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東寺街。
梅家。
梅貽琦的次女梅祖彤端來一碗糕點,笑道:“周小弟,快來嚐嚐我媽做的定勝糕。”
“謝謝。”周維烈禮節性的微笑點頭。
梅祖彤見周維烈把糕點放桌上不動,還以爲他在客氣,又說道:“別見外,把這當自己家就是,我媽做的定勝糕很好吃的。”
周維烈只能說:“謝謝梅二姐,我不吃糕點和麪食。”
梅家的小女兒梅祖芬有些看不過去,嘀咕道:“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嘴還挺刁。”
“別亂說話!”梅夫人韓詠華訓斥道。
孫永浩連忙解釋說:“我家少爺從小就麩質過敏,一吃麪食就拉肚子,久而久之他連米糕也不碰了。”
梅貽琦問:“麩質過敏是什麼病?”
孫永浩迷糊道:“就是麥子裡的啥東西,吃進肚子裡就要得病。太太還帶少爺去倫敦找英國醫生看過,這種病治不好,但只要不吃麪食就沒關係的。”
“真實可憐,小小年紀就得這種病,”韓詠華母愛之心氾濫,拉着周維烈說,“這定勝糕裡沒有面粉,小周可以嚐嚐。”
周維烈這纔拿起糕點咬了一口,點頭說:“嗯,好吃。”
“我就說好吃吧,昆明城裡好多人都喜歡。”梅祖彤笑道。
韓詠華提着一籃子糕點準備出門,對兒子梅祖彥說:“祖彥,我出去賣定勝糕了,你帶着小周到處轉轉。別走遠了,有防空警報就趕緊跑,一定要把小周看好。”
“好的,媽,你放心吧。”梅祖彥點頭道。
梅貽琦的大女兒已經參加工作了,另外三個女兒和獨子仍在讀。韓詠華出門不久,次女梅祖彤便帶着弟弟妹妹和周維烈一起出去耍,梅貽琦還特地給了些零用錢,讓她給周維烈買些零食。
走在昆明街頭,周維烈好奇地問:“梅二姐,阿姨怎麼還自己做糕點上街叫賣啊?”
梅祖彤解釋說:“老師的工資太低,得賺錢補貼家用。”
周維烈道:“可梅叔叔是校長啊。”
“校長比普通教授更窮,普通教授可以找兼職,校長卻必須堅守本職工作,”梅祖彤指着弟弟梅祖彥說,“祖彥去年跑警報的時候,把眼鏡弄丟了,看不清東西只好休學一年。他現在戴的這幅新眼鏡,就是我媽賣米糕賺錢買的。”
梅祖彥笑道:“周小弟,說起來我們還是同屆同學,我今年考進了聯大的機械系。”
周維烈道:“我是算學系。”
“哈哈,我知道,你可出了大名了。”梅祖彥大笑。
周維烈撓頭說:“昨天跟家裡通電話,我爸把我大罵了一頓,還讓我帶着禮物給面試老師們登門道歉。”
等孩子們都離開了,孫永浩才說道:“梅校長,我過幾天就重慶,不會留在昆明照看少爺,太太拜託你平時多多照應。”
“沒問題,讓維烈搬來我家住吧,就是屋子太窄了點。”梅貽琦說。
“周先生想培養孩子的吃苦精神和自主能力,所以務必要讓少爺住學生宿舍,”孫永浩掏出兩張支票說,“這張是太太悄悄託我給你的,希望梅校長每個週末做點好吃的,給少爺打打牙祭。另一張大額支票,是周先生給的,他想捐款爲聯大的老師們修宿舍。先生說,錢不多,時間也緊迫,只能修一些土牆茅頂屋。”
梅貽琦瞟了眼支票,一張是1萬額度,另一張卻是100萬,他高興道:“周先生有心了。孫先生”
“叫我小孫就是。”孫永浩連忙說。
“那好,小孫,”梅貽琦道,“我這有件事想擺脫明誠兄。”
孫永浩道:“您說。”
梅貽琦道:“聯大派了三位代表去重慶向政府請願,要求政府提高薪水,保證教職員工的最低生活需求。他們現在還在路上,差不多月底才能到重慶。請你把我的信給明誠兄帶去,讓他到教育部美言幾句。”
“我保證帶到。”孫永浩說。
“多謝了。”梅貽琦抱拳笑道。
去年的時候,西南聯大頂級教授的工資,還能滿足一個半成年人的生活需求。今年物價暴漲,教授們養活自己都夠嗆,妻子兒女就只能餓肚子。這還是頂級教授的待遇,普通教授、講師和助教就更慘,已經沒人可以跑去瀟灑下館子了。
梅貽琦還算好的,不用贍養老人,妻子和大女兒都有工作收入,只需養四個還在讀的孩子即可。
物理學家吳大猷先生的妻子生病了,他只能跑去菜市場行乞,向賣肉的屠戶討骨頭煮湯給妻子補身體。前不久房屋也被炸塌,他艱難的在彈坑裡刨出碎瓦罐,將摻雜着泥渣的麪粉加水過濾洗面筋吃。
孫永浩收起信,說道:“梅校長,我明天就走,還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請儘快說。”梅貽琦道。
“少爺喜歡研究數學,想拜在華羅庚教授門下,周先生請你帶少爺去登門拜師,”孫永浩從箱子拿出十條臘肉,“這裡周先生的禮物。”
梅貽琦哈哈大笑:“明誠兄很崇古啊,連束脩都準備好了。”
翌日。
孫永浩離開昆明,周維烈暫時住進了梅家,等正式開學再搬進學校宿舍。
大清早的,梅貽琦就親自帶着周維烈去西郊,徒步走了十多里路,終於來到華羅庚居住的地方。
周維烈瞪大了眼睛:“這就是華教授家?”
“很簡陋是吧?”梅貽琦說。
“怎麼能這樣,華教授可是大數學家啊。”周維烈震驚又疑惑。
華羅庚全家都跟牛住在一起,底樓是當地農民的牛圈,二樓是用來堆放草料的。這種建築叫做牛圈樓棚,冬冷夏熱,極其簡陋,蚊蟲鼠蟻數不勝數,就連當地農民都不會住。
特別是氣溫高的時候,牛糞味道沖天,那滋味難以言說。
梅貽琦大致明白周赫煊的意思,以短暫的接觸來看,這位周公子雖然聰明過人,但難免嬌生慣養,性格也有些自我孤僻。周赫煊無非是想讓兒子深刻了解世間疾苦,切身體會生活的艱辛,把性格缺陷都糾正過來。
梅貽琦突然吟了一首詩:“排布分屋共容膝,豈止兩家共坎坷。布東考古布西算,專業不同心同仇。這首詩是華羅庚教授寫的,你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周維烈笑道,“華教授數學很厲害,但他寫詩的水平跟我差不多爛。”
梅貽琦又發現這位周公子的一個缺點,他說:“華教授是你的尊長,你應該給予足夠的尊重,說話不能這麼不留顏面。”
周維烈道:是事實啊。”
“事實歸事實,道德歸道德,這是做人的基本底線。”梅貽琦教導道。
周維烈道:“我爸說做人要真誠。”
梅貽琦說:“如果說一位老母親年高病衰,已經活不了多久了。她的兒子在戰場上犧牲,如果實言相告,這位老母親就可能傷心欲絕提前過世。你覺得這種情況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假話。”周維烈道。
梅貽琦笑着說:“這就叫善意的謊言。”
周維烈連連搖頭:“梅叔叔,你在偷換話題。華教授跟那位老母親的情況不一樣,就算我當面講他的詩寫得不好,也對華教授沒有任何損失。這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情,我想華教授也沒那麼小肚雞腸吧。”
梅貽琦頓時哭笑不得,這小孩兒太聰明瞭也不好教育啊。他只能解釋說:“華教授那首詩,是有特殊創作背景的。前年初,華教授租住的房子被炸燬了,聞一多教授就把華教授全家接去一起住。兩家人14口擠在16平米的屋子裡,中間用布簾擋開。這不僅是他們的臥室、飯廳、廚房,還是兩位教授的房,所以纔有那句‘布東考古布西算’。”
周維烈的關注點明顯不一樣,他想了想說:“14口人在16平米的屋子裡怎麼擠得下啊?擺了兩張牀都沒剩下什麼地方了,連擺桌子都不夠,剩下的人睡哪裡?”
梅貽琦強忍着翻白眼的衝動,無語道:“打地鋪啊!”
“什麼是地鋪?”周維烈問。
梅貽琦無奈搖頭:“你還真是不知民間疾苦啊,地鋪就是把席子牀單鋪在地上睡。聽說重慶城內到處是窩棚,你就沒去看看?”
周維烈說:“見過窩棚,但沒進窩棚裡看過。”
梅貽琦說:“我講的那首詩,還有聞教授和華教授的事蹟,是想說做人要堅韌不拔,要苦中作樂,要不向現實屈服。你懂了嗎?”
“懂了,”周維烈點頭道,“我一定會努力的,有了本事纔不用住小房子打地鋪,還可以幫助其他人更好的生活。我還存了不少零用錢,今天就全部捐贈給華教授,讓他換一間好房子。”
梅貽琦以手扶額,他發現這孩子的思路很奇葩,耐心解釋說:“人是有尊嚴的,也是相互理解的。華教授爲什麼搬來牛圈住?就是因爲他覺得住在聞教授家裡太不方便了,會打擾到別人的正常生活。他自己又沒錢,只能租農民的牛圈。你一個小孩子,直接給華教授送錢,還讓他搬去更好的房子,這很傷他的自尊,我會讓他很難跟你相處。”
周維烈疑惑道:“可我爸爸也經常捐款啊,他捐給西南聯大的錢就不少。”
梅貽琦說:“第一,你父親是著名學者,他跟很多老師都是朋友,他的捐贈屬於友情救濟。而你只是個孩子,你給老師捐錢算什麼事?第二,你的父親很少直接給某人捐款,這就是照顧到受捐贈者的尊嚴。他是向聯大整體捐贈,受捐贈對象是學校,得到實惠的師生都不會面子上難堪。”
周維烈嘀咕說:“面子有那麼重要嗎?我這又不是嗟來之食,而是一個學生對老師的關心。”
梅貽琦道:“這不僅僅是面子,更是尊嚴。就像你在面試的時候,五位面試老師只是隨口說笑,就讓你覺得不被尊重一樣。”
“明白了。”周維烈這次是真懂了道理。
二人說話之際,已經走到牛棚前。
一樓還養着牛,華羅庚全家住在二樓,有個木製樓梯可以上去。二樓本來是用來堆放草料的,層高很矮,個頭稍高的人進屋還得低着頭。
“華教授在嗎?”梅貽琦喊道。
吳筱之出門一看,連忙說:“在呢,快請進。老華,梅校長來了!”
當週維烈隨着梅貽琦進屋時,華羅庚已經拖着瘸腿走過來,招呼道:“快請坐。”
梅貽琦揚了揚手裡的臘肉,笑道:“給你帶來個學生,人家父親還準備了束脩。”
“這可不行,都什麼時代了,哪還能收學生的禮物,”華羅庚看了眼周維烈,笑道,“這就是周先生家那位小天才吧,他的數學試卷我看了,非常有前途。”
梅貽琦也不講什麼大道理,笑道:“其他學生的禮物肯定不能收,但周大資本家給的就不必了,他也不缺那幾個小錢。而且啊,這可是拜師禮,人家把兒子託付給你做關門弟子。”
關門弟子並非最後一個弟子,而是關起門來開小竈的弟子。
華羅庚搖頭說:“我對學生一視同仁,不收關門弟子。”
梅貽琦說:“這個學生不同,年齡小,不懂事。現在他異地求學,父母都不在身邊,你不僅要教他學問,還要教他做學問的精神。在這些方面,你得多費費心,收幾條臘肉沒什麼的。”
華羅庚還是在堅持:“對學生多關心是應該的,但束脩肯定不能要。這樣吧,等開學以後,我把這些臘肉送去食堂,用來給學生們改善伙食。”
“你啊,隨便你吧。”梅貽琦順手就把臘肉撂下。
不僅是華羅庚,梅貽琦自己也是個堅守原則的。
再過兩年,雲南王龍雲的女兒沒考上西南聯大,派人來找梅貽琦說情,結果還是無法進聯大讀。龍雲勃然大怒,親自去梅貽琦家裡找麻煩,結果聽說梅貽琦的小女兒也考聯大落榜了,於是尷尬的大笑幾聲便作罷。
華羅庚把周維烈叫到跟前,問道:“我看了你的數學試卷,你已經學了微積分?”
“學得差不多了,微積分的基礎知識都瞭解。”周維烈道。
華羅庚說:“要戒驕戒躁。我只有一個要求,你不能缺課,就算老師講的只是你已經學過,也必須認真聽講,認真完成作業。還在離開學還有一個月,有什麼問題可以來這裡找我。”
周維烈說:“老師這邊太遠,浪費時間,我可以住在這裡嗎?我會交生活費的。”
“你不嫌牛圈太髒太臭了?”華羅庚道。
周維烈說:“剛開始有點臭,但聞多了就習慣了,現在已經沒有剛來的時候那麼臭了。”
“哈哈哈哈!”
“孺子可教也!”
梅貽琦和華羅庚同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