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舊情(下)(21 18)
人們常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短短几年的官宦生活,已經令馮申和林婉儀習慣了奴僕成羣前呼後擁的奢華生活,現下回到鄉下祖屋,就如同從天堂直墜地獄,兩人都是滿腹辛酸怨尤。馮申原本是書生出身,十年寒窗苦讀,猶如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一般,雖說家境並不優越,也根本不曾做過農活,在發回九江老家之後,失了俸祿與油水,再加上出京時原本就被剝奪了全部家產,生活便過得異常艱難起來。
看着林婉儀漸漸隆起來的腹部,馮申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拋頭露面爲妻兒謀得日常生活所需。他別無所長,唯精通詩書琴棋之道,本欲設館授課,但鄉人知他是犯官,都不願把孩子送來,設館數月竟無一人登門。不得已,他只能以賣字賣畫求生,來維持一家老小近十口人的日常生計,卻往往是杯水車薪。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恰在此時馮家老太爺因病去世,緊接着馮老夫人也跟着一病不起,馮申是家中獨子,自當守靈盡孝,因爲過度悲傷,加上身體原本就不健壯,也在馮家老太爺五七之後病倒了。
失了主心骨的馮家更是陷入了空前的困境,林婉儀作爲一個當家主母,此時也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但她也是個從出生到現在都順風順水的千金小姐,空有一身主持中饋的本領,卻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雖然林老爺心疼女兒暗中送了不少銀兩,但林家原本就不寬裕,又怕觸怒龍顏,自不敢在風口浪尖現身。定遠侯倒是派人送過東西接濟,但林婉儀記恨姐姐,又懷疑馮申之事與姐姐有關(因此事她無意中向姐姐提起過,但姐姐早已經去世。知情的人就只可能是沈鬆年以及定遠侯了),更是對其恨之入骨,遂將東西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寧肯受凍捱餓,也不動用分毫,久而久之,定遠侯也就不再派人贈送錢物了。
去年,馮老夫人因病去世,也不曾派人到定遠侯府報喪。馮申因受了那一場打擊,也日漸消沉起來。便是連家事也不聞不問。家貧如洗的林婉儀不得不別謀出路,爲了兒女的前程,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得找到昌寧,不僅要爲兒子們找到老婆,也要爲即將及笄的女兒找個好夫婿。
當然,這其中有些細節是蘇玉妍自動腦補的。
沈珂側目看了看盯着炭盆看得入神的妻子一眼,才緩緩說道。“我看這馮小姐倒是生得端莊大方,原該配個出色的子弟……”
蘇玉妍回過神來,笑道,“那爺打算去哪裡爲佳人覓得良婿?”
“以馮家的家世,過於顯貴的貴勳之家自然不妥,清寒之家又未必能如林姨母的心願……倒有些難了。”沈珂瞧着妻子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說道,“賢妻一向聰慧,不知有什麼好建議?”
蘇玉妍料不到沈珂會把難題推給她。不由得笑嗔道,“先前在林姨母面前滿口應允的人是誰?這會兒竟又犯起難了?”
“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到什麼合適的人選。”沈珂露出爲難的苦笑。
“林姨母又沒有讓你明天就送上候選名單。”蘇玉妍故意冷哼一聲,“看來你對這位馮表妹還真是挺上心的。”後面一句,卻是壓低了聲音。嘟噥着說得模糊不清。
饒是這樣,沈珂還是聽了個七七八八。當下便微微一笑,將話題轉移,“對了,我派人調查林小姐的事,已經有了眉目了。”
“是麼?”被馮靜宜的事一打岔,蘇玉妍還差點忘了蘇玉修的親事,聽沈珂一提,頓時眼睛一亮,“趕緊說來聽聽。”
沈珂的面色便微微一沉。“我說了,你須得守口如瓶。”
“怎麼?還在我面前賣起關子來了?”蘇玉妍以爲沈珂故意逗她,便揚聲斥道。
“此事關乎父親的聲譽。”沈珂仍是一臉正色。
“什麼?”蘇玉妍見了沈珂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下壓低聲音,“難道此事跟父親有關?”沈鬆年固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也絕不會行那些齷齪無恥之輩,又爲何會做出綁架林家小姐之事?再說了,蘇家與他無冤無仇,他又怎麼會指使歹徒綁架無辜的林家小姐呢?難道是林家與他有什麼過節?
“據我目前掌握的證據,的確如此。”沈珂的臉色愈顯鄭重。“所以,請你務必保守秘密。”
“你……父親他爲什麼要綁架林小姐?”過了半晌,蘇玉妍才緩緩問道。沈珂是沈鬆年的親生骨肉,如果不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又怎麼會在她面前如此鎮定地說出這一番話來?
“若我所料不差,必是爲了今日到府的這位馮靜宜小姐。”沈珂沉聲說道。
林小姐被綁,與這位看起來嫺靜如花的馮靜宜小姐又有何干?蘇玉妍不禁一怔,忽想起剛纔林姨母在蘭亭居里說的那一席話,“九江那裡,怕是尋不到一門好親了,所以我這才拼着被馮申痛罵的一場,帶了幺女靜宜昌寧來找老侯爺幫忙來了……”呵呵,難道這林姨母早已經跟沈鬆年串通,只等沈鬆年壞了蘇、林兩家的親事,再找機會讓馮靜宜趁機嫁給蘇玉修?想到這裡,她不禁笑出聲來,“沈珂,這玩笑開大了。”昌寧什麼樣的清貴子弟沒有,蘇玉修不過是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用得着沈鬆年這樣費心麼?
“我說的都是真的。”沈珂的面色漸漸恢復平靜。既然已經查出實情,證明林家小姐的確是清白之身,蘇玉修若是剛正之人,自會娶那林小姐過門,若是利用得當,還極有可能重獲世人讚譽,畢竟,在昌寧來說,沒有哪個清貴之家的子弟會娶一位名聲受損的小姐爲妻,蘇玉修若作出此等義舉,必會受到全城人們的尊重與讚譽。倒可以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蘇玉妍卻還沉浸在沈珂的話裡。良久,才擡起頭來看他,“你說的,都是真的?”
沈珂輕輕點頭。
“爲什麼非要找上玉修呢?”蘇玉妍眼裡迸出一絲火焰。難道因爲蘇家家世單薄,就可以任人欺辱嗎?
沈珂從她緊繃的面色已看出她的怒氣,當下便將她的雙手握在掌心,低聲說道,“你別難過,玉修兄弟是個胸襟寬廣之人,絕不會因此事而受到影響。如此一來,壞事就會變成好事,傳到聖上耳中,興許還會褒獎……”
蘇玉妍卻使勁甩掉他的手,“告訴我,爲何要選蘇玉修!”
沈珂爲難。雖然他查到蛛絲馬跡,但他不是沈鬆年,又怎麼會知道沈鬆年心中的想法?當然,早在林姨母當着他們的面提到馮靜宜的親事之後,他心中便有了明斷。以馮靜宜的樣貌,配個清貴子弟也不爲高,但以馮家的家世,卻是高攀不上清貴子弟的,若是嫁給品貌雙全的蘇玉修,那簡直堪稱絕配了,值此之際,他甚至還爲父親慎密的心思而叫好,只是因爲受到傷害的人是妻子的嫡親兄弟,還因爲父親那見不得人的手段,令他心裡十分不快。現下看到蘇玉妍少有的盛怒,他不禁再次伸手她的手攥在手心,“妍兒,你別激動……”
“你若是我,你會怎麼辦?”蘇玉妍用力掙開沈珂的掌握,倏地站起身來。
沈珂無語。他若是她,在這一刻,也不知該怎麼辦。憎恨?憤怒?抑或悲傷難過?他能怎麼辦?唯有代父親向她認錯,請她寬恕他的遭罪。但是,這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眼下最重要的,是怎樣安撫蘇玉修,是怎樣勸說林家,是怎樣修復這段人人看好的姻緣。
沈珂慢慢站起身來,與她相對而立,滿眼愧疚,就好像做錯事的人是他一樣。
屋裡頓時安靜下來,可聞兩人的呼吸之聲。
蘇玉妍靜靜地看着沈珂,良久,眼裡的怒氣才漸漸消退。沈鬆年的過錯,不能算在沈珂頭上,他是無辜的,她不該遷怒於他。就算沈鬆年對蘇家存有欺辱之心,沈珂也必不會苟同,畢竟,早在蘇家還沒有發達之際,沈珂就有意要娶她過門。
沈珂看着蘇玉妍眼中的怒氣隱退,不禁鬆了口氣,伸手輕輕擁她入懷,柔聲說道,“此時此刻,我說什麼也是多餘的,只請你能在明日見到馮小姐時能保持冷靜……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若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又該如何面對?”
蘇玉妍知沈珂素來就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但還是冷哼一聲,“憑什麼讓我和顏悅色地對待她?有其母必有其女,誰知道她又是不是居心叵測?”
聽蘇玉妍反駁,沈珂便放了心。妻子的爲人他最清楚,最是心軟,純屬刀子嘴豆腐心,絕不會輕易跟那個怯懦的馮靜宜翻臉。
“時候不早了,我們歇息吧!”沈珂擁住蘇玉妍,往牀頭走去。
寒意浸人的雪夜,沈珂的懷抱很是溫暖,蘇玉妍下意識地往身上靠了靠。是該歇息了,明天還要早起,說不定,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