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張家一樓商鋪。
也就是現在的靈堂。
亂糟糟的靈堂,張天強心灰意冷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目光低垂,很是頹廢。
而他老伴談雪英卻不知在哪裡。
張天強現在的心情很難受,情緒暴躁,他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到底自己這些年做錯了什麼,爲什麼女兒死了,街坊鄰居不但不幫他,現在還要來鬧事,強迫他立刻把女兒下葬。
這些年,他雖然做事有些霸道,爲人處事過於自私,也可沒有惹下衆怒,讓街坊鄰居們都害怕他。
突然,眼前出現一道暗影,張天強帶着沉重的心情擡頭一看,發現是魯父時,眼底裡閃爍出駭然之色。
關於魯慧一家人的事情,其實他早有耳聞,上禮拜魯父從市區治病歸來,他其實也聽說了,有時候還能在門口的地方,看到魯父開着小電驢路過。
不過卻一直沒有機會當面聊聊。
魯父患重病,險些死在了醫院內,這件事在鎮上都傳開了,聽說當時魯慧爲了給父母治病,鎮上所有的親戚都跑遍了。
但是願意伸出援手的卻沒有幾個。
他清楚記得,當時魯慧也來找過他,不過卻被他拒絕了。
其實他們張家,跟魯家並不是親戚關係,只是大家都是一個鎮上的,比較熟悉而已。當初他以爲魯慧的父母,可能治不好了,所以就拒絕了,沒有借一分錢給魯慧的父母治病。
看着眼前身材略顯單薄,面色已恢復了紅潤的魯父,張天強絲毫看不出,魯父是一個患有過絕症而又治好了的同齡人。
其實他跟魯父的年紀,相差並不是很大。
“怎麼,不請我坐下來喝一杯?”
魯父很開懷,臉上掛着笑容,似乎已經忘記了,曾經女兒來找張天強借錢給他看病而被拒絕的事情。
一句話驚醒了失神的張天強,他輕輕搖頭,把心中的痛苦從腦海中暫時摒除,凝視着魯父的目光,他心裡很吃驚,不明白魯父來找他所爲何事。
嘲諷譏笑他?
可看魯父的樣子,似乎不像。
“你找我有事?”他滿懷心事的看着魯父。
其實他內心深處很尷尬。
當初魯慧來找他借錢,可他當時以爲,魯慧的父母沒得治了,治不好了,一旦借錢肯定要不回來。
所以就沒借,現在面對魯父,這件事就自動的從腦海裡冒出來,讓他內心深處覺得非常尷尬。
以爲要病死的人,卻沒死。反而是自己的女兒死了,這是蒼天弄人啊!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你放心,我不是來找你借錢的。”
女兒在鎮上,問遍了所有熟人,都借不到錢這件事,其實魯父知道。其實他也不怪他們,人家願意借,那是好心想幫你一把,同情你,給你一個面子。
人家不借,那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人家不欠你的。
一提借錢這件事,臉色本就略顯蒼白無力的張天強,更是尷尬了,苦澀的笑容瞬間佈滿了面龐,他搖頭嘆氣道:“我女兒死了,孫子也被哪個畜生帶走了,連親戚都在背地裡嘲笑我。”
“笑話你不是很正常嗎!”
魯父絲毫不避諱的直言道:“就好比我跟我老婆一樣,去年生病住院,險些治不好了。我想,你們聽到這個消息時,肯定茶餘飯後的談論着,當無關緊要的笑話一樣閒聊。”
“人死了,被人議論,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是親戚也不例外。如果沒有人議論你,那纔是一件怪事。”
只要不是牽扯到自己的家人,別人的生死,幾乎都是無關緊要的。
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魯父,自然對這種人情世故有深刻的領悟。
世態本炎涼,莫要自作多情。
你關心別人,不代表別人也會關心你。
人生本就是生離死別,誰死了,生活都會一樣的轉動着。
“是嗎!呵呵!”
張天強自嘲一笑,頹敗的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滯看着陰暗的天空,淡淡道:“你或許說的對,可你知道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滋味嗎?”
女兒死了。
孫子被上門女婿帶走了。
家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孤家老人。
年過半百的殘軀,還能做些什麼?
活着根本沒有任何盼頭,生不如死啊!
哀莫大於心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魯父來找張天強,不是來聽他哭訴的,而是來幫劉芒的。
“不過你承受的痛苦,並不是最痛的。”
他凝着眉頭,低沉道:“你女兒是死了不假,但是我想,她死之前應該沒有經歷過痛苦,而你跟你老伴,也沒有親眼目睹你女兒,有垂死掙扎的跡象。”
“人都死了,你肯定會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失去了兒女更令父母痛心的。”
“可我若是告訴你,如果你經歷了我們一家人的痛苦絕望,那麼你就不會這樣想了。”
“看着自己生病,卻沒有錢治病,只能在期盼與絕望中不斷掙扎,不可渴求能活下來,看着女兒爲了替父母籌備醫療費,而不斷求人最後卻得不到迴應,甚至險些因此嫁給了一個不喜歡的人,從而耽誤了一生的幸福。”
“有了醫療費,卻每天都在心力交瘁中度過,怕治不好會死,每天都是度日如年,過着生不如死的化療日子。”
“在你眼裡,女兒死了是世間最痛苦的事情,可真的是這樣嗎?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親眼看着親人,被病魔纏身而慢慢的折磨致死,這才叫做時尚最痛苦的事情。”
不但耗盡了家財,甚至還心力交瘁,看着親人被疾病折磨,痛不欲生。
那種痛,是一個煎熬的過程。
而親人過世,就算再怎麼難受,都不會是一個很煎熬的過程。
像張天強這樣,痛痛也只是一段時間而已,過不了多久,就會在時間中慢慢遺忘傷疤。
這是自女兒去世後,第一次被人訓斥,張天強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魯父這是在說他自己。
去年上半年,他跟他老伴,都住進了醫院,一輩子的積蓄,不夠在醫院居住一個禮拜,甚至連動手術都不夠。
當時爲了治病,他女兒求遍了整個鎮上的熟人,包括親戚。
但是一聽說,他患的是癌症,老伴受不住刺激而腦出血,還查出了要做心臟搭橋手術。
動輒幾百萬起步,誰敢借錢,完全就是找不到辦法了。
也就是要等死了。
這種絕望而痛苦的情景下,相信不論是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會崩潰掉。
如果張天強猜測不假,魯父當時也承受不住壓力,內心深處肯定萌生過想要尋死的念頭,免得拖累女兒,到時候不但債臺高築,病也沒治好。
人財兩空。
相比而言,魯父當時遭受的精神折磨與鬥爭,絕對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在生與死的邊緣中不斷掙扎着。
這比直接死了還要難受。
簡直就是生不如死,死不如生。
“是啊!比起你遭受過的痛苦而言,我女兒去世這件事,其實也不是多麼一件令人同情的事情,人皆有一死,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凝視着魯父,張天強知道,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同齡人,內心承受過的痛苦與煎熬,絕非他可以想象的:“可我不甘心的是,兩個孫子被姚謹這個白眼狼帶走了。”
“人皆有一死,我女兒會死,我也會死,我孫子也會死。但是,我不能讓張家斷了香火,沒有孩子傳宗接代,不然到了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女兒死了,其實張天強很心痛。
但是,這不是他一直不下葬女兒的原因。
他不下葬,是因爲想要回兩個孫子。
“一事歸一事,你這樣做,就算贏回了兩個孫子又如何?你讓他們以後,如果面對世人的嘲諷與指指點點。”
魯父跟張天強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說起話來,自然有同齡人的交流感:“現在你女兒不下葬這件事,驚動了整個鎮上的街坊鄰居,連警察跟一些領導都出動了,我想你也不是老過時的老人,自然知道現在互聯網發展的很快。”
“很多訊息,還要短短几分鐘,就可以穿遍整個中國,幾個小時後,穿遍整個地球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旦你女兒不下葬這件事,鬧的全國皆知,你們一家人,以後就徹底出名了,你自己丟臉不打緊,你一把年紀了,也沒有臉面可言,可你孫子怎麼辦?你的親戚怎麼辦?你一個人做錯事,讓整個家族甚至親自都臉上蒙羞,你覺得自己過意得去嗎?”
這大半年來,魯父跟他老伴,自然學會了玩轉微信朋友圈。
知道很多事情,一旦被曝光出來,就由不得你了。
這些話從魯父口中說出來,頓時嚇得張天強惶惶不安,身軀在瑟瑟發抖,他面色刷的變得很蒼白,直勾勾看着魯父。
如果真如魯父所言。
到時候,他就是一個人,把整個張家都孤立起來了。
街坊鄰居討厭他。
親朋好友厭惡他。
陌生人遠離他。
如果事情演變到這一幕,他們一家人就徹底完蛋了。
出門就會被人指指點點,孫子長大後,還要遭人白眼。
親戚也會如此,到時候……
光親戚的“問候”,就足以讓他徹底崩潰。
“那我該怎麼辦?”一直聽不進別人勸導的張天強,這一刻內心感到很不安。
他知道,自己做錯事了,如果一錯再錯下去,就徹底無可救藥了。
“你該怎麼辦,要看你自己怎麼選擇。”
說了那麼多,看到張天強執拗的態度終於鬆懈了,魯父心裡也鬆了口氣,低沉道:“我知道你想要回兩個孫子,但是想要回兩個孫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種事情我不太懂,還是讓我女婿跟你聊吧!”
他轉身看向不遠處,一直在一棵樹下抽菸的劉芒跟小逗比,朝着他們搖搖手,示意他們可以過來了。
待人走近一看,發現是劉芒跟小逗比那一刻,張天強頓時瞳孔一縮,露出了駭然之色。
女婿?
這個劉芒是魯父的女婿?
“張叔叔,我們又見面了。”
劉芒笑着跟張天強打招呼,“你已經想好了吧!到底想不想要回兩個孫子的撫養權?”
“你確定,你一定能幫我爭取回兩個孫子嗎!”張天強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
他如今只在乎兩個孫子,其餘的都不在乎。
如果有人能幫他找回兩個孫子,女兒屍體自然快快下葬爲好。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拖延着女兒的屍體不下葬,是一件很缺德事情,不但壞了女兒的名聲,還影響別人的正常生活。
爭取回兩個孫子的撫養權,不是律師出身的劉芒,自然沒有這種本事,他輕輕搖頭,鄭重道:“我雖然不是律師,也從人之常情的角度去思考,你只是兩個孫子的爺爺,你女婿姚謹還活着,你想要兩個孫子的撫養權,從正常角度來考慮,顯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不過你也看到了,姚謹的身體並不是很好,家境也很差,就算他有心要撫養兩個兒子,也是不現實的事情。”
“如果你跟他好好談談,你應該能爭取到其中一個孫子的撫養權,至於兩個就不要想了,如果鬧到法院上去,也只是一個而已。”
“這是正常的情況下,至於特殊情況,那就要請律師幫忙才行了,我不是律師,不是專業的。”
聽了劉芒這樣說,能爭取到其中一個孫子的撫養權,張天強臉上頓時露出了久違的驚喜之色。
一掃臉上的蒼白與憔悴,露出了精神奕奕。
老了,就怕斷子絕孫。
這是鄉下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很多城裡人是沒辦法理解的。
不知道,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重男輕女。
其實,這也不怪他們,因爲,鄉鎮的家庭與經濟條件,不如市裡人那麼好,老了還有退休金可以拿,最不濟還可以去養老院度過餘生。
而生活在鄉鎮的老人們,如果條件不好,家裡又窮,一旦老了,行動不便,生活無法自理的情況下,沒有一兒半女養老,完全就是坐等死的節奏。
不怪他們爲何如此重男輕女。
這是他們,爲了自己老了之後,能有個人照顧,而不至於餓死了都無人問津,屍體發臭了,都沒人發現。
這是人之常情。
從張天強的角度去看待,其實他的要求,並不過分。
只是手段有些令人髮指。
當然,他的爲人,跟對待姚謹這個上門女婿的事情,也讓劉芒嗤之以鼻。
“一個……一個……也是,這畢竟是姚謹跟我女兒的兒子,若是奪走了兩個孩子的撫養權,姚謹也肯定會跟我一樣,找我拼命的。”張天強垂頭喪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