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暗涌(上)
宋氏聞言,微顯愕然,擡眼看見女兒那秀眉輕挑薄嗔滿面的俏麗臉龐,當下便點破爲何不能用春芽的真正原因,“這丫頭先前送桂花露來時竟然開口求我放了她出去,說是她爹病重快不行了。”
“這麼說,原來並不是春芽不能用。”蘇玉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而是娘要打發她出去侍疾了?”
“侍什麼疾?外頭有商戶求娶春芽,她家裡人先前已經打點到江媽媽那裡——她若是好好相求便也罷了,卻偏紅口白牙地咒她父親病重!她好歹也跟了你七年,竟然沒有半分主僕之義,爲了幾兩銀子就想着要離開,枉你待她一向親厚。這樣的丫頭,不用也罷!”宋氏冷笑一聲,沉吟片刻,方纔繼續說道,“娘再爲你挑兩個穩妥能幹的丫頭,將來你到昌寧,娘也能放心些。”
昌寧?大樂朝的都城?蘇玉妍腦中靈光一閃,倏地想起先前給宋氏去請安時,江媽媽曾小聲提醒過她的話來——夫人剛剛看了京裡的來信,也不知上頭寫了什麼,她氣得把信都撕成了碎片……宋氏突然提起昌寧,會不會與今天晌午送入府中的信箋有關?她不及細想,便拉着宋氏的衣袖輕輕搖晃,“女兒哪裡都不去,只想陪在爹和孃的身邊……”
看着女兒撒嬌的模樣,宋氏不禁心中一軟,眼裡泛上薄薄的水霧,伸手拉她在自己跟前的小杌子上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妍兒,娘只有你一個女兒,自然也希望你能日日在膝下承歡……只是女兒長大了,終究是要離開孃的,終究是要離開家的,多一天和早一天,又有什麼兩樣?前些年都是娘想岔了,對不起你,所以在你的親事上頭,一定要讓你稱心如意,千萬不能跟娘一樣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她輕輕撫着女兒的頭髮,語音漸顯哽咽,“娘也捨不得你,就算你不想去昌寧,將來也還是要出閣的,難道真的陪着娘過一輩子不成?”
蘇玉妍乍聽宋氏說讓自己親事稱心如意,不免有些意外,又聽她仍堅持讓自己去昌寧,當即抱住她的胳膊,低聲乞求,“娘,女兒只想陪在爹孃身旁,哪裡都不想去,求娘別讓女兒一個人去昌寧好不好……”她只是一個平凡的穿越女,前世在孤兒院長大,後來做了律師,又爲無數怨偶打過離婚官司,算是看透了世情淡泊,所謂的榮華富貴於她來說,那都只是過眼雲煙。這一世她有了一個家,還有愛她的家人,她已經心滿意足,再無所求,唯願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便足矣。信陽這個地方,雖不富庶,卻也民風淳樸,是個過日子的好地方。
宋氏伸手摩挲着女兒如玉如瓷般的臉頰,好半天,才低嘆一聲,“妍兒,別的猶可,唯獨這一件,娘不能依你。昌寧是天下人趨之若鶩的繁榮之都,等你到了昌寧之後,自然也就明白爲孃的一片苦心了……”
雖然宋氏說得斬釘截鐵,蘇玉妍也還是存着幾分僥倖心理——身爲父親的蘇慎一向視她爲掌上明珠,這樣的大事,蘇慎必要過問,事情也許還有迴旋的餘地。當下,她抱着宋氏的胳膊,低聲說道,“孃的身體不好,女兒放心不下。”宋氏常年纏綿病榻,又不肯認真讓郎中診治,的確讓人放心不下。
這話恰又戳到宋氏的軟肋——膝下尚有一子玉修,卻是出自陪嫁的豐兒,就算將來能爲自己養老送終,卻又哪裡能比得上自己的親生女兒?她心中長嘆,卻強自笑道,“傻丫頭,等你在昌寧嫁了人,接娘過去小住也不是不可以……再說了,我這身體,也不是一天兩天,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一時半會兒哪會有什麼大礙?況且還有豐姨娘和玉修兩個照顧我,你就不用擔心了。”卻是半句都不提丈夫蘇慎。
看宋氏心意已決,蘇玉妍也不想一下子把事情弄僵,當即便也不再堅持,只拽着宋氏的衣袖,眸光閃閃地望着她,“若是爹孃與女兒同去昌寧,豈不是還能閤家一起?”想着蘇慎這些年來官運不濟,在信陽知縣的位子上坐了足足十幾年仍無擢升的跡象,他於仕途一向也不看重,若是自己開口相求,說不定蘇慎還肯爲她放棄這個信陽知縣之位而令謀它職,如果他能夠同行,那就再好不過了。
聽蘇玉妍突然提起這麼一句,宋氏臉上就露出沉吟之色來,她把手輕輕覆在女兒手上,好半晌,才緩緩說道,“這倒是個可行之策,不過,你父親是朝廷命官,若沒有調令,輕易也挪不去昌寧……要不,等他回來我再與他商議?畢竟,讓你一個人入京,我確實放心不下。”
蘇玉妍心中頓時雀躍一片,她忍不住伸手摟住宋氏的脖子,嗲聲說道,“我就知道娘疼我,一定不忍讓我一個人入京。”
這麼親暱的動作,再加上這麼直白的一句話,不禁讓宋氏心中那片最柔軟的地方一陣悸動。她就這麼一個女兒,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女兒更加重要?她必須竭盡所能,爲女兒鋪就錦繡之路,讓女兒享盡天下榮華。此意一決,她臉上的笑容就更加慈愛,嘴裡卻假意嗔道,“快放手,娘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蘇玉妍的眸光在宋氏略顯蒼白的臉上掃過,趕緊鬆開手臂,笑盈盈地說道,“要不,女兒扶娘去院子裡走一走吧……在屋裡,總覺得有些氣悶。”其實這屋裡何止是氣悶,簡直令她呼吸困難!
這些年來,宋氏鮮少在外面活動,此時聽女兒這樣一說,臉上閃過躊躇之色,終於還是沒有拒絕女兒的好意,慢慢站起身來,微微笑道,“也好。”
一直守在檐下的江媽媽看到蘇玉妍扶着面帶微笑的宋氏從屋裡緩緩出來時,怔了片刻,立即上前幫忙撩起氈簾,一隻手又扶着宋氏的胳膊,一迭聲地說着,“這……院子裡的金桂開得正好,夫人出來走動走動……正好。”她幾乎語不成句,兩個“正好”,卻道盡她滿心的歡喜之意——夫人與大小姐母女兩個親近起來,於她來說,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喜訊了!更何況,夫人還肯出來走動!也不知道大小姐是怎麼勸服夫人的,回頭得問問大小姐。
走上院中的鵝卵石甬道,宋氏的眸子就有些移不開了。夕陽正好,漫天晚霞映照着滿院桂花,光霞交錯,花影重重,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讓人一時如置身仙境。
蘇慎邁進垂花門時,看到的就是宋氏與蘇玉妍母女倆人相偎相依癡迷地看着滿樹繽紛的情形。
這樣的情形,哪怕是蘇慎在心裡祈求了千萬遍,卻連夢裡也不曾出現!他強壓心頭的狂喜,大步上前,含笑望着眼前俏然而立的母女,“夫人,妍兒……”
宋氏微微擡眸,復而垂下眼瞼,恍若未見。
蘇玉妍卻歡呼一聲,衝到蘇慎跟前,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伸手往枝頭的重重繁花一指,“父親,您看,今天的桂花特別美麗!”
是啊,哪怕曾經繁花似錦,卻也及不上今天的鮮妍美麗!蘇慎按捺住滿腹喜悅,眸光緩緩落在宋氏如花的容顏上,“是啊,這金桂開了十四年,唯有今天,才最美麗!”
宋氏聞言,頓覺心裡五味雜陳。她哪裡又不明白蘇慎言下之意?十四年來,她從未把蘇慎當成自己的丈夫,從未給過他一個笑臉,就算他再怎麼做低伏小,就算他再怎麼委屈求全,她的心意始終不曾改變,她永遠只把他當成仇人看待!不過現在,她要暫時忘卻塵封往事,拋下當年那些恩怨情仇,一切以女兒爲重!
蘇玉妍見宋氏嘴脣翕動一下卻沒有說出話來,當即把蘇慎拉到宋氏身邊,接了話茬,“女兒倒是覺得,爹爹和孃親郎才女貌堪稱芝蘭玉樹,比起這滿樹的金桂來,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呢!”
蘇慎素來喜歡女兒聰慧狡黠,對女兒有意幫他自然心存感激,暗地裡衝她使了個眼色以示謝意。
宋氏也破天荒地沒有嗔怪女兒多嘴,只淡淡地睨了一眼滿頭銀髮的蘇慎,這才向女兒說道,“我累了,扶我進去吧!”這個男人,也曾經才華橫溢名滿天下,到頭來卻落了個一夜白頭的下場,不過,那卻怪不得別人,都是他綹由自取!
蘇玉妍瞥了一眼蘇慎,笑道,“父親大人,您先扶孃親進屋,女兒去去就來。”
蘇慎心中頓時大喜,當即伸出手去,輕輕拉起宋氏的衣袖,柔聲說道,“咱們進屋吧!”
宋氏微微一拂就掙開蘇慎的手,冷冷拋下一句,“我還沒有老到要人攙扶的地步!”就拂袖而去。
儘管只得到宋氏的冷面相對,蘇慎卻沒有絲毫不悅,反而陪着笑臉,趨步跟上,“夫人正當盛年,自是風姿過人,哪需別人攙扶……”
才走出幾步之外的蘇玉妍驀然回頭,看到蘇慎疾步上前爲宋氏打起門簾,不禁微微鬆了口氣——也許,一切尚有迴旋的餘地。
候在旁邊的江媽媽看到夫妻兩人這般模樣,不由得喜形於色,默默在心裡連誦了幾聲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