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跟我合作,他在飯桌上已經不理我了。而且聽他車子啓動的聲音,他的車子保養得很差,說明他完全不喜歡技術,當然就不會在技術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衝動。再一條,其實楊四小姐注視的是你,不是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了,奇怪。”錢宏明看看筆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柳鈞,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柳鈞同時出現的時候選擇他,感覺怪異,“我準備回家,與嘉麗說一個小時話,然後去醫院接班。你呢?”
“我這幾天建設實驗室。你儘管忙着,嘉麗那兒我會替你照顧。”
“我以後慢慢謝你,最近我焦頭爛額。啊,索性賴賬吧,你也不會介意。”
兩人大笑告辭。柳鈞直接去了前進廠。除了他從德國快遞回來的測試設備,前進廠幾乎沒一件可以用作這項研發的東西。有些東西他沒法做,只有與市一機接洽,花錢動用市一機的實驗設備。但有些簡單的、借用不便的卻是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柳鈞今天做的是一隻大烤箱,普通熱軋鋼板焊成一隻大箱子,襯以石棉保溫層,裡面則是嚴嚴實實地砌了一層防火磚。柳鈞出來吃飯的時候,這隻大烤箱裡面的電熱絲已經通電,溫吞吞地烘乾箱體。他吃完回去,正好烘乾,接下來他一個人在晚上安安靜靜地做這隻笨傢伙中唯一的精細活兒:安裝熱電偶和溫控。這是他試驗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須保證測量溫度的絕對精確。前期的精確,纔不致誤導後來的計算。
柳石堂對兒子的工作不僅僅是不放心。他偷偷潛入前進廠原翻砂車間一角,偷窺兒子的加班加點。兒子的精神自然是沒話說的,他還沒見過其他人家的公子工作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裡愁啊。比如說兒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倆一起去上海買的。在現場他指向那隻熱電阻,兒子就說熱電阻的精確度沒熱電偶高,測溫範圍也沒熱電偶大,否定。回頭柳石堂偷偷一看熱電偶的說明,上書一個“鉑”字,心說難怪這麼貴,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後柳石堂又指向一隻價位稍人道的溫控,兒子又說不行,說這種信號滯後嚴重。還給他解釋電熱絲的單位時間發熱量是多少多少,減去箱壁的散熱,溫控遲滯時間內可以使箱內溫度變化多少,嚴重影響測試效果,云云。熱愛兒子的柳石堂在熱愛技術的兒子面前說不出一個“不”字,唯有割肉一樣地掏錢,掏錢,掏錢。
柳石堂無法不心疼,他當初爲爭取兒子回國繼承家業,原定拍出一百萬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經花在房子和車子上。既然兒子有志搞開發,他做爹的當然樂見其成,因此又咬咬牙,再給五十萬。原以爲再加上兒子自己掏的錢,這些應該已經足夠,可是看而今這樣子,研發項目越來越有無底洞的趨勢。柳石堂愁得沒法安坐,只有過來偷看兒子做事。看兒子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好歹心裡踏實點兒。
柳石堂一邊愁一邊想心事,不知不覺泄露了行蹤,一顆腦袋被燈光斜斜地打到柳鈞面前,被柳鈞吃驚地捕捉。
柳鈞伸長脖子,正好看到他爸揹着手低着頭,心事重重。“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柳石堂回過神來,忙笑道:“剛來,正好路過,過來看看。這是……很貴的補償導線?串什麼呢?”
“給補償導線做保溫層。剛纔去哪兒了?”
柳石堂其實是自家裡出來,見問,就撒了個謊,“我去見一個朋友,看他剛造出來的儀表衝牀。現在不是做小首飾的多嗎,那種儀表衝牀好賣得不行。我那朋友找來一臺日本的,拆開來整整仿造了半年,成了,我看衝出來的衝件已經蠻好。訂單都做不過來。”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樣的模仿?”
“呃,嘿嘿,你們留學過的人,不肯模仿,怕折了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見過日本產的原機吧,你朋友仿出來的是不是體積整整大一倍還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家裡的實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做基礎,還得四腳拿地腳螺栓固定。”
“爸,這就是粗仿最大的問題。同樣是一根軸,但是粗仿的換上去轉幾下就扭麻花了,這其中不僅是材質問題,還牽涉到很細微的設計問題。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氣研究個爲什麼,而普遍是把軸加粗加長,使受力加大。那麼這兒加一點,那兒加一點,最終結果,小小一臺衝牀給模仿成巨無霸了。這種事兒我早聽說過。我現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說是仿,是徹底弄清原理,利用現有科學知識和加工技能達到目前能達到的最佳設計。”
“可朋友即使這麼粗仿一下,日子也過得蠻好,還有出口東南亞的單子,每天都做不過來。我們何不也找一些類似的,多仿幾種。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麼今天你模仿,明天我仿,到最後大家都會做了,結果又是辛苦一場,只賣個成本價。其實我們未必一定要做整臺設備,我見過的有些專家一輩子只研究一種零件,公司也只做一種產品,可也做得世界聞名,效益非常好。”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中國那麼大,市場也有那麼大,機械產品又有那麼多,我們只要一年仿一種,日子就能好過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爸,人活着還得爭氣。”
“唉,古人老話說,爭氣不爭財啊……”
“我知道爸的顧慮,你一怕不等我這兒研究出眉目,你已經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來的東西批量生產後達不到應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證……”
柳石堂打斷兒子的話,免得兒子詛咒發誓,“你拿什麼跟我保證?你再有什麼,我能跟你要?唉,爸爸只是瞎操心,你認真做吧,你爭氣,爸爸總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說完,懷揣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寂靜的原翻砂車間裡,一個人的腳步聲顯得異常寥落。柳鈞怔怔看着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聲道:“爸爸,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柳石堂沒有回頭。走到外面,滿心一團糟,對着冰涼的空氣吐納。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趕工的大車間,機器在夜色中轟鳴。柳石堂聽了會兒,破天荒沒走進去,怏怏地離開。
柳鈞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時候,也須考慮經濟效益,經常是一個方案反覆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動手,他以前當上小頭目時候已經以爲責任很重。可這回不僅他自己早有認識,清楚用的是自家有限的一些人民幣,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了他。他越發體會自己身上擔子的沉重。一時,許多想法,許多考慮,一起紛紛擾擾襲上心頭。心亂的時候,他再無法安安靜靜地安裝手上的熱電偶。
可是,柳鈞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他看了一眼,正是這幾天見了他愛理不理的老黃。他叫了一聲“黃叔”,就逼自己專心做手頭的活兒,不讓老黃看出端倪。
老黃癟着嘴過來,不大看得懂柳鈞在做什麼,可依然冷嘲熱諷,“太子還要自己動手?這種粗活,你說一聲,都交給我們就是了。”
柳鈞告訴自己要鎮定,他沒擡頭,好歹掩飾了自己的不滿,不卑不亢地道:“外殼的加工,我都交給車間了。唯獨溫控那一部分,全廠應該只有我一個人會。不勞黃叔。”他說話時候,更告誡自己:專心、專心、專心!
“讀過書到底不一樣,說出來的話我們大老粗聽不懂。”老黃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鈞手裡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鈞這種知識分子動手方面的短板,正好出言打擊,看柳鈞以後還好不好意思說他操作不規範。正好,柳鈞用剝線鉗剝出一段銅絲,準備以銅絲纏繞方式固定補償導線。這種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鈞做出,老黃已經在心中默唸最細節的步驟,對照檢驗柳鈞做得對不對。他看到柳鈞做得很細緻,幾乎是沒必要的一絲不苟,那態度,就跟柳鈞要求他不要扔鐵疙瘩一樣多餘。但是老黃有耐心,前面有一處彎頭等着柳鈞,看這太子此時看似穩當的拍子還能不能壓得準。果然,他見到柳鈞纏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一個停頓,老黃在柳鈞身後輕蔑地微笑了。
但是老黃很快失望。他見柳鈞掏出一把瑞士軍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銅線,在接觸點打了一個死結,然後將死結緊緊壓在凸面的頂部。老黃的腦子不用轉彎,立刻就明白這個死結的妙用:定位。令老黃沮喪的是,這一步驟,他事先沒有想到,而這一步驟,眼下看來,卻是章法不亂的最佳處理辦法。他死死盯了會兒太子頭頂那個明顯的發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了。
柳鈞聽得腳步聲,說了一句:“黃叔慢走。”
“嗯,你當心手指。”
柳鈞驚訝,擡頭看向老黃。走向門口的老黃的背影,與剛纔爸爸的風格有點像,都是揹着手,低着頭,似乎心中充滿煎熬。柳鈞不明白老黃怎麼忽然收起了趾高氣揚,想了一會兒,不知道自己那句話算是合了難弄的老黃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過一邊,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
老黃這一打攪,柳鈞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鐘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柳鈞拍拍手站起來,手裡扯着一枚插頭。拉向插座之前,他心裡忽然有絲兒躑躅,會不會電流接通,大烤箱閃爍出耀眼的電弧?他又蹲下身去,裡裡外外檢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夥兒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總有他人正好是強項,他無需這麼擔心。正因爲而今事事獨立完成,他才必須細緻再細緻,防患於未然。
電,通了。即便是電子在導線裡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現依然如故。只有溫控的液晶顯示屏開始緩慢跳動數字。初始加熱,柳鈞不敢讓爐壁驟然升溫,他在邊上乾着急也沒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正好大車間中班的職工下班,其他工人見了柳鈞都笑笑,唯有老黃經過柳鈞身邊,一改前幾天雙眼直盯到底的氣勢,而是瞥柳鈞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着的人是誰了,就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走開。
柳鈞還是禮貌地來一句“黃叔,再見”,老黃卻是含含糊糊地說聲“你也早點回家”,跳上自行車走了。下班人流過後,整個前進廠完完全全地安靜。柳鈞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黃還真改變了一點兒對他的態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帶着點兒沮喪。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柳鈞還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樣不清楚老黃爲什麼忽然翻臉給他下馬威。他對老黃這種內心九曲十八彎的人頭痛得很,也沒興趣深入瞭解,只有以不變應萬變。
箱溫終於緩緩上升到柳鈞設定的第一個測試點,50攝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數字停在50,而不再變動,柳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成了。但沒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攝氏度的溫度計,伸進大烤箱觀察孔取樣。兩種測量數值對比,不斷調節溫控的溫度顯示值,使兩者顯示完全吻合。這種失之毫釐,謬以千里的微調,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需要一顆耐心與穩控調整的波段漸漸吻合,當然,也是因爲柳鈞手頭可以動用的資源實在太少。
然後,100攝氏度,150攝氏度,200攝氏度……隨着溫度的升高,箱體裡面漸漸有暖光流動。最後300攝氏度的顯示數字依然一舉吻合,說明烤箱計量調試徹底完成。柳鈞大悅,測試總算趕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結束。他興奮地跳將起來,過河拆橋,大腳一掃,做了他一夜寶座的木板箱呼嘯而出,重重砸在污濁水泥牆上,四分五裂。雖然腳趾頭踢得隱痛,柳鈞依然無比開心,打掃完戰場,以三步上籃之勢飛躍而出,正好抓住車間門框,半空一個鯉魚打挺,躍出門外,卻是抓下一蓬陳年老塵,頓時灰頭土臉。
此時的柳鈞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躍歡笑,可是夜深人靜,連門衛都已熄燈睡覺,可地球的另一邊不還是白天嗎?他衝進辦公室,一個國際長途打給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幾句對不起就掛了電話。柳鈞心裡怪失落的,一肚子興奮無處發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張一號圖紙①大小的進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寫下一段:成功的測試,良好的開局,提前一天圓滿完成首項任務,絕對高品質完成任務,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務,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無法澆滅柳鈞的興奮,他開着車在空曠大街上蛇形。此時,天際稍稍發白,有環衛工人推車出來打掃。柳鈞大聲向環衛工人道“早安,我很高興”,被環衛工人當醉鬼,衝他的車尾巴吐口水。柳鈞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個長長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壓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麼他一個堡壘一個堡壘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準備工作就此完成,一個重擔卸下。等一覺睡醒,新的項目即將展開。不怕,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