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豆生南國,從來此物最相思。

眼前這碗紅豆湯,道盡了她纏綿的愛慕,滿碗皆是相思意,她不用他如詩中多采擷,只要他接受便好。

那日步出茶樓後,她回家大哭了一場,反覆追憶他們多年來的點滴相處,她真不願意離開他。

“我沒怪你。”此刻,他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你沒給我丟臉,嚴二少也沒說什麼,以後有事,別再這麼悶着不說,知道嗎?”想她在這五天來,懷中愧疚把自己關了起來,他就心疼。

“銘勳?你來了?”

驀然響起的柔聲輕喊,打斷了鐵銘勳貼心的叮嚀,紀湘回頭,目光觸及步入廳內的美人時,她徹底噤了聲。

伊人到來,他的視線也不再專注於她。

“剛到的。”他逸出輕笑,深深凝望她動人嬌容。

斂裙坐下,紀溦半垂星眸,這才注意到桌上還泛着熱霧的紅豆湯。

“這是?”

“湘湘親手做的。”

這丫頭真是膽大妄爲……紅豆相思,別以爲她看不出來。

“好香,你嚐了嗎?”掩起不滿,她仰臉衝他一笑,假意讚美。

看出她垂涎,他衝口就問:“你想嚐嚐?”

聞言,紀湘不可置信地倒抽口氣,驚疑無比地瞪着只顧討好姐姐的男人。

瞥了瞥面露震驚的妹妹,紀溦脣瓣笑意更深。他這般容易借花獻佛,那就表示他不懂紀湘的心意。

“好啊。”紀溦拿起瓷匙,不客氣地細嚼起來,不經意地道:“爹前些日子給我打了幾副金器,嚇了我好一大跳,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辦嫁妝了。”

這話,明是相告鐵銘勳,暗是提醒紀湘別太放肆了,她再糾纏下去,也不可能跟姐夫有任何結果。

“不快,我也是時候與紀老爺商討文定——”

“我去午睡,你們請便。”拒絕再聽見關於他們婚事的一句半語,她匆匆離開了大廳。

直奔回閨房,她用力關上大門,強忍不住熱淚簌簌。

他們真的要成親了。

這樣喜氣洋洋的事於她而言,卻是個殘酷事實。

她渾渾噩噩地想着,回憶是泉涌般墜落她空洞無神的眼瞳中,她的眼泛起一層水霧……

那年春天,他安慰她、呵護她、關愛她,他進駐了她的心懷,佔據了她的思緒,然後匆匆兩年的光景,她和溦姐突然之間易了角,她的位置被溦姐取代了,他不再把全盤心思放在她身上。

兩年前,當他向爹提親時,她就該斷絕心底這份感情了,從他愛上溦姐的那刻起,她就不該再繼續想他,他即將是她的姐夫,是她這生不能愛、不該愛上的男人……

這片真心還未來得及付託到他手上,已經成夢。

太過殘忍的現實,該怎麼面對?

想望當一切已成定局,紀湘只能選擇從心而行。

收起淚,她重執《茶經》苦讀,又復努力辨識各類茗茶,如此積極,是她面對事實的唯一辦法。

她整天待在家裡喝茶讀書,偶爾出門去絲綢莊看着曾夫人和表嫂,就是不去茶莊看鐵銘勳。

她曉得他忙,鋪子仍在修葺,她去了也是給他添亂,那麼不如不去,安分做好自己的事情。

冬臨之後,鐵銘勳忙得焦頭爛額,放下絲綢莊的事務,他走出洛陽,奔忙各地茶園物色貨源,與各戶茶農簽訂符契,待他整裝歸返,已耗去整整一個冬。

回到洛陽,已是百花爭豔,枝上牡丹含苞欲放之景了。

暮春時分,鋪子竣工,他離開寄寓二十多年的曾家後,着手僱傭事宜,待得茶莊初具規模,他挑好日子,決定於立夏開張。

“鐵爺,有位紀小姐來訪。”僕婦手抱着竹簍,來到倉庫告知主子有客到來。

忙於點算茶葉的鐵銘勳迅速擡頭。吩咐道:“你先招呼着,我這就過去。”

秦嬤嬤定後,他把最後一袋茶葉搬上架,回房洗了把臉才往鋪面去。

“湘湘?”乍見那道嬌小背影,他笑了。

聽見身後的呼喊,紀湘回眸,嬌容燦麗似花。“好久不見,你有沒有乖乖給許爺爺送飯?”與他分別多時,她遙遙凝望他清俊的臉孔,發現他瘦了。

“當然有。”與她對坐,他見她杯子空了,即刻爲她斟茶,柔聲問:“溦兒最近好嗎?”爲了茶莊,他近半年來未曾過紀府關切過她,到底有些愧疚。

“很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你去迎娶她過門。”她黯下眼,摒除心底的苦,端起茶杯細聞茗香。

就算不能像溦姐那樣與他結連理,起碼他是個好兄長,將來也必定是個好姐夫,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他幸福就好。

“香氣濃郁,滋味鮮醇甘厚,湯色碧綠清澈……”輕呷口茶,她徐徐吟念,然後挑出杯中茶葉,眯眼細觀。“條索纖細,滿身披毫,葉底嫩綠明亮……上等的洞庭碧螺春。”對上他怔愣的眸子,她抿脣笑了。

聽她井然有序地細述味道及茶葉特質,他心神震懾,不敢相信她懂茶。

“碧螺春採製技藝高超,採摘有三大特點:一是摘得早,二是採得嫩,三是揀得淨。每年春分時節前後開採,穀雨前後結束,以春分到清明採製的明前茶,品質最爲名貴。”坦坦續言,她對他顯露自己苦學得來的本領。

“碧螺春種法又如何?”掃去驚疑,他挑起眉,微笑考驗。

“那是很特別的種法,將茶樹跟果樹枝碰相連、根脈相通,使得茶葉吸得果香,花窨茶味——”

“好了。”忙不迭打斷紀湘,她過於詳盡的回答反教他汗顏,他可沒她懂得多。“你懂茗?”不再跟她兜圈子,他直接詢問最深疑惑。

“懂呀。”

她說得輕鬆,那副嬌憨的模樣惹笑了他。“這碧螺春肯定花了你不少時間吧?你的記性不錯,能把那些都背起來。”他以爲她背來只爲了撒嬌,討他讚揚。

見他不信,紀湘嘟起小嘴,決定拿出真功夫來給他看——

喚來秦嬤嬤幫她取出茶葉,她在鐵銘勳面前拿起茶葉稍微看了看、聞了聞就道出其名,一邊辯認出十來樣品種,教他目瞪口呆。

準確無誤的茶名,道出她確實懂茗的事實,看她寫滿聰慧的清澄麗眸,他一臉訝色。“你怎會懂得茶葉?”

“你不是送我一地桅子花嗎?我感恩圖報,就學會品茗來茶莊幫你呀,我乖嗎?”眨眨眼兒,她表情調皮又得意。

他順着她,笑道:“乖,湘湘最乖。”的確很乖,爲了報恩,居然下這番苦功學成茶葉的學問。

“那你要僱我嗎?我真的很想來這裡幫你,而且,我對茶葉好有興趣,想學更多,你就讓我在這兒做事情,好不好?”

她誠懇不已,鐵銘勳心一動,突地憶起她去年幫他說項,成功爭取到許忠的合同後,她便不再去絲綢莊的舊事,他霍然明白,她該是在那段失蹤的時日裡,專心待在家中研究茗茶。

她能爲他有此細膩心意,他深深感動,點頭應允了她的要求。

紀湘笑開眉目,真的掙到了繼續待在他身邊的機會了!

“待會兒我會到絲綢莊去,你要不要去?”他請僕婦準備午膳去,又道:“我昨兒個去看乾孃,她很想你。”

注視他炯亮的眸,她胸口霎時像被什麼盈滿了似的,鎖不住不合適的問句,她衝動地問:“那你呢?你有沒有想我?”

她眉心的輕愁觸動着他,輕柔的嗓音透出絲絲盼切,褪去稚氣的容顏橫陳着複雜的情感,而她的問話……又幽怨得教人心生憐愛。

不過片刻,秦嬤嬤送來了飯菜,他倆一回神,結束了之間短暫的迷惑。

他始終沒回答她的問題,她雖然沮喪,但仍在用膳間對他扯開笑顏,回覆昔日與他一起笑笑鬧鬧的相處。

她不知道,當她如常把碗中過多的白飯倒在他碗裡時,他對這久違的“添飯”產生了莫名的眷念之情。

微笑看她活潑的言談舉止,他想,自己也該同乾孃一樣,一樣地想念她。

晨曦初露,紀湘揉着睡眼下榻,梳洗後,她步出絲綢莊,直往茶莊去。

爲了幫鐵銘勳做事,她已在曾家暫住下來。茶莊離紀府太遠了,住曾家比較方便她出門,而她也習慣了天天晨起便跑到他這兒來,爲他端來下人準備好的早飯,亦爲他打理一點雜事。

兩個多月下來,除了不在他這兒夜宿外,她幾乎時刻和他在一起,這樣的結伴相隨,常讓她感到自己恍若夢中,美好得教她揚起一陣又一陣的甜笑。

“湘湘,你在樂什麼?”

鐵銘勳梳理好,步出內室就見她對着一桌早飯,脣邊竊笑連連。

“樂呀,昨天不是來了批好貨?我想起那陣茶香就樂。”

他笑着摸摸她的頭。

剛纔他在熟睡間聽到推門的聲響,一睜目便看到她端着盤子進來,在擺放早飯的同時,她臉上忽然泛出笑,那是充滿幸福、甜蜜和滿足的笑,是什麼讓她突然笑得如此燦然?莫名涌現的心思,讓他想知道箇中原由,更想分享。

他爲什麼老把她當成小孩?

她輕輕一嘆,爲發上的觸撫感到惆悵,真想告訴他別再摸她的頭了,她今年十五了,已經是大姑娘的模樣了。

“怎麼嘆氣了?”他擰眉,沒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霎時間在意起她的一切。

“你今天怎麼了?怪怪的喔。”蹙起秀眉,她不解。她只是嘆口氣罷了,犯得着連這個也要問嗎?

她困惑的神色讓他霍地清醒過來,他迅速調整好失常失序的言行,低聲道:“沒事。”

他臉色一貫的平靜,然而,內心卻是有些複雜和紊亂。

他們之間似乎有些事在發生、有些東西在萌芽,但他不明白,也不敢深思,只怕深思了,彷彿會破壞他們之間存在的一道線。

這些日子以來,他爲茶莊拼搏奮鬥,也看到她爲茶莊費盡心神,他們都有着一樣的念頭——便是盡心弄好茶莊的一切。

比起從前,他們的情誼確實是變得更親了些,但那隻因他們日夜相伴做事的緣故,他不該多作任何思慮,她對他有的是對着哥哥的關心情分,就像他跟她有着對妹妹的愛護之情。

鐵銘勳啞然失笑。

是他想太多了吧,他這當哥哥的會如此關注妹妹,應當的。

稍後,鐵銘勳特地抽空到紀家去,這回不僅要落實文定之事,還有茶莊開張的事。

“我瞧你這陣子實在忙,這事再過陣子再談吧,怕讓你給累着了。”二夫人掛着虛僞的笑臉,故意拖延。

算算日子,他和紀溦還有半年多才成親,確實再過陣子談婚事也不遲。

再與二夫人和紀溦聊了會兒,他便離開紀家,回去茶莊忙公務去。

他一走,二夫人立即跟紀溦道出心中所想——

去年知悉鐵銘勳重建家業的計劃,她已把他從女婿名單中剔除。

離開絲綢莊,然後獨自建立茶莊?他竟然還敢迎娶紀溦?這不就是要紀溦同他一起熬苦?

開玩笑!那怎成?她從來只要富女婿,而非身無分文的女婿,那不僅是爲了紀溦的終生幸福着想,也是爲了她自己。

大房夫人死後,紀老爺並沒有將她納爲正室,本以爲早已徹底掌握他的心了,誰知原來在他眼中,她始終比不上那死去的正室夫人。

對紀老爺,她已無寄望,現在她就把希望放在紀溦身上,盼她嫁入官宦家,那她就能沾光富貴,不必只仰紀老爺鼻息過活。

本來爲情郞到來而滿心歡喜的紀溦,聽畢母親所言,驚愣地問:“娘,您怎麼說這種話?你剛纔不是——”

“剛纔他人在這兒,總不好把話挑明吧?把事情弄得太難看,豈不教大家都難堪?”二夫人道出已擬定好的計策。“其實,我早爲你找到好婆家了,是京城林家,世代書香,你夫婿的姨丈是名刑部侍郎,正二品的朝廷大官,你三舅舅已經拿了你的八字去問名,等林家那邊確實了,再也生不出任何變數時,你跟鐵銘勳那道口頭之約也就能輕易解除下來了。”

“娘,我不要什麼朝廷大官,我只要嫁給銘勳,我一定要嫁給他!”別開視線,紀溦倔強道。

“他能給你什麼?他留在曾家還好,可現在要到外頭闖,你跟他註定吃苦!”

板起臉,二夫人氣惱,萬萬想不到女兒會違抗自己。

“我不介意吃苦的,我跟定他了,就準備好要與他共患難!”

“共患難?說得真偉大。”二夫人輕蔑地哼笑。“溦兒,你太天真了,貧賤夫妻百事哀,你頭腦最好清醒點!從小到大,你住的是大宅子,穿得是錦衣華服,過的是這樣富裕無憂的生活,你有信心適應貧苦?”尖聲道出最殘酷的現實,二夫人媚眼迸出火光。“別怪娘不提醒你,婚姻之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了算,你沒權力作主的,你真想嫁他就去留住他,叫他別離開曾家,要不然,他甭想娶你!”

“娘……你不要逼我……”紀溦哭喊,心中痛苦又無措。她很清楚鐵銘勳的性子,他是不可能放棄重建祖業之事的!

二夫人目光一凜,她不想逼女兒上花轎,也不能讓她心不甘、情不願地遠嫁,只得採取懷柔,緩下尖嗓,溫和道:“溦兒,你以爲娘只想着錢,是吧?但你知道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嗎?那些滿人爲了兼併土地,使的手段越來越惡劣,豆 豆 小說閱讀網你爹又不屑巴結他們,這道火很快就要燒來紀家了,你能坐視嗎?倘若你嫁進官宦家,紀家就有了當大官的親房做靠山,你爹就不用日夜擔心被人搶去良田,想想你爹多麼疼你,你說你該不該盡這孝道?”

她呆住,沒想到自己跟林家的婚事有着這樣深層的意義。

“溦兒,你要記住,娘只會爲你安排最好的事情,我是生你養你的人,豈會害你?娘會老、會死,你嫁得不幸福,教我將來如何瞑目?”她動之以情,語重心長。

“娘,你不要說這種話……”她哭了起來,心緒紊亂。

“乖溦兒,娘真不想逼你,但你要想清楚,嫁了,就是一輩子了,你是要喝粥,還是吃飯?再想想你爹,他老了,去年差點被滿人搶去一頃田,惱得大病一場,你忍心再讓你爹吃這種虧嗎?”

她怎麼忍心?況且,她也明白娘是爲她的終生幸福着想……

哭音漸弱,她冷靜了些,神志也轉至清明。多年來,她是父母寵愛的掌上明珠,鐵銘勳提過茶莊目前只僱了兩名僕婦掌鍋打雜,而她不只兩名貼身丫環,光是閨房就共有五名丫環伺候,如此一比……她真有把握能過上那種日子嗎?

她呆坐一會兒,怔怔地問:“那個人……是什麼樣的人?”

二夫人心喜,揚眉道:“他叫林均文,今年三十有二,是名狀元,過去爲功名苦讀,因此耽誤了婚事,你三舅舅說他生得俊朗,滿腹經綸,是個十分穩重的男人,且主爺主母待人皆甚親善,你嫁過去,不僅不愁衣食,也能得到最好的待遇。”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深吸口氣,她抹去淚,堅定道:“我嫁,嫁林均文。”

二夫人大喜,可未及欣悅出言,就讓倏地竄出簾後的身影嚇住了。

“溦姐,你別辜負銘哥哥!”

紀湘慘白着臉,跑到姐姐面前,緊緊拽着她的衣袖。

她與鐵銘勳一同回紀府,他去拜會長輩,她則回閨房取點東西,本想直接離府,可想到他仍在大廳,就想過來跟他會合一起回茶莊,沒想到會聽見二孃和姐姐的話。

她又慌又急,但仍忍耐着,直到姐姐答應了,她控制不住自己雙腿,魯莽地衝了出來。

“他做茶莊也是爲了你們的將來,在曾家過得再好又如何?他始終不姓曾啊!”

“爲我們的將來?你竟然幫他說話?”紀溦冷笑。“怎麼?少了我,憑你這樣跟他朝夕相處的,最後還不是便宜了你?我看你心裡根本就很高興。”

“他難過了,我高興什麼?”紀湘氣喊,想到鐵銘勳將得承受被背叛的苦,她的心有窒息一樣的刺痛。“溦姐,你聽我說,不要遠嫁,那個林家真有這麼好的話,何以千里迢迢地招親?那個人都過而立之年了才娶妻,不是很怪嗎?這當中肯定有詐!再說,遠嫁沒有好處的,沒有孃家照應,你出事情了怎麼辦?”

“你個丫頭懂什麼?我是你姐的生母,難不成會害她?”二夫人怒氣衝衝。

“溦兒,別聽她胡說八道,娘只會爲你安排最好的前途,京城還有你三舅舅在,這還不是照應嗎?”

“溦姐,別答應,你會後悔的,銘哥哥纔是會好好照顧你的人啊!你爲什麼要放棄他?你明知他愛你,就會讓你吃苦!”

“出去!”

二夫人不允許她再說下去,強把她拉走,再關起廳門。

紀湘使盡力氣拍打大門,不斷喊着姐姐的名字。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夏蟬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