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城,註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時候。
天子起復前禮部尚書于慎行入閣參贊機務的消息讓無數朝廷官員輾轉反側的同時,一封紅翎急報叩開了剛剛落鎖的皇城大門。
坤寧宮中,朱常洛望着底下三娘子臣服的模樣,他知道,距離徹底將土默特收服又近了一步。
如今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在大明數百年的國祚當中,唯有成祖皇帝在時,可以力壓草原,數度北伐,令得那些異族瑟瑟發抖,但是即便是成祖皇帝,也只能保證自己活着的時候不受草原的威脅,而在他死後,大明和韃靼立刻就恢復了敵對的狀態。
這是困擾着中原千百年的問題,國力有強盛之時,可以敗草原,卻不能滅草原,只要中原一旦國力衰微,草原必將趁機入侵。
雖然說朱常洛並不是有計劃的開始了這場戰爭,但是戰爭既然開啓,他就要打贏,不僅要打贏,而且要全力以赴。
坦白來說,朱常洛其實有信心能夠打贏土默特,縱然是扯力克有察哈爾部的扶持,但是那畢竟是一個混亂割據的草原,別的不說,經歷過一場徹底的改革,將自己武裝到牙齒的三大營若是傾巢而出,土默特別說是攻城了,能夠倉皇撤軍就不錯了。
但是到最後,他只是派出了神機營,並且嚴令神機營在總攻之前只參與守城,他之所以這麼做,不僅僅是因爲朝中大臣的反對,更是因爲他有着更深層次的考慮。
歸化!
這是唯一一個能夠徹底解決邊境問題的辦法,中原民族從來都不是一個排外的民族,孔子作春秋有云,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孟子當中更是明言,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
唯有能夠將草原民族徹底納入大明,纔是治本的法子,這個納入,不僅僅是要讓草原民族臣服於大明,也不是簡簡單單的腐化籠絡他們的貴族,而是要從底層着手,讓草原上的百姓認可大明,將自己當成是大明的子民,唯有如此,才能徹底解決邊患問題。
但是朱常洛心裡也清楚,想要做到這一步,何其艱難!
歷來華夷之辨就是中原民族當中不可動搖的根本觀念,上古先賢以文化文明爲論,兼容幷蓄,但是今人卻不曾有先賢之念,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從秦漢之後,中原民族同化和接受的民族就越來越少,轉而開始重視血統。
別的不說,朱常洛敢說,如果他敢將自己的想法公之於衆,立刻迎來的就是劈頭蓋臉的彈劾之聲。
更何況即便是不談這些大臣的問題,在這件事情上,朱常洛也是摸着石頭過河。
他想要的,是讓草原民族心向大明,仰慕中原,進而希望自己能夠成爲大明的子民,而不是通過強迫的方式來完成這個轉變。
事實證明,這個辦法是有效的,就錦衣衛傳回的消息來看,至少現在,建州女真的百姓已經和大明的其他城鎮的百姓一般無二。
穆爾哈齊屢次尋求李如梅的幫助,可不是白白得來的。
李如梅這些年以來,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循序漸進的影響着建州百姓的生活,朱常洛和其他的皇帝不一樣的是,他在和女真的互市當中,十分慷慨,尤其是在一些生活用品上,顯得格外的大方。
往常被奉爲稀有的絲綢布匹,女真的百姓卻是能夠很容易就買得到,尤其是爲了討好李如梅,穆爾哈齊帶頭穿着中原的服飾冠冕,在女真的貴族當中引起了一陣風潮。
如今的建州城中,若是不摘下頭冠露出腦袋上的金錢鼠尾,那些人簡直和大明的百姓沒什麼差別。
而這就是第一步,如果有一天女真也能夠真正的按照漢人的習慣來生活,那麼大明將再無邊患之憂……
當然,距離這一步還很遠,不過朱常洛的心裡,也是有信心的。
所以他打算,將這個法子在土默特的身上試一試,當然,朱常洛心裡清楚,這件事情的難度會很大,事實上,建州女真和土默特部雖然都是異族,但是他們二者其實是不一樣的。
人們往往習慣於將威脅到中原民族生存的民族都當做遊牧民族,但是實際上不是的,女真一族雖然也以騎兵聞名,但是他們其實是漁獵文明。
應該說,漁獵文明向農耕文明轉化是相對容易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朱常洛之前,努爾哈赤也在努力的向中原文化學習,雖然兩者是不同的,但是終歸女真受到中原文明的影響更重。
而朱常洛當初之所以那麼着急的要對建州女真出手,不僅僅是因爲當時的戰機所致,正是因爲當時的女真正處在一個文明的塑形期,它吸收了足夠的中原文明,往前一步,就會被中原文明所同化,而往後一步,就能形成自己的文化痕跡。
朱常洛沒記錯的話,正是在那幾年,努爾哈赤統一女真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創立滿文,脫離中原文明帶來的影響。
而朱常洛當時所做的,就是扼殺掉這個小文明的萌芽,果不其然的是,穆爾哈齊成爲建州部的首領還來不及,壓根沒什麼心思創立自己的文字和語言。
反而是有了朱常洛暗示的李如梅,不遺餘力的在建州當中推行了中原文化,所以說,對於女真來說,同化和歸化是相對容易的,但是土默特卻不一樣。
草原民族是徹徹底底的遊牧文明,從文明進化的角度來講,漁獵文明是低於農耕文明的次級文明層次,而遊牧文明卻是和農耕文明同一等級的文明產物,所以想要同化它本身就是十分艱難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也是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最核心的矛盾點就是各自所處的環境不同,中原地區氣候溫和,土地肥沃,適合農作物的生長,而草原上氣候劇烈,水草豐美,適合遊牧而居。
兩種文明的誕生和百姓們的生活方式是分不開的,而他們的生活方式又是由環境決定的,無論是中原的儒家文化,還是各種官員和生活習慣,都是基於農耕這個條件而誕生的。
所以應該說,如果遊牧民族依舊生活在草原上的話,那麼想要他們接受來自中原的農耕文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朱常洛卻想試試!
就像方纔所說的,現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個機會不是來自大明,而是來自草原。
如今的草原上四分五裂,各部落戰爭頻繁,察哈爾部雖有共主之名卻無實權,若是碰見強勢的部落首領更是毫無約束力,就拿俺答汗來說,他接受大明的冊封成爲順義王,雖然只是一個名分的問題,但是卻無異於叛國,可結果呢,察哈爾部只能裝聾作啞,連捅破這層窗戶紙都不敢,可見它對於草原的控制力有多弱。
但是很巧妙的一點就是,無論察哈爾部的實權多小,它始終是草原的共主,有它在,草原上的幾大部落就會相互掣肘,而難以齊心協力。
這就給了朱常洛機會。
若是放在往常,想要歸化土默特部,除了客觀條件上的差異之外,更是容易激起草原各部的反抗,他們會以叛族之名趁機吞併土默特部,但是這種情況下,各部缺乏聯合起來的基礎,所以朱常洛纔敢放心大膽的在土默特部施展他的想法。
賜予三娘子和卜他失禮漢名漢姓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向對待建州女真一樣,逐漸的用中原文明來同化他們,當然,這一點還需要時機,不過他所料不差的話,這個時機,應該就快到了……
“陛下,前線大捷!”
朱常洛剛剛將三娘子扶起來,酒宴再開,外頭陳矩便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手裡揮舞着一封紅翎急報,開口道。
“哦,快拿來!”
朱常洛頓時從御座上站了起來,神色隱約之間有幾分激動。
接過陳矩手中的急報,朱常洛顧不得上頭的蠟封,直接將信封的封頭撕了下去,拿出了其中的軍報。
“臣麻貴敬啓陛下,蒙皇上天恩浩蕩,君威萬里,臣於今夜子時率軍突襲土默特大營,生擒敵酋扯力克與其部下大將,斬首敵軍兩千餘首級,俘虜大軍近萬,擊退察哈爾部與科爾沁部聯軍,剩餘小股殘部正往歸化城逃竄,請陛下示下!”
“好!”
朱常洛手持軍報,忍不住大叫一聲。
斬首兩千,俘虜近萬,這可是大明多年來未有之勝,豈能讓他不高興?
“朕要恭喜夫人了,如今前線已平,叛臣扯力克已然被擒,恐怕要不了多久,夫人就能重回故鄉,恢復順義王正統了!”
高興之餘,朱常洛倒是還沒忘了眼下的場合,對着三娘子說道。
“承蒙陛下皇恩浩蕩,助臣平復叛亂,臣定當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三娘子上前,大禮參拜,臉色卻是複雜不已,她心裡清楚,這場大戰必定會讓土默特元氣大傷,如今大明贏了,就代表着有無數的土默特男兒戰死沙場,不過轉回身看着自己的兒子,她又覺得,這一切是值得的……
“朕還有要事處置,就不多陪夫人了!夫人自便!”
朱常洛笑了笑,卻是沒心思在此處多留,他的心思,早已經飛到了前線上。
說罷,朱常洛便立刻了坤寧宮,徑直來到了乾清宮中,剛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的開口問道。
“大監,前線可還傳來了其他的消息?察哈爾部去何處了?林丹呢?”
朱常洛知道,陳矩拿給他的那份軍報,是明面上的軍報,也就是要送往兵部存檔的那種,上面必然有許多東西都不方便寫,所以麻貴只簡單的寫明瞭斬首和俘虜的情況,對於細節一概不提。
但是這些細節不提,不代表不存在,隨着軍報的到來,錦衣衛必然會送來一份更加詳盡的軍報,這也是朱常洛當初派樑永過去的原因之一。
不過這一次陳矩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拿出另一份軍報,反倒是微微一笑道。
“陛下不必着急,這回樑公公沒有送軍報回來,不過他給陛下送回來兩個人!”
“兩個人?”
朱常洛下意識的眉頭一皺,開口問道。
“誰?”
“陛下容臣賣個關子,這兩個人正在殿外候旨,陛下一見便知!”
許是因爲前線大捷,一向沉穩的陳矩此刻臉上也充滿了笑意,罕見的賣起了關子。
朱常洛眉頭展開,心中隱隱有了猜測,擺了擺手,道。
“既然如此,便宣這二人進殿面聖!”
“是!”
陳矩拱了拱手,退出了大殿,不過片刻,便再度轉了回來,而這一回,他的身後卻是多了兩個人。
這兩人一老一少,一個沉穩有度,一個卻陰翳冷麪,二人行至殿中,皆是大禮參拜,恭敬道。
“臣楊漣……”
“臣駱思恭……”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漣?駱指揮使?”
朱常洛雖然心中已有猜測,但是見到這兩個人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霍然而起,面色激動,直接從御案了轉了出來,走到殿中,伸手將二人扶起,道。
“二位愛卿快起,此次大捷,二位愛卿當居首功,卻不曾想,朕竟能在此刻見到二位!王安,快給二位大人賜座!”
“陛下言重了,前線大捷乃是託庇陛下威及四海,臣等不過附吾皇驥尾,不敢言功,所慶幸者,未負吾皇重託,終揚我大明國威!”
面對着如此激動的天子,楊漣忍不住再度跪了下來,開口道。
這些日子下來,其實楊漣身上肩負的壓力最大,因爲整個遼東的戰局,甚至是大同的戰局,都維繫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他及時的解了遼東之圍,又帶着女真騎兵大軍去援助大同,這場戰爭絕對不會結束的這麼快,也絕對不會取得這樣的戰果。
正是因爲如此,他身上肩負的責任才大,壓力也才最大,從趕往遼東到現在,不過數月的時間,不過三十歲的楊漣鬢角已經多了不少的白髮,一直到現在,楊漣的心中還是緩不過勁兒來,不過當他聽到天子這番撫慰的話的時候,卻是瞬間感覺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值了……
君以國士待臣,臣自當肝腦塗地,死不旋踵!
“二位愛卿快說說,前方戰局到底如何,我軍是如何大破敵軍?林丹和科爾沁部又逃往何處?”
片刻之後,朱常洛回到御座上,還是抑制不住心中激動的心情,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