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靈犀

物換星移幾度秋,歲月匆匆,九載過去。

初夏天,暑氣漸濃。

洛陽城中最爲熱鬧的南門市集上,林立着各式各樣的店肆攤子,熙來攘往間,一輛馬車緩緩駛過,時而停頓,又復行駛,車中貴人只要瞧着了感興趣的東西,即遣小廝下車與店家交易,省卻與人擁擠的麻煩。

唯獨經過一處販賣扇子的小攤時,馬車下了個身量魁梧的男人,他面容粗獷,稱不上潘安之貌,倒也英目劍眉,其飽滿天庭更顯他生得一副好面相,再看他一身錦衣,定是非凡之輩。

只是,當他這樣一個相貌嚴肅之人,站在那些花樣繁複的扇子前,身旁又圍繞着一羣正嬉笑買賣的女人家,這景象驟眼一看,真是說不上來的突兀滑稽。

「鐵少爺,是誰勞您大駕,下車親自挑扇?」

摻滿興味的聲音自掀了又放的簾帷間響起,鐵銘勳彎身鑽入車內,微笑應答︰「親人。」

嚴奕挑眉,正欲追問當下,驀見窗前簾帷讓風一吹,車外棵棵盛放的牡丹花容立時映入眼底,他上前,大掀簾帷,興致勃勃地欣賞離開市集後的旖旎風光。

「國色天香……洛陽牡丹播名天下,真真名不虛傳!」

「這只是道上一隅,郊外尚有大片牡丹花林可賞,大哥在府內是迫不及待要會嚴二少賞花去了。」客人開懷讚歎,鐵銘勳也煥發滿眸笑意。「素聞蘇州自古皆絲綢之府,又是鍾靈毓秀之地,我也該前去見識見識,更得當面拜會嚴老爺,多謝他多年來的鼎力支持。」

「到時就換我來盡東道之情了。」嚴奕朗笑道︰「咱曾嚴兩家,說上來也算世好,甭言多謝,能把嚴家的絲綢帶來洛陽,不僅家父引以爲榮,家母亦甚欣慰。」

嚴家在蘇州可謂數一數二的織綢大戶,當年嚴夫人遠嫁蘇州後,在曾夫人這位手帕姊姊的兜籠下,主動遊說夫君邀立符契,嚴老爺欣然同意,署以保證蘇州嚴氏所出絲綢,在洛陽只供給曾氏一戶,雙方合作多年,各自相安。

而今,嚴二公子受父命奔走各地絲綢莊修訂符契,來到洛陽,恰值牡丹怒放花期,曾元晟決定留客數日好生款待,並親自帶領遊玩。

談笑之間,馬車已抵絲綢莊。

鐵銘勳領客至書房,沿途命小廝速請曾少爺前來會客,大門一推,便見案前有名黃衫丫頭正托腮翻冊,明明聽見了聲響卻文風不動,理都不理人。

「不要茶水啦,妳們侍候別人去,別管我。」揮揮小手,她似乎有些沒精打采,說着便垂頭彎背,纖巧下巴抵在交迭的手背上,索性伏在案上懶懶看書。

鐵銘勳勾脣,側過身,他啼笑皆非地問︰「湘湘,咱們該侍候誰去?」

聞聲,紀湘驚喜擡首。不是丫鬟,是銘哥哥回來了!

「你不是到城外接人去嗎?怎地那麼早回?我以爲得等你好久,就跟姨娘和表嫂用飯去了。」吱吱喳喳地嚷嚷,她奔向鐵銘勳,視線觸及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她笑顏添了分好奇,而後回眸,又癟起朱脣,抱怨道︰「她們好壞,逼我至少得嚥下一碗白飯,以後我寧可餓着,都要等你回來。」

他事情忙,老待在書房用午膳,只要她來了就一定陪同用飯,但她食量小,總把吃不下的白飯全往他碗裡倒,這種分食的行徑到了長輩那兒,可就不成規矩了,少了他的縱容,真是苦煞她的小肚皮。

「傻丫頭,揹着乾孃說的什麼話?胡鬧。」他笑着輕斥,見她可憐兮兮地噘高了小嘴,簡直拿她沒辦法,只怪他平日慣壞了她,害她養成陋習,惹人笑話。

隨後,他爲素未謀面的兩人介紹對方,嚴奕這才知道這名活潑少女乃他孃親的手帕妹妹之女,論輩行,她該喚他表哥。

「我知道你。」紀湘彎脣,眼眸燦亮猶似星辰。「小姨娘捎來的奠儀,家父與我銘記在心,他日我必往蘇州拜訪小姨娘,以謝恩情。」

紀夫人在兩年前病逝,嚴夫人大慟,身於蘇州已是日夜垂淚,悲不可抑,爲免她觸景傷懷,嚴老爺不許她回鄉送喪,僅以奠儀聊表寸心。

那樣純真的笑容一併染上了嚴奕儒雅的眉目,注視這張稚氣未褪的清麗嬌靨,他不由隱隱心動,此女年紀輕輕已見可人之姿,不出數載,定長成爲傾城牡丹。

「揀日不如撞日,湘湘且隨嚴二少往蘇州去吧!」

嚴奕未及客氣迴應,便聞背後傳來爽朗笑語,來人長眉鳳目,言笑嘻怡之間顯見容儀軒舉,不需贅言便知是主人曾元晟來也。

「湘湘,妳既對綾羅綢緞感興趣,何不乾脆跟隨妳奕表哥過去好好學習?探望小姨娘之外,也學得一手好手藝,我想姨爹也樂觀其成。」曾元晟笑吟吟地看着紀湘逐漸鼓起的香腮,上前拍了拍嚴奕的肩膀,極盡攀親托熟。「嚴老弟會幫我照顧湘湘表妹的,是吧?喲,瞧我胡塗的,這關係說上來,她也是你的好表妹啊。」

一個千金小姐,好端端地幹麼老遠去學手藝?他這顆司馬昭之心,瞎了都瞧得清清楚楚的。

嚴奕逸出淺笑,柔煦的目光投落在紀湘身上,她一時窘住,只好垂首躲開,孰知這舉措看在有心人眼底,形同羞澀。

「蘇州可不比這兒只做買賣,那裡不僅是養蠶繅絲的好地方,更有纈染工場,聚集所有制絲的精良技術,晟表哥保妳在那兒必定大開眼界,妳真想跟去的話,我回頭就幫妳尋姨爹談去!」揚揚讚譽蘇州的美好,他口氣積極。

聽他說得好像就要衝去紀府說服爹爹,她沒好氣,悶聲道︰「我對絲綢沒興趣。」

「沒興趣,那幹麼老往絲綢莊跑?」曾元晟笑笑反問。

「你管我,我就愛來這兒讀書。」她撇開臉,氣呼呼地回到案前,豎起書冊,她彎腰趴在案上,把小頭顱悶在其中,真的不睬人了。

好討厭的晟表哥,明知她心思,偏要拿出來說嘴!

「小丫頭害臊啦?」眼看她真着惱了,他忙陪笑臉打圓場,縱是存心逗弄,也不樂見她難堪,他心中到底還是疼着小表妹。「小丫頭禁不得玩笑話,嚴老弟休得見笑,走,我帶你賞花去。」

客人告辭,鐵銘勳開口拜別,紀湘卻充耳不聞,繼續埋首不見人。

他皺眉,上前抽走那本裝幌子的書冊,遞眼色要她盡禮數。

「嚴公子再會。」牽強一笑,她知趣,依了他的教誨。

「紀小姐再會。」深深凝望她俏麗玉容,嚴奕不覺她無禮,只覺她率真難得。

待曾元晟領客離開後,她偏首看着身旁的男人,大眼盈滿了委屈。

「在客人面前也敢弄小性兒,失禮。」鐵銘勳硬起心腸,斂容訓話。「是妳自個兒說的探望小姨娘,大哥也不過在出主意讓妳增長見聞,惱什麼?」疼她,可不表示能隨她胡來,他對她懷有兄長之心,該講的道理還是得讓她明白。

「晟表哥最討厭了,幹麼要我跟個陌生人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又不是媒婆,在那裡多嘴什麼?」她還是惱,又忍不住責怪他方纔的言行。「還有你,竟然一聲不響讓晟表哥在那兒唱媒婆戲,你們是不是看我不順眼了,想丟掉我?」像養小貓兒那般,看膩了、養煩了就把貓兒往山上扔,任其自生自滅。

不該想得這樣消極的,但她太習慣跟在兩個哥哥身旁,尤其喪母以後,她更依賴他們……特別是鐵銘勳。

「妳這腦袋瓜子究竟想什麼?爲妳好就叫看妳不順眼?」他搖首,小丫頭脾氣向來帶着倔,他見怪不怪,卻仍爲她的曲解微微繃緊了心絃。

湘湘聰明,果然也聽見了大哥意欲撮合她和嚴奕的弦外之音。

他對此不置可否,在他眼中,湘湘還是個孩子,並不急着說親,可若然遇上了好人家,他倒認爲不妨玉成其美。

他希望她幸福。

思及此,他寬顏,不由溫言道︰「再說,嚴二少不算陌生人,我看他頗受嚴老爺重用,瞧着就是個有出息的人才,真的給你們倆作媒了,又有何不妥?」

他越情詞懇切,只教她更心酸難過。

他真那麼不在乎她嫁給別人嗎?可是,他幹麼在乎自己呢?她又忘了他心之所鍾的……是溦姊,不是她。

他與溦姊相知相愛了將近一載時光,可她偶爾還是會忘了此事,實在太沒記性了……

沮喪地趴下,她紅了眼眶,悄悄撫平胸口冒起的痛楚。

她這模樣,擺明不想再聽他囉唆了,他無奈,轉身走開。

得不到安慰,紀湘難受得收攏起雙臂,小小的臉兒直往兩臂之間鑽去,須臾,她感覺他走了又折返,繼而颯颯拂來一道又一道的柔柔涼風,她連忙拿衣袖蹭乾眼角淚珠,仰起螓首,看向他手上不知打哪兒來的小扇。

「我不熱。」他幹麼給她打扇?

鐵銘勳咧嘴笑道︰「給妳消火氣。」

她噗哧一聲,笑出滿臉嬌甜氣息,本來梗在心間的苦澀都被他一一搧走。

即使他不愛她,所幸他依舊待她好,終始如一。

「剛剛經過攤子,給妳挑的。」他罷手,將扇子放在案上,凝睇她巧笑倩兮,他不覺放柔了嗓子,低問︰「喜歡嗎?」

「喜歡!」執起扇,她撫着上頭精緻的彩繪,指尖勾勒過那兩朵栩栩如生的梔子花,心頭澆蜜了似地令她喜上眉梢。「你我心有靈犀嗎?我正想要扇子哩!」

「天氣熱了。」她愛到處跑,有了扇子就不怕熱着了。

感受他的體貼,她笑靨益發甜美,投桃報李,她馬上起身爲他打起扇來,殷殷勤勤地嬌聲問︰「涼快嗎?」

「嗯……」閉閉目,他由衷讚美。「湘湘打扇最涼快。」

她喜悅又感動,小手搖得更勤快了。

她搧得認真,他看得忍俊不禁,忽而伸掌止住她的動作,他朝她遞上一個小端盒。

「別忙了,替我把這個交給溦兒。」

垂眸接過屬於姊姊的禮物,彷佛他的情愫就置於掌心上,她觸得着,卻得不到,永遠只能拖曳着沉重步伐,走遍了黯然,也要攜着他的心護送至姊姊手裡。

「你送什麼給溦姊呀?」她掩起心傷,再擡眉時,強迫自己展露歡容。

鐵銘勳神色略頓,含糊道︰「首飾。」

說來汗顏,他平常鮮少出門,那些贈予紀溦的小東西,全是請託別人張羅回來的,他自知敷衍,可實在分身不暇。

紀湘不察他心虛,兀自憶起他上回送了姊姊一支銀簪,姊姊喜愛非常,好一陣子天天簪着,簪上那朵雕刻精巧的蘭花與她氣質極襯,端莊清妍,無一不雅。

她引頸盼望,終究只有羨慕的分。

「你明日得空兒嗎?」低頭放下端盒,她脣畔綻出恬淡微笑。「二孃生辰,你要不要過來?爹昨兒個才提起你。」

鐵銘勳與紀溦雖爲兩情相悅,但二夫人不捨愛女早嫁,委婉推卻了他的提親之意,他只得聽從長輩意願,循分等待。

然而,他並不曉得城中有意給紀大小姐說媒的人不知凡幾,有別於紀老爺的爽利贊成,二夫人故意延緩時間,就是爲了好好擇婿。

「明日……」他沈吟着,受她臉上的期待之色所撼,不多忖度便頷首了。

「那你就可以親自送給溦姊了。」她展顏,忍耐心窩不斷涌起的微妙刺痛,拉過他的手把端盒遞了回去,卸下這份送禮的責任,卻放不下滿心惆悵和情意。

只要他得心中所慕,她何妨爲人作嫁?

願他娶來顏如玉,哪管消得人憔悴。

經過下人通知,紀老爺一得知鐵銘勳來訪,馬上前往南大廳。

紀家與曾家本爲世交,兩家若能結親實爲好事一樁,雖然鐵銘勳不姓曾,但在紀老爺眼中,他就是曾家人,從曾老爺至臨終仍安心讓他掌管絲綢莊的帳目,便可知他在曾家的地位壓根兒同曾元晟無異,彼此不分軒輊。

把溦兒許給這樣的人才,他深信愛女必然得着幸福。

「最近很忙是吧?」

甫進大廳,就見鐵銘勳起身恭謹問安,他揮手請他就座,朗聲笑道︰「昨天溦兒才問我,你近來怎不上這兒來。」

伊人思念,使他心亦惦之。他淡淡勾脣,溫厚回答︰「最近忙於安頓貴客,待會兒,我自當請小姐涼亭品茗。」

他氣度從容,不遲不疾的彬彬有禮教紀老爺心生滿意,即便目前只有口頭之諾,他也認定了對方是自個兒的準女婿。

「明年以後,就用不着這樣拘謹了!我說過的,女兒侍奉父母至十七,夠了,到時賤內再捨不得,溦兒也得嫁人。」

鐵銘勳明白紀老爺的成全之心,如今待紀溦年滿十七,他便可重提親事,納采問名,圓滿這段好姻緣。

「爹。」

柔軟的嗓音自門前響起,一名少女在丫鬟的攙扶下徐徐步進廳內,她低垂着纖細的脖子,麗眸斜睨了那個氣宇軒昂的座上客一眼,芙顏染霞,絳脣笑痕更深。

「溦兒過來給您請安。」在父親面前站定,她微微欠身。

「過來給爹請安,還是給鐵少爺請安?」挑起眉,紀老爺輕笑調侃。

「爹!」嬌嗔着,紀溦紅了俏容,惱他揭破她心思。

「好好好,溦兒最有孝心,給爹請安來着。」順着愛女脾氣,他喜眉笑眼之間盡是寵溺。「換爹尋妳娘請安去,妳好好招待鐵少爺。」吩咐後,他離開大廳,讓多日不見的兩人好好相聚。

丫鬟扶着紀溦往鐵銘勳旁邊入座,她嬌羞淺笑,一時半霎竟不知如何面對他,只得擡手往高几拿起茶瓶,親自沏茶伺候。

「妳很合適蘭花。」

她一怔,轉臉望向他噙笑的炯眸,紅着臉摸摸頭上珠墜,小聲道︰「是你眼光好,我沒法出門,娘都只會給我挑上牡丹簪,以後……我只簪蘭花。」

柔聲細語撓人心,那張近在咫尺的絕豔芳容更是一顧傾人,鐵銘勳神迷,不覺更挨近了她,在她耳邊低沈道︰「以後咱倆琴瑟和好,妳想要什麼,我都允。」

紀溦羞赧得不能自抑,招架不住他帶着意味的承諾,唯有把茶杯往前一推,不讓他再說教自己臉紅的話。

情濃意切,盡在不言中。

稍晚,紀老爺帶着二夫人回到大廳,下人已在內廳布午膳,鐵銘勳覷空送上賀禮,二夫人驚喜,喜孜孜地接過禮物。

「今年不想鋪張揚厲的,權且用個便飯罷了,你是如何得知我生辰?」

「湘湘昨兒個跟我提的。」說着,他徑自看了下門口,渾然不覺身旁的紀溦沈下了笑臉。「湘湘不在家?」怎地不見她過來用膳?

「在家,說是身子欠安,我已叫人送膳至她房裡去了。」二夫人面不改色,心裡早不高興極了。昨天瞧那丫頭還好好的,今日就病了,分明刻意觸她黴頭!

他點點頭,不再多言,而後隨他們一家人在偏廳用飯。明明全家歡聚,偏偏少了湘湘,他看着眼前這幅其樂融融之景,不禁爲她心疼。

大房長年不得寵,自紀夫人過世後,紀湘更加孤單,除了孃親,她不懂得如何跟其它家人相處,就時時跑去絲綢莊,幸好有曾夫人寵着,讓她有個容身之地,繼續過她逍遙自在的日子。

他總想着,倘若能成爲她真正的親人,是否就可以帶領她融入這個家?畢竟與她非親非故的,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他插手的餘地。

難得抽空前來與卿一聚,他的心卻懸在紀湘那兒,割不下、舍不掉。

躺在軟榻上,紀湘睜大眼睛,看着帳頂發呆。

她知道鐵銘勳來了。

儘管明白以恙推辭午膳會惹爹爹和二孃不悅,她還是這麼做了,多不願意親眼看着他與溦姊成雙成對的,他們郎才女貌,匹配得教她光想着就眼眶發澀,她何苦要讓自己難受?眼不見爲淨,還是徹底逃避這種場面吧。

湘湘,別想他了,妳再傷心,他也見不着,值得嗎?

當他首次請她幫忙送禮給溦姊時,她拿着他的禮物,偷偷躲在絲綢莊的後門失聲痛哭,曾元晟恰巧經過看見了,就蹲在她身邊,嘆息問她︰值得嗎?

原來她對鐵銘勳的特殊情感,他早已瞭然,可憐她還傻傻地以爲那只是手足之間的依賴,直到他遇上溦姊,有了與溦姊結縭的念頭,她才驚覺自己的情意。

孃親走後那年,她終日失魂落魄,只知哭泣,曾家人時常過府關切,每每看着曾夫人承受喪妹之痛,還得操心自己,她慚愧無地,只得抹去淚水,再三請求長輩切勿勞動大駕,並許諾他們不再頹靡度日,姨娘和晟表哥才放心離去,只有鐵銘勳繼續過府探視,陪伴她走過那段痛不堪忍的路程。

他說,他也曾喪母,懂她所思所感。

曾家偶然會給紀家送綢緞,這種小廝乾的活兒,他一併攬了下來,只爲着在百忙中能過來看看她。

如此來來往往了一年,他在紀府邂逅了紀溦。

紀溦纏足,出入均需隨從攙扶,那天她難得出來逛花園,丫鬟跑去竈房帶點心,她便獨自徘徊,驀地不留神,竟栽了跟頭,刮傷了雙掌,她手疼,腳更疼,劇痛難當下,她倒在地上嚶嚶啜泣,這樣的狼狽無助,碰巧讓路過的鐵銘勳撞見了。

顧不得禮教,他立即上去扶人,她軟軟依傍着他高大的身軀,羞怯得滿面通紅,當他半摟半攙地將她帶往涼亭,垂眸覷她梨花帶雨的嬌媚姿容靠在自己懷裡,誰不心動?

自此以後,他不再只爲紀湘一人來到紀府。

得悉一切,她躲進閨房,脫了繡鞋就低頭看着自己的天足,看了半天,熱淚慢慢浸染她的眼,滴落了臉頰,滲進了衣襟。

人云女兒皆是賠錢貨,小腳是女兒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七歲那年,她本也難逃纏足的命運,後來真是太疼了,她大哭不止,抱着孃親一直求,孃親不忍心,便擅作主張不給她繼續紮腳。爲此,爹孃互相爭吵,二孃落井下石,嘲笑她丟光了紀家面子,直言自古只有下賤小戶纔不纏足,當時她可不理這些,哭啞了嗓子,鬧着寧可砍去雙腿,也不要讓雙足勒上一層又一層的布帛。

回憶過往,她淚下如雨,從未有過這麼一刻,如此後悔年幼無知,白白錯失了纏足的適當時機。

她癡癡想着,若然他喜愛小腳,她真的甘願忍受那種折磨的……

到最後,她方領悟自己豈止是雙腳比不過姊姊,還有姊姊的溫柔嫺靜,那種未語面先紅的女兒之風,全是她學不來的儀態。

「二小姐,再不起來,飯菜都餿啦!」

丫鬟去而復返,喚回紀湘恍惚的神緒,她隨意應了聲,撐起身下榻。

來到案前才嚥下兩口冷飯,她就放下箸,環視偌大的閨房,除了丫鬟在屏風後整理衣櫃的聲響,便餘寂靜。

拿手巾拭拭嘴,她推椅站起,不想再悶在房裡。

敞開門,她小手猶懸在門框上,就被迎面踱來的身影弄怔了神緒。

遠遠看見她出門,鐵銘勳加緊了腳步,打趣笑道︰「這樣恰好,湘湘,咱們真的心有靈犀。」

他眉眸煦煦,越顯他丰神俊朗,紀湘臉一熱,顧左右而言他,問︰「溦姊呢?」這不是他與佳人共聚的時分嗎?

「她腿痠,回房了。」瞧她臉色無恙,他寬心不少。「二夫人生辰,怎地躲起來了?」他口氣柔和,不見責備之心,凝視她的一雙黑眸只有濃濃關愛。

他知道她裝病。

她低眉,無措地絞着手指頭,不曉得怎麼解釋。

「一家人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湘湘,後不爲例,懂了嗎?」知她不安,他愈放輕語氣,並不直接譴責她撒謊。

他了解她是個討人喜愛的孩子,爲何不能像紀溦那樣菽水承歡,備受父母寵愛?

「嗯。」她垂目,心坎發澀,如何能讓他明白自己躲避的,並非任何人,而是他和溦姊的儷影雙雙……

她悶悶不樂,他也高興不起來,笑意自他嘴角隱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紀老爺偏心,不能只怪湘湘疏遠親人。

「想逛南門嗎?」不喜見她愁容,他打住話頭,另談別事。

聞他邀意,她訝異仰首。「你不回絲綢莊了?」晟表哥在外款客,他勉強偷空而來,現下溦姊不適,聚首不得,他不是該趕回去忙事情嗎?

「當然得回。」看穿她充斥眼底的疑慮,他挑眉笑道︰「過兩天妳來絲綢莊,我和妳用過午飯就出去走走,如何?」

她愛往外跑,他就陪着她,期望能逗她開心。

「好久沒跟你出去玩了!」她雙眸爍亮,雀躍不已,眨眼間卻又皺起俏臉,癟脣嘀咕。「不過還得等兩天呀……」好久喔。

「傻丫頭,裝病裝到底,妳想引人蒂芥?」她這廂說生病,轉頭就出門,任是二夫人他們早已心裡有數,她如此明目張膽的欺騙也是大不妥。

「好,兩天就兩天,我等!」爽快頷首,她眉飛色舞,接連說了許多想看想嘗的玩意兒,跟他約定誰都不許失期。

聽她孩子氣地嚷個不停,鐵銘勳笑開俊臉,心胸一片清朗。

有他在旁庇護,湘湘且安心當她的小丫頭,這樣無憂無慮地笑,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