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昨天楊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錯認了。楊小姐,我們出去辦點兒事,回見。”
楊邐羞得滿臉通紅,連聲說着“再見”,先衝回自己家裡去了。錢宏明看看她,卻被柳鈞一把拖進電梯。
“你們倆?”
“別瞎猜,我做個好事,結果被她借酒非禮了。別這麼笑,拜託,我不是愛佔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哪兒需要你主動佔便宜去。有沒有考慮過她?”
“不喜歡。噯,外資是不是很受歡迎?我聯繫的時候他們說週日不辦公,但我一說是外資,他們立刻改口。”
“記得去年那場席捲亞洲的金融危機嗎?許多亞洲國家虧就虧在外匯儲備不足。所以現在更加註重招商引資,各地方官員都有引進外資的指標。我們出口也是很受重視,危機之後銀行借貸方面優惠許多。”
“難怪你趁機出來單幹。”
“我在猶豫。辭呈遞上去後,老大找我談話,他開出非常優厚的條件,讓我獨立創建開發區分公司,財務基本獨立覈算,上繳一定比例利潤,但信用證擔保由公司來做。其他都馬馬虎虎,最關鍵是最後一條。你知道,我如果辭職出來設立私營公司,去銀行開信用證的話,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證金。但我們公司不同,公司是銀行求着它去開信用證,誰家許諾的保證金比例低,公司去誰家開證……”
“哦,你們公司是融資大戶,銀行比較青睞。”
“不僅如此,還由於我們公司是市外經貿委下屬國企,銀行對國企傾斜相當大。我被老大這麼一拉,有點兒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談了很多,把所有我辭職出去開公司所能擁有的靈活都拿來跟老大談,要老大授權給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條件地答應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條件也很苛刻,他給分公司壓下來的年進出口總額,幾乎是我部門今年總額的三倍。他說,否則他難以向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交代爲什麼如此厚待我,他沒法搞平衡。”
“三倍?大躍進了。你擔心完不成?”
“事在人爲。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爲我很輕鬆,明年他準拿別的經理來壓我,再度提升業務額。”
“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了,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鬆。”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了嗎,而且丈母孃也幫着。”
“好好幹,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託。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着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爲什麼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瞭解沒壞處,多瞭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家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麼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了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麼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家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面有難色,按照規定,註冊資金一定得是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家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絕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爲當時目的還不明確,只是泛泛瞭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了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只拿數據說話。可苦了招商人員,難得遇到這麼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麼說話,除了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只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了。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講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闢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瞭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後各自回家。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家可以作爲順位前三的候選。”
“爲什麼?”
“就是剛纔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大,捨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有廠房設備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就會陷死在裡面。”
“呃,還有這麼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
錢宏明哈哈大笑,心裡異常暢快。他並無壓好友一頭的歹念,可是能讓柳鈞心服口服,他還是非常引以爲傲。“國內辦事,很多條規雖然寫在紙上,執行起來卻都有個‘但是’,也可以說有個彈性,比如剛纔你希望用人民幣出資便是一例。所以你光看資料不夠,你還得廣泛地與相關人員接觸,從他們嘴裡瞭解那個彈性的極限在哪裡,你通過多方運作又能到達哪一個度。多瞭解總是沒錯,你總有一天用得到,或者舉一反三用在別處。”
柳鈞再次像看怪人似的看錢宏明,好不容易纔把涌到嘴邊的“真的嗎”吞回肚子裡去。“可是個人擁有那麼大的彈性處決權,會不會助長權力尋租?”
“這不是你我所要考慮的問題。”
柳鈞聽到這兒,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前路還有多少他不懂的東西,那些不懂的東西憑他腦子裡的既有常識都是無法推知的,甚至他都無法問出問題,以向錢宏明請教。他能問的只有一句,“那麼我還應該留心點兒什麼?”柳鈞問了後好一陣子沒聽到回答,扭頭見錢宏明鼓着腮幫子翻白眼,他不禁嘆道:“剛回國時候還豪情滿懷,看到滿地都是不足,滿地都是機會,現在才知艱難,而且是越來越覺艱難。”
“說明你入門了。”
“對,我以前常想,這麼簡單的事,國內的人爲什麼不去做。現在知道傻的其實是這麼想的我,誰都不笨。”
“別矯枉過正,你畢竟出國深刻體會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兩邊規則,融會貫通,我們就誰都不如你。唉,昨天楊邐對你怎麼了?說詳細點兒嘛。”
“她喝多了,非常熱情,沒想到。”柳鈞忍不住吹一個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點兒犯罪。”
“看今天那樣子,她歡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時候乘人之危。你彷彿特別在意楊小姐?有鬼?”
“沒,我只是好奇你的態度。按說,不是出國一趟應該開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談業務那幾天就沒進出歌舞廳?”
“有啊,怎麼沒有,他們還叫小姐,我天,公共場所這麼堂而皇之,我大開眼界。國內纔開放。你……這幾天嘉麗不方便,有沒有進那種場合?”
錢宏明驚得跳起來,“別胡說。”
柳鈞大笑,“那你幹嗎審我,我才理直氣壯呢。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不用,我約了人喝咖啡,吃飯。娛樂時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這些資料。宏明,你有個大問題,你好像待家裡的時間比較少。”
“沒有,我很顧家。”錢宏明斷然否認,非常堅決,“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棄一些私人生活。”
柳鈞不以爲然,但他知道嘉麗其實也這麼想,他接觸的那些大學同學也是說男人晚上應酬是理所當然。柳鈞很矛盾,爲了獲得那些條規背後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應酬。可若如此,他用什麼時間來學習,提高,以及享受個人生活?還有,他是不是應該追逐那些“但是”?他總覺得那些“但是”充滿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誘惑,猶如伊甸園的蘋果。
柳鈞也沒回家,他去了福利院。纔到福利院門口就接到餘珊珊的電話,原來餘珊珊進入進出口公司,幾天工作下來上司看她可行,就給她配了手機。餘珊珊趁週末趕緊買手機、入網、遍告衆人。柳鈞忽然很想請餘珊珊吃晚飯,可是那頭餘珊珊口氣急匆匆的,似乎身後有無數事情趕着,他只能斷了念頭。雖然餘珊珊做事不經大腦,不合他胃口,可他欠餘珊珊一頓晚飯。
福利院還真沒什麼需要修理的,設施都非常新,洗衣機什麼的都還是品牌貨。阿姨得知柳鈞有學歷,就安排他給幾個讀小學的大孩子看作業。這倒是柳鈞能得心應手的活兒。他做到晚飯時間才離開。他這回沒見到那位保時捷女郎,卻從孩子們嘴裡得知,福利院的新樓是保時捷女郎樑女士和她丈夫東海總廠廠長宋總捐建,福利院的設備也是他們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醫藥費也是他們支付。柳鈞聽着似曾相識,等回家路上纔想起纔回來的時候錢宏明在豪園請客,跟他說起過。呀,那不是楊巡傳說中的保護傘嗎?柳鈞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鑽進了盤絲洞。
但是在福利院兩個小時的志願工作,卻令柳鈞出奇的安心。什麼原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以後還會再來,但他會避開那位樑女士。那個圈子裡的人,他還是少惹爲妙。
楊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員工沒那麼快拿到兩國的簽證,急得跳腳,只能打電話請他在美國的弟弟楊連幫他跑這兩個國家的公司詢問拒付究竟是什麼原因,打電話總是鞭長莫及。
楊連好不容易請出假來,跑第一個公司就獲得有用消息,人說市一機的那批貨侵犯專利,被律師發函警告了。楊連在國外待久了,認爲這個原因無可非議,但他把原因電話給楊巡,楊巡卻爆了。此時正好家庭會議,大弟楊速和小妹楊邐都在楊巡的辦公室議論事情。楊巡摔了電話就道:“準是柳鈞乾的好事。他孃的小子太歹毒了。”楊巡將楊連的調查複述給弟弟妹妹。
楊邐見大哥暴跳如雷,一顆心莫名揪緊了。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斷大哥,大聲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麼。但是我告訴你,他們海外歸來的人有個幫,柳鈞現在也混那裡,跟樑思申非常投機。”
楊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面容扭曲而古怪,“你怎麼知道?”
“我住柳鈞隔壁。”楊邐鎮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樑思申絕對不會贊成你專利侵權,你自己心裡有數。”
“小子攀上了樑思申?”
“吃你一次虧,他還能不長個心眼?他是土生兒,又不是天外飛來的外商。”
楊巡殺氣騰騰地盯着妹妹,但他家就一個楊邐不怕他。可楊巡硬是相信了楊邐的話,不爲別的,他早看出柳鈞身上有一股氣質,與樑思申剛來中國那陣子非常類似:那種優裕家庭出來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傻氣”。
“我們該查查內賊,誰告訴柳鈞外商消息,和我們這邊交貨裝船的時間。”楊巡的大弟楊速提醒盛怒之中的大哥。
“不用查,個個都有嫌疑,個個沒有嫌疑。”楊巡迅速冷靜下來,鐵青着一張臉,“我們沒做任何防範,分廠上千張嘴個個都會告密。包括進出口部的也會。真要認真查起來,工廠得亂好幾天。這事我看到此打住,對誰也別說是因爲專利原因,只能統一口徑,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張臉往哪兒擱?老四,你通知辦公室擬定處理進出口部當事人。”
楊邐答應,但她不放心地問:“柳鈞呢?”
楊巡鐵青着臉沒回答,碰頭會也開不下去了,趕弟妹離開,他關辦公室裡生悶氣。可是他顯然不能故伎重演爲自己出氣了,既然照着楊邐的說法,柳鈞應該是有意攀上樑思申,他這邊稍有動靜,柳鈞還能不去求着樑思申?可是,這口氣楊巡怎麼吞得下去。他出道這麼多年,栽了無數跟斗,可都是栽在有頭有臉的人手裡,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栽在小人物手心,而且損失巨大。他無論如何,即使有樑思申攔着,他也要出這口氣。
柳鈞去工業區洽談後,便做出大致的分析報告,與爸爸商量該不該去那工業區落戶。柳石堂當然不會只憑招商人員一張嘴就信了工業區,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們一步進駐工業區的老闆,一番通氣下來,他認可兒子的選擇。於是柳鈞週二就聯繫招商人員上門辦手續。
那招商人員工作非常負責周到,全程領着柳鈞遞送審批報告,包括獨資企業的章程他們都有現成的範本,還指點柳鈞去香港花兩萬港幣代理註冊一家某島國的公司,拿着島國公司的材料過來辦登記就行。外資的審批相對麻煩,非工業區所在縣能夠審覈,但是柳鈞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員卻對門道門兒清。別人都規規矩矩在大廳辦事,規規矩矩等待大廳工作人員遞送審批材料去簽字畫押,招商人員卻能熟門熟路摸到長官們的辦公室,在別人排隊等待的時候他已經捷足先登。正因爲招商人員替柳鈞辦了分批驗資,好歹解了柳鈞的外幣之困。
柳鈞過意不去,但招商人員說這是外資該有的待遇。柳鈞直到以後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戶的招商人員將按更高比例獲得提成獎勵。幾天後事情全部辦完的晚上他心甘情願地請客,請招商辦的幾位好好吃了一頓,總算還了這個人情。大家在飯桌上拍着胸脯保證,以後柳鈞在工業區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找他們。
一件大事辦完,柳鈞非常快樂地回家。他甚至有點兒覺得爸爸有時候有些操心過度,其實在國內辦事並不太難,只要所有步驟符合規定,官府的人還是和善的居多。他進門,開CD,纔剛準備脫下假惺惺的西裝,楊邐來電問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過來找他談話。柳鈞想風度一下,就自己過去。但是纔打開房門,楊邐已經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門口。兩人那次醉酒後還是第一次見面,臉上都有點兒尷尬。
柳鈞請楊邐進門,他不知道這女孩子來找他幹嗎。但楊邐搶先道:“啊,原來你家裡就有鋼琴。”
“是啊,我從小用到大的鋼琴。請裡面坐,喝點兒什麼?”
“不了,我只簡單跟你談件事。”但是楊邐伸手將大門關上,搞得柳鈞心驚膽戰,“拒收我們公司產品原來是因爲兩家外貿公司收到你的律師信,我大哥已經知道了。我來知會你一聲。”
柳鈞沒想到楊邐這麼直截了當,他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着楊邐。楊邐也看着柳鈞,今天正經職業打扮的柳鈞可謂瀟灑,看上去很是悅目。“我大哥很生氣,你要當心了。就這些,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