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堂有意讓兒子主持會議,確定樣品試製辦法。但是兒子的話說出來,他就皺眉了。明明一個最簡單樣品一個人可以包圓,因此可以明確每件產品的質量責任人,可硬是被兒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將由六個人各負責一道。兒子竟然還拿出秒錶,說要現場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時間。柳石堂一聽就覺得要壞事。果然車工老大老黃不滿地道:“太子如果要計時,拿我們老人家的速度算計件工資,不如叫兩個年輕的來試製樣品,他們手腳利落,動作快,眼力好,做的東西好,又給你爸省錢。我們哪做得過年輕人。”
柳石堂也道:“阿鈞,在場幾位都是看着你長大的叔伯,手頭技術一流,平常已經自己不操作,主要負責生產管理和質量管理。我們今天只管試製出樣品,等樣品通過,直接交給他們分派下去生產。”
“我知道黃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藝的……”柳鈞忽然感覺到誰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他忙將下面的話吞進肚裡,看着爸爸發呆,不知道自己前面說的話究竟錯在哪裡。他見到爸爸幾乎沒說什麼,就與大家一起拿着圖紙走進車間,開亮機牀上面的照明,開始動手。他不明白了,明明黃叔徐伯他們在動手慢慢地調整夾具,調試刀具,可爲什麼他們卻對他表現出不肯動手的樣子。
黃叔第一個下刀,大夥兒圍觀,柳鈞也在一邊看黃叔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地在這臺五十年代的車牀上操作。鐵屑飛濺過後,第一個樣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大家紛紛拿出趁手的量具,柳鈞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鐵疙瘩好不容易傳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讚道:“無可挑剔。”
黃叔聞言,一臉得意,接過柳鈞手裡的半成品,拿到燈前架勢十足地用自己的遊標卡尺一量,驕傲地道:“廠長,我就這麼再做九件,回頭換個刀頭車倒角?”
柳石堂笑道:“扯你娘蛋,這都來問我,尋我開心啊。”
黃叔斜柳鈞一眼,瀟灑地將手中半成品拋出一個美麗的弧度,一絲不差地正好扔進旁邊的柳條筐裡。柳鈞不清楚黃叔幹嗎對他滿是挑釁的意味,但眼看黃叔的這個動作,還是忍不住走到黃叔身邊輕道:“黃叔,對不起,不管是成品還是半成品,都要輕拿輕放比較好。即使是鋼鐵製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響精度。”
黃叔老臉通紅,又是斜柳鈞一眼,尷尬地道:“呵呵,太子教訓起我來了。”說着,黃叔轉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團回絲,仔細地擦手,“太子,你來試試?”
柳鈞打小就拿這些機牀做玩具,重見這些老古董一樣的機牀早就躍躍欲試,又是被黃叔的陰陽怪氣搞得火起,聞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鏡戴上,說句“爸爸替我看着時間”,果真小心操作起來。一道工序幾乎不費多少時間。但是柳鈞擡頭,卻見周圍已是空空蕩蕩,只餘徐伯一個人。徐伯拿了柳鈞做出的半成品測量,柳鈞則是看着車間大門狐疑,爸爸和黃叔他們去哪兒了?
徐伯測量完,笑道:“出國這幾年,這一手倒是都沒忘記。別管他們,你繼續車下面八隻,我替你看着總時間,回頭除以八就是單道工序的時間。”
“黃叔生氣了?”柳鈞見徐伯點點頭,他覺得黃叔沒意思得很,就不再提起,“其實車牀的原理都一樣,我在國外也每天接觸。徐伯,請計時。”
柳鈞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邊計時。等八隻做完,又測量完畢,只有柳石堂一個人板着臉進來。柳石堂都來不及先看兒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鈞不懂事……”
徐伯卻把手中半成品遞給柳石堂,打斷他的話,“阿鈞很有大將風度,處變不驚,做起活來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麼樣。他們幾個都走了?”
柳石堂嘆一聲氣,“阿鈞,這種話以後你跟爸爸說,你是小輩,不能這麼跟黃叔說話。還有以後不能像給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樣給老師傅指派工作分發任務,老師傅與別人不一樣。”
徐伯卻在一邊插話,“我看阿鈞沒說錯,我們一向不習慣輕拿輕放,碰到精度高點兒的零件常有給敲壞的。而且阿鈞即使指出老黃不足,也是輕聲細語。就阿鈞跟我說話的態度,也是跟小時候一樣,很有禮貌。其餘像分配工作這種事,當然是公事公辦,沒什麼廢話的。廠長你別教訓阿鈞。阿鈞,來,我看你換刀具。”
柳石堂本就有當着徐伯面說兒子以安撫徐伯的意思,見徐伯這麼說,他便順坡下驢。於是三個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沒多少廢話,用一天時間奔波在兩個車間之間,將可以試製的樣品都一式十份做了出來。熄滅燈火,走出車間,外面也已經是一樣的黑暗。柳石堂一定要拉徐伯一起吃飯,徐伯說家裡老伴兒等着,硬是跳上自行車走了。徐伯走之前拍拍柳鈞的脖子,直贊現在能吃好喝好的年輕人還肯幹又髒又累的機械,着實不易。
柳鈞已經被黃叔嚇倒,即使徐伯一徑讚美,他也只敢連聲說謝。直等目送徐伯走遠,他立馬一屁股坐到車頭上,這才能長吁一口筋疲力盡的氣。“爸,黃叔今天算怎麼回事?”
柳石堂今天也陪着忙活一天,此時縮進他的車子裡坐着說話。“老黃的師傅是手藝人,老箍桶匠,老黃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來,只向師傅學了一身手藝人的臭脾氣。手藝人嘛,說話只說半截,後半截你自己領會。你說話前先遞煙,派任務要客客氣氣地商量,有什麼不滿要轉彎抹角地拿自己比劃。老黃這個人只要擼順毛了,是個幹活拼命的。大家都肯聽老黃,你看,老黃一走大家都跟着走。阿鈞,你自己回家吃飯,我找老黃去。”
“可是徐伯爲什麼講道理?徐伯的技術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幫人,跟老黃那幫人不對眼。主要是老黃難弄,我今天叫了老黃的人就暫免老徐的人。你給我闖禍,少了老黃那幫人,下一步工作還怎麼展開。阿鈞,記住一條,能人都是有脾氣的。”
“慢着,爸,別走。我算一下,跟你覈對一下用工。”
柳鈞坐進爸爸的車子,打開電腦生成表格,輸入自己記錄下來每道工序的平均時間。柳石堂看着兒子眼花繚亂的操作,心說這有什麼用呢?到最後還不得老黃老徐他們出面安排工作。可他願意等兒子,看兒子顯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沒關係。
柳鈞很容易計算完成,指着表格道:“爸爸看我把工序細分的原因。我將工序分爲技術含量高的核心部分,與技術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劃分的宗旨是儘量將核心工序減少,以儘量減少使用高工資高級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給低工資只會看機牀的人。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車牀的人把車牀能做的全做完,刨牀的人把刨牀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兩個,一是控制工資成本,二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員。這是我們那邊設計工序的宗旨。”
柳石堂一點就明,“你這表格就是給每個樣品計算的人工配置?”
“是,我根據每道工序所需時間設計出來的人工配置。爸,你看……”柳鈞將表格意圖細細說給爸爸聽,聽得柳石堂連連點頭,只贊這是好辦法。於是柳鈞直言不諱,“爸,能人都是有脾氣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老黃去了吧。”
柳石堂看着兒子,語重心長地道:“我們是小廠,小廠老闆是不能有脾氣的。小廠,就意味着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黃去做事,都是我憑多年交情拉住老黃。老黃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讓老黃一走,老黃又拉走一幫人,即使你再科學配置人手,我這兒的人手也會吃緊,我可沒那麼方便隨時找到熟練人手。而且你想過沒,你能讓老徐一派在廠裡獨大嗎?老徐一獨大,保不準脾氣比老黃還大。”
柳鈞看着爸爸的車子絕塵而去,好半天沒緩過氣來。這算是怎麼回事,他好生想不通。可不管想不想得通,現實已經血淋淋擺在面前。他是適應,還是大刀闊斧地修正?可不管未來如何,他聽憑爸爸找老黃送面子上門。
可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怎麼剎得住老黃重拿重放的惡習?老黃若是回來安排工作,又怎麼可能貫徹他的工序切分辦法?還有,爲什麼老黃一開始就對他抱着審視態度,屢屢錯會他的意圖,總是將人與人的關係往敵意往對立上面牽引?
又想到,國內的人跟人關係何以如此複雜。包括電梯遇見的年輕女子,鍛鍊遇到的中年婦女,個個對他人充滿極大的不信任,當然也是極大的不合作。爲什麼會這樣?
柳鈞想不出這是爲什麼,他只有沒脾氣地回家。
巧得很,柳鈞又遇見早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這回柳鈞識相地貼電梯壁而立。一天車間泡下來,渾身油污,自己都嫌。而且,心裡還很憋悶,全無早出時候的朝氣,自然沒了建立睦鄰友好關係的熱情。那女子依然對他不屑一顧,走出電梯,各自回家,電梯裡留下一股高檔香水與低級機油的混合怪味。但這回柳鈞看到,女子進了02的門,就在他家隔壁,是個兩室兩廳的小套。
早有豐盛晚餐擺在桌上,就像家裡進了田螺姑娘。看桌上紙條,是傅阿姨所做。柳鈞迫不及待地揭開碗碟上面的蓋子一聞,正是媽媽常年愛做的口味,正是在國外想了多年的味道。柳鈞趕緊洗手入座,吃掉一半時候纔有餘暇致電錢宏明,約請見面。他很直接地告訴錢宏明,“沒管住嘴,白天得罪廠裡的老師傅了。”
錢宏明更乾脆,都沒問具體如何,“我給嘉麗燒菜,燒完就出來。”
嘉麗倚着廚房門聽到又有人約大忙人丈夫出去,早嘀咕上了。最後聽得丈夫可以吃完晚飯才走,她就跟平白撿來皮夾一般的歡喜。“柳鈞纔回來就工作上了?”
“自家產業,哪有什麼休息天的。要說評勞模,所有私企老闆都有資格。”
“又出去幹什麼,辛苦一天,晚上不能在家好好休息看看書嗎?”
“男人必須讓自己成爲社交動物。”頓了頓,又笑道,“柳鈞這傢伙直爽是真直爽,說話不帶拐彎的。一點不怕承認前兒言論的錯誤。”
“嘻嘻,柳鈞臉皮夠厚。”
“這不叫臉皮厚,這叫有充分的自信。”
“不是盲目自大嗎?”
“不是,他聽說我在炒菜,就問我們是不是準備迎接新生命了,柳鈞不是個內心只有自我的人。任何人換作是他,從小豐衣足食,人長得高大帥氣,成績好,體育好,愛好廣泛,想上大學有保送,想出國擡腿就走,回國是別人求着他回來,回來就給配上全套車房,他想不自信都難。”
嘉麗想了一會兒,“我更欣賞我們來之不易的生活果實。”
“可人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都好逸惡勞。嘉麗,還不遞辭呈?每天孕吐這麼不舒服,還上什麼班。”
“雖然工資不如你,可好歹是收入啊,我要賺奶粉,賺小衣服小鞋子,賺學費書費……”
“你是不是擔心我爸媽那兒的醫藥費?”見嘉麗點頭,錢宏明心裡暗歎,但臉上並沒露出來。“別擔心,你沒見我們積蓄一直呈等比上升趨勢嗎。我們說好的,我努力養家,你努力持家。我什麼時候食言過。”
“你每天這麼辛苦,我不忍心。”
“我們這樣的小康家庭還上演苦情戲,別人怎麼活。快辭職吧,可以重新撿起你的繪畫攝影愛好。”
解決了妻子的擔憂,錢宏明一回頭又解決朋友的煩惱,他就像一個救火隊員。他微笑把盞,聽柳鈞痛訴手藝人的怪誕。
柳鈞一頓痛快說出,心中的悶氣才得宣泄,“宏明,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這種人多了,才變得出言謹慎?”
錢宏明笑道:“我其實一直想打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的工資夠高,你還需要看他們臉色嗎?面子再大,都不如錢大。你與其花時間操這份閒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產品上去。你爸鑽在裡面拔不出來,你也畫地爲牢,捨本逐末嗎?”
柳鈞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錢宏明繼續循循善誘,“別被人人都會拿來嚇唬你這二毛子的所謂中國特色打倒,說到底,最強大的還是經濟規律。”
“對,我要把今天這種事變爲暫時現象,變爲歷史。下一步我還是多花點精力尋找適銷對路的,又有點兒技術門檻的產品。宏明,你讓我茅塞頓開,謝謝你。”
“給個實際行動。”錢宏明指指場中那架誇張噱頭的雪白鋼琴。柳鈞心領神會,仰頭想了想起身。很快,錢宏明看到整個酒吧的人驚訝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鈞,大家沒聽錯,柳鈞一本正經彈出來的正是大家從小耳熟能詳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錢宏明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鈞這是用音樂向他祝賀,恭喜他將榮升新爸爸。一會兒,耳熟能詳的主題變得有時藏匿,有時隱現,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沉靜,時而跳躍,時而詼諧,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純淨而璀璨。音樂是那樣的美麗,錢宏明即使不懂,也是聽得會心微笑。
柳鈞起身的時候,全場向他鼓掌,他並沒太當回事兒,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只是大聲告訴大家,這是他送給好朋友新爸爸錢宏明的禮物,莫扎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錢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後他不管有兒子還是女兒,都得讓孩子學鋼琴。
柳鈞纔剛回座,酒保送來兩杯威士忌加冰,附贈一張名片。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來名片,見上面羅列一大堆頭銜,下面纔是“楊邐執行董事”。柳鈞不認識,他也不想結交女孩子,將名片遞給錢宏明。錢宏明卻是相當識貨,擡眼環視,就找到窗邊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風頭正勁的楊家四小姐楊邐。錢宏明與柳鈞簡單說明一下,當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謝。
柳鈞沒有動彈,只是扭頭看去,見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對他橫眉冷目的鄰居。他啞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鄰居也對着他捂嘴而笑。柳鈞這才肯起身加入錢宏明的行列。
楊邐大方地笑道:“對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當壞人。我們那幢樓眼下裝修的人家多,早出晚歸經常會遇見面目可疑的人,結果把你也錯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嫂任遐邇姐,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錢宏明在一邊微笑,看着柳鈞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衆星捧月。楊家大嫂任遐邇坐錢宏明身邊,伸過頭來輕輕問道:“錢經理,你朋友還單身嗎?”
錢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細琢的楊邐,也是輕道:“柳鈞是個大好科學青年,未婚,剛德國回來。”
“有女友嗎?”
錢宏明不清楚柳鈞心裡會怎麼選擇,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來。”
任遐邇扭頭就是一句:“柳先生學成歸國,怕是德國那邊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傷了吧?”
“怎麼會,我跟女友約定一年後回去,一年很快。”柳鈞根本就沒把任遐邇的話當什麼大事。錢宏明卻見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變了變,不禁心中暗笑,城中從此患鑽石王老五之禍害矣,他纔不信柳鈞的一年之約。而柳鈞正焦慮於前進廠的改造升級,既然楊家掌管着市一機的一半,他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機會,他向頭銜一大串的楊邐提出問題,“市一機目前最看好的市場是什麼?”
“目前我們看好汽車零配件製造。怎麼,你也有這打算嗎?”
柳鈞見楊邐說得有點兒遲疑,以爲楊邐怕他刺探情報,就豁達地道:“這在國際上是一個大市場,我也有意幫我爸爸發展這方面的產品。”
錢宏明至此才插了一句,“市一機的機牀設備在全市領先,柳鈞,以後大家都是朋友,新產品試製中可以問楊小姐商借加工設備,如果有技術問題,你們也可以互通有無。”柳鈞連忙附和。
楊邐不由得看了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歡迎,我們可以合作。”
柳鈞熱切地道:“那麼我明天可以去參觀市一機的設備嗎?謝謝,謝謝,拜託,拜託。”
大夥兒都看着柳鈞大男孩似的表情發笑,還是任遐邇道:“我明天先聯絡一下,如果決定下來,基本上會安排在下午,時間上沒衝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