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至三更後,紀湘才從茶莊回到曾家。

爲免驚動他人,她躡手躡腳地從後門進來,返回自個兒的住處。

“湘湘?”

疑惑的嗓音倏然在漆黑中響起,她瞬間僵直了身——

“你現在纔回來?”緊蹙眉頭,墨荷挺着肚子,繞到她身前去。

“是啊,好多事情要做,所以弄得這麼晚纔回來。”紀湘乾巴巴地笑,小心迴應。

墨荷嘆了口氣。“儘管事情多,你也不能這麼晚歸,晚上多危險啊,而你又跟勳弟那樣孤男寡女地在一塊兒,會惹人閒話的,懂嗎?”帶着一絲責備,她實在擔心湘湘閨譽受損。她跟着鐵銘勳做事快一年了,其實,外頭是非不絕。

“我懂……我不會再這麼晚回來了。”乖乖答應,她明白墨荷的憂慮。“表嫂怎還不歇息呢?”她的目光不自禁投在她圓滾滾的肚子上。

“心口悶悶的,睡不着覺,就出來散散步。”牽着紀湘的手,冰涼的觸感教她皺眉。“夜涼如冰,別以爲春季天,就不用多穿。”

“表嫂你也小心彆着涼啊,心口還悶嗎?我去竈房給你拿醃梅。”說着,她急乎乎地溜了。

墨荷皺眉,見她有別於以往的愛撒嬌,眼下竟跟自己聊不到幾句就跑了,思忖她回來以後慌張閃躲的神態,再看這時候月上中天……

“湘湘!”

她一僵,怔怔地回頭。

“你在茶莊到底在忙什麼?我以前當丫鬟,在絲綢莊再忙也絕不忙到半夜,你老老實實地說,今晚在那邊做了什麼?”她目光銳利,緊盯紀湘眼中躍起的慌亂。

表嫂好精!

“我……我……我要掃地……”

老半天才擠出這個蹩腳的理由,墨荷氣得麗瞳生焰。

“你撒謊?你知不知道女兒家最不——”她瞠目,沒了未完的責罵,瞬即痛苦地擰起臉,身子一軟,連忙張開手掌撐着地面。

“表嫂!”紀湘奔上前,倉皇地想抱起她,卻摸道她裙襬上溼漉漉的。

破水了!

墨荷痛得幾乎在地上打滾,紀湘哭着奔去拍打房門,燈火一房一房地亮了起來,丫鬟披散着一頭亂髮,慌張出門請收生婆去。

曾元晟趕至,看見在地上受盡折磨的妻子,嚇至臉青,但一雙健臂仍穩穩地抱起她。

“表嫂……”

她側首,看見快步跟上來的湘湘,她緊抓丈夫的衣襟,咬牙切齒道:“我……我不要生女兒!”女兒都被男人欺負,她不要生!

“那就給我生兒子!”曾元晟恐慌起來。先前墨荷嚷着要生女娃的,這下以爲她痛得堅持不下去,忙哄她撐着,迅速將她抱進了房間。

她不再說話了,巨大的痛楚使她只知呻吟。

當夜,整個宅第燈火通明,下人忙裡忙外,煎熬至天明,墨荷順利產下了女娃。

三天後,鐵銘勳攜着賀禮往絲綢莊,登門恭賀弄瓦之喜。

大廳內,曾夫人抱着孫女,喜不自勝,到訪的客人們皆圍着她看娃兒,紛紛讚揚女娃兒生得好,連她吵鬧的啼哭都教人覺得歡樂。

“姨娘,表嫂說娃兒該喝奶了。”

聞聲,他立刻回頭,目光灼灼地看着走進大廳的紀湘。

看到他,她怔了下,臉兒一紅,不自在地別開眼,過去抱起娃兒便離開了。

鐵銘勳起身跟曾夫人交代了聲,尾隨她至奶孃的房間。

這幾天沒看見她,他一個人在茶莊心急如焚,那夜纏綿的次日,他等不到她來茶莊,中午去了絲綢莊才知墨荷生了,得知她留在房裡關照表嫂,他只好先行離開。

那日醒後,他頭腦還有些昏沉,但忘不了夜裡發生的事,也理不清自己的作爲,想不透爲何會對妹妹一樣的湘湘那麼心動?

但他倆之間,既然有了最親暱的關係,他必須得儘快給她名分。

給奶孃送過娃兒後,她走到自己的房間前,不吭一聲,他懂她意思,跟着她走了進去。

“你好嗎?”他凝視她漾着秀慧的明眸,沉聲問候。

她點頭,頰上泛出俏麗紅暈。

“湘湘,嫁給我。”

她一怔,看他寫滿嚴肅的神情,竭力壓下心頭的激動。

“你愛我嗎?”她不迴應他的決定,只管問他的心意。

輕淡如煙的問話是她心中沉重的期盼,那是比名分更重,更教她在乎的東西……

她眨眨模糊的眼,想看清他臉上每一個表情,更想看透他的心。那晚將身子交給他,她是心甘情願的,她並不後悔,只祈求他能迴應自己的感情,即便是自己的千分之一也好。

她祈求的,只是能走到他心上而已。

鐵銘勳心神一震。她問得直接,教他啞口無言。

他愛她嗎?愛嗎?從未認真思索過的問題讓他不懂如何應付。

在這之前,他只愛過一個女人,但他對紀溦的三年愛戀,卻與對湘湘的感情不一樣。

與她相識至今,只知自己心裡始終存着一份責任,他習慣照顧她,小心看顧着她的一切,卻忘了真切剖析自己對她的感情到底爲何。

他理不清自己的荒唐與衝動,是因爲真的愛她,抑或慾令智昏?他不及細想,滿腦子的念頭只想着要擔起責任,儘快娶湘湘。

他的一刻猶豫,如同一把利刃砍進她心窩,一併砍碎她心底唯一的希冀,她禁不起這樣的傷痛,熱淚像決了堤般,洶涌墜落。

如泉傾泄的淚流使他心跳倏地一亂,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沉默正在傷害她,他張嘴欲言,卻被她及時捂住了嘴巴。

悽酸地對他搖首,她淚溼的眼底盡是苦澀的哀求,哀求他別說了……

此刻,她終於明瞭自己在這段感情裡,原是愛得如此謙卑,爲盼求他一絲專注,她丟開了所有自尊跟在他身後,從未退卻過。可她的全心奉獻、義無反顧的付出,原來自始至終都換不到他一點點情意。

不奢求他能像自己一樣地爲她付出,只希望他能真真切切地用心愛她,不必愛得太深,只要他能對自己存有一分的情意,她也就足願了。

她知道他被自己的眼淚嚇壞了,更知道他會爲了撫平她的淚而說出違心之言,但她不想聽任何謊言,他的猶豫、他的沉默已是他心底最真實的答案了。

要娶她,卻不愛她,教她怎麼接受這樣的婚姻?

她一直等待他的愛,甘願繼續捱受這份苦澀,只因她真的好愛他,愛到心碎傷神、不能自拔,對此她旁徨不知所措過,可最終還是選擇待在他身旁,一直耐心守候他……

如今等到了一場空,她能說什麼?從交付身心的那刻起,都是她太傻,與人無尤。

她的心傷與悽苦皆在指責他的不該,明白她對自己付出了那麼多,體會到她對自己的真摯情感,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傷她?

“湘湘——”

她看到了他的不忍,偏偏她要的不是責任,是他的情愛。

爲什麼他就是不肯給她?

“我接下來要幫忙照顧表嫂,不能再去茶莊了……我跟晟表哥說了,如果你人手不夠,就再找老鄭。”抹去淚痕,她恢復了平靜的臉容。

墨荷生產後,曾找她私下密談,她嘴巴閉得死緊,死活不肯坦白夜歸的事,墨荷沒法,就不讓她再去茶莊幫忙,她起先還不願意,如今,她很願意了。

對於他,她的心累了,沒有力氣再跟着他了。

“好。”

明瞭她正難過着,他壓抑起所有情緒,順着她的意思,不讓她爲難。

午後時分,鐵銘勳心血**,步出書房,往茶莊四處閒逛。

當他獨自一人在長廊上踱步,仔細走過、看過茶莊的每一處,心頭泛起一種莫名的情緒。

去年春天,他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地方,開始了人生裡最重要的一份事業。

凝望後門遍地白花,猶如冰肌雪膚清香淡雅,那是湘湘最喜愛的梔子花。

思緒一晃,一張清麗的小臉突然躍上心頭,想起那曾日夜跟隨着自己的人兒,他眸光熾熱,胸口發燙。

如今少了她的陪伴,他才發現自己對她有着一份難解的依戀,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那麼習慣她的存在。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兩個是於何時展開了重要的糾纏?

回首往事,記憶翻飛,當他用心思憶關於他們的一切時,他才驚覺……早在十年前,已有屬於他倆的共同回憶。

恐怕她也記不起來了,那年她只有五歲,好小好小的一個娃兒,在他爲母親離逝而悲傷哭泣時,她拿着兩手花瓣走到他面前,睜着一雙無邪的大眼,然後賴在他懷裡,那般不經意地撫平了他的哀傷。

而後,當她經歷着他曾有過的哀痛時,他主動靠近,給予她無盡的關懷和疼愛,自此以後,他就認定了她這妹子。

所有的緣分和糾葛,就這麼展開。

此刻,他滿溢腦中的淨是她的影子,稚氣的、成熟的、驕縱的、柔善的……他不禁閉上雙目,嘆息着細想過去的點點滴滴。

紀湘……那個嘴饞極了、總把吃不完的東西塞給他處理的孩子,那個爲他費盡心神研讀《茶經》,豆 豆 小說閱讀網總於晨起時分給自己端來臉盆、送來早膳的勤快女子,那個總要他擁抱着、方能停止哭泣的嬌柔女子,那個紅着臉、羞澀地親吻他的可愛女人,那個教他動容、讓他心疼的紀湘……

而當她給他做紅豆湯,他又是怎麼對待她?愚蠢地、自以爲是地把那看成是賠罪禮,再把她的心意拱手送予紀溦,他……又是如何教她傷心難堪?

沉溺在回憶裡,他看透了她的心、她的情,而後,當他試着回想紀溦,那曾教他神魂顛倒的美麗女子,然而,除了一些風花雪月的溫柔笑語外,他只剩一片模糊的記憶。

睜開目,面前的庭園樓閣映入眼簾,驀然憶起這裡的一切……紀湘也有參與其中。

他不會忘了她是怎麼和他一起分享茶莊建成的喜悅,當工匠把茶莊的匾額釘上門楣,她樂得不住歡笑,因爲有她的笑顏,他整天都浸泡在愉悅裡。

她分享他的歡欣,也分擔他的憂愁,在他遇上挫折時,她細心鼓勵他,更加倍用心地幫他做好每件事,並微笑着告訴他,她也在努力着,就讓他們一起努力,做好茶莊……

這一刻,他才覺悟她早成爲自己生活裡的一部分,他思緒裡、記憶裡充斥的,都是所有屬於他和紀湘的往事。比起紀溦,紀湘在他心中所佔的位置太多,也太深刻了……

是的,也許早在紀溦還未離開時,他就已經對紀湘動情了,那時候的日夕相對,他們有無言的親暱,更有無形的曖昧不住滋長,只是他拒絕面對,硬是將一切的情感視爲兄妹情……

你愛我嗎?

恍惚間,當日那個教他無言的問話霎時迴繞耳邊,是他的猶豫不決讓她心碎落淚,她是那麼在乎他,而他卻在那最重要的時刻,給她猶豫的無言!

天!他怎能如此糊塗?他是愛她的,不愛她的話,他不會那樣埋沒理智,與她相纏,更不會想要爲她拼搏、建立美好的未來,並有娶她、與她共度一生的念頭。

剎那間,他終於釐清了自己所有的情感,明白了自己對她不僅只有責任,更有愛。

這個遲悟的認知讓他身心悸動,她當日的淚眼仍歷歷在目,驀間泛起的思念之情教他再也無法待下去。

沒了猶豫,他要馬上奔到她面前,鄭重對她告知他最確實的情愫。

“鐵爺!”

在他匆匆步出後門時,一道叫聲喊住了他,連忙轉過身,他看到了兩個女人。

距離太遠,讓他看不清秦嬤嬤身旁的女人是誰,他不禁眯起了眼。

下一刻,當那女人向他奔來,他疑惑的眼眸轉至愕然——

在寧靜的園子裡,絲絲哭語悠悠蔓開……

在春色盎然的時節,紀溦回來了。

她帶着滿身風霜,不顧一切地從京師逃回洛陽,哭着朝他奔來。

在她連聲哀求與痛哭下,他暫且收留了她,讓茶莊先成她的容身之所,別的事他會竭力助她逐一解決。

黃昏之時,當他踏出房門準備到曾家去找紀湘時,卻見紀溦早在門外候着。

“銘勳。”步上前,紀溦輕喚了聲。

從下人口中得知,紀湘一直跟在他身旁做事,在莊內的地位儼如女主人,看來他當真如她出嫁前所言:好好對待湘湘,別辜負了我的退讓。

這個事實教她氣惱不已,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徹底捨棄他們的情分,更接受了紀湘的癡纏。

“溦兒,我爲你仔細想過了,回去投靠你孃家是最好的法子,你夫家那邊我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只有紀老爺才能爲你出面相助。”他能幫的,便是跟紀老爺一起商討紀溦日後該如何自處。

“我不要回紀家!娘知道我跑回來,她肯定會逼我回去的!我不要再受那樣的折磨了!”她激動低喊,美眸泛現淚光。

她的丈夫竟是個斷袖之徒!當她發現了他跟別的男人鬼混,當下她驚愕得如遭雷擊,要日夜跟這樣的男人相伴相隨、要跟這樣的丈夫共守一生,這教她噁心難當得要死,再美好、再富裕的瑰麗生活已成折磨,她發誓這回逃了出來,就再也不回去!

“你不要我了嗎?你不愛我了嗎?”哭着撲進他懷裡,她傷心不已地問,抱緊他健壯的腰身,她竭力喚回他昔日的情愫。

“溦兒……”低嘆着,鐵銘勳不禁皺起了眉。

得不到他的迴應,她一咬牙,立刻吻上了他,不理他推開自己的雙手,她使盡了所有力氣抓住他。

他錯愕不已,如木偶般任由她親吻。

曾經,他多鍾愛這個女人,多渴望能與她執手,但如今領受她的熱情,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悸動。

他真的不愛紀溦了,真的放下被她背叛的痛和傷心,他只想去曾家找紀湘,告訴她自己的情意。

他愛的,是湘湘。

佇立後門外,看着他們的癡纏,錐心之痛如狂潮駭浪般瞬間吞沒了紀湘,淚水無聲地墜落了下來,無盡的悽愴與悲痛不斷向她洶涌襲來,已然破碎的心再也承受不住這一切的殘酷,她撐不起如此深重的傷害……

終究抵不住思念,她趁着表嫂晝寢,跑來這兒看他,想着只要遠遠一瞥就好了,卻沒想到會看見他和溦姐——

她痛得沒辦法去思考已經遠嫁的姐姐何以會出現在這兒。

搗緊嘴巴,她心碎地看着這刺目的一幕,單薄的身子因哭泣而不住顫抖着,淚雨沿着她蒼白的臉頰流落她纖細的手腕,灑下一地支離破碎的淚花……

爲什麼他總是這樣讓她心痛?如果他還愛着溦姐,那麼他們擁有過的溫存,在他心底到底算是什麼?逢場作戲嗎?

她當真卑微得如此不堪,溦姐是他心頭塊肉,心上牽掛,而她……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原來,一直以來不是他無情,而是他還愛着另一個人,只要他還記得溦姐的存在,只要他的心還繫於溦姐身上,她一輩子都不會被他所愛。

忽地轉身拔腿狂奔,她含淚跑出了茶莊,不願再看見他倆的癡纏,不願再被他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