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帶上負責設計的孫工,和這個設計班子的其他三位,一車擠了五個人趕去東海集團。他們去的時候,配件已經安裝。孫工愛不釋手地撫摸法蘭,看看周圍塔罐林立的環境,再看看他的寶貝配件,心情別提多激動。柳鈞也是一樣,可他現在不再是個單純的工程師,他代表騰飛,他得拿出騰飛總經理的樣子來,因此他只能比較剋制地拿火眼金睛掃視着周圍,指出那部件是進口的,這部件也是進口的,於是愈發顯得他的國產貨卓爾不羣。
但騰飛一行很快就被帶着橙黃安全帽的東海集團安全員趕到安全線之外,原來是開機了。見到這種陣仗,騰飛一行都是肅然,即使原本胸有成竹,在方圓不知幾平方公里範圍內隆隆升騰起來的機器大合唱聲中也變得忐忑起來。柳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深深意識到東海的工廠環境與騰飛大不相同,這一機器開啓,可不是一臺兩臺,而是看不到邊的一片,無數的管道瞬間充滿氣液,無數的輪軸瞬間飛轉。他這才能理解上回東海設備總工對他的解釋,確實,若是他的配件稍有閃失,維修時停工的就是眼前一大片,這種損失,他擔負不起。宋運輝當初答應放行他騰飛這種小公司研製的特種配件,實在是天大地大的恩惠,宋運輝該承擔多大的風險啊。也只有宋運輝答應,他的產品才能進入東海這種大公司的門。柳鈞心裡直呼僥倖。
一會兒,有一幫領導模樣的人經過,其中就有宋運輝。他們邊走邊看,走到柳鈞一行身邊時候,宋運輝跟柳鈞道:“不錯,開機階段不出問題,就跟飛機能夠安全起飛一樣不容易。你去會議室等我,我巡視一圈過去找你。”
“讓我們跟着看行嗎,我們保證不亂走亂摸,技術人員多看多長見識,方便以後設計更適合的產品。”
宋運輝笑道:“得寸進尺。好吧,跟着,不許走丟,只能走我們大隊人馬踏過的路。”
這一路,騰飛一行人看得眼界大開。
一行走出作業區,機器聲稍微輕下來,宋運輝就停住道:“我們就在這兒簡單說幾句吧。幾年前我曾擔任設備國產化的重任。可是等我們將產品設計出來,卻遇到無法在國內加工或者尋找配件的難題。有些是設備太龐大,國內設備的動力不夠做物理加工,有些則是國內設備的加工精度不夠。到最後說是國產化了,結果關鍵部件全是進口,是個十足的僞國產,最終造價並不比整機進口低。那次任務幾乎成了我的心病。小柳的公司敢於走自主創新之路,我大力支持。希望小柳你們耐得下寂寞,抵得住誘惑,在自主研發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我們東海,我再三提示,從社會效益而言,我們必須發揮產業領頭羊作用,繼續廣泛發掘優秀的自主研發產品,爲國產化創造條件。從經濟利益而言,鼓勵國產化和鼓勵競爭,都是有效降低我們成本的必由之路。老王,你考慮一下,把這個思路形成文件。”
一位姓王的官員領命。而騰飛一行人在如此宏大的工廠背景下,聆聽宋運輝對他們的鼓勵和支持,一個個激動得心潮澎湃,只覺得自己成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斯人。但宋運輝隨即就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柳鈞道:“今天讓你們到現場看着,爲的是讓你們充分了解所提供產品的責任之重,同時,有問題也方便我現場發落。”
“真是太感謝東海集團了。”柳鈞不禁激動地說起他最初的產品進入市場之時,被心懷成見的企業以國產貨拒絕,他後來如何冒充外企才得以打入。聽得宋運輝等人臉上駭笑。可是宋運輝等人回思他們自己平日裡選擇配件的思考,以穩妥起見,他們可能與柳鈞說的那家企業是一樣的思路。所以,國產化任重道遠,最需改變的正是人們心中固有的成見。
宋運輝很喜歡柳鈞他們吃蟹賞桂花的安排,他說屆時一定與樑思申一起成行。柳鈞心想,連宋運輝這麼一本正經的人都喜歡這個玩賞計劃,那個工作狂錢宏明一準兒也會答應出來散心。果然,錢宏明很喜歡,可惜那天他正在火車上,他希望柳鈞捎上因爲他不在家,一直關家裡不大出小區的嘉麗,讓嘉麗偶爾也能放下小碎花出門曬曬太陽透透風。柳鈞好生爲難,以前他對此也不以爲意,但上回在醫院被申華東誤解後,他開始警惕,首先便是不願錢宏明因此誤會。可是錢宏明取笑他的謹慎,柳鈞無奈,只得爲朋友兩肋插花,而不是插刀。
回到公司,老張喜滋滋地通知柳鈞接駕,說原掌管科教文衛,現政協李副主席,明天上午下來調研。老張非常快樂地猜測,可能是騰飛的高新技術企業申請上達天聽了,既然這麼快就有大人物降臨,那麼說明騰飛的申請很可能獲得認證通過。柳鈞心裡卻是咯噔一下,他倒是忘了將他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與那崔冰冰聯繫到一起了。現在眼看着連李副主席都親自上門,那麼他是不是該插草標賣身了?否則一個老大的政協副主席這麼迅速降臨他的小公司幹嗎,不明擺着假公濟私,假調研之名行相親之實嗎?
柳鈞心裡生出無數的反感,他吃過許多衙門裡公差的苦頭,着實見不得那裡麪人的工作作風,結果好,他爸揹着他攀高枝,李大人上來就是一個公器私用。且不說李大人心中有沒有把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與婚姻掛鉤,先說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發通知做調研的形式來相親,他首先看不慣,這其中有太多複雜的味道。
可是反感歸反感,李大人通過辦公室下達的調研通知他不能不當回事,官府大小公差出巡到騰飛,哪次不是點名要他陪同的,他有拒絕的權利嗎?唯有賭氣地逐一否決老張提出的什麼拉橫幅工人列隊歡迎等儀式,一切照常,甚至連貼個小通知都不幹,就讓李大人他們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可是柳鈞一邊反感,一邊擔心他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申請。若是他惹李大人生氣了,申請會不會泡湯?而那可是實實在在的稅收優惠啊。還有……崔冰冰遞過來的那隻貸款大光餅……
柳鈞一頭糾結,一頭反感,崔冰冰卻又找上門來。因爲沒有預約,她被攔在門外。柳鈞頭痛,這對母女,無論哪個都得罪不起,現在很好,只因他爸的一個擅自決定,母女倆將他的公司當成後花園,愛來就來。
柳鈞不高興在辦公室等崔冰冰。崔冰冰則是入研發中心如入無人之境,勝似在家閒庭信步,對騰飛工程師們投注的目光視若等閒,直取剛穿上實驗室白大褂坐到砂輪面前磨刀片的柳鈞身邊。眼前的柳鈞在崔冰冰眼裡非常特殊,她是一個文科生,跟着父母從小接觸的環境也算是五花八門,可是充滿陽剛的機械工廠卻是去得少,而一般的機械工人大約不大能進崔冰冰的法眼,眼前這個則是不同。柳鈞戴着有弧度的防飛濺鐵屑用平光鏡,正專心打磨一塊不知什麼鐵片,形象異常陌生而新穎,卻並不將她的到來當回事,這在崔冰冰眼裡比戴最時髦墨鏡的人更性感。等到柳鈞好不容易關掉刺耳的機械,摘下眼鏡,崔冰冰見柳鈞看着她不懷好意地笑了。
柳鈞本來對崔冰冰的到來很是頭痛,可是一看崔冰冰的裝扮,上面亮黃T恤,下面深藍牛仔,腦袋裡立刻閃過一件熟悉的東西,那就是最常見的那種在鹼性溶液裡浸了半截的PH試紙,他的心情纔算轉好一點兒。
“這種工作,你不可以吩咐別人去做嗎?”崔冰冰很有耐心,等柳鈞全部操作看似結束,才問一句話。
“樂趣。今天什麼事?你今天沒有預約,我恐怕沒有時間給你。”
“上回跟你交談結束,我發現你對你公司的資金運作沒有一點兒規劃。我來給你做方案,報答你把我的車修好。”
“車子保養之後,有什麼感覺?”柳鈞一邊問,一邊坐到鉗桌前面動手操作。
“輕好多。”崔冰冰自來熟,自己跟去搬凳子坐下。
“不出所料,我也估計你最多隻有這麼一個感覺。我暫時沒有資金規劃的需要,等以後有需要一定請教。”
“可是我來找你,跟你說了那麼多話,卻一點兒事情都不幹,會不會害你被你們員工閒言碎語?不如你隨便丟個賬本給我看……”
“所以我並不建議你來。還有你媽媽,政協李大人是不是你媽媽?剛來電說明天來調研。我這麼小的廟,你說她大熱天出城來一趟,能看什麼,很不值得。你回家幫我說一聲,最好別來。”
“嘻嘻,她專程來看你,這個忙我可幫不上。李阿姨不是我媽,我爸媽都是醫生,我跟李阿姨女兒是同學加同事。我同學很煩惱她媽限令她跟你相親,她有個她媽看不上的心儀對象,我爲朋友兩肋插刀來攪局,不過看看你是個做實在事的,不忍心陷害你,就這樣。要我給你出謀劃策,破壞你在李阿姨面前的印象嗎?”
“早說。”聽得崔冰冰與李大人無關,柳鈞當即對崔冰冰另眼相待,“晚上我請你吃飯,你傳授秘訣給我。既然你專程來了,不能讓你空着,跟我去財務室,務必見什麼幫我什麼。”
崔冰冰看見柳鈞的拒絕態度,很是歡喜,“喂,你沒見過我同學,別否決得那麼快。萬一一見鍾情呢。我得問清楚,免得到時候你指責我搞破壞,追殺我。兄弟,皇親國戚呢,以後你想貸款直接找我們行長呢。”
柳鈞佯裝擦汗,“吃不消,吃不消。再加一碼,週日請你吃蟹賞桂花。”
崔冰冰這才滿意,快樂地扔下柳鈞,讓他忙他的,她自個兒活蹦亂跳地找去財務室。她何須人陪。柳鈞也滿意,週日吃蟹加上活潑的崔冰冰,省得他單獨與嘉麗相處。
崔冰冰在財務室快樂地等着吃飯,一等等到夕陽西下,飢腸人在天涯。她堅決要求跳上柳鈞那輛據說性能特殊的車子,不斷偷眼看辛苦了一天的柳鈞,七扯八扯地找話說。但她只要一問車子特殊在哪兒,柳鈞就一口拒絕解釋。崔冰冰只好問柳鈞愛吃什麼,她太瞭解本市飯店,由她領路。
柳鈞毫不猶豫,“想吃最最地道的本地菜。”
崔冰冰和他一樣,她早摸清柳鈞的家底,曉得柳鈞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媽媽去世那麼久,大男孩又是出國又是創事業的可能不怎麼會做菜,因此說是最想吃本地菜,其實想的是媽媽的味道。她猶豫了會兒,“飯店一般吃不到,敢不敢去我家?”
“你會?”
“廢話,江湖上去打聽打聽,誰不知道神廚阿三。聽我的,我們去超市先買兩個包子填肚,然後買菜去我家燒。走進超市,你想吃什麼儘管點,反正你掏錢。”
柳鈞高興得噓溜溜吹口哨,“阿三,我愛你。”
在超市裡,兩人買菜買得夫唱婦隨似的。崔冰冰在挑雞毛菜的時候,忽然感覺對面有點兒異常,擡頭,見是一個大美女對他們怒目而視。崔冰冰機靈,眼珠子一轉,悄悄粘到正比較兩盒蘑菇的柳鈞身邊,與柳鈞指指點點研究蘑菇哪盒更鮮美。等崔冰冰再擡頭,她得意地笑了,大美女憑空消失。她也得意地吹個口哨,可惜聲音蔫而不響,獲柳鈞一頓譏笑。
柳鈞原本以爲到了崔冰冰家他應該打下手。不料從進門起,他就做起了修理工,從燈泡到水龍頭,到桌椅到櫥門,崔冰冰單獨居住的家與她的車子異曲同工,整一個繡花枕頭爛草包。等崔冰冰來喊吃飯,他還鑽在浴室洗臉檯下纏生料帶,而臺盆下面放着一隻掛滿鏽跡的塑料盆子,崔冰冰就是用這種辦法解決漏水問題。崔冰冰連聲說不好意思,柳鈞反而見怪不怪了,能無恥到不懂換機油把傳動件燒墨黑的人,他早對崔冰冰沒有指望。
不過這一頓飯吃得極其的爽。崔冰冰果然給他做了一桌清清爽爽的本地菜,無論甜酸油膩,都是他久違的味道,與飯店拿出來的重油重味精極不相同。兩人開一瓶紅酒,邊吃邊聊,崔冰冰因爲看了柳鈞的賬本,這回給柳鈞提出很多建議,而且她因工作關係見多識廣,她的例子信手拈來,讓柳鈞受惠不盡。
眼看一桌菜慘遭席捲,紅酒瓶也是見底,柳鈞依依不捨地看着紅燒帶魚的盤子,猶豫道:“給我一點兒米飯行嗎?你燒的帶魚太好吃,這些湯汁不能倒掉,我拌飯吃。”
崔冰冰目瞪口呆,“魚湯拌飯?沒煮飯,還以爲這些菜夠吃了。”
“我們買了麪條,我去下點兒面。”
“我……來。”崔冰冰瞪着眼睛夢遊般飄向廚房,實在不敢相信有人敢用腥氣的帶魚湯拌麪條。可是,她端上一撮麪條後,就見識到了。“大哥,野貓見你也得自愧不如吧。”
“太好吃了。阿三,你家還有不少東西需要修理,我今天沒工具,等下我再掃一遍,記個單子,週六繼續上門服務。唯一要求,你再燒一桌給我吃吧。”
“想來就來,只要我有空,隨便搭夥。”
等柳鈞走在回家的路上,脣邊掛滿濃郁的魚腥味,小醉意升騰着精神,在秋風盪漾中像只愜意的肥貓,他再回想崔冰冰的這句話。想來就來,隨便搭夥?這話錢宏明和嘉麗說出來,他們怎麼說,他怎麼聽,也會怎麼做,不會覺得異樣。可若是換作現今幾乎一天一個以上電話的申華東,申華東出於隱私考慮,未必會說,而他尊重朋友個人隱私,也未必照做。至於才結識的崔冰冰,柳鈞毫無疑問地懷疑這句話背後的深意。
想想崔冰冰其人,其性格,柳鈞心中只有三個字:沒發展。做個朋友倒是挺好,問題是跟女人做朋友猶如河邊走路,失腳可能性太大,屬高危行業。他並未將此事往心裡多想,一笑而過。好笑的倒是崔冰冰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如何如何應付李大人。她彷彿比李大人的女兒更緊張,不過,崔冰冰當然有她的小算盤。柳鈞用畫法幾何的思路俯視崔冰冰的行徑,對崔冰冰的小心思一目瞭然。當然,心中受用。
第二天,李大人本來說好上午來,柳鈞等到早上十點,一個電話過來,通知說李大人有事,改成下午。修改行事曆,下午繼續等。以爲一點鐘可以獲得消息,卻被老張潑一瓢冷水,國慶節前,機關下午睡完午覺才能上班,大約兩點。再集合,再車隊上路,估計到公司最早得下午三點。
果然,三點多的時候李大人駕臨,柳鈞祭出崔冰冰教的獨門秘方,李大人的駕臨自然而然地變成公事公辦。
世界就此清靜。連崔冰冰都來電,謝絕他上門做維修工,因崔冰冰週六出差,晚上才能回家。但是週日清晨,崔冰冰就精力充沛地跳上柳鈞的車,上錢宏明新家,那市中心知名的豪宅區接嘉麗。
嘉麗穿一件自己畫的T恤,配牛仔褲和帆布鞋,身上不見一絲首飾,但頭髮明顯是坐在某高檔美髮中心一刀一刀花兩三個小時剪出來,全身上下可謂簡約而不簡單。最關鍵的是,嘉麗瘦瘦的,即使穿牛仔褲,也顯得仙風道骨。
柳鈞跳下去給嘉麗開門,崔冰冰在車裡驚訝地看着嘉麗,這是個完全與她不同世界的人,那氣質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商人婦。一般從太太可以推知丈夫,崔冰冰好奇柳鈞的那個朋友究竟何許人也。
柳鈞坐回駕駛座後,也變得穩重起來,一本正經地替兩個人做了介紹。兩人都姓崔。
柳鈞跟坐在後面默默打量他車子的嘉麗道:“嘉麗,聽聽我給小碎花蒐羅的曲子,全是我自己彈的,你聽着好的話,明天我做成文件傳到你郵箱。”
“宏明說,你彈的《小星星變奏曲》很好聽。我正想哪天領小碎花去你那兒觀摩呢。”
“啊,那我得趕緊把新買的鋼琴揹回家,舊的太沒感覺了,誤導小碎花。你打算讓小碎花學鋼琴?我可以給你寫個計劃,還可以甄選老師,現在先多聽,培養興趣。你不教小碎花畫畫?”
“正在培養興趣呢,你看我T恤袖子上的一朵小花就是小碎花畫的,可意識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