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補償十萬,事先柳鈞不曾與老張提起,當然工亡員工家屬更不會知道。那起事故之後,柳鈞常常想起一條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員工父母欲絕的悲傷,更想起雙方的衝突,和衝突最後非正道的解決辦法。他今天只想用他的直覺告訴那對父母,他不是害死他們兒子的惡人,他不是蠻橫霸道的土財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當時處理問題的方法肯定有錯誤。
回國兩年多來,他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求解,又不斷地積累經驗。對問題的態度由原先的驚訝甚至激憤,轉爲熟悉、熟練,而今在遇到日常問題時候,他已經得心應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發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處理得更好,他會知道哪兒可以進,哪兒可以退,怎麼不違背心中的原則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將對方的感受考慮進去。這不,他去跆拳道館捱打的頻率已經越來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經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鈞的成熟速度,錢宏明女兒小碎花長得就跟春天竹園裡的毛筍一樣快。錢宏明工作忙碌,養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麗身上。嘉麗與保姆忙不過來,好在她知道柳鈞一呼就靈,比念芝麻開門還靈。
申華東傍晚尋找柳鈞時候,柳鈞正陪着同時發燒的嘉麗和小碎花看病打針。因此柳鈞一看是申華東的來電,就條件反射地道:“沒空吃飯。”
申華東悻悻地道:“我們再怎麼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們是同情兄。正經事找你,我在市一機開會,希望你來一趟。絕對給你驚喜。”
“我是真走不開。陪朋友在醫院裡。你聽聽環境……”柳鈞將手機朝向一個正被針扎得哇哇叫的幼兒。申華東只得要去醫院地址。柳鈞接完電話,見嘉麗很內疚地看着他,連忙道:“我這個朋友叫我一般不會是正經事,別擔心。小碎花睡着了,你也閉會兒眼睛吧,我看着吊瓶。”
“小碎花看見是柳叔叔抱着她,特別安心。”嘉麗自己心裡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鈞是個負責的朋友。她放心地閉上眼睛靜養。
申華東抓着一堆圖紙匆匆趕來,看見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場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鐘,還是護士被他擋道,推他一下,他才還魂。他走到柳鈞面前,見柳鈞撮脣讓他噤聲,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只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曉得那個小小的孩子與旁邊溫婉的少婦是柳鈞的誰,他被搞糊塗了。
申華東等了足有二十分鐘,才見柳鈞抱着小孩,耐心地配合着少婦病弱的步調,走出注射室。柳鈞見到申華東耐心等着,也是驚奇,“你還真有天大的要緊事?我送嘉麗回家,你找個地方吃飯,我立刻去找你。豪園吧,近。”
“嗯,是汪總讓我找你。本來汪總也在會議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園等你。”申華東顯得病怏怏,可還是對着衝他微笑的嘉麗勉強揮手道別,心說柳鈞什麼時候找的老婆。
柳鈞將嘉麗母女送回家,才趕赴豪園。申華東這個大少難得坐在大廳用餐,打橫坐一個大漢,與申華東說着什麼。柳鈞過去坐下,看清大漢偏瘦、硬朗而輪廓分明的臉,只是一雙佈滿紅血絲的微凸的眼睛看上去有點兒病態,好像是嚴重高血壓之類的富貴病人。申華東一介紹,柳鈞得知這是豪園老闆雷東寶。
申華東抓着柳鈞緊問今天醫院那母女是誰,什麼關係。柳鈞解釋是錢宏明的老婆,可申華東硬是不信,一徑胡攪蠻纏。雷東寶在一邊聽得心煩,告辭離開。等雷東寶一走,申華東呼出一口氣,立刻停止追問。“雷大叔同志太愛關心下一代了,我每次來豪園,都被他拖着關心工作生活,問這問那。幸好他看你不順眼。你別吃飯,先看圖紙。汪總說你看得懂,不用我跟你解釋。”
柳鈞本想說他早餓死了,不看圖紙,但一聽是汪總吩咐,他就乖乖展開圖紙。汪總經常跟他通話,告訴他市一機正由汪總掛帥,首創與大學合作的模式,加大投入研發新品。從市一機跳槽過來的工程師也告訴柳鈞,市一機技術班子研製的正是柳鈞辛苦研究出來的系列產品,據說很有進展。柳鈞很想知道他們研究進度,正好,送上門來了。他看到第一張總圖,就已心中明瞭。市一機巨資投入出成果了。
申華東細細留意柳鈞的神色,至此才問:“從此你們不算是獨家了吧?”
“叫我去市一機開會,就是這事?”柳鈞將圖紙捲上,“給你們做技術鑑定?”
“是汪總很興奮,希望你參與鑑定。我和我爸希望跟你談談,我們做同樣的產品,如何瓜分市場。”
“瓜分?以你們市一機設備的生產能力,你們打算留幾塊肥肉給我?”
“你稍安毋躁,你知道我們的研發投入是多少嗎?單單是給大學的,就是五百萬,可大學的異常磨蹭,最後只做出數學運算的部分。楊巡現在每天見面就嘮叨敗家,心疼得不行。我們也清楚,這麼巨大的投入,收回異常艱難。起碼在較長一段時間內,市一機肯定是虧本運行……”
“不正好讓楊巡萌生退意嗎?你打的不正是這個算盤嗎?”
“楊巡已經退了,他決定專心搞房產。”
柳鈞吃驚,第一反應竟是問:“楊邐也退出?董總呢?”
“楊邐退出,董總留任。你怎麼不問問你騰飛該怎麼辦。我們兩個以目前的局勢,不是競爭對手,就是合作伙伴。”
“我們可以做競爭對手,但絕不可能做合作伙伴,兩家公司的身量決定了我做你從屬,才能合作。對吧?所以你要我去市一機開會,已經把我當殖民地了吧?”
“我們簽訂價格攻守協議,我們需要共同維持產品價格,大家都有好處。我們兩家打價格戰的話,兩敗俱傷。”
“我不做殖民地。”柳鈞斷然拒絕,“這塊市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做殖民地只能苟且偷安,不用多久,即使你不想,你爸也會滅了我。”
“跟我們競爭你沒任何好處。我們作爲上市公司,起碼有一條你吃不消,我們可以傾銷打壓你。你回家好好考慮。”
“別這麼猙獰,好嗎?你話裡面的刀子太鋒利。”
“我看你一點兒危機感也沒,不得不點醒你。”
“你不點醒我也知道,前面兩條路,競爭是一頭撞死,簽約是綁起來慢慢餓死。你讓我決定怎麼死,你說我該怎麼決定?”
申華東沉吟,“對不起,柳鈞。不過在商言商,只能如此。”
柳鈞無話可說,這種結果他早已設想過不止一次兩次,在不菲的利潤面前,當然會有廠商前赴後繼地研製,他想了會兒,無奈地笑笑。“我剛過幾天安穩日子,全讓你打破了。難怪我前幾天好不容易早睡時卻心驚肉跳地覺得這好日子太不真實。”
“打算怎麼跟我競爭?”
柳鈞搖頭,“我還沒想好。”
申華東終於忍不住道:“你倒是給我一個準話。搶餘珊珊的時候你怎麼就那麼積極呢。”
“機械製造行業很大,門類很多,產品恆河沙數,未必你一家獨大,周圍寸草不生。我激動個什麼。”柳鈞沉吟一下,毫不猶豫地提出,“我可以退出這個系列產品的生產,但是我有代價,你花一千萬買斷我的技術。”
“你瘋還是我瘋?一千萬!我全部研發投入也不到這個數。早如此,我還不如一分錢不花,直接問你買。”
“我聽說古玩界有這麼一個故事,有人爲保證手裡一隻花瓶的獨一無二,他把市面上其他幾隻花瓶全部高價買來砸碎。最終他將手中獨一無二的花瓶賣出高於全部花瓶總價的價格。我也可以索性把技術零賣給別家,撈筆一次性的,怎麼都比在你的陰影下把產品越做越死來得好。你可以考慮我提議的可行性。”
“別賭氣,我跟你談認真的。”但申華東說話時候已經醒悟,柳鈞並非賭氣,而是就事論事。這種事,柳鈞早在一年多前已經做過一次,做得市一機庫存積壓如山,楊巡虧得苦不堪言,纔會上演柳鈞皮肉吃苦的事件。那麼毫無疑問,若是柳鈞此次也是惡意低價售賣技術,他在市一機投入的近千萬研發資金等於全部泡湯。恐怕到時候他也會生出持刀斬柳鈞手指一根的衝動。申華東一直想看柳鈞激動,這下反而是他激動起來。他看着依然不激動的柳鈞,怒不可遏。
柳鈞靜靜注視着申華東臉色的變化,心想雖然楊巡比他和申華東大不了多少,可楊巡着實比他們兩個老成無數,他直到最近才能領會楊巡的能力。“我跟你繼續深入地認真下去。”他指指圖紙,“這個產品系列,我早已申請專利。剛剛我看了圖紙,你們的新設計雖有不少故意繞開我的意思,但最終沒有跳離我申請範圍的框架。這是你們對我的專利說明吃得不夠透。也說明,到目前爲止,你們技術人員的水平還不足以挑戰我的高度,呵呵。東東,我虧就虧在缺資金,但你因此輕視我,拿我的產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這跟屁蟲做得成做不成。”
換作楊巡,此時根本不會將柳鈞的話當回事。楊巡不遵循規則,自然,規則對他無用,恰好這個社會也支持楊巡的態度,規則只限制心中對規則有點兒敬畏的人,比如申華東。柳鈞與楊巡對話,基本上是雞同鴨講,全不對路;與申華東對話,則是你來我往,有答有對。從申華東的啞口無言,柳鈞看到自己這兩年的長足進步。他初來時的不快消減了許多。
申華東則是非常不快,無論是追女人,還是賽車技術,他都小輸柳鈞一截,這是他積極爭取管理市一機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產品纔剛試樣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鈞見面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鈞的憤怒,就像柳鈞每每總是看到他的憤怒一樣。可是申華東挺失望,柳鈞反將了一軍。可申華東還是不死心地問:“你轉換產品,那是必然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麼?”
“不告訴你,免得我的產品才上市,纔將市場做熱,你緊跟坐收漁利。起碼,我需要一段時間的收穫期。”柳鈞見申華東微笑,便不懷好意但強顏歡笑地又補充道,“不過我替我們的工程師們謝謝你。他們這一年多研製出的不少可愛玩意兒,眼下都被我鎖在保險箱裡。這下可以見光了。”
“你們的技術團隊並不大,纔不到十人。”申華東吃驚,“鎖在保險箱裡的那些……領先嗎?”
“不領先的,直接襁褓裡殺掉,要不然要我這領頭人幹嗎。你既然知道我技術團隊有多少人,那麼你清楚我那兒的檢測設備,從大約一個月後起,將超越你們市一機嗎?你知道我每月的研發投入佔產值的百分比是多少?你還知道,一個領頭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發投入佔比是多少?”
“你們市一機的利潤率。所以你看,我不可能跟你低水平競爭,不可能做大路貨。我只能高精尖。而你跟我競爭,也是不明智的,你規模大,資金足,但是庫存大,掉頭慢,反應遲鈍,就像一艘大船。你如果跟我比追逐,你顯然不明智,你跟不住。因爲你們一開機就是大規模的量,大規模的週轉資金,大規模的庫存,我只要拿出以前對付楊巡的手段,你遭遇打擊的時候停都停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損失加劇,這叫慣性,物體質量越大,慣性越大。所以我不清楚你盯着我幹嗎,短視,短視之極。”
申華東側身不情不願地斜睨柳鈞好半天,才道:“我討厭你。”
“我更討厭你。但你還是必須回去考慮,我給你一週時間,買不買斷這個系列的技術專利。一週後沒回話,我就採取措施。”
“我非常討厭你。不可能一千萬。”
兩人草草吃完飯,白眼相向地各自結賬。但纔出飯店玻璃門,忽然眼前強光一閃,似乎是照相機的閃光燈,兩個剛從燈光中走出的人頓時成了亮眼瞎子。隨即鬨鬧聲四起,都是女人的尖叫聲,伴隨而來的是奶油蛋糕襲擊雨。“哇,阿三的生日願望太靈光了。”“才許願天上掉帥哥,不到一分鐘,一掉就是倆。”“帥哥,一起去K歌吧,今天我們阿三生日。”……在嘰嘰喳喳中,卻傳來一錘定音,“這兩個阿三我全不喜歡,太奶。”
眼睛剛剛適應黑暗,又手忙腳亂抹去一臉蛋糕的柳鈞與申華東聽得最後一句話,又驚又怒,可是又只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因眼前嘻嘻哈哈搖搖晃晃的是七八個女人,而且都是年輕醉女人,一堆的環肥燕瘦,他們勝之不武。兩人唯有嘀咕幾聲,自認倒黴,避開三尺而走。可是那幾個女人卻不依不饒,有一個女人口齒不清地道:“阿三說得不錯,倆大男人一點反抗也不會,比蛋糕上的奶油還奶。”
柳鈞和申華東倒是又站到同一戰線,一起倒退撤離。柳鈞坐進自己車子之前看阿三一眼,見是個微胖的女孩子,長得一臉福相,圓眼睛小嘴笑眯眯的臉,頭上戴一頂紙糊的皇冠,大約是蛋糕店送的,很傻氣滑稽。
申華東站柳鈞的車外鬱悶地道:“我真想跟她們比比誰更十三點。”
“你想發十三?跟我對打?”
申華東忙道:“不,不,我不當你的沙袋……”
但是兩個人才剛恢復的對話被那羣醉女人打斷,那幾個人託着蛋糕盒來賠禮道歉,邀請兩個人去喝酒權當賠罪。柳鈞一看不對,連忙轟起油門,老鼠一樣地躥出去,留申華東獨闖盤絲洞。申華東眼看醉女人不可理喻,來不及撤回自己車子,操起飛毛腿追着柳鈞的車子跑。柳鈞只能放他上車,兩人才算擺脫醉女人糾纏。
柳鈞見申華東上車良久還不說話,就直奔七寸而去,“市一機的工人很難管吧,你吃到苦頭了?”
“唉,說給我家老頭子聽,連老頭子都不敢相信。國企出來的工人老大哥太牛氣了。”
“我見識過,那些人原本是體制內的老大哥,他們不適應頭頂有老闆的日子。前年見楊巡治那幫人的態度,我當時歎爲觀止,基本上將楊巡的管理方式視爲反面教材。到現在才明白,大多數時候楊巡的法子是最管用的,我現在偶爾也如法炮製。但是管理需要恩威並用,楊巡側重於威,工人在他面前一個字也不敢說,在他背後怨聲載道做手腳。我還在尋找恩威之間的那個度,希望我在德國公司裡感受到的企業文化企業向心力,能移植到我的騰飛來。”
“是不是得磨得像你一樣沒脾氣,纔算成功?”
“要不要對打試試我的脾氣?”柳鈞在公司剋制再剋制,越來越覺得不像是自己,本就不喜歡,眼下被申華東一再地指出沒脾氣,他胸悶得要死,也句句直指申華東軟肋。
“我沒惡意,可我有時從市一機出來真的想找人打架,打完坐一起喝啤酒說管理體驗,可惜你是練家子,鬱悶。我問我家老頭子怎麼解決因忍耐嚥下去的那口氣,他說他去澳門大賭一番,輸個幾十萬出去,輸得心疼了,回家就心平氣和了。就跟女人上街瘋狂購物是一個道理。我最近憋死了,還得假惺惺在公司裝海外歸來的金裝青年,裝作我的洋MBA就是比董總的土MBA深奧,媽媽的啊,我憋死了,我要做野人。咦,這是哪兒?”
“我家樓下地下車庫。願意的話,跟我上去喝酒吹牛,我叫上楊邐,她對市一機管理很有一套心得。”
“她?聽說每天裝腔作勢坐辦公室裡發號施令,只會誇誇其談,不敢下車間。不要她,咱純爺們說話。”
“她說的很多體驗,我覺得有用。”柳鈞一想,家裡沒啤酒,只得立馬轉身去外面小店買來一打。
兩個人將柳鈞的沙發搬到陽臺上,一人霸佔一條沙發,一人分得六瓶啤酒,就着柳鈞做得不錯的炒雞蛋和油炸花生米,滔滔不絕地聊了一夜。到天色漸白時,申華東終於承認,他爸發配他去市一機磨鍊的決定,正確。而柳鈞表面上的沒脾氣,正是他未來的發展方向。
申華東回家後,雖然心中生出不該搶奪朋友財物的念頭,可他實在抗拒不了系列產品的誘惑。經雙方友好磋商,不久,柳鈞以彼此都能接受的價格,將他用半年多心血研發的系列產品技術轉讓給市一機,他順便做個人情,將產品市場也交給市一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