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此話說完,祖大樂卻依然繃着臉,什麼話也沒有說。
其實,在座各人都不知道,此時的祖大樂,心裡卻是滿滿的後悔。
他在心下暗歎,說來說去,其實還是自已的錯,是自已把婉兒給生生地耽擱了。
自已當日鄙薄李嘯出身,後來又深恐李嘯只不過會是一個藉藉無名的低層小軍官,所以才一直橫加反對,阻止李嘯迎娶祖婉兒。
而在李嘯榮升指揮使後,祖大樂感覺可以放心嫁女時,卻沒想到,會有皇帝賜婚這樣的橫生枝節,讓魯王府的郡主,平白了奪走了本屬於祖婉兒的名份與位置。
祖大樂心下,怎一個悔字了得!
一旁的祖大壽咳嗽兩聲,緩緩說道:“性宇老弟,以爲兄來看,李指揮使迎娶侄女婉兒爲平妻,卻亦是好事一樁。我大明朝,平妻名份,與正妻相比,卻並不遜色多少。以吾觀之,李指揮使重情明義,不忘初心,將來定會好好愛護婉兒。且李指揮使少年英雄,手握強軍,前程未可限量,婉兒若跟了他,日後富貴名爵,自是不在話下。”
聽了祖大壽之勸,祖大樂心下一動,他當然知道,自明朝嘉靖年間起,各地的世家貴族,便普遍流行平妻。這平妻除服制,車制等待遇享受稍遜正妻外,家庭地位與正妻基本相同。不必向正妻行妾禮,子女也算嫡出,死後擁有列名墓碑或祖宗牌位的權利,並迎娶過程也採用等同髮妻的明媒正娶儀式。
祖大樂心意已動,卻猶是不動聲色,只是捋須沉吟。
“咳,堂哥,你猶豫個啥呀,趕緊答應了唄!俺這兄弟李嘯,這模樣,這人品,這本事,哪樣不是人中翹楚,這樣的女婿,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說實在的,要是婉兒是俺閨女,俺早就立刻作主嫁給他了。一句話,只要堂哥你同意,這媒人俺來當了!”
祖大弼在一旁不耐煩地拍着酒甕嚷嚷,說得在座各人心下皆忍俊不禁。
見衆人紛紛爲李嘯說話,祖大樂也就順坡下驢了,他輕咳兩聲,對李嘯說道:“李嘯,你與婉兒之間的事,老夫亦不明其細節,也許真有諸多誤會也說不定。這樣吧,等酒宴散後,你隨我回府,去和婉兒好好解釋一番。若婉兒能回心轉意,願意做你平妻。我這個作父親的,自是無話可說。”
祖大樂說完,一旁祖澤衍雖未說話,臉上的憤怒卻也早已不見,和緩了許多。
李嘯聞言,心中石頭落地,忙又向祖大樂長揖一拜道:“既如此,小婿謝岳父大人之恩!”
李嘯此話一出,滿座歡笑,祖大弼一把竄過來,拽住李嘯就往座位上拖:“好傢伙,這女婿都稱了,便再不是外人了。來來來,閒話休說,快來接着吃酒,你且先輪敬你岳父、舅子、我大哥一番,接下來咱們再好好鬥酒論個輸贏!”
李嘯一臉笑容燦爛:“好!祖大哥這般熱情,李某恭敬不如從命。”
此次酒宴,一直舉行了近二個時辰,直到日已黃昏,纔算結束。
此時,來回敬酒,反覆斗酒的李嘯,已然大醉,被護衛攙扶着離開酒席。
與他斗酒的祖大弼,同樣爛醉如泥,斜趴在酒桌上的他,卻猶自抱着個酒甕,嘴裡嚷嚷地說着還沒喝夠,定要與李嘯再鬥下去不可。最後還是祖大壽令人將他強行拖回自家府邸。
這時,一衆李嘯軍兵,也由祖大壽安排,進入臨時騰出的錦州軍營中休息。
李嘯隨着祖大樂祖澤洐二人,返回其府時,酒意稍微清醒了些,入得府後,他便令護衛自回,獨自坐於祖府客廳中。
很快,有僕人送來醒酒湯,李嘯慢慢啜飲,心下卻無比感慨。
想當初,兩年前,自已護送婉兒從金州旅順,返回錦州祖府後,祖大樂祖澤洐父子,生怕自已高攀了他們,那般漠視冷淡,實實讓人惋嘆。
誰知時過境遷,運數窮奇,現在自已榮升高位,他們卻又對自已這般看重討好,不由得讓李嘯心下,愈發感嘆這世間人情冷暖,孰可一言道盡。
說來說去,還是權勢富貴動人心,這個世界,從古至今,都是人情涼薄如紙,利益遠比友情與親情重要,不然,當日蘇秦腰掛六國相印時,也不會感嘆其嫂子這般前倨後恭了。
只不過,相比這些人的現實與算計,那在自已困難時,尚是一片真心,不離不棄的祖婉兒,纔是真正值得自已一生相守呵護的愛人啊。
這時,祖大樂祖澤洐父子,連同王夫人,皆一臉尷尬地返回客廳,他們告訴李嘯,他們三人皆去勸說祖婉兒出來見客,婉兒卻皆閉門不見。
“也罷,天色已晚,各位皆請早點休息,就讓李嘯親自負荊請罪吧。”李嘯苦笑着站起身來。
祖大樂等人感嘆數語,終於無奈散去,李嘯遂在丫鬟巧兒的陪同下,來到了祖婉兒的閨房之外。
他下意識地用手推門,卻發現門閂得極緊,顯然祖婉兒已從裡面將門徹底關死。
李嘯長嘆一聲,讓巧兒尋了個凳子,就在門口坐下,然後他讓巧兒下去休息,讓他獨自一人坐於門口。
祖婉閨房門外,便是迴廊,迴廊壁上,開着八角形的雕花窗櫺,此時夜色已深,月亮從窗外靜靜傾瀉下來,在水磨青磚的地板上,映出整齊的淺灰色窗格形狀。
涼風輕拂不休,送來窗外蛐蛐兒的悅耳鳴叫,卻讓整個環境愈發清幽靜謐。
坐在凳子上的李嘯,斜靠在門框上,喝酒過量的他,猶能感覺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好一會兒,被晚風吹得舒服了些後,他才慢慢地開口,朝着門裡說道:“婉兒,我是李嘯,能聽到我說話嗎?”
裡面一片寂靜。
李嘯苦笑了一聲,卻不管不顧地繼續說道:“婉兒,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絕情,恨我寡義,恨我背棄諾言,恨我貪圖權位。我想說的是,婉兒,李嘯確有過錯,現在我在門外,若你願意,但可盡情唾罵,這樣的話,李嘯心中,反而會感覺開心些。”
屋裡猶是一片寂靜,只是有輕微的啜泣聲傳來。
聽得屋裡的哭泣聲,李嘯心下稍慰,知道自已的話語,婉兒正在認真聽着。
他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婉兒,當日聖旨下時,李嘯心下,實是萬般無奈,只是聖命難違,豈有李嘯反對或商量的半點餘地!當日我本想着,等與郡主奉旨成婚後,再讓婉兒你以平妻身份嫁我,誰知,我這番心意,還未來得及對你訴說,你卻已返回錦州而去。李嘯聞得你離去的消息,簡直如中晴天霹靂!故我以爲,婉兒你定是嫌我不能給你正妻名份,才這般決然而去。李嘯每念及此,心下無不痛斷肝腸悔之無及啊。”
屋裡的抽泣聲更大了,隱隱可聞婉兒在嚶嚶啼哭。
“婉兒,自你別後,我李嘯每日皆對你牽掛不已,這般****煎心卻無人可以訴說的感覺,復何言之!只不過,你雖離去,李某對你卻總難忘懷,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你在錦州過得如何。前些時日,得聞韃子復派兵進攻寧錦,李嘯憂心如焚,當下決定出兵北援錦州。我這般做,無非是爲了營救自已一直心愛的人兒,不至於讓其落入韃子的魔掌罷了。”
屋中,婉兒放聲痛哭,悲切之聲,讓李嘯心疼不已。
“婉兒,本次前來錦州,李某已下定決心,若婉兒你願意,我想迎娶你爲平妻,婚禮儀式皆如迎娶郡主一般操辦,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況且,郡主雖是正妻,卻爲人善良,心腸頗好,她也希望有你這個好妹妹,與其每日閒談相處,卻是甚佳。你卻也不必擔心嫁過來後,會受其閒氣與刁難。”
李嘯在門外繼續感嘆道:“婉兒,李嘯當日這般出身寒微,幸得有你不離不棄,這般深情厚意,李嘯至死難忘。若終不能執子之手,相偕以老,誠爲李嘯一生之恨也!李嘯今晚就在這裡呆一夜,與婉兒作陪。若婉兒真不願原諒我,不肯作李某平妻,李嘯也不會強求,只怪李嘯自已沒好好把握緣份吧。”
李嘯說到這裡,酒意又重新翻涌上來,他斜靠着門框,努力抵擋着醉意朦朧的感覺,低聲地說道:“婉兒,你莫以爲,李嘯每天過得很開心。其實,在外面一直堅強的我,在內心之中,有無可言說的焦慮與掙扎。自投軍以來,我經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戰鬥與廝殺,經歷了無數虛情假意的算計與利用,還有親隨將領的背叛與死亡,都讓我莫名痛心又無可奈何。我常常在想,我身爲世襲指揮使,卻似乎連一個可以說真心話的人都沒有,這般孤獨心境,何以言說。”
李嘯說完這大段話後,屋裡的祖婉兒,雖還是在不停哭泣,只不過聲音小了很多。
在越來越明顯的醉意與睏倦感涌來之後,李嘯靠着門框上沉沉睡去,他的嘴裡,猶自喃喃地說道:“婉兒,除你之外,誰知我心,誰知我心啊。。。。。。”
在聽到了房門外傳來了李嘯的鼾聲時,祖婉兒在房內停止了抽泣。
她推開窗戶,任憑皎潔的月光與溫柔的晚風,一同撫摸自已猶是淚痕滿面的臉龐,心中的感覺卻是,悲苦與欣喜交織,憤恨與舒慰重疊,繾綣與決絕相絆,這種種矛盾的心緒雜亂一團,讓她心潮翻涌,無可言說。
這個冤家,真與自已割不斷,理還亂啊。
罷罷罷,也許,真是自已前世欠了他的吧。
祖婉兒長嘆口氣,下定決心的她,輕輕地打開門。
“砰!”
正斜靠着門板與門框相交處,睡得正香的李嘯,猝不及防,狼狽摔倒。
趴在地上,還未清醒過來的李嘯,猛地感覺胃被震得難過,他一下沒控制住,哇地一聲,嘔吐狼藉。
祖婉兒閃避不及,雙腳被他吐得一片污穢。
“你。。。。。”
祖婉兒又羞又氣,卻一時不知要如何罵他,只得急急地將醉趴於地的李嘯扶起於旁邊的椅子上,一邊連聲地喚隔壁房中的巧兒出來幫忙收拾。
歪靠在椅子上的李嘯,雖然污穢狼狽,微睜的雙眼,瞥見她們忙碌的樣子,心中卻甚是歡喜,他知道,就在她開門的一刻,祖婉兒應是終於原諒自已了。。。。。。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裡,祖大樂府上,一片喜氣洋洋,全府上下,都在快速地準備李嘯迎娶祖婉兒的盛大婚禮。
李嘯出手闊綽,他同樣給祖婉兒送去了純金鑲粉玉大戒一隻,純金雕花手鐲一雙,純金鏤鳳頸飾一套,全套黃金珠翠首飾,把婉兒打扮得珠光寶氣,富貴逼人。
不過,李嘯送給祖大樂的彩禮,卻與當日給泰興王朱壽鏞的黃金綢緞之類彩禮,頗爲不同。
這份彩禮,更加隆重,也更讓祖大樂心動。
這份彩禮,便是二百個硝制好了的韃子頭顱!
收到這份彩禮的祖大樂,臉上是滿滿的震驚之色。
他在心中迅速地想到,這麼多韃子首級呈上去後,會給皇帝與朝廷帶來怎樣的震撼。
那麼,自已的官位與前程。。。。。。
自已的女婿李嘯,還真是豪闊大方啊。
祖大樂一臉笑意吟吟地收下了李嘯這份重禮,他看向李嘯的眼神,亦是格外的親熱與欣賞。李嘯自已亦保留了300顆韃子首級,餘下的323顆首級,他以每顆100兩銀子的價格,幾乎半賣半送地,給了祖大壽與祖大弼等人。
祖大壽與祖大弼等人,收到李嘯這般厚重大禮,歡喜非常,與李嘯的關係,也更加親密熱絡。
這時,從寧遠之處有消息傳來,說是那率領五千韃子軍兵的多鐸,在獲知錦州處的韃子軍被擊敗後,大驚失色,立刻停止了在寧遠地界的擄掠,急忙率軍西撤,退入蒙古喀喇沁地界,估計已從喀喇沁部,繞行蒙古諸部,返回廣寧.
至此,韃子此次擄掠寧錦,以失敗而告終。
消息傳入錦州,錦州城中一片歡騰。
現在首級已分定,韃子亦已撤軍,心情大好的總兵祖大壽,便安排師爺快速地起草了奏章,隨後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遞送往京師兵部。
奏章中寫道,這次錦州守衛戰中,李嘯率兵從山東出援,與祖大壽、祖大樂、祖大弼等部兵馬,齊心合戰,裡外夾擊,大破包圍錦州城之韃子軍兵。其中李嘯部斬殺韃子首級300顆,祖大樂部部則斬得韃子首級200顆,其餘323顆首級,則由祖大壽與祖大弼部斬獲。韃子受創甚重,乃自退回廣寧而去。
奏章中最後隱晦地提道,此次戰鬥,雖未能盡滅入犯之韃子,但這般殺傷獲取真韃子首級,卻是崇禎年間以來,遼東地區所獲得的最大的一次勝利。
因爲上次李嘯錦州大捷,亦是由這位祖大壽的師爺撰寫,故他寫這類報捷信件,相當有經驗。把整個虛擬的戰鬥過程,寫得文采飛揚,情節扣人心絃,引人入勝。雖未至戰場,卻能把這次大戰,寫得猶如親臨現場一般,祖大壽祖大樂及李嘯看過後,皆甚是滿意。
祖大樂心下感慨,這個李嘯,如此英勇能戰,又如此善於籠絡人心,此人日後,定然前程遠大,不可限量。自已的女兒相中了此人,卻是頗有眼光。
三天後,由祖大壽親自主持,爲李嘯與祖婉兒,舉辦了盛大的婚禮,祖氏將門全族,及屬下大批軍將,齊齊前來賀喜歡宴。
李嘯全軍,也都由祖府送來大批酒肉,全部在軍校場處擺酒開席,一併慶賀。
此宴,新郎官李嘯與一衆祖家將門輪番敬酒,觥籌交錯,不覺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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