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原東,吳王別院,止瀾堂。
光聽嘴上說,十個人裡怕有十人都聽成了芝蘭堂的意思,像個『藥』鋪子的名,其實卻是半山原上吳王別院的正房正廳。
別院恰在海近處,這‘止瀾’二字用得頗具胸懷,更有心思。
此時,空置許久的止瀾堂中人頭攢動,在半山棲霞兩地有頭面的差不多都到了,二三十號人足有。
人雖多,人聲卻小,實在有話,恨不得憋到嗓子眼最裡邊去說。
人人肅穆,人人素服,二三十號人極有耐心的站在止瀾堂的外花廳等着,等有人點名出來後,論資排輩的去中堂弔唁薨在江都的前秦吳王。
中堂之上,白燭高燒,正中供奉一面黑漆金字的靈牌,上書“顯考朱諱崇真府君升西蓮位”,簡略至極,一絲貴氣也無。
其下白布靈案,再下瓦盆茅蒲,朱曉棠紅腫着一雙眼,點燒紙錢,朱曉常素衣麻披,怔怔的跪坐在一邊望着瓦盆裡的火苗出神。
鄙陋如此,相比一般殷實人家都不如,卻是朱曉常一力堅持,咬定重心不重跡的意思,生生把規格壓到了極低之處。
朱曉棠這般小意規矩,當是做給千戶大人看的,雖說尊一句韓師,但這份師徒之誼在王朝更迭之前,還會比一張棉紙厚了去?
可大人爲何一點交待也無,只說盡心輔佐,諸事不疑?
武文定遠遠在堂口站着,盯着朱曉常的背影,心中一片『迷』惘。
“長史大人,胡麻南鄉里正並士紳四人,已在堂外侯着了。”一個頗有精神的小夥子從門外轉進來,站到武文定身前先施一禮,低聲稟事。
武文定醒過神,看着眼前這個大名兒叫李剛小名兒叫大嘴他爹叫李志明的小夥子,輕輕點頭,“喚他們進來吧。”
“李大人家的公子風儀出衆,處事亦有章法,實在棟樑之才,大人真是好福氣。”武文定看姓李名剛號大嘴的小夥子出去,微笑着側過身子,低聲與身旁的胡麻縣丞李雷李志明低聲言語。
李志明亦拈鬚帶笑,連稱哪裡客氣過譽謬讚不敢當。
四鄉八里的士紳鄉賢齊來弔唁薨逝江都的吳王千歲,藉着這個事情,武文定正好認一認人,掂量一番這些棲霞土着的斤兩成『色』。李縣丞人頭最熟,請他在一旁作陪,自是應有之意。
人事往來,其若川流。
武文定主持迎送答禮各方奠儀之人,足足折騰了多半日的工夫,吳王別院外的車馬才差不多走了個乾淨。
過來隨份子的鄉賢士紳們都很滿意。
就說年前,鄉下有倆土錢的泥腿子,能站在一朝的親王跟前說說話兒,還能和親王世子有問有答的,那是頭磕門框上也不敢想的事情啊。
現如今,這樣夢裡纔有的事情居然真的實現了。
雖然只是對着一塊牌位聊兩句……那也是親王千歲的牌位!親王靈前有你磕頭的地方,這就等於把你的身家地位提溜上五七八個階位了拎不拎的清呀你們!
鄉賢中有伶俐的,把其中關節一講,衆人皆有所悟,都說份子錢隨得超值,甚或還有人拍大腿說以爲破落,禮上的有些寒酸……
李縣丞幫忙送走了人,和武文定寒暄兩句,聊一聊自家小子不懂事大人多照顧老朽感銘五內的家常,也上了馬車回去。
人走茶涼,一地的腳印子。
武文定招呼李大嘴安排僕傭收拾,喊膳房整治素齋,方纔坐下喘一口大氣。
等素齋得了,陪兩位王府少主草草用了晚膳,武文定喚使女扶曉棠郡主先回房歇息,又陪着曉常世子回來止瀾堂,對坐靈前守夜。
靈堂幽寂,閃爍白燭間,椅子上坐着的曉常世子輕錘了一下腰腿,與武文定溫言道,“辛苦長史了。”
武文定微微一笑,旋即斂收,安安靜靜的欠身回話,“世子哪裡的話,是下官的本份。”
“韓師,還未出關嗎?”朱曉常沉『吟』少頃,緩緩說道。
武文定答道,“千戶大人入關前有所囑咐,言說此去神遊泉臺是爲吳王英靈求取陰德,配享祀廟,以彰千歲之忠義。想來黃泉路遠,不是三五日的工夫可得。”
朱曉常聲情並茂,話裡有十分真意,“韓師予學生一家實在恩深德重,小子涕零,憾無以報答。”
“師有德,弟子有規。世子顛沛,痛失君親,來日,多敬重韓師一些也就是了。”武文定貌似隨『性』的勸道。
“韓師待我至親,我視韓師君父……這是正理啊……”朱曉常喃喃語聲,又有些出神。
韓三並沒有給人當爹的想法,實在是聽過見過太多的爹當着當着一不留神就被坑成孫子了。
韓三也不想給人當老師,天地君親師,在上古時候,這可是個僅次於爹媽的行當。
前車有鑑,雜事不論,老師當的不好甚至會誤『操』作轉行成老丈人……如果有閨女的話……例舉參考二姐夫崔詠雲和韓三爹景明亦徒亦婿的複雜關係……太可怕了,韓三實在對這個職業陰影頗深。
現下還好,只是個嘴上的由頭,過上一陣子,等此師變成彼師,自然就不會互相傷害了…………
韓三收攏思緒,從一株大葉梧桐下的躺椅上坐起身,擡手把太陽鏡推到頭頂上,兩肘撐着膝蓋,兩手託着腮幫子,似蠢實萌的看去樹蔭外那一山一水一石灘上的燦爛陽光。
韓三的亞麻底人字拖之下是如茵綠草,向遠一些,長草漸短,短草漸稀,礫石開始多了起來,樹蔭也停在那裡。再遠些的礫石更多更圓,平展展鋪到一條山溪裡面去。
河灘上,穿着鞋的朱曉棠追着光腳的林語萌『亂』跑,後面大黃尾行。
埃沃德巴巴亞蹲在地上,把腦袋埋進褲襠裡,兩隻手不住的在河灘上挖,小六子舉一把女『性』特質鮮明的薄紗陽傘站在一邊,肅穆的俯視着。
離他們遠些,離溪邊近些,埃沃德瑪婭把頭髮紮了個馬尾,手上一閃一閃反『射』陽光的是一把剪刀,另一支手上是同樣銀光閃閃的一條魚。
艾瑪的身邊,朱曉常頂着太陽鏡,大花襯衫配大花褲衩的衣着,兩隻手按住一條撲騰正歡的銀魚。
看見朱曉常,韓三不由一陣恍惚,一時間怎麼也壓不住要給朱曉常他爹打個電話的荒唐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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