忠心耿耿,不敢絲毫悖逆,臨終之際卻被逆子扯力克篡位自立,含恨而終,臣爲求邊境穩定,不得不忍痛擁立逆臣,然未料此子腦後反骨,一面臣服於陛下,一面與察哈爾部暗通款曲,陰圖叛逆,被臣覺察其陰謀之後,竟敢暗殺於臣,臣不得已逃往大同以求吾皇庇護,誰知此子喪心病狂,竟敢擁兵自重,藉機進犯大明,實乃罪不容赦,故臣千里迢迢進京面聖,便是爲求陛下做主,剿滅叛臣,還土默特朗朗乾坤!”
朱常洛沉默了,定定的望着眼前殺氣四溢的貴婦人,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陣敬服之意……
誰說草原上的人都是心智簡單之輩了,這手反客爲主,胡說八道的本事,恐怕就算是朝廷上的那些老傢伙來,也未必能夠比這位玩的更漂亮了吧。
三娘子在撒謊!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她的這番說辭,其中有很多前後矛盾之處,比如說她先說扯力克篡位自立,又說她爲求穩定而不得不擁立扯力克,這其實壓根就說不通,且不說當初黃臺吉死的時候,三娘子已然是大權在握,若是扯力克真的篡位自立,三娘子早就出兵滅了他了。
事實上,當初讓扯力克上位的人,正是黃臺吉本人,正是他臨終之時的竭力堅持,三娘子纔沒有立自己的兒子卜他失禮爲汗。
再說在這番解釋當中,扯力克和林丹陰圖叛逆,想要暗殺於三娘子,她迫不得已之下,才千里迢迢到京師來求大明天子做主。
看起來邏輯合理,但是仔細追究,就知道根本經不起推敲,三娘子是誰?她手中握着土默特將近一半的兵力,其中更是有將近上萬的兵力,是她一手訓練出來的親兵,豈是扯力克想殺就能殺的掉的?
再說了,扯力克出兵大同,打的旗號就是爲了尋回三娘子,三娘子真要是想要平定此亂,只需要站到大同城頭,將事情解釋清楚,土默特立刻就會有近半的士兵放下武器,何必大費周章的到京城來……
所以應該說,三娘子的話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是假話,但是那又如何呢?
政治上從來只有對錯,沒有真假!
一個人願意說,一個人願意信,這件事情就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
三娘子顯然深諳此道,而朱常洛也很清楚這個道理……
“原來如此,此等篡逆之輩,豈可安居於順義王位之上,夫人放心,朕已經遣派大軍奔赴大同,剿滅叛臣,定當還夫人一個公道!”
三娘子的這番話,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現在的局勢下,最好的解釋。
要知道,扯力克是經過大明冊封的順義王,而且就在去年,先皇去世的當年,還曾經厚賜於他,多加勉勵,這樣一個人起兵進犯大明,應該說不論是在大明,還是在朱常洛這個皇帝的臉上,都是火辣辣的。
但是三娘子的說辭就很好的解決了這個問題,扯力克篡位自立!
既然他是謀朝篡位之輩,那麼自然應該是被誅滅之人,也就不再是大明認可的順義王,而是亂臣賊子,他既然是篡位之人,就代表不了土默特,換句話說,是他勾結察哈爾部背叛了大明,而土默特部落的人民都是被他裹挾的。
這些人依舊是心慕王化,忠於大明的,他們正等着大明的王師去拯救他們脫離扯力克水深火熱的統治。
至於說三娘子爲何會捨近求遠,千里迢迢到大明來……
“陛下明鑑,臣處有先夫順義王留下的遺命,可證明扯力克乃是篡位自立,先夫次子卜他失禮纔是順義王位的繼承之人!”
望着三娘子呈遞上來的一份古舊的文書,朱常洛對於這個問題也有了答案。
卜他失禮……
這個人是三娘子唯一的兒子,三娘子曾經委身三任順義王,從俺答汗到黃臺吉,再到扯力克,但是這麼多年當中,三娘子只和黃臺吉有過一個兒子,就是卜他失禮。
對於這個兒子,三娘子可以說是十分疼愛,當初黃臺吉病危之時,三娘子曾經有意要將王印和兵符都交給卜他失禮,但是遭到了黃臺吉的反對,最終不得已之下,三娘子纔將汗位交給了黃臺吉長子扯力克。
但是即便如此,三娘子和扯力克的關係也甚是緊張,扯力克繼位之後,爲了收攏勢力,便有意按照風俗求娶三娘子,但是三娘子執意不從,甚至還和扯力克在板升城大戰一場,最終若不是大明插手,恐怕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那一次之後,雖然三娘子名義上嫁給了扯力克,但是卻帶着卜他失禮移城別居,自己訓練了上萬的精兵。
如今看來,恐怕三娘子從來沒有放棄過要替自己這個寶貝兒子爭取汗位的想法……
“夫人放心,待得此戰結束,朕自會正本清源,重新冊封順義王!只是不知此刻,卜他失禮人在何處?”
將面前的文書仔仔細細的看了看,朱常洛默默的合了起來,開口道。
這份文書做的逼真之極,十分古舊,一看就是上了年頭的東西,上面寫的明明白白,土默特的汗位繼承人是卜他失禮,而且加蓋了王印,而且寫着順義王黃臺吉的大名,應該說和真正的文書沒什麼差別了。
但是問題就在於,這份文書本身就是不應該存在的,蒙古和大明不同,他們很少用遺詔這種東西來宣佈繼承人。
歷次汗位更遞,都是上一代大汗將象徵汗位的權杖或者是王印在一衆貴族的注目下交給下一代的大汗,便算是完成了傳承。
包括這一次扯力克的繼位,所以說這份文書的真實性,應該說有很大的問題。
但是這無所謂,對於朱常洛來說,或者說對於大明來說,有了這份文書,就能夠證明,扯力克是一個篡位之人,也就能夠名正言順的出兵剿滅他,這正是朱常洛現在所需要的!
所以不得不說,三娘子果真是一個老謀深算之輩,她的這份老辣就連朱常洛也有些自嘆不如,有了這份文書,朱常洛自然也不吝於完成三娘子的願望,將她的兒子卜他失禮扶上位。
“多謝陛下垂詢,卜他失禮此次一同隨臣進京,如今已經在京城安頓下了!”
愛子的安全,三娘子自然不會忽略,她進宮之前,早已經將卜他失禮妥善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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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夫人母子進京而來,朕自然不能虧待,照封號,夫人乃是一品之尊,這樣,朕在東城有一處宅子,是朕當初尚且是郡王時的居處,如今便賜予夫人母子安居,另外,王安,速命尚衣局爲夫人趕製一品冠服,另賜百鳳雲衣,八寶珠冠一套!”
“臣代吾子謝陛下恩典!”
三娘子的臉上頓時浮現出濃濃的喜意,心思通透如她,如何聽不出這位大明天子的意思,將大明天子曾經居住過的宅院賜下,乃是天大的恩典,更何況,這位特意強調了,這是一處郡王宅院,也就是變相的承認了卜他失禮的地位。
要知道,三娘子深諳大明的規制,自然清楚,大明是一個講究身份的地方,逾制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郡王的宅院,自然只有郡王或者更高的身份纔有資格居住。
“夫人不必多禮,這些日子有空的話,可以多來宮裡走動!”
朱常洛點了點頭,開口道。
頓了頓,卻似是想起了什麼,繼續問道。
“不過朕還有一問,想要求教夫人,那扯力克雖有叛心,可也終於要人推動,想必這推動之人,便是林丹,朕想知道,那林丹這麼做,究竟意欲何爲?”
“陛下,林丹對扯力克的說辭,是想要和他結成聯盟,而作爲交換條件,他會幫扯力克除掉臣,不過依臣看來,那林丹心懷不軌,他打從一開始,就想要挑起大明和土默特的戰爭,進而吞併土默特,如今看來,他的目標已經快要達成,扯力克率軍和大明開戰,必定損失慘重,而扯力克卻還相信的林丹,接受了來自察哈爾的援軍,恐怕再過些日子,等到扯力克的勢力跌入低谷之時,就是林丹動手之日了……”
朱常洛頓時恍然,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卻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扯力克想要借林丹之手除掉三娘子,而林丹卻想要藉此機會吞併土默特,至於三娘子……
她恐怕從一開始就洞悉了兩個人的密謀,不但沒有直接出面破除,反而將計就計,一步步的將扯力克誘入陷阱,爲自己的兒子卜他失禮鋪路。
這三個人,可都不是易於之輩啊!
想明白了真相,朱常洛突然感覺有些無辜,敢情這幫人互相算計來算計去,就只有大明是一頭霧水被無緣無故捲進來的吃瓜羣衆。
不過如此一來也好,就讓他們瞧瞧,這個被他們算計進去的大明,究竟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吧!
“王安,八百里加急,將這兩份軍報即刻傳往前線和遼東!”
送走了三娘子,朱常洛沉吟片刻,提筆揮毫,片刻之間寫成了兩份軍報,用蜜蠟封好,交給一旁的王安,臉色慎重的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