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忙道:“宏明心有餘悸,以前幫我忙,我反而揍他一頓,他對我早心灰意冷,把我列爲不合作對象了。”
“說什麼呢,沒這回事。”
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嘉麗依然懵懂。柳鈞看着納悶,隱隱感覺嘉麗有點兒可憐,這兩人從大學談戀愛到現在已婚,丈夫對妻子熟悉到可以當代言人,妻子卻可能根本就不懂丈夫,如此的不對等,這婚姻真奇特。
晚上睡前,錢宏明到客房道個晚安,柳鈞一把將他拖進門,“跟你提個意見,做人別太累,別什麼都扛着揹着不肯卸下,也別什麼都追求完美。”
錢宏明不以爲然,“我還想在你接管前進廠之前給你上一課呢,國內不同你那邊,你那邊環境單純,回來國內你要留意人情世故,更要管住你的嘴。”
“我不苟同,我從來這個性格,你看,老師跟愛你一樣愛我。再比如你我,如果有人跟你說柳鈞背後拆你臺,你會信嗎?肯定不會,因爲我們早日久見人心了。是吧?”
錢宏明微笑搖頭,“不是。你舉的都是不涉及利益的例子,不具普遍意義。當你的交往與利益相關的時候,一分一釐都得算清楚記明白,否則後患無窮。我們今天不爭論,我們把論點擺在這兒,一年後,你不是回德國去嗎?我們再回頭認證。”
柳鈞只有無奈跳腳,“我有一個問題從小問自己問到大,我怎麼會跟你是好朋友。我們人生觀相同嗎?No!我們世界觀相同嗎?還是No!不用一年後,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改變論點。”
錢宏明卻笑嘻嘻地道:“那也沒什麼,求同存異。早點休息。”
嘉麗看着回來主臥的丈夫一臉輕鬆愉快,奇道:“什麼事這麼開心。”
“我們討論人生觀、世界觀。”錢宏明脫鞋上牀,想了想,才又道:“柳鈞手下留情,沒跟我討論價值觀。”
“不會吧,柳鈞大大咧咧的,跟大男孩似的,會說這種話題?”
“你忘了德國是黑格爾、尼采那些人的老家。明早想吃什麼?”
“明早我來吧,我去買豆腐腦……要不要煮點兒小米粥?”
“又是豆腐腦又是小米粥還不脹死,咦,不偷懶了?”
“你好朋友在呢。柳鈞挺好玩的,整一個陽光大男孩。以前追求他的女孩子多嗎?”
“多,他一上籃球場,全校都是女孩子尖叫。”
“真奇怪,你們性格這麼不一樣,怎麼會是好朋友。”
嘉麗的話讓錢宏明晚睡着了半個小時,他回想半天,一個人在黑暗中訕笑。他從小不知多羨慕柳鈞,那傢伙要纔有才,要財有財,天生好人緣,朋友遍天下。是他硬湊上去非要做了柳鈞的好友,在閃亮的柳鈞身邊與有榮焉,然後一直好友至今。想到這兒錢宏明笑了,這樣的友誼,按說並不符合他錢宏明一貫的交友原則,可它卻存在了那麼多年。那麼他剛纔或許是沒必要扭轉柳鈞做人的道理,或者那是最適合柳鈞的生存方式。
第二天,柳鈞三度探父。看到爸爸身體迅速好轉,他大爲欣慰。與醫生討論結果,也是一樣的結論,爸爸的生理機能在奇蹟般地自我修復。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定。兩天後就被爸爸趕回德國,讓他趕緊收拾來中國接班。
柳石堂滿心歡喜,歡喜得無以復加,幾乎等兒子一走,他收拾收拾出院了。一年?一年就一年吧,來了就不怕兒子再走。只是柳石堂從兒子的話裡抓出幾個可疑的蛛絲馬跡,那錢宏明無緣無故爲什麼對他兒子這麼盡心,有什麼目的?他算是看着錢宏明長大,那小子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城府太深。就算跟他的傻兒子是從小的好朋友吧,可錢宏明那種人這麼多年下來還能拿兒子當好朋友嗎?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柳石堂心中警惕,想來想去不敢放兒子跟錢宏明太接近,回頭問錢宏英打聽到錢宏明住城西,他就給兒子在城東那個拖了好久才造好的高層高檔小區置下三室兩廳,火速裝修。千萬得將籬笆紮緊,以免他兒子吃虧。
即使有人還在對按揭將信將疑,琢磨不透,報紙上還在大力宣傳按揭的好處,鼓勵熱愛儲蓄的人們透支未來的錢提前購置現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卻毫不猶豫新潮地選擇了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沒錢,但一則他正在兒子面前裝可憐,二則他一向認爲錢一定要流動才能生錢,絕不能將大量的錢困在無法生息的固定資產裡。國家去年新推的按揭辦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將房子買下後,準轉手將房子換三年抵押貸款。
柳鈞則是將最多的時間花在說服女友,相約一年,相約電郵傳書。可是女友根本不相信一年之後還有感情,女友對他的一年之期充滿焦慮,柳鈞再詛咒發誓都沒用。歸期一拖再拖,柳鈞購買的一些測量儀器早已委託物流送到老家,他卻是遲遲拖了二十天,才與女友依依惜別。
柳石堂親自去機場接柳鈞。接上兒子的柳石堂還不急着回家,先得意地帶兒子到去年克林頓剛光顧的綠波廊吃了一頓晚餐,又在國產五星級賓館錦江住了一夜,他不能虧待兒子。第二天才啓程回家,一路亢奮得沒閉過嘴。柳鈞最先還勸爸爸悠着點兒身體,可爸爸說見他回來比吞人蔘果還靈,他心說,爸爸哪是得小中風,簡直是甲亢。
下車,柳石堂就將兒子送進滾燙裝修出來的新房子——所有的木器都還沒上漆,傢俱只有臥室裡的一套,倒是柳鈞小時候用的鋼琴已經安置在客廳。他有自知之明,兒子絕對不能跟他住一起。要不然,別說他沒自由,兒子也恐怕不到一年就得再次落跑。
父子倆有史以來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對面而坐,討論屬於成年人的話題。柳鈞手上拿着的是前進廠目前幾單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來,奇道:“爲什麼都是出口生意,我記得以前大半是國內生意。”
“你肯定還記得我一年到頭在家時間不到兩個月,其餘十個月時間,三分之一在談生意,三分之二在追貨款。內貿難做,回款太難了。不僅回款難……我們乾脆一邊談工作,一邊我隨時介紹國內情況給你。內貿還有一個問題是所需流動資金多。不像外貿是做訂單,訂單確定,信用證過來,我把信用證拿去銀行換貸款,自己幾乎不用出流動資金。內貿不一樣,做內貿的流動資金在原料採購上壓一塊;採購來的原料在生產中又要壓一塊;成品庫存還得壓一塊;最後是貨款壓一大塊。最後這麼算下來,流動資金得是月銷量的三倍才能維持正常運轉,這種流動資金要求有幾個吃得消。換你會選擇外貿還是內貿?”
柳鈞漸漸將眼睛從紙面轉向爸爸,連連點頭。“這幾年我總看報紙上說,市場在哪裡,工廠搬去哪裡,全世界都在覬覦中國的十億消費人口,許多企業投資中國,還以爲國內的公司更應該得天時地利人和,沒想到……”
柳石堂心裡滿意自己的表現,臉上愈發雍容大度,“沒做過嘛,當然不知道。可是手頭這些單子我又吃不下……”
“很簡單啊,我們兩個車間的加工能力足夠了。”
“問題是沒人做啊。老一輩的技術再好也操作不了那些新設備,學都學不會,我也學不會。我招了幾個中專生專門去學線切割編程,等他們學會,做熟,沒幾天就飛了,我連培訓的本都找不回來。”
“你是不是工資出得太低?設備問題不大,整個工廠只要有一個人會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設備的。說到底這種入門級數控設備跟傻瓜相機一樣,簡單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這句話。別人家都是送自己的兒子侄子外甥去培訓這個編程,偏偏我們柳家只有你一個兒子,我只好請外面人。但再高的工資沒法給啊,總不能比幾個老技工高吧,總不能人工費用太高吧,你看這些報價,我做一個都沒幾分毛利,拿什麼發高工資。我只有看着他們飛走。去年市道緊,乾脆停着。既然你來了,我們趕緊把這幾單的樣品拿出來跟外商去談,談下來立刻開工,先把所有費用轉出來衝平。你一邊幫我轉起來,順便看市面上缺什麼,給我開發幾個新產品。”
“那要是我不回來,你又沒錢請人開新設備,廠子是不是就一直開不起來了?”
“哪會,市道總有變好的時候,那時候利潤一高,我出人工費就不費勁了。人家別的大廠怕停,我這兒又不怕停,我沒一分錢貸款,廠房設備都是自家的,擔得起,只有稅務恨沒法刮皮。”
柳鈞更是聽得眼花繚亂,“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時的工人最低工資?不替他們交保險什麼的東西?”
“我又不是國營企業,我這兒當然是做一天給一天工資。你放心好了,市面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這條老路……”
“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經跟不上,現在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柳鈞一點沒意識到老爸就這麼七拐八彎地將擔子撂到他的肩上,也一點沒意識到這擔子豈是一年可以完成。他只是聽着爸爸所說非常扭曲的現狀,氣貫長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太多,不僅僅只是技術。
父子倆談到很晚,柳石堂賴到實在沒辦法才走,給兒子留下嶄新的捷達車鑰匙和一隻新出的諾基亞手機。還吩咐兒子不用做家務,以後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門打理。
錢宏明中午接到姐姐電話,要他晚上見面說話。他不知道姐姐忽然找他有什麼事,晚上回家做好飯菜,與妻子一起吃了,就獨自急匆匆趕去姐姐家。見到姐姐他先本能地留意了一下臉色,見姐姐臉色平常,才放下心來。進去裡屋見過父母,兄妹兩個關門談話。
“跟你商量件事兒。市一機準備整個搬遷,騰出來的地打算開發房地產項目。郝姐今天跟我說那項目主管讓她過去管銷售,她想拉我一起去。我問你,申寶田和楊巡那兩個人口碑怎樣。”
錢宏明自然不敢怠慢,想了會兒,慎重地道:“兩人目前在本市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楊巡是外地來的暴發戶,申寶田是上市公司,口碑也更好些。關鍵是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財力把那片地開發起來,聽說他們兩個買那廠差點傾家蕩產,欠了銀行好多貸款。”
錢宏英笑道:“你就直說吧,我能不能去那兒。”
錢宏明也笑:“姐心裡早有主張了,還需要問我?你說吧,第二件是什麼事。”
“鬼祟,掏你一句話有這麼難。我當然不去,最好郝姐去,她的位置正好騰出來給我。我打算等郝姐一隻腳去那兒站定了,請我們老總吃飯談談這事兒。現在哪家餐廳小單間豪華點兒?”
錢宏明聞言心裡一顫,“我替你去……”
“錢宏明,你想哪兒去了?!”錢宏英柳眉倒豎,怒目圓睜,“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我那麼賤?”
“沒,姐,我沒這意思。你請老總吃飯總得送禮,這種事還是我們男人喝幾杯下去更容易談。”
“錢宏明,你連我也哄着,我不是你那個小姑娘老婆。你給我實說你想哪兒了,今天不解決這問題,你別想走。”錢宏英將椅子一橫,攔在房門口。
錢宏明拿姐姐沒轍,左手擱脣邊與姐姐對峙好半天,才猶豫地道:“我希望你斷絕與柳石堂的任何交往。”
“這不結了,你也不怕這句話悶心裡悶出癌來。我跟柳石堂沒關係,但既然他介紹朋友來我這兒買好幾套房子,我沒有不記情的理兒。再說了,他即使老婆跳河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沒把我供出去,我得罪他有好處嗎,鼓勵他翻臉抹黑我嗎?我得敷衍他。我的事你別管,你不用去他兒子面前獻殷勤幫我積人情。”
“我不是那意思。姐你相信嗎,柳鈞見面先跟我道歉。誰都應該道歉,唯獨不是他。”
錢宏英大驚,“不會老滑頭生出的兒子是傻大頭?”但錢宏英隨即刷了弟弟一眼,“因此你就鞍前馬後企圖贖罪?”見弟弟低下頭去,錢宏英也低頭嘆息。“我害了你。你回家去吧,我問清楚了。”
“姐,別這麼說。柳鈞是個好人。”
“知道了,你別太委屈自己。走吧,走,磨蹭什麼。”
錢宏明只有離開,從小父母病弱,姐姐就像是他的媽,他一直很聽姐姐的話。但走出門,他發了半天呆,又不想這樣子地就回家去,看看時間已經九點,他就轉去夜總會,一個人悶聲不響看完整場歌舞,才默默回家。那時候妻子已經睡着,紅潤的臉孩子般無憂無慮。
錢宏明喜歡這樣,起碼,家裡是清靜的。
柳鈞清早被鬧鐘拽起牀,即使有時差影響,他好歹也沒讓自己貪睡。套上運動服想出門找個地方鍛鍊,卻在晨曦中看清人行道上的水泥塊沒幾塊是平整的,他只好沿着自行車道跑步。整整跑出去好遠,都沒見有樹木蔥蘢的公共活動場所,更別提什麼籃球場足球場之類的開闊地帶。回來想找家清潔點兒的地方吃早餐,可路邊有門面沒門面的早餐店從桌椅到服務員的衣服,無不泄露着一個秘密:髒。柳鈞心裡奇怪,那些讓他魂牽夢繞的油條生煎餛飩和做那些東西的高手都上哪兒去了?他只得循着熱鬧街道找去,終於找到一家窗明几淨的西餅店,拎來一大袋熟悉的麪包牛奶,纔算解決生計問題。
柳鈞回家路上想了好多,眼前的現狀與他在德國的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但他並不氣餒。昨晚他從爸爸那裡瞭解來的機械製造工業現狀也是一樣,還有其他已經和正在接觸到的落後,而這些落後的現實卻正是他的機會。他意識到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被社會強烈地需求,他爲此而興奮。
早晨七點半,柳鈞穿上爸爸昨天帶給他的嶄新深藍卡其布工作服,拎上筆記本電腦出門。他住的大樓是塔樓,五戶人家環繞排列,中間是三架電梯。柳鈞出門正好看到一個打扮精緻的長髮女子已經等候在電梯門前。柳鈞習慣地問候一句:早上好。卻見那女子看他一眼,一聲不響地挪開了一步,等電梯門開,女子搶先進去,遠遠地貼在角落,滿臉都是警惕。柳鈞忍不住笑了,告訴那女子,“我叫柳鈞,楊柳的柳,千鈞一髮的鈞,昨天剛搬進2401房間,請多關照。”
說話的時候,電梯門開開合合,有人不斷進來。那女子稍稍收起警惕,但依然沒有正眼看一下柳鈞的意思。柳鈞心裡挺不是滋味,但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車庫時又只剩下他們兩個,柳鈞還是禮讓女子先出門,於是又被女子警惕地盯了一眼。那女子出電梯後走得逃命似的,尖銳的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空闊幽暗的車庫四面八方都傳來回音,瘮人得慌。柳鈞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尋找屬於他的白色新捷達。這一路他心裡挺不是滋味,難道他額頭鑿着“匪類”倆字?
也或許是他離開家鄉太久,柳鈞總覺得回家後遇到的陌生人都有點兒冷漠,臉上缺少溫暖的笑容。反而是剛纔電梯裡遇到的警惕眼光到處都是:跑步時候前面一位中年婦女回頭警覺地看他一眼就身手敏捷地避開,空無一人的西餅店裡服務員擡眼先給的也是一個警惕眼神。柳鈞不知道爲什麼大家做人要這麼累。
摸索着似是而非的道路來到前進廠,柳鈞的心情立刻好轉。爸爸效率好高,這麼快已經把廠裡的技術骨幹召集在車間辦公室,一屋子煙霧繚繞地研討樣品的試製。柳鈞進門,就不知從哪兒彈來一支香菸,他連忙接過,夾在手指間,一口一聲黃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大家都戲謔地稱他太子。
柳石堂跟着進門,見兒子穿着工作服與大夥兒沒有隔閡地打成一片,幾乎看不出兒子這個海外歸來人士與技工們有什麼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兒子出國見了世面之後眼睛朝天脫離羣衆。只是柳石堂心裡有個小小的希望,若是兒子的臉不是曬得那麼黑,那就高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