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到了午膳時候,飯桌上難得坐滿了人,多了鐵銘勳、嚴奕跟紀湘三人,氣氛看起來顯得熱鬧多了。但看似平和的背後,卻是一片暗潮洶涌,過去未解的情感糾結,使得各人在暗地裡懷着不同心事。

鐵銘勳和紀湘的心緒皆是複雜難安,曾氏夫婦更是少不了緊張的份,不斷暗暗端詳他們兩人的臉色與舉動。

曾元晟特地回府用膳,爲的就是要瞧瞧紀湘,加上他與嚴奕早已認識,兩個男人在絲綢織品上總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如流水般的健談笑語,悄悄融化了紀湘內心的侷促,讓她不致顯現慌亂。

她一直靜謐無語,也一直不肯正視與她相對而坐的鐵銘勳,說不出心底漸漸浮起的恐慌爲何,她只知道……不能觸及他,即使只是一個眼神或微笑,都不能。

“我看不如這麼辦吧!奕弟到舍下來小住,好讓咱哥倆把絲綢聊個痛快!”朗聲笑道,曾元晟偷瞄了下異常沉默的鐵銘勳,心忖他這老哥能幫的,就是把老弟的“威脅”趕到自家來,別的,得靠他自個兒努力嘍!

“小弟閒時必會過來拜訪,不過我想在湘湘回來的這段時間裡,好好陪她。”

噙着溫文的微笑,嚴奕婉拒了曾元晟的好意。

簡單的三言兩語,表明了他對紀湘的關愛與熟絡,讓桌上各人心裡有數。

這時丫環端來菜餚,談笑聲也隨之停歇下來。

自然而然地,嚴奕主動將紀湘碗中的飯倒來自個兒的碗盤裡,熟知她飲食上的習慣。

最尋常的一個動作看在鐵銘勳眼底,卻是無比地刺目錐心,他臉色頓時僵住。

這是一個諷刺,昔日她主動把飯盛到他碗裡去,一如她的感情般雙手奉上、獻上,豆 豆 小說閱讀網如今她不再給予了。卻有另一個人跟她分享,彷彿在對他宣告着她的情感與人生……今後將不再有他,他曾有過的權利與位置,已被嚴奕所佔據、取代了。

今天從相見到離去,兩人皆是無言無語。她是心如止水、無話可說;他是心有萬愁、有口難言。

“再不加把勁,湘湘可要被那小白臉搶走嘍!”

嚴奕和紀湘兩人才一踏出廳門,曾元晟就馬上變了臉,聲聲訕笑。

方纔用膳時,嚴奕那不經意流露出的呵護與體貼,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對紀湘確有意思。

“嘿,近水樓臺先得月,小白臉這是暫住紀家先得人,危險啦!”繼續閒閒地說着風涼話。

鐵銘勳一逕沉默。他不是不明白曾元晟的話,他……不是無動於衷。

突來的重逢,使得思緒與情感一併起伏混亂,她的淡然更教他無措。

苦等四年,她終於回來了,但不是爲了他,而是爲了紀老爺,面對她淡泊得幾近陌生的面容,以及刻意迴避他的眼神,他爲那份他不懂、不瞭解的心思而心慌,他不怕她恨自己,只怕她……已不再對自己有任何感情。

看他愈加深沉複雜的臉色,曾元晟暗歎,他越來越抓不住這老弟的想法了。

想來也替他難過,自湘湘離開後,儘管他生活上沒太大的變化,人卻變了,變得寡於言笑、陰鬱冷峻,雖把茶莊打理得井井有條,但他終日面容陰沉、眼神空洞,人像是行屍走肉般地度日……

“勳叔!”

嬌滴滴的呼喊聲打斷曾元晟的沉思,只見小賢兒跑到鐵銘勳面前不住撒嬌,嚷着要他抱抱。

緊抿的薄脣泛出淺淺笑痕,鐵銘勳抱起了她,黑眸有着溺愛之情。

“很好嘛!終於有點表情了。”挑起眉,曾元晟嗤笑着調侃。這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時常整天下來都是不言不笑的,彷彿永遠只有那固定的木頭表情,他幾乎無法與他溝通。

而賢兒,是唯一能讓他有反應的人。

只因賢兒總在他脆弱的時刻,乖乖的,不撒嬌,不哭鬧,她會安靜地窩在他懷裡,彷彿很專心地傾聽,這樣的乖巧教他更生愛憐。

多年來深埋心中的苦澀與悲痛,他忍不住跟賢兒低訴,而時至今日,他不知道這樣單向的景況,是否結束於紀湘的歸來——

“賢兒呢?怎麼不見了她?”走進墨荷房裡,紀湘終於忍不住問。

那娃兒平日黏人黏得緊,每回來曾家都瞧見她不是黏着姨娘就是黏着荷表嫂,方纔她在姨娘那兒見不着她,如今在荷表嫂這裡也不見其蹤影,真是奇怪了。

“她到勳表弟那邊去了。”墨荷輕聲回道,悄悄觀察紀湘的反應。

嬌脣逸出淺笑。“賢兒也挺黏他的。”她語調平淡,似是對鐵銘勳這三個字再也勾不起一絲波瀾。

墨荷點點頭,不禁深切望進她那清澈無波的眸子,想看透她是否真那般平靜。

斂下眼,紀湘下意識地輕揪裙襬。“我聽晟表哥說……賢兒得讀書了對不?”

話題一轉,提起曾家那心肝寶,墨荷清亮的眸光驀然黯淡下來,微蹙的眉間盡是愁悒。“賢兒是該讀點書,將來嫁進王府……得要知書達禮的。”

紀湘蹙眉。“荷表嫂,你不想賢兒嫁進王府?”她大膽道出幾能殺頭的問題。

“就是不想,也不能抗拒,這是皇命。”嘆息着,墨荷神色憂鬱。“別人都說這是皇恩浩蕩,是咱家祖先之靈,是賢兒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日後曾家將憑藉着與皇家結親的關係而飛黃騰達……可我卻不覺得那是值得高興的事。”

“你是……擔心賢兒的將來?”紀湘不確定地問,想了解、分擔墨荷的心事。

“賢兒嫁的不是個普通人,而是個親王,我真的怕……她應付不來,畢竟滿漢分歧仍然存在,況且說實話,她這樣嫁過去有啥得意風光的?說穿了,還不是做小的、做妾的……”娓娓道出心底所有的憂苦,墨荷不禁紅了眼眶。

她不要榮華富貴,她只要女兒永遠平安、一切安好便好。

“荷表嫂……”感覺到她爲人母的掛慮,紀湘此時總算明白她的愁眉爲何了,沒有任何父母親願意讓自個兒的孩兒受苦、受委屈,孩子痛,爹孃更痛。

“我心裡很苦,但許多話都不能說出來,我想了好多,想到她十年後就得走了……我和賢兒只剩下十年時間……這教我怎能不心痛?”淚水早已滑落,她失控地哽咽起來。

沒了一貫的精明冷靜,現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個爲親兒受盡擔憂與不捨的無助母親,紀湘禁不住心酸,明白她肯定是忍了好久,又不願把這份苦澀訴予丈夫,因此長久下來,憂懼便如繃緊了的弦般,稍一輕微觸碰,便會繃斷。

“你們是母女,就算隔多遠都不能斷去你們之間的連繫,你們是血脈相連的。”紀湘上前握住墨荷的手,柔聲安慰道:“婚姻不能選擇……也許這就是命定的緣,世間事自有老天爺安排,你就別太緊張擔心了,賢兒會幸福的,她肯定會幸福的。”她堅定地道,也衷心祝福賢兒。

在紀湘細膩的安撫下,墨荷慢慢止住了淚。“女兒終要嫁出去,這個我懂的,只是她那麼小就得嫁人,還要離我這麼遠,想着就覺得難受了。”畢竟她自己十八歲才嫁人。“那你呢?感情上又有什麼想法?我瞧那嚴奕……待你挺不錯的。”拭去淚,墨荷把心思重放在紀湘身上,不禁關切低問。

紀汀搖首。“我對他只有像晟表哥那樣的感情。”

墨荷心中一熱。“那麼勳表弟呢?你又有什麼想法?”

跟丈夫一樣,她也私心希望他們能重修故好,這些年來鐵銘勳過得並不好,對於當年那衝動的做法,她也一直心存愧疚。

加上紀湘回來已經五天了,鐵銘勳那邊毫無動靜,她這兒也是平靜得緊,這實在教人憂急。

單刀直入的問話教紀湘無措,她垂下了眸,忽然萌起的情愫使她只懂逃避。

“其實我到現在仍不知當年發生了什麼事,以致你這般堅決地要離開,但四年了……”她淺嘆,語重心長地道:“什麼都夠了。”

她知道她的心結仍未解開,但她不願她再繼續逃避下去,四年的封閉與躲避,是時候結束了。

墨荷的話打進了紀湘的心窩裡,教她心底浮起微微痠疼。是啊,匆匆四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荷表嫂,謝謝你。”含淚的目光盈滿了感激,她始終欠墨荷一個謝謝。

她知道這四年來,自己是怎樣讓表哥表嫂難爲,對她的突然離開,他們想盡辦法去瞞過所有人,爲了讓她好過些,他們隨她恣意逃躲,儘管想她回來,卻從不硬逼着她回來,假如沒有他們的庇護,她是不可能有那麼愜意安寧的日子。

誠懇的道謝教墨荷心疼澄澈的眸子透出了幾絲堅強,讓她陡地意識到紀湘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枕在她腿上,在她懷裡爲情心酸、哭着問她該怎麼辦的孩子,現在她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做法,她不再依賴任何人了。

回到紀府,紀湘第一件事就是到竈房去。

“老爺已在用膳了。”竈房裡的嬤嬤說道。

她點點頭,然後退出竈房,直往紀老爺房間走去。

正當她思忖着是誰把飯菜端進爹爹房裡,一抹嬌小的身影突然掠過她眼前,她眸光一亮,立時綻出驚喜的笑靨。

“賢兒?”紀湘加快了腳步。

正在石階前踢着小石頭的賢兒,乍聞叫聲便立刻轉過頭來,見到是紀湘,小臉即時充滿了燦爛笑容。“湘表姑!”

“你怎麼來了?”蹲下身,紀湘笑着摸摸她粉嫩的臉頰。

“我跟勳叔來看姨公公啊。”賢兒也學着伸出手摸摸表姑白皙的臉。

紀湘一怔,笑容霎時凝結住,得知他就在房裡,他們就只隔着一扇門,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也許是意外……她沒料到他會出現在自己家裡。

“湘表姑,人家好想你,你想不想賢兒呀?”沒留意紀湘微僵的臉色,賢兒逕自張開小手臂摟住她纖細的肩膀,臉埋在她芳馥的脖子裡嗲聲撒嬌。“咱們進去好不好?我保證不會吵到姨公公的。”她軟聲說道,不想待在外頭待勳叔啦!

暗歎口氣,紀湘攜着賢兒推開門,心知有些人事她無法避免,終要去面對。

走進房裡,就見牀邊坐着一個魁梧的身軀。

“爹。”輕喊着,她走近炕牀,這才發現原來鐵銘勳在喂爹爹進食,眸中掠過一絲驚怔。沒想到他會伺候爹……

背後傳來的嬌脆嗓音教鐵銘勳心一緊,拿着瓷匙的手幾乎僵住。

“讓我來。”拿過他手中瓷碗,她低垂的眼始終沒觸及他。

感覺到她語中隱然的隔閡,他臉上劃過一抹黯然,默然站起身,把位置還予她。

“你帶賢兒來了?”看到椅上那嬌憨的小臉,紀老爺逸出了慈祥的笑。

紀湘正想回答,可賢兒嬌潑的聲音搶先傳來——

“是勳叔帶我來的,但他不讓我進來!”嘟起嘴,賢兒晃着兩隻腳丫子,語裡帶着控訴的意味。

“我怕賢兒吵到您休息。”鐵銘勳沉聲解釋。

“不打緊,以前都是你們一起來看我,今兒個沒見着賢兒,心裡都在惦着了。”

“聽到沒有?姨公公喜歡看到我喔!”對鐵銘勳噘了噘小嘴,賢兒便跳下椅子,跑到紀老爺身旁,一雙烏溜溜在大眼無邪地瞅着她的姨公公。

紀老爺笑着摸了摸賢兒的頭,感覺她真像小時候的紀湘。

爹爹與他們熟絡的言談舉止教紀湘微怔。

聽來……她走了以後,鐵銘勳該是經常前來看爹爹,但……這又是爲了什麼?

他不是恨爹爹的食言毀約嗎?

手執瓷匙,她心不在焉地攪動着米粥,待手上的觸感不那麼燙了,她便舀起一匙送到紀老爺面前。

而紀老爺默默吞着女兒遞來的米粥,注意到女兒身後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的眸光,迷濛的欣慰笑意漸漸加深……

伺候完紀老爺後,他們三人便退出房間,讓他繼續休息。

“我要去南門!”還沒踏出門檻,賢兒已先大聲嚷着要去玩。

紀湘本想退卻,卻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她亦不想被任何人左右心情,她告訴自己該坦然面對,就算站在身旁的,正是把自己傷得最深的人……

重踏南門市集,這裡依舊繁盛,鐵銘勳將她倆安頓在茶樓裡,轉頭吩咐小二哥下幾道菜後,便出外給賢兒買零嘴去了。

咕嚕咕嚕地喝下紀湘遞來的香茶,賢兒眨眨大眼,突然說:“我知道你喜歡梔子花。”接着咧開嘴笑道:“但我喜歡白玉蘭。”

“嗯?你怎知道的?”不經心的笑問,紀湘伸手試淨賢兒濡溼的脣角。

“是勳叔說的!”

她聽後一愣,望着賢兒那天真的容顏,她忽然想從她身上知道更多、更多。

“他……他還跟你說了什麼?”她怔怔地問,目光鎖緊了賢兒的臉。

“喔,勳叔說了好多喔!他說湘表姑好喜歡吃東西,尤其是張伯的糖葫蘆。

湘表姑很聰明,曉得那些乾乾的茶葉。湘表姑做事第一,能幹得不得了。湘表姑的心好善良,很會幫助別人家。湘表姑人好好,還有笑起來好漂亮,就像蜜餞那麼甜,他說他好喜歡湘表姑,我也覺得湘表姑好好、好漂亮,所以我也好喜歡湘表姑呀!”小嘴動個不停,賢兒把話全盤道出。

這就是爲何在初次見面時,她不對紀湘怕生的原因,當紀湘向她綻開第一個笑容,她就知道那真是湘表姑沒錯了,一如勳叔所說、所形容的,湘表姑的笑臉真的好漂亮、好甜美!

活潑的童稚嗓音不斷的繞耳邊,那毫無矯揉造作的純真言語……爲何會讓她感到如此揪心?

是什麼溼溼的東西墜落了下來?無意識地舉起手,她沾了一手淚痕。

“啊,不哭不哭。”驚見紀湘的淚,賢兒趕緊來到她身邊。“湘表姑不喜歡聽嗎?那賢兒不說了,你不要哭。”她拉着她的手,既笨拙又心慌地安撫她。

紀湘抱起賢兒。“那些話……你怎麼記得那麼多?”她語調幹澀,疑惑一個五歲的娃兒怎記得了那麼多話?

“勳叔經常跟我說這個,我都會背起來了。”賢兒老實答道。旋即專注在面前的淚顏上。“湘表姑你不要哭。賢兒不說了,我以爲你知道勳叔這麼稱讚你,你會好開心……我以後都不說了。”小手忙亂抹去她晶瑩的淚水,賢兒皺着小眉頭保證,心忖着表姑跟自己不一樣,因爲每當有人讚美她,她就會開心得不得了,所以她才把勳叔那些讚美說給她聽,好讓她也開心一下下,萬萬想不到會弄巧成拙。

擁緊了賢兒,此刻她脆弱得只能靠在她肩上垂淚。

爲什麼要讓她知道那麼多?爲什麼他要惦記着自己的一切?

以爲早已淡化、失落的感情,爲何……又在她哭泣時襲上心頭?

鐵銘勳回來時,見到這麼一幅景象,臉色頓然一沉,馬上從紀湘懷裡揪起賢兒。“你做了什麼壞事?”

賢兒一呆,她從未見過勳叔板起臉的模樣。

“你、你做什麼?你會嚇到她的。”有絲狼狽地擦去淚水,紀湘連忙起來奪回賢兒,泛紅的淚溼眸子緊緊瞅視他繃緊的臉。

下一刻,賢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之大,響遍整個茶樓,衆人爲之側目。

“麻煩你們了。”抱過紀湘懷裡的孩子,墨荷摸摸她的頭,“乖,別哭了。”

賢兒仍在抽泣,被抱進家門前,她不忘掉頭大叫:“我討厭勳叔!以後都不要跟你玩了!”對鐵銘勳吼完,她便氣呼呼地轉過臉。

三個大人皆是哭笑不得,墨荷向門外兩人點了個頭,便走進了內院。

“活該。”

清脆的嗓音響起,鐵銘勳微愕,望向身旁的人兒。

“從來沒人敢這麼兇她,你活該被怨。”紀湘涼涼地說道。

曾家現在算是賢兒最大,連她親爹孃、親奶奶都不曾對她責罵,這男人是吃了熊心豹膽嗎?

“我……以爲她把你弄哭了。”盯着她清秀的眉目,他低沉地道,平日賢兒怎麼調皮他都能容忍,但他絕不容許小娃兒惹她難過,甚至讓她哭泣。

“呆子。”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她轉身走下石階。

這男人還是跟以前一樣呆,從不知道他自己纔是那個惹她哭泣的罪魁禍首。

她……剛纔是罵他嗎?

杵在原地,鐵銘勳愣愣想着,雖然不知自己做錯了啥事惹她瞪、被她罵,但他沒絲毫的氣憤,反倒感到狂喜不已。

是的,這代表紀湘不再對他視若無睹,代表她願意迴應他、正視他了……

邁步追上去,他決心挽回昔日失去的一切。

走着他倆曾一起踏足過千萬遍的道路,在無言的相隨間,他們都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眼前的景物不變,而情感……彷彿也不曾改變。

紀湘心底也驚訝自己的從容以對,不可否認,賢兒拉近了她和鐵銘勳的距離,可心的距離……她卻不敢多想。

似是不捨道別,他們一路步進了紀府,直至走到她閨房前,才停頓腳步。

“這個是你的。”把手上的東西交予她,他深邃的黑眸藏着抹寵溺。

伸手接過,她打開扣紙,發現那竟然是糖葫蘆。“我也有?”她沒想到自己也有份。

鮮紅晶瑩的模樣誘她一嘗,她馬上張嘴咬下一顆,迫不及待地品嚐久違的甜美,可口中變了的味道卻教她不由自主地蹙眉。

“味道……不行嗎?”見她臉色變了,鐵銘勳緊皺起眉。“張伯已經沒做糖葫蘆了,我吃遍了南門所有糖葫蘆,這家味道最好。”可再好也比不上張伯的。

看着他臉上的懊惱,感覺心房緩緩盪漾出一股熱流,思緒隨之被某種情感緊緊攫抓住,那種教她心酸、令她淌淚的情感……

那該是很好笑的情境,不是嗎?一個大男人跑到各處買糖葫蘆來吃……不是很好笑嗎?爲何她笑不出來?爲什麼?

隨着眼中漸漸凝結起來的朦朧,她這才明白漲滿心窩的,是催人落淚的感動。

突然浮起淚光的大眼揪緊了他全身的知覺,也教他手足無措,他有點慌亂地奪過她手上的糖葫蘆,然後把它扔掉。

他的舉動教她又她氣又她笑,他不是真的以爲她是爲了不好吃的糖葫蘆哭吧?

紀湘又哭又笑地盯着他。“我真恨你。”

是啊,她怎能不恨他?這男人明明是這麼地呆,可就是有本事教她傷心流淚,真是……氣死人了!

儘管她悲喜交錯的臉容教他費解,可他無心探究,一個恨字一下子打亂了他的心跳,他目光凜冽,臉色與呼吸全都僵硬起來。

被他那牢牢緊扣着自己的視線盯得不自在,她逞強地哼了聲,遂轉身推門。

她突然的離開彷彿擊潰了他的理智,他倏然將她擁入懷裡,他氣息紊亂,胸口熾灼,四年的煎熬與苦等,五天來的失落與惆悵,這一切幾乎逼瘋了他,無法再深藏的感情瞬間迸裂,他已經讓她躲了四年,不允許她再有逃避的機會,而他也不會再坐以待斃——

“不許恨我,如果你對我還有感情的話,那就不能恨我,你只能愛我,就像以前那麼愛我,我等了四年,要的不是恨,而是更多更多的愛……”他嗓音沙啞,語調急切,心腔溢滿了不容她反抗的霸道。

感覺到他失控的倉惶,她先是駭住,可因爲他的等待,她又溼了眼睛。“如果……我對你沒有感情的話呢?”那是不是就能放過她了?

挺拔的身軀一僵,他的呼吸頓時變得濃重起來。“那我寧願你恨我。”咬牙說道,他深黑的眸子有她看不到的沉痛。

恨他,總比沒感情得好,況且她應該恨他,她有太多恨他的理由了。

決堤的熱淚一下子便沾溼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埋首在他胸前啜泣。她的確恨他,四年前,當她看見他與溦姐擁吻,她便知道自己該是時候學會恨他,如果不恨他,她找不到離開與死心的理由……

在外逃避了那麼久,她一直以爲有些事已經完了、有些感情早已結束了,她也不再是不懂事的女孩、不再是那個日夜跟着他跑的女子,她不要再那麼傻、那麼謙卑地只爲獲得他一個專注的眼神,因此她告訴自己,她不愛他,她只愛自己……

承受地那樣的噬心之痛,度過了寂靜的四年,她認爲自己已對他死心了。

但當她回來,乍見他的第一刻,她卻只能怯懦地選擇封閉起自己的心,怕好不容易纔平復的心湖再次被攪亂,怕心坎深處最在乎、最思念的那個人再次打碎自己的心。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顆破碎過、已然修補過的心,她知道自己沒辦法再承受傷痛,因此她對他視而不見,一再說服自己已不存一絲感情。

但他總能如此輕易撩撥、敲碎她的心防,對他,她總是還沒絕情,就已經心軟……

“你知道嗎?紀老爺跟我說過,他這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不是二夫人,而是你的孃親。他年輕時爲了某些原因,在不甘願的情況下娶了紀夫人,就因爲那口氣,他刻意冷落妻子,但多年後當妻子斷了氣,他才醒悟自己是愛她的。在二十年的相處裡,他動過心,卻倔強地不承認,他爲此後悔了許多年,在後悔的日子裡愛着一個死去的人……”

聽着鐵銘勳徐徐道出那個她不知道的故事,紀湘立時呆住了。

“記得嗎?以前你曾罵過我是大呆瓜,自你離開後,我統統承認了,我的確呆、確實笨,我連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清楚,明白了一切後,我只知道自己能像紀老爺那麼後悔,卻不能重蹈覆轍。我不能有那樣的遺憾、不能真的失去你,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低嗄地在她耳邊訴說他所有的悔意與情意,他不自禁地把她摟得更緊。

四年裡他想她、念她、愛她,抱着重逢的期盼,領受了多少空洞與寂寞……

在他緊窒的擁抱中,她終於崩潰地哭了。

爲什麼每個人都是這樣的?爲什麼要到失去了纔會懂得珍惜?爲什麼要待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時,才懂得失去了什麼?爲什麼?

她突然覺得這世間很難懂、人心很難懂,爹對娘原是有着這麼玄妙的感情,到底愛情是否要到死別生離時纔會彰顯,好讓當局者明白自己心底最隱蔽的情愫?

一切都是那麼地難懂,她能把這些事看得透徹幾分?又能明白多少?

“答應我,這輩子再也不要離開了,你要恨我,甚至要恨我一輩子,那麼請你待在我身旁恨一輩子……”嘆息着吻上那濡溼的眼,他喑啞的字句淨是哀求,他不要再嘗別離的滋味,只要她不離開。永遠待在他身旁,要他怎樣都可以,只要有她在,哪怕她只是單純地站在自己身旁,天曉得那已是一份多大的福氣。

紀湘泣不成聲,她只能不斷搖頭,無言地告訴他,她不恨他,她很愛他。

她想要的,自始至終都不過是他的一份專注,得知自她離別後,他一直牽掛着她、惦記着她,而他心裡也一直有她,事已至此,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足了……

她不必再奢求什麼了。

“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沒有力氣再等待四年,那太長,太難熬……”

四年了,什麼都夠了。

墨荷的話猶在耳邊,是的,他四年的等待,她四年的飄蕩,這四年來的空白苦了他,也苦了自己,過去再多的苦恨、再多的理由也已變得微不足道了。

真的夠了,他的懲罰、她的淚水,還有他們的折磨……

“我以爲自己已經放下了,但沒有……我從來沒有放下過……”她哽咽着說,陷在這親暱的貼近裡,當她再次崩潰了哭倒在他懷裡,她才發現自己仍是那麼愛他,她愛戀從不曾遺失在過去裡,依舊緊緊繫於他身上。

“我也沒有放下,我一直守着你,守得好苦……”喃喃低訴着心底的苦澀,他慶幸自己終有機會對她訴說累積多年的情意,他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告訴她、證明自己有多珍愛深戀着她。

捧起那讓他心碎的淚容,他吻上了她顫抖的脣瓣,輾轉愛憐,百般溫柔,這是他窮盡一生所要守候的真摯深情……

人生苦短,他們已平白斷送了四年時間,他們都已真切體會到愛情不是拿來思念的,而是把握每個時候恩愛相偎,攜手相伴,直至終老。

經過歲月的洗練,他們同樣放不開過去深刻的愛戀,以及曾有過的痛苦與掙扎,確立了彼此不變的愛、認定了彼此的心,他們放不下的同時,卻也拾回了他倆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