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斯威爾神已在考驗着我們,勇氣和熱血將在這一刻得到證明,士兵們,用你們的英勇打開通往戰神之樹的道路吧,以那斯威爾神的名義。”
莫烈斯勳爵用充滿狂熱的語氣大聲地吶喊着,他騎着那匹有着良好血統的白馬在我們之間來回穿插,夕陽的餘暉照耀在他高舉着的巨劍上,閃動着淡黃色的光芒。
雖然他的動員仍如以往般堅定,然而絕望的氣氛卻在感染着所有人的內心。手中的槍桿冰冷而又沉重,胸腔中曾有的熾熱早已化爲灰燼。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已如我般疲憊不堪,眼中的血絲足以染紅死神那懸在頭頂的鐮刀。
敵人的攻城木還在撞擊着城門,就像是戰神的怒火敲響了巨鼓。
一個同伴突然地倒下,長槍咣地砸在地上。沒有人有心情去管他是否還活着,當城門被轟開的那一刻到來,誰又能擺脫死亡的命運?
“以那斯威爾神的名義。”莫烈斯勳爵再次高喊,我也跟着他一起喊着。
該死的半獸人,來吧!我的心中點燃着怒火,我的眼中只有着對戰鬥的渴望。在我前面的那個傢伙還在被城門的撞擊聲嚇得雙腿直抖,這讓我很是不屑。
城外半獸人的怒吼從來就沒有停歇過,城牆上的戰士們還在奮力地擊退着試圖用雲梯爬上來的敵人,*的彈藥早已用完,城外的敵人卻越來越多。
到處堆積着的屍體訴說的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的弄明白過。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將英勇地戰鬥到底,我將一如自己從小扮演的英雄一樣帶着尊嚴死去。
我將不留下任何的遺憾。
真的沒有遺憾麼?胸口處,似乎有着什麼東西在提醒着我,在我的內心深處,有着某個割捨不下的存在。那個東西緊緊貼在我的胸前,它是那樣的小,小得時常被我忽視,然而卻又傳遞着某種絲絲縷縷的糾纏。
那是一個銀墜,一個小小的、做工粗糙的銀墜。
雙手緊緊地握着槍桿,強忍着將它取出衣領來撫摸的衝動。我不敢去看它,因爲我深深地知道,一旦我那樣做,心中的某個情感就會在一瞬間把我擊潰,我將再無力拿起手中的長槍。
拉拉,對不起。
我從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想再見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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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是個奇怪的女孩。
在她小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
每一個孩子都喜歡聽吟遊詩人傳唱與講述的冒險故事,然而,卻沒有哪一個會癡迷到她那種地步。她可以撐着下巴坐在角落裡聽上一整天而一動不動,即使那些故事她早就能背下來。她會纏着講故事的人祥細地問故事中的那個魔法師到底是怎麼使用魔法的,即使連五六歲的孩子都明白魔法只是騙人的東西。
“別傻了,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魔法存在過,那都是騙小孩子的。”小時候的我,總喜歡裝出一副大人樣。
“一定有,”她卻抿着嘴睜大眼睛不服氣地說,“我知道有的,很久以前就有過。”
“別做白日夢了,”我得意地拍拍背上的木劍,“就算真的有,也沒有戰士厲害,看着吧,以那斯威爾神的名義,等我再大點,一定會成爲最出色的士兵,然後受到陛下的冊封,成爲真正的騎士。”
像我這種平民孩子,除非是立下戰功,否則是不可能被冊封爲騎士的。
“哼,”她卻用稚嫩的聲音發出了當時讓我撫着肚子大笑不停的挑戰,“在你成爲騎士之前,我一定會成爲魔法師。”
第二天,我把她的這句話做爲笑料告訴了別人,然後便傳開了。“魔法師拉拉”成了大家取笑她的外號。誰都知道,真正的魔法師是不存在的,偶爾來到鎮上進行表演的那些吉普賽人所弄出的“魔法”,也全是騙人的東西。
是的,誰都知道,除了拉拉。
之後不久,我便跟着做木匠的父親離開了家鄉,去替一個貴族在鄉下的新別墅做活。
再次見到拉拉,已是好幾年後的事了,那時我不顧父親的反對加入了軍隊。只是,由於費爾王國已有近三十年沒有發生過戰爭,因此,我只能在一個小鎮上的護衛隊裡呆着,而成爲騎士的夢想對我來說仍是遙遠得如同天上的星星。
那天,被輪到在鎮上巡邏的我“例行公事”地躲在哨所裡和同伴打牌,這時,護衛隊長走了進來。
連牌都來不及收拾,我們連忙向他行禮,並已準備好在他的怒火發泄出來之前溜出去進行我們本應當做的事。
“奇亞斯。”他叫住了我。
頗有些心虛地立正站定,我等待着他的訓話。
他卻只是隨意地說道:“有人向我報告,說鎮子的最南邊有一個新搬來的人,行爲有些奇怪,你去看看吧。”
“是,隊長。”我大聲應道。
“還有,”他咳了一聲,像是漫不經心地瞄了眼桌上的牌,聲音轉小,“去把那幾個傢伙叫回來。”
一聽他的這句話我便知道,他準是口袋裡留下了些沒被他老婆搜走的費朗斯幣,隊長其實很好賭,他的口袋裡只要還有半個費朗斯幣,手便癢個不停,遺憾的是,和我們不同,他的家就在這個鎮上,那點薪餉可被他那成天拿着雞毛撣的老婆搜刮得死死的。也正是因此,當他的口袋裡空空如也時,就份外看不得我們玩個幾手了,尤其是在我們值勤的時候。
走在街上時,我的心裡還覺得有些晦氣,那些傢伙又開始玩上了,我卻得跑去看那個新到鎮上的該死傢伙,和平的時世不給我晉升的機會,難道還不許我偷偷懶麼?
一到鎮子的南邊,我就看到了那新蓋起的簡陋木屋,記得上一次來這裡時還沒有這個木屋的。不過所謂的“上次”到底是什麼時候,我就記不太清了,必竟在這個野兔都沒見個幾隻的小鎮,值勤時能從哨所的窗口向外看看風景,已算相當盡職了。
木屋離其它的房子有些距離,兩旁錯落着一些槿樹,還沒走到門口,我的鼻子便聞到從裡面傳來的不算刺鼻、卻有些古怪的味道,說是古怪,只是感覺不太像平常的農家所常有的雞糞啊什麼的,倒似乎剛加入軍隊時在什麼地方聞到過。
敲了敲門,沒人應,但裡面傳出的輕微聲響表示了確實有人在。
於是我大聲叫道:“裡面的傢伙,出來。”啊,那斯威爾神會原諒我的粗魯吧?不管怎麼說,這傢伙可是害我玩不成牌了啊。
然而還是沒人應。
於是我不高興地踹了一下門,門沒有反扣,一下就踹開了。
屋子裡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都有,還有一些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一個有些瘦小的人影正背對着我,擺弄着木桌上的什麼東西。很明顯,那是一個女的,而且年紀應當還很輕。
既然是個女人,我可就不能再那麼不客氣了,畢竟我可是個一心想成爲騎士的人,尊重女性……尤其是少女,可是騎士章程裡重要的一條啊。
“咳,小姐,”我走進屋子,“有人向我舉報,說你……”
“啊,什麼?”她頭也不回地說道,“對不起,我現在沒空。硝石、硫磺、炭粉……”
她拿着一本破舊的書翻了翻後,放入懷中,開始把幾包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倒入一個罐子裡,再往裡面塞上一根油捻:“點上火,再念上那段咒語,應當就可以了。”
咒語?我忍不住驚訝地問道:“小姐,你在弄什麼?或者說,你想弄出什麼?”
“我也還不知道啊,”她的語氣明顯揉合進了緊張和過度的興奮,“也許會變出個怪物來,或者會出現個傳送門什麼的,我也是第一次弄,啊,我真的很想知道。”
她急切地將油捻點燃,然後再將那本書掏出:“咒語,咒語……雷的暴怒、風的旋唱、危險啊快跑……這咒語怎麼這麼奇怪?”
危險?快跑?
我的腦中轟的一響,突然想到了她在擺弄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硝石、硫磺、炭粉……再點上火……
天啊?!
來不及多想,我伸手拉住她就往外跑,她還在掙扎着不想離開,沒辦法之下,我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一把把她抱起,直往屋外衝去。
“你幹什麼?”她在我懷中生氣地叫道,“我的魔法就要成功了,你這人……咦?”
我可沒空管她“咦”個什麼,還在向遠處跑着,驟然間,我的身後轟的一聲,一股氣浪衝來,連我帶她一同栽在地上。
心中暗暗慶幸自己跑得及時,卻見少女正一臉呆呆地看向她的屋子。我回頭一看,木屋已缺了半邊,剩下的一半也還在燒着,一股濃煙竄起。
“魔法,這就是魔法,”少女的聲音完全不像是剛從死神手中逃出的樣子,倒像是從大人手中得到糖果的小孩,“奇亞斯,你看,我成功了,我就知道魔法是存在的。”
拜託,這和魔法半點關係也沒有……等等,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向她看去,只見她孩子氣般的臉上雖然沾着塵土,卻有些熟悉,頭髮並不長,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辰一般。
“拉拉?”我吃了一驚。
“你是說,這不關魔法的事?”
拉拉坐在地上,渾不管那本就不算乾淨的衣裙更加的髒了。她用右手撐着下巴,嘴角堵氣似地抿得緊緊的,原本看向已快燒盡的木屋的眼睛斜了我一眼,一臉的不信任。
我只好耐心地向她解釋,她所弄出的東西叫做“火藥”,是個早就出現,不過沒啥大用的東西,*就是靠它製造出來的,威力是不小,準性卻極差,還沒弓箭好用。
“這樣啊。”她氣惱地說道,“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爲我沒念完那段咒語的關係,如果你讓我把它唸完,說不定就會不一樣了,嗯,弄不好會變出一頭龍來。”
她就是這樣對她的救命恩人的麼?我心裡嘆了口氣,看向遠處正急匆匆趕來的護衛隊長,只覺得頭有些暈。
那斯威爾神啊,我該怎麼去向隊長解釋?就說我從小認識的一個女孩本來準備變出一隻龍來,結果一不小心弄出火藥,把她自己的木屋炸了?
對於我來說,拉拉來到這個小鎮,倒也並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使得那些無聊的日子多了些活力。只是,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卻是當時的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到的。
從拉拉那裡,我得知到,在這幾年中她一直在四處尋找着魔法的存在,當然,自然是什麼也找不着,這種東西怎麼可能真的存在?
她給我看了那本書,說是在某個古蹟裡遇到的奇怪老人送給她的,是一本魔法書,上面記載了怎麼使用咒語和魔法材料來使用魔法。那本書破破爛爛,裡面的字也很古怪,歪歪扭扭,有許多我根本認都認不出。
在我看來,很明顯那個傢伙是在騙她,從這次的火藥事件來看,搞不好想害她的命也說不定。
她卻完全不聽我的勸阻,繼續在那重新建起的小木屋內折騰那些奇怪的“魔法材料”,有時還拿我做試驗,比如說往我的臉上灑沙子,再念上一段“咒語”,然後就睜着大大的眼睛問我怎麼還沒睡着;或者往我頭上扔不知從哪裡收集來的蜘蛛絲,然後說你這下不能動了吧?
可惜的是,這些“魔法”除了讓我眨眨眼,實在是沒看出有什麼別的效果。
不過這並不是最可怕的。
有一天,我值勤時“順便”來到她的小屋……咳,自從她來到鎮上後,我經常這樣做,雖然她的行爲在別人的眼中未免有些古怪,然而她畢竟是一個相貌嬌好的少女啊,而且不可否認的,看着一個女孩去擺弄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其實也是頗有趣的。
然而那天,我卻見到她正對着一隻被放進杯子裡的蜘蛛發愁,臉上露出的神情,像是三分的爲難再外加七分的噁心。
“這次你學的又是什麼魔法?”我有趣地看着她那一籌莫展的俏模樣。
“蛛行術,”她抿着嘴說,“它能讓人爬牆,甚至是爬到天花板上不下來。”
“嗯,不錯。”我認真地點頭,“這個魔法對小偷很有用。”
她的眼珠卻忽地轉了一轉,然後快速地用布蓋起蜘蛛收入了裡屋,接着探出頭看着我,臉上掛着清甜的笑容:“奇亞斯,你中午在我這吃飯好麼?”
本來,留在她這用餐也不是什麼問題,不管怎麼說,拉拉做飯的本事兒,確實是遠遠高於我那雞蛋都能煎得像是某種不明排泄物的房東太太,只是,不知怎的,我覺得她的笑容裡似乎藏着什麼壞心眼似的。
“你不會又是想拿我做什麼試驗吧?”我有些擔心地看着她。
“啊,怎麼可能?”她笑容不改地伸出兩根手指,做了個V的姿式,我得承認,她的這個樣子很是可愛,那斯威爾神在上,她很多時候都是如此的可愛。
那一餐很精緻,東西雖然不多,但都很可口,可以想像,在我的胃已被我那位可敬的房東太太折騰得飽受滄桑時,拉拉的手藝對我來說已完全不下於神的恩賜。
她自己卻沒吃多少,只是緊張地看着我吃下了所有的食物,尤其是那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蛋。
“怎麼樣?”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啊,味道不錯。”我滿意地說。
“沒有什麼怪味?”
“耶?!”
“啊,沒什麼。”她甜甜地一笑,快速收拾好餐具,“對了,奇亞斯,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就一下下。”
嗯,看在她請我吃了一頓如此可口的午餐的份上,我答應了。
然後,她就讓我跟着她念了一句稀里古怪的話,很顯然,這又是她那所謂的“咒語”,那些咒語每一個都難念得緊,這讓我更加深信,就算以前真的有魔法師存在,也是被這些比詩歌還讓人暈的咒語弄得絕種的。
“好了,”在我念完後,她高興地叫道,“你現在可以去爬牆了。”
“爬牆?”
“是啊是啊,”她用那種像是小妹妹期待地等着扮演勇者的哥哥去屠龍救她時的眼神看着我,“就一下,好嗎,你爬一下就可以了。”
“呃,好吧。”我承認,她那美麗得比寶石還星星、比星星還寶石的眼睛裡發出的光彩,讓我的心跳加快了不少。
走了過去,用手在壁上試着向上爬,我得說,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只笨拙的趴趴熊。而且理所當然的,根本爬不上去。
“怎麼會這樣?”她失望地拿出那本魔法書,氣惱地翻了起來,“沒錯啊,都是按這上面寫的,咒語沒錯,蜘蛛也吃了……”
“蜘蛛?”我呆呆地看着她,心裡已涌起了不好的預感。
“啊,”她趕緊雙手連擺,“沒有沒有,我真的沒有在你的蛋裡面放蜘蛛,真的真的,就算放了也是很小很小的一隻,真的很小……”
沒有工夫理她,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麼,我只覺得自己的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在那爬啊爬……
衝出木屋,我就吐了。
這件事給我的教訓是,以後寧可去吃我那位可敬的房東太太那難以下嚥的東西,至少她不會往裡面放蜘蛛……應當不會吧?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拉拉的“魔法”也就這樣一天天地失敗着。
一些小道消息開始傳入這個小鎮,說是國王陛下和教庭正在籌劃一場對寒風丘陵的戰爭,準備讓那些低劣的半獸人明白那斯威爾神的可畏。
雖然消息的真假還不得而知,不過卻着實讓我開始激動了起來。拉拉想成爲魔法師的想法在所有人的眼中只是一個笑話,我可不希望我的騎士夢想和她的一般。然而,若始終待在這個平靜的小鎮上,結局卻毫無疑問是如此。
爲此,我緊張地打探着從城裡傳來的各種消息,不只是我,連我的那些同伴們也是如此,畢竟會被派在這種沒名氣的鎮上來的,基本都是沒*的平民青年,來一場戰爭,對我們的前途是有好處的。
當然,鎮上的娘兒們對此並不樂意:“戰爭總會死人的吧?而且聽說那些半獸人打戰都很野蠻,幾百年來打了那麼多次,也沒把它們消滅掉,我可不希望我們的年輕人把命送在那裡。”
對此,男人們取笑她們的無知:“這次可不一樣,以前它們打不過時,躲在丘陵的那些要塞裡就可以了,現在我們可是有火炮啊。聽說我們那英勇的陛下希望能重建萊易斯三世時的輝煌,讓人研製出了幾十門火炮,到時往前線一送,什麼要塞也給轟平了。而且我們的小夥子們都很勇敢,那斯威爾神作證,他們會得到配得上他們的勇氣的榮耀的。”
“等把半獸人從這塊大陸消滅,就該輪到霧女森林的精靈了。”我興致勃勃地說,“那些精靈比半獸人還不中用,身子弱得跟從不出門的小姐似的。”
對於我的興奮,拉拉似乎難以理解,不過這也不奇怪,女人總是見識短淺的,她的行爲雖然在別人的眼裡古怪些,卻也只是個把智慧所需要的營養用在了頭髮上的女人而已。
“聽說那些精靈的箭術可是相當厲害的,”她撇了撇嘴,“而且,如果他們和半獸人聯起手來,一切都很難說吧?”
“他們的箭術確實不錯,又遠又準,”我使勁地搖頭,表示不屑,“可是,能遠得過*的射程麼?別看*的準性極差,但在戰場上一*出去,那才叫有威力。至於說他們會和半獸人聯手,那是不可能的。讓那些高傲的精靈去和那些醜陋的傢伙一起並肩作戰,簡直就像是讓孔雀自願和母雞關在一個籠子裡。”
“反正,”拉拉不高興地說,“我就是不想有戰爭。”
“好吧,好吧,你不是會魔法麼?你不想有的事就讓它消失吧,反正這事還沒個準兒呢。”我笑着說。
此時,我和她一起走在山路上,四周綠鬱的一片。天空晴朗得就像鋪了一層蔚藍色的玻璃,風也很涼快,總之,這是一個效遊的好天氣。
不過我們並不是來效遊的……至少在拉拉看來如此。
她正在學習召喚術,那需要一頭活着的野獸。她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個小小的銀墜,說是要把它戴在某隻野獸身上,這樣,當她遇到危險時只要一念咒語,那隻野獸就會從森林裡自動被召喚到她的身邊來保護她。
一開始我建議她拿些小貓小狗做試驗,不過她說,需要的必須是真正凶狠而具有野性的動物,因此,不但貓啊狗啊的不能用,便是比較溫順的鹿啊羊啊也是不行的。當然,我更相信的是,她早就用那些小東西做過試驗,結果一如既往的失敗了,再一如既往的把失敗的原因歸糾於“魔法材料用得不對”。
不過,既然天氣宜人而我又正好空閒,外加有一個模樣兒還是不錯的少女相伴着,那我也就不妨把它當成一次效遊,陪她走上一遭。
事實上,要在這樣的好天氣在這種不算偏遠的林子裡尋找比較兇狠的野獸,無疑是一個笑話。而出於某種不太好意思說出口的原因,其實我一開始是提議在晚上出來的。然而,她卻說她怕鬼,我不知道魔法師怕鬼算不算是一件稀奇的事,不過我得承認,自己是比較失望的,本來我還想,在月色迷人的晚上,一對年輕男女行走在浪漫的林中小道上……說不定會出點兒什麼事吧?
一路上,飛鳥和小動物倒看到了不少,再大的就沒有了,不過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或者說,真要是見到了土狼或是巨熊什麼的,我的第一反應絕對是拖起拉拉就跑,而不是如她想像的那樣,自以爲能把那些大傢伙制服,讓她把那銀墜掛上去。
直到太陽開始落山,我們一無所得,於是,我提議往回走。
下山的過程中,她一直悶悶不樂的,很不開心。
“別放在心上,”我對她說,“明天我們再來好了,總會讓我們遇到什麼的。”
她卻停住腳步,默默地立定,我愕然回頭,卻只見她以一種像是在思憶般的眼神注視着山下那已燃起炊煙的小鎮,有些落寞地說:“奇亞斯,你還記得嗎?在小時候,我們也一起上過山,並不止是我們,還有些其他孩子。”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說這個,而且,小時候的事我也記不太清了。可我只能默默地聽她說着,這時的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只要一不小心破壞了此時的氣氛,她就將離我遠去,遠到我再也無法碰觸到她。
“在下山的時候,”她輕輕地說,“我的腳不小心扭傷了,然而沒有人注意到,結果我越走越慢,而你們仍在繼續說說笑笑地往前走着,就像從一開始就沒有我這麼一個人。那一刻,我好害怕,我希望有人能回過頭來看到我受了傷,至少……我希望你能注意到。可是,你只顧着大聲說你的騎士夢,甚至沒有回頭來看上一眼……”
她說得很平靜,而我的心卻開始有些不安。
“等到你們全都從我的眼中不見了,我就一個人抱着腳坐在地上哭着,哭到後來我就想,要是我是一個魔法師的話,那有多好?”任由清風拂過她的秀髮,她那孤寂的身影瘦弱得讓人心疼,“那我就可以變成一隻小鳥飛回家,我也可以開個傳送門,一踏進去就到家了。而且,如果我是一個魔法師的話,那你們還會把我忘在身後嗎……我可是這個大陸唯一的魔法師啊。”
“然而我什麼都不是,”她繼續說着,“我只是一個沒有人會去關心的女孩子,於是我只好繼續哭着,直到天黑下來,村子裡的人上山來找我……”
我無法說話,這件事,我根本就已忘記了。仔細地回想,回想着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拉拉的呢?是的,是在她用那倔強的眼神盯着我說“我會成爲一個魔法師”的時候,那之前的拉拉,我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魔法是真的存在着,”她仍然沒有看我,“當我離開家鄉,到處尋找着那些飄渺的奇蹟,當我一遍遍地做着試驗並且一遍遍地失敗,我反而越來越相信着。爲什麼我們會活着?爲什麼我們身邊的花和草會存在着?奇亞斯,這個世界本身不就是一個奇蹟麼?在這個奇蹟面前,魔法的存在,也就不是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我依舊無法說話,然而此時的我卻覺得自己應當做些什麼,如果就這麼一直站着,如果就只是這麼一直站着,她將會漸漸地遠去,遠到我再也無法看見……就像小時候我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山上一樣,而這次,離開的將會是她。
默默地,我走到她的面前,轉身背對着她蹲了下來。
“奇亞斯……”她有些疑惑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
“吟遊詩人的故事裡,不是有一種魔法能讓時間倒流麼?”我回過頭看着她,“現在正是那種魔法起作用的時候,拉拉,我們回到了小的時候。你的腳扭傷了,而我注意到了你……拉拉,讓我揹你下山吧。”
靜了一會兒,她輕輕地伏在了我的背上。揹着她,我一步一步沉穩地向山下走去,這一刻,我真的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過去,在那本已遺忘的日子裡,我回了頭,然後看見了那個女孩,那個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最深烙印的女孩。
幾滴清涼的水珠滴在我的脖子上,滑入了我的後背,我們都沒再說話,夕陽最後的餘暉曬在我們身上,泛起的是寧靜而又溫馨的美好感覺。
從那一天起,愛情像火一樣點燃了我們彼此的心靈,我們開始相戀,然而我們相處的時間卻反而少了。
備戰令雖然還沒有下來,但是其它的部隊已開始了調動。我們的訓練時間也在增加,並且不再是像以前那樣做做樣子。
拉拉的那條銀墜最終掛在了我的脖子上,這或許是因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已經成爲了她的召喚獸吧?
不過我這召喚獸明顯不符合她的設想,按照那本魔法書上所說,當她念動咒語時,我應當“嗖”的一聲從任何地方傳送到她的身邊纔對,而我只會在她念了一天的咒語後,纔在晚邊拖着被操練得半死不活的身體倒在她的門前大聲喊:“拉拉,我餓了,快給我弄吃的……不要放蜘蛛。”
對於這種效果,她自然很不滿意,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就算那所謂的“召喚術”真的有效,我卻也不是森林裡靠着本能生存的野獸。
她最成功的一次,是在我離開她的木屋不久,開始念動咒語,而我剛好就在她念完的那一刻重新踏進了屋內,於是她興奮地直跳着腳對我說“怎麼樣,你看我厲害吧?”,而我卻只是因爲忘了拿軍帽而不得不折回來而已。
最終,她無奈地放棄了“召喚術”,開始學習起了“預言術”。
她不知又從哪弄了個水晶球,說是可以從裡面看出一個人將會遇到的遭遇。乍看之下,她的這個水晶球和那些吉普賽人用來算命的道具沒啥兩樣,然而她很肯定的說,那些吉普賽人的水晶球都是假的,她的這個卻是貨真價實的,於是我只好再仔細地研究了一番,結果仍然沒看出有啥區別來。
這個時候,國王陛下和紅衣主教共同發佈的徵令終於傳達了下來,調動令也到達了我們的鎮上,卻並不是全員參戰,而是留下一半的人數在國內維持治安。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後的名單,我很期望參戰的名單中有我,由於三十多年的和平以及騎士精神在費爾王國的盛行,戰爭對於我們這些一腔熱血的年輕人來說,不但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反而是證明自身勇氣的機遇,甚至帶着一些浪漫主義的色彩。
拉拉卻顯得很不開心,不過我並沒有太在意,每次她那所謂的“魔法試驗”失敗後,她總是這個樣子的。而事實上,她的“預言術”也確實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就連預言村裡的那個老人釣回來的魚是單數還是雙數、我的房東太太這次生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這樣的事情,也沒有成功過一次。按理說這種事就算是瞎猜,也該有百分之五十的準確率纔對,可她居然一次也說不中,這讓我懷疑魔法這東西或許真的存在,而且偏偏就是和她對着幹?
名單決定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心情也越來越緊張,實現騎士夢想的機會就在眼前,可我卻不得不聽從命運女神的安排,而這時發生的一件本來算不得如何大的事情,也讓我的心情更糟了。
名單發佈的前一天傍晚,我一如往常地拖着疲憊的身子走進了拉拉的木屋,卻見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從水晶球裡看到自己明天會撿到金幣了麼?”我取笑地問道。
“纔不是呢,”她斜睇了我一眼,得意洋洋地端出一盤盤豐盛的食物,就像是要慶賀什麼節日。
“那是什麼?”
“這次是關於你的,”她一臉興奮地說,“水晶球告訴我,你會被留下來,不用到寒風丘陵去打仗,奇亞斯,這次一定不會錯的,這樣你就可以繼續留在這個鎮上,我們還可以……你怎麼了?”
她呆呆地看着臉色已變得有些難看的我。
雖然知道拉拉的預言從來就沒有準過,我的心裡卻仍然極不高興。她爲什麼就不能理解一下我呢?我深深地渴望着能夠成爲一名騎士,渴望着讓自己的子孫傳承下一枚刻着劍與玫瑰的徽章,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穿着銀製盔甲,騎着馬來到拉拉的木屋前,讓她像公主一樣在所有人的羨慕中接下我送上的玫瑰花。
是的,我渴望着這些,並且深信,只要給我機會,我一定能夠得到這一切。
可是,在我希冀着用自己的生命和熱血爲拉拉贏得榮譽的時候,她卻在做些什麼呢?她在盼望着我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並且爲了這莫名其妙的預言而雀躍着。
我一言不吭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發慌,一時間,我覺得有些心灰意冷,於是,我慢慢地轉身,想要離開木屋。
“奇亞斯……”她在我的身後低聲喚着,帶着微微的顫音。
我沒有理她,只是向前邁了一步,她卻突然衝過來,緊緊地從身後抱住了我,這時,我才發現她那嬌嫩的小手竟是異樣的冰冷,她那顫抖的嬌軀有如身處在最深的恐懼之中。
“對不起,我騙了你,”她的聲音像是無助的孩子在海面上漂浮,卻連手中唯一的木板也已失去,“我看見了好可怕的事情,真的很可怕,我看見你高興地把一個嬰兒掛在你的槍尖上,我看見你拿着劍在戰場上見人就殺,連你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我還看見你渾身是血地被好多的半獸人和精靈圍住,他們拿斧頭砍你,他們用箭射你,而你卻像瘋了一樣大聲地笑着……”
在她輕輕的哭泣中,我轉過身,憐惜地摟着她。
“這些都不是真的,是不是?”她擡起頭,充滿淚痕的臉強露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我真傻,明明就沒有魔法這種事,我還把它當成真的了。”
一時間,我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突然推開了我,衝過去舉起水晶球就往地上摔去,水晶球砰的一聲碎裂開來,那清脆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心靈的某個角落一樣讓我心痛。而她仍在淚流滿面地一邊笑着,一邊將那些裝着各種魔法材料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
“假的,全都是假的,根本就沒有什麼魔法,根本就沒有什麼預言術……”
“拉拉!”我連忙上前緊緊地抱住她,我很想告訴她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然而不知是什麼東西生生地卡住了我的咽喉,使我無法說出話來。直到此時,我才知道魔法在她的心目中是一種如何真實的存在,正因爲她相信着,才使得她如此的恐慌,害怕着這個預言真的發生,甚至不惜強迫自己否定魔法的存在。
只是爲了一個不可知的預言,只是爲了一個關於我的不幸的預言,她竟否定了自己從小的夢。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悖論,我只知道,這一刻,我頭一次痛恨起了自己。原來在她的心中,我是一個如此重要的存在。
她伏在我的胸口無助地哭着,而我卻不知該如何去安慰她。
名單終於確定了下來,我在參戰的人員之中。沒有等上幾天,起程的命令便下達了,那是一個清涼的早晨,霧氣雖然不重,卻使得旭日的陽光變得迷朦。
拉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路口,看着我們排着整齊的隊列從她的面前走過。
回過頭,我試徒讓她那瘦弱的身影在眼中多做一些停留,然而在本是稀薄的霧氣中,我與她之間的距離卻像是漂流在海面上的兩隻小船般,越來越遠,直到彼此的心靈呼喚也未能聽清。
這幾天裡,她再也沒有擺弄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就彷彿已完全接受了魔法並不存在這個事實。而這樣的事實似乎讓她顯得極爲開心,臉上總是掛着淺淺的笑容。
她的笑容卻讓我更加的難過了起來,於是,我勸她不要放棄,不管怎麼說,魔法總是她從小的夢想。可她卻微笑地看着我說:“沒有魔法,一直就沒有魔法……”
在她的雙眼中,我看到了那一份深深的寂寥。
終於,我們走出了小鎮,轉到了小丘的另一邊,她也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我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我,然而在我的耳中,卻似乎響起了她那一直在強忍着的悲泣。
拉拉,雖然沒有魔法,但我會爲你帶來奇蹟。
我在心裡這樣對她說,而我也確實是這樣想的。戰爭不會持續太長時間,用不了多久,我們便將唱着凱歌,用漂亮的馬載着榮譽回到珍愛的人身邊,我們將如英雄一般被所有人圍着讚頌,等我們老時,我們還可以靠着搖椅向我們的子孫說起年輕時的英勇事蹟。
是的,直到那時,我仍是如此地確信着。
戰爭一開始,確實如同我們的預期,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再加上充足的準備,使得那些半獸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而火炮的運用也讓它們的要塞不再是那麼的安全。
雖然它們強壯而又兇狠,然而就算是正面交鋒,在近身戰還未開始時,*隊便先給了它們沉重的打擊。而半獸人各個部猷的互不歸屬,也使得它們難以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它們的頑強給費爾王國的軍隊造成了一定的麻煩,卻無法改變戰場上的天平。我們攻入了寒風丘陵,佔領了一個又一個半獸人的村落;我們用隨行教士燃起的火焰,燒燬了它們信奉的僞神的神像。
對於半獸人村落裡的老人和小孩,一開始的命令只是將他們關起來看押,必竟殺害無力抵抗的平民(雖然只是低劣的半獸人)並不符合那斯威爾神的仁慈。然而發生的一件意外卻使得再也沒人同情他們。
一名隨軍的神父在試圖勸說那些野蠻的傢伙信奉那斯威爾神時,卻被一個半獸人小孩用暗藏的小刀刺死。這事引起了我們極大的憤怒,看看這些低劣的種族都幹了些什麼?在那位可憐的神父充滿仁慈地向它們傳達父神的福音時,在那位可敬的神父毫不介意自己的尊貴向這些低劣的野蠻種族宣揚父神的仁愛時,它們卻卑鄙地將他殺害。
這件事引起了教庭的重視,很快,主教大人便宣佈半獸人是被父神唾棄的種族,是一個不配存活在這個世界的低賤種族。於是,那些被關押的老人和小孩都被下令處死。
一開始,我還不願讓自己的手沾上那些老人和孩子的血,必竟這不符合我心目中的騎士精神,可是隊裡有一個傢伙居然以此來嘲笑我的懦弱,這讓我極是憤怒,於是我狠狠地甩了他一個耳光,並在他要求的決鬥中將他一劍刺死,然後炫耀似地砍下一個半獸人孩子的頭掛在我的槍上,騎着馬在大家的鼓掌中來回地跑。
在戰鬥中,我總是無畏地衝殺在前面,甚至常常在己方的火炮還沒停下時便第一個衝入了半獸人的要塞,我還曾同時面對三名強壯的半獸人而毫不退讓地拼到將它們全都殺死。我升到了中隊長,並得到了我所在的步兵團團長莫烈斯勳爵的賞識。
戰爭的順利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激動不已,寒風丘陵的大半土地已被劃入了費爾王國的境內,這期間,我寫了許多封信給拉拉,我在信中訴說了對她的思念,並且把我的英勇也寫入了其中。
當然,我並沒有告訴她我們是怎樣對待那些無力反抗的半獸人老人和孩子的,雖然在當時,我的心並沒有對此感到有多少負疚。因爲所有人都是那麼做的,我只是簡單地奪去它們的性命,而有些人甚至以各種慘酷的手法讓那些孩子生不如死。我不知道在我們以那斯威爾神的名義做下這些事的時候,天上的父神是否真的會爲此而感到高興,然而在當時,在每一個人都理所當然地這麼做的時候,沒有人會去思考這樣做是否真的是對的。
正當所有人都以爲半獸人的消滅只是遲早的事,有些人甚至開始想像着將來征討那些精靈時該用什麼樣的方法對待那些美麗的精靈女子時,戰局卻突然地轉變了。
在毫無徵兆之下,霧女森林的精靈以奇兵突進到我們的後方,一夜間,用火箭點燃了所有的火藥,並燒去了全部的糧草,而那些半獸人部猷也開始了空前的聯合,利用寒風丘陵的地形對我們進行着強勁的反攻。
沒有人能夠理解那些精靈爲什麼會拋下驕傲去和半獸人合作,然而,在他們遊擊性的戰鬥方式下,後方的物資根本就無法運到因過於突進而陷入包圍的我們手中。
戰爭天平傾斜的速度遠超出所有人的想像,衣物的無法送達使得急劇變冷的天氣開始折磨着我們,火藥的逐漸缺乏也讓我們不得不直接面對憤怒的半獸人的斧頭。我們的軍隊在一瞬間潰敗,而寒風丘陵就像可怕的沼澤般開始吞噬着每一個士兵的生命。軍官們遠不像他們平常表現的那樣勇敢,一個個開始發着抖;隨軍的教士從沒有如此積極地向父神做着禱告,即使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孩子在哭;士兵們毫無方向感地沒命逃竄,卻忘了落單隻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能活着離開寒風丘陵,我只知道,當我所在的步兵團在莫烈斯勳爵的帶領下終於撤到了費爾王國的土地上時,人數已不足原有的五分之一。
而當我們以爲終於平安地回到了這片原本被神所眷顧的土地時,卻發現等待我們的只有死亡。一隻半獸人軍隊在精靈的配合下繞過霧女森林,突入到費爾王國的深處,這明顯只是裝模作樣的攻擊,卻使得我們那位一心想重建萊易斯三世時期的輝煌的國王陛下擔心起了王城的安全,把費爾王國與寒風丘陵交界處的所有兵力都撤去保衛王城。
我們的國王和紅衣主教因爲他們的膽怯放棄了王國的邊境……同時也放棄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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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轟……
攻城木撞擊城門的迴響沉悶如死神的低吼,城牆上的攻防已到了白熱化的關口。我們在這並不堅固的城中守了五天,現在已到了無法再守下去的最後日子。從寒風丘陵追趕而來的半獸人越來越多,而我們卻已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絕望的氣氛感染着周圍的每一個人,前程也好,夢想也好,在死神的腳步聲緩慢地壓迫而來的此時此刻,都成了拋之腦後的笑話。
身邊的戰友早已一個個死去,天空掠過的飛鳥都像是獰笑着射向自己的箭矢,繃緊的神經彷彿還在承受着萬鈞的負荷,只等着哪一瞬間突然斷去。
我持槍等待着、等待着……
轟。
這一聲特別的響亮,似乎預示着那些半獸人也已迫不及待地想取下我們的性命。我身前的那名費爾士兵忽地跪倒在地,掩面痛哭着,心中的恐懼終於將他徹底地擊垮。
“起來!”莫烈斯勳爵策馬來到他的面前,怒喝着,“就算是死,也給我像男人一樣站起來。”
然而那個傢伙的勇氣已從他那飢寒交迫的身體裡消失,唯一還有力氣做的事,便只有絕望地哭泣。
這就是我的騎士夢?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它竟比魔法的存在還要更加的虛幻。
城門終於被撞了開來,蜂擁的半獸人如潮水般向我們殺來。
“上啊。”莫烈斯勳爵手持巨劍,縱馬便帶頭衝去。他那早已破損不堪的盔甲在夕陽的映射下仍有着鮮明的光澤,他那開始倒卷的鋒刃仍然發着血色的寒光。
然而這次他卻連一個半獸人也沒能殺死。
一隻箭從城牆上迅捷地向他射來,貫穿了他的咽喉。
我下意識地擡頭看去,只見城頭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手持弓箭的精靈。我憤怒地衝殺過去,但是不知多少的半獸人已將我們團團圍住。
一片片的血花在我的身邊濺起,無窮盡的嘶吼與吶喊響徹在我的耳邊。我死命地殺着,意識中只剩下了空白。時間毫無意義,思考毫無意義,所有的一切在此時都變得毫無意義。
不知是什麼東西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後腦上,紅色的液體沿着額頭浸紅了我的眼。我很希望自己能夠就這麼昏過去,然而劇烈的痛楚卻使我更加的清醒。
我將長槍送入了一個敵人的體內,卻無法抽出。於是我跌跌撞撞地滾爬向莫烈斯勳爵的屍體,想把他的巨劍拿在手中。然而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我的頭開始暈眩。
迷迷糊糊間,我感到自己緊緊地抓住了什麼東西,於是我站起來,死命地向周圍砍殺着。我的血液開始沸騰,我的腦中出現幻像,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不敗的英雄正在留下不朽的傳說,我覺得自己像是無敵的將軍正在闖下不滅的聲名。
然而,不管我如何的拼命,那些半獸人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晃動着,我卻怎麼也無法砍中。一次次地揮空,一次次地摔倒,一次次地爬起……
我的耳中響起了一陣陣的嘲笑聲,就像是一羣興奮的觀衆在馬戲團裡看着猴子的表演。有人從背後將我推倒,有人用腳將我絆倒,而我就像是被鞭打的猴子一樣不得不繼續站起來演出。我已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身在何處。
再一次倒在地上,一隻腳踩在了我的胸口,我試徒舉起手中的劍刺穿敵人的腹部,但當我舉起雙手的時候,當我的視線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手中其實什麼也沒有。
原來連守護自己的劍,也可以只是一個幻覺。
那個半獸人低着頭向我咧嘴笑着,高高地,它舉起了巨斧。
夕陽已經逝去,夜色開始掩蓋着滿街的血色。所有的一切終將被歷史所淹沒,當百年後的學者翻開記載着今日的書卷時,他們真的能夠體會到此時的悲愴麼?
這就是戰爭吧?它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殘酷的風暴,然後再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所遺忘。
而我卻曾將自己的夢想寄於其中。
巨斧即將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卻只是想笑。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熾光突然從我的胸口亮起,正當我懷疑這又只是一個幻覺的時候,那個半獸人已睜大眼睛不知所措地退了開去。
我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然後便摸到了那個銀墜。
銀墜在我的手中像是有生命一般地發燙着,柔和的光線從我的手中散出,慢慢地籠罩在了我的全身。周圍的半獸人全都在驚恐地看着我,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感覺似乎有着某個溫柔的聲音在呼喚着我,我的身體像是在慢慢地抽離,眼前的景象開始消失,直到變得一片黑暗。
沒有恐懼,失卻熱情,只是覺得有着什麼未知的東西如潮水般一遍遍地向我壓迫而來。黑暗是如此的有趣,直想讓人瘋狂地大笑。
恍恍惚惚間,有人在叫着:“奇亞斯……”
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卻又怎麼也想不起發自於誰。
我慢慢地睜開眼,然後發現自己竟在莫名間身處於一個小木屋中。兇猛的半獸人消失了,血色的街道消失了,場景的突然轉換讓我不知所措。
胸口銀墜發出的光芒在漸漸地散去,小木屋內燭光閃動,幻着神秘的光暈。
一個少女正站在我的面前,激動地看着我。她的樣子看上去非常憔悴,她那顫動的脣和充滿喜悅的眼睛像是在訴說着化不開的思念。我試徒想起她是誰,我試徒想起我自己是誰,但是亂哄哄的腦袋就像有無數的東西在裡面爬來爬去,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卻猛然撲進我的懷中,緊緊地抱着我。
“奇亞斯,”她的聲音酸楚得讓人心痛,她的淚水溼透了我的衣襟,“太好了,你真的回來了。我一直在擔心你,我一直害怕着再也看不到你,這些天我一直在試着用魔法讓你回到我身邊,只要一次,只要能成功一次就好……”
奇亞斯?這是我的名字麼?
我的頭痛得像要裂開,我的神經像是一寸寸地斷着,讓我的身體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
“奇亞斯,你怎麼了?”她驚慌地擡頭看着我,臉上的淚痕襯着那張明顯失眠已久的臉,讓人心憐。
靜靜地看着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像是無數個世紀在一瞬間飛去。終於,我用發顫的手緊緊地將她抱住,淚水流出了我的眼眶,我用嘶啞的聲音念出了一個在靈魂深處留着烙印的名字:
“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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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爭持續了許多年,它所造成的災難,不管是對費爾王國也好,對半獸人和精靈也好,都是難以想像的。無數的人流離失所,無數的屍體填塞在這片大陸的各個角落。
我和拉拉一起躲進了深山,過着簡樸的日子,我改名換姓,操起了父親留給我的木匠手藝。我不敢讓人查到我原來的名字,沒有人會相信我能平安歸來是由於拉拉的魔法,一旦被軍事法庭發現,我將毫無疑問會被以逃兵的罪名送上絞架。
雖然生活開始變得平靜,但是許多個夜裡我都無法入睡。我不停地做着噩夢,尤其是經常在夢中見到那個被我砍下頭掛在槍尖上的半獸人孩子,他站在暗處,沒有哀哭,沒有責備,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拉拉仍在一次次地做着魔法試驗,而且仍是一遍遍地失敗着。不過她已很滿足,雖然只有一次,但那唯一的一次確實地證明了魔法的存在,而且讓我回到了她的身邊。
我們在一位鄉村牧師的祝福下交換了誓言,並且在一年後有了一個孩子。雖然後來戰火的蔓延使我們不得不開始逃亡,但我們再也沒有分開,並且在內心深處感受到了幸福。
如果說有什麼事一直讓我不明白,那就是拉拉的那個魔法了。在那段日子裡,因爲擔心我的生死而受着煎熬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召喚術的咒語,並最終在那個傍晚成功了。然而按照她的那本魔法書上所說,雖然我的身上戴着銀墜,但是召喚術應當只是對動物有效,而我卻是一個人。
我想,或許是因爲,在那一刻,戰爭已使我變成了野獸。
(完)
《魔法的天空》(已發於今古·奇幻版)
文/先飛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