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聲有着很強的穿透力和感染力,似乎連整個書樓的沉寂都被她刻意的戲弄搞得支離破碎了。似乎是很多年了,他的身邊沒有過這麼熱鬧的人出現過了。
她去得快,回來得也快,總是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
茶盞在她手中交疊轉換,最終融匯成清香四溢的一縷香湯氣。
“我加了寧神去疲的薄荷片和茉莉花。”她推茶盞過來的那雙手此刻倒顯得很是弱質芊芊,“不要總是睡這麼晚,會傷神的。”
千葉看着面前的那盞茶,徐徐煙氣嫋嫋,令人有些容易出神。他品了一口,道:“回去休息吧。”
“我幫你把燭光撥亮一些。”她又忙碌了一陣,才終於退到門邊,“我走了。”
“嗯。”他緩緩應了一聲,低下頭重新看書,可是耳畔她離開的腳步聲卻聽得一清二楚。
三日其實眨眼便過。這三日莫朝雲一直都來往於書樓和習武場之間沒有停歇過,或許是因爲這樣,所以入夜後便睡得格外香甜。她從最開始的懈怠不情願,變成了最後的主動努力,因爲她也覺得跟隨着千葉的自己,開始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由芸姑扣上紅蓮裙甲最後一顆係扣,莫朝雲幾乎是有些驚歎地望着鏡中的女子。如果在月前,她甚至不敢想象這樣的女子會是自己。她的眉宇間透露出希望和堅定,以及破除萬難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如此強烈和不容忽視。那種心如死灰的沉寂已經徹底在她的眉眼間消失,而被驅離郡王府時覺得生無可戀的念頭也終於泯滅如煙,逝於往昔。
授環大典就在天人殿不遠處的中寧幽館前圍場,平時這裡門庭緊閉,很不顯眼,但今日卻是熱鬧非凡,畢竟是千葉新選戰僕的授環大典,就是衝着千葉而來,人也定不會少。
據芸姑說信使今日也會來,但是莫朝雲一直也未見到他。聽芸姑說,在魔窟中除了隱魔尊陸機,身份最高的魔尊便是千葉了。但是陸機從來沒有露面過,所以實際上千葉纔是真正的魔尊之首,故此今日人潮熙熙,在魔窟中能排得上號的,幾乎全都到齊了。
七位命使莫朝雲已經悉數見過,紅焱對她來說也不算陌生,再餘下那些僅次於命使後落座的人,據洛羽裳說那是其他各院的院主。
莫朝雲在心中暗自數了一遍,低聲問藏在她身後的洛羽裳道:“不是一共十九個院子嗎,怎麼數來數去院主的人數卻都對不上呢?”
洛羽裳也默了默,口中道:“稍等。”然後四處張望,一眼看見了一身黑衣極爲顯眼的無匡,“快來!快來!”
不過才短短一段時日,洛羽裳和無匡已經熟悉到這種程度了?莫朝雲呆呆看着洛羽裳十分熟稔地和無匡咬耳朵,不知說了什麼,點了點頭後,又儘量不引人注目地摸了回來。
“朝雲,無匡說了,那是因爲十九院雖然名爲十九院,但其實這些年間不斷的合併、廢除、淘汰、優化,所以最終剩餘下來的其實根本不足十九個院子,而且其中一個院子因爲全員消失了成爲禁忌,還有兩個院落院主死了,但是院主死前沒有指定繼任人,所以目前院主暫缺而已。你放心吧,能來的肯定都來了,畢竟沒人會不給千葉大人面子的,你別緊張啦。”
莫朝雲有些哭笑不得,她根本不是在琢磨這個好嗎?雖然她如今是千葉的戰僕了,貌似地位一下子也突飛猛進起來了,但她絲毫不會因此而覺得慶幸和沾沾自喜。
莫薰那件事如鯁在喉,時刻她都不敢稍忘。這個魔窟並非樂土,即使她此刻身在此處,甚至她還活着都改感謝魔窟出手相救,但是那種由衷而發的歸屬和感激之心卻永遠也不能滋生出來。她覺得心中安寧,也僅僅是因爲那一個人而已。她討厭這個地方,但她很沒出息地喜歡上了這裡的一個人。
他高高在上,他對她肆意嘲諷。和他在一起,似乎永遠都有一種有心無力的挫敗感。即使他不喜歡她,但是這個人卻讓她覺得安心。似乎只要有他在,一切艱辛困苦都終將過去。他是光明的暗影,他與光明同在,倏乎出現,成爲了她始料未及,也從未預計會到來的救贖。
就這樣吧。
莫朝雲在心底告誡自己。今日她將成爲他的戰僕,他們將同生共死,永遠不離。這就是她想要的。
莫朝雲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上高臺,他在高臺之上等她。明明周圍喧嚷不休,明明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可能會讓她分神,但實際上能夠始終看在她眼中的也只有那一身白衫而已。白色其實是很寡淡的顏色,可唯有他卻能只用一色卻力壓衆色。
他今日依舊穿白,但顯然正式許多,衣袖、袍邊皆有一圈潛藏的暗紋,只在他動作間閃爍出與衆不同的影子。如此乾淨剔透的顏色卻因爲被他所穿,纔能有一種難言的華貴與奪目,不知不覺流瀉而出。
他迎着她站起身,直到兩人相對,同立於高臺中央。高處不勝寒,這一瞬,似乎眼中只能剩下彼此。如果不是千葉穿白,莫朝雲幾乎就要產生今日是他們的小登科之喜,這樣的錯覺。
莫朝雲心底泛過自嘲,卻聽旁邊有人唱禮,“跪!”
她遵照芸姑循循教導的規矩,徐徐單膝跪在了千葉面前,然後仰頭望着他,而他則無悲無喜地看着她,“你如果此刻反悔,還來得及。”
一邊的唱禮侍立刻道:“千葉大人,這不合規矩。”
千葉瞟此人一眼,“那你把規矩告訴她。”
“這個……”唱禮侍爲難道:“也不合規矩。”
“信使呢?”
“信使稍後便……”
“所以就是還沒到了?”千葉冷冷問道:“現在這裡的所有人都算上,還有第二個能做我的主的人嗎?”
中寧幽館的唱禮侍額頭冷汗潸然,只得低頭退後兩步。
千葉看着莫朝雲,低聲道:“手環一旦戴上,不死是取不下來的,即使是這樣的話,你也要完成授環,成爲我的戰僕嗎?”
莫朝雲聞言愣住,原來所謂的授環還有這麼一層隱情,她一直以爲那只是成爲戰僕的標記,是一種身份的象徵罷了。
千葉道:“我喜歡將醜話說在前面,雖然這並不合魔窟的規矩。”
“魔窟又是什麼規矩?”
“一般都是授環結束後,纔會告訴戰僕手環的秘密。”千葉嗤笑一聲,“木已成舟,悔之晚矣這種事,在我看來實在很低級。”
“你爲何到了此時此刻又來告訴我這些?”
“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和我定下生死之約的覺悟,也算是最後一次考驗你是不是真心想要做我的戰僕。”千葉說到這裡扯動了一下脣角,“畢竟以後彼此都是對方最重要的人了,三思一下也沒什麼不好。”
莫朝雲問道:“如果我反悔呢?”
千葉睨她一眼,“回到十九院或者被懲罰都有……”
莫朝雲認真道:“不是我會如何,我是說對你有什麼影響?你會不會受到什麼懲罰?畢竟你違背了魔窟的規矩,告訴了我授環的秘密。”
千葉皺了皺眉,“你這個時候不擔心你自己,管我做什麼?我能怎樣?大不了換一個戰僕而已。”
莫朝雲原本擔心千葉會因爲提前告訴了她授環的秘密而被牽連,聞聽他不會有事剛鬆口氣,卻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立刻氣道:“什麼叫換一個戰僕?”
千葉對莫朝雲變臉的速度也是歎爲觀止,默了一瞬,纔對一旁的唱禮侍道:“你看什麼?給我背過身去。”
唱禮侍覺得自己挺冤,已經這麼沒有存在感了,怎麼還會被遷怒。背過身又默默往前走遠幾步,才覺得暫時遠離了是非之地。
“我已經接了魔主的任務,即刻就要啓程,你不做我的戰僕,我也要有新的戰僕才能成行。所以即使不是你,也會有別人。”
莫朝雲不依不饒,“你說,不是我,你要選誰?”
千葉反問:“這麼說,你是拒絕了?”
莫朝雲見他問得不痛不癢,更加上火,“誰說的!就算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會拱手將你讓給旁人!我不拒絕、不拒絕,就是死也不會把這個位置讓出來給別人。”
那一刻不知是錯覺,還是她真的嚷得那麼大聲,只覺得周圍原本的喧熙都平靜了下來。莫朝雲覺得衝動真是魔鬼,她羞赧懊悔地低下頭,可是卻把右手舉得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