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曾反覆地思量過林韋興和蘇默梨的話。他們說話時的表情是那麼誠懇,令她實在無從辨別誰是誰非,只能繼續將他們軟禁着,再作打算。
也許該給梨兒驗驗身……一個想法突然出現在林夫人的腦海中。
這想法剎時讓多日來一籌莫展的林夫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是啊,只要一驗身,事情不就馬上清白了嗎?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已經讓林夫人心力交瘁,如今想到這個方法,鬱結一解,她頓時覺得精神抖擻,按捺不住想馬上找人來給自己的養女驗身。同時她還在心裡懊惱自己當初爲何遲遲想不到這個方法,白白浪費了那麼多時間。
蘇默梨的心情難以名狀。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迴應面前的少年。林夫人冷若冰霜的神情和態度仍舊曆歷在目,讓她不由得望而卻步,而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執着卻讓她心生搖曳……
這少年在滿足她作爲少女那種渴望被人視若珍寶捧在掌心憐惜的情結的同時,也將災難和痛苦帶給了她……
正在遊移不定之際,外邊窸窣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頓時緊張地屏氣凝神,忐忑不安地思忖着會不會被發現……
林韋興似乎也察覺到了腳步聲,臉色跟她一樣緊張。
門外,率先竄入兩人耳膜的是玉竹帶着哭腔的聲音。
“茗冬姐,我也要去嗎,萬一我被他們挑中了怎麼辦?”
隨即傳來的是茗冬的嬌叱:“夫人吩咐了,你能不去嗎?況且選不選得中你還不一定,你慌啥?若非夫人習慣了我的伺候,離了我不行,我還不知多想跟你們一樣出去給那位英俊的少爺挑呢!原想着咱們的兩位少爺已經長得夠俊了,沒想到還有俊到那種地步的……”
“夫人怎麼會突然之間想賣婢?”玉竹的心思顯然不在客人身上,對客人的容貌也毫無興趣,依舊啞着聲音問,緊張無從掩飾。
“你就不能別磨磨蹭蹭嗎,我怎麼知道?”茗冬不悅地呵斥着:“快點走啦,別杵在這!夫人這陣子的舉動本來就讓人琢磨不透,擱着蘇婆子死了的消息不放,也不見她表態將小姐許給哪位少爺……”
“蘇婆子……你是說小姐的生母嗎?”玉竹十分詫異。
“死了好幾天了……夫人吩咐了不許告訴小姐,也不許在外邊聽到風聲的下人們在府裡說。你想想這事要是有個什麼閃失,小姐守孝三年,大少爺的婚事還有指望嗎?”
門外,茗冬的當頭棒喝剎時讓房內蘇默梨呆若木雞,潰不成軍。茗冬在說蘇婆子死了?她說她的親孃死了好多天了,而自己的養娘一直瞞着她?在自己最難過和無助之際,她的親孃就這樣撒手人寰了……?
一旁的林韋興也十分錯愕,正當他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卻發現她正盯着他,那眼裡有着懷疑和緊繃的脆弱,似在詢問他是否也聽到了抑或自己聽錯了……
林韋興很想佯裝若無其事,然而還未來得及掩藏起的錯愕終是令她眼底殘餘的希翼破碎。
“姐姐……”
他從未覺得如此不安,情不自禁地輕輕將她擁住,眼神因她的悲慟也變得憂傷起來。
懷中女子開始失聲哽咽,淚水浸溼了他肩上的衣料。
該怎麼辦纔好?如何才能止住她悲傷的眼淚?如何才能減緩她的悲傷?如何才能安慰這傷心欲絕的女子……
正當他手足無措之際,她驀地自他懷裡掙脫了,動作極快地爬上了那扇他進來的破窗戶,似要去確認事情的真僞。
原本的濛濛細雨此刻已經變成了滂沱大雨。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在蘇默梨的身上,然而她卻毫無知覺,她唯一的信念便是跑,親眼去確定事情的真假……
她的衣裳很快便溼透了,髮絲也是,但她依舊倔強地跑着,直到腳下一趔趄,身體不受控制地撲倒在一個受驚而起的男子的懷抱裡……
她如受驚的小獸,迫不及待地想掙開陌生男子的攙扶,然而擡眼之際,那人令女子都驚羨不已的容顏卻剎時讓她失了魂,愣愣的,不再試圖掙脫這陌生男子的觸碰。
那張臉雖是男子的臉,卻比女子還好看:輪廓分明,五官精緻,肌理勻潤,膚如凝脂……就如一塊無瑕的白玉,漂亮得無可挑剔。
儘管受了驚,男子那黑如點漆的眼眸裡仍透着點點溫柔,讓驚魂未定的蘇默梨沒了主張,直到林夫人的一聲驚呼將她的神智拉回……
“梨兒……”
林夫人的驚呼聲未落下,陡然一驚的蘇默梨便猛地掙脫了陌生男子的扶持,無視於她的詫異不顧一切地衝進了雨幕中,朝林家的大門口奔去。
林夫人未料到這變故,驚喚出蘇默梨的名字後,便呆愣住了,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養女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驚魂未定之際,又一道身影迅速地掠過林夫人的眼簾,待她驚呼出聲,那人的身影已無處可尋。
“興兒……”
片刻之後,林夫人才緩過神來,自若不再地嘶喊:“茗冬……曾叔……阿福……少爺跑了,快追!快……快點把他們給我找回來!快……”
適才接住蘇默梨的男子臉上仍舊殘餘詫異,納納地盯着已經看不見人影的雨幕,一抹溫柔漸漸在他的眼底漾開、融化……
一旁的婦人的目光也同樣盯向外邊,臉色有些捉摸不定。三人之中,只有她還鎮定自若地坐着,一副隔岸觀火的模樣。
林夫人沒一會兒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猛地想起還有客人在,連忙滿臉歉意地開口:“真是抱歉,家中突發狀況,賣婢之事可能要遲緩些了……”
一抹寧靜淡然的笑容漸漸在婦人的脣邊化開,她不以爲然地盯着有些尷尬的主人,回道:“買婢的事不打緊,夫人安心處理家事便是。”
林夫人見客人那麼通情達理,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開口挽留道:“雨勢漸大,二位先別急着走,在此歇息片刻,等雨停了再離開吧?”
“謝謝夫人的好意,那我二人便不急着走了。夫人也別招呼我們了,去忙自己的事吧!”
林夫人聽罷,如釋重負地朝二人頷首後,隨即轉入內室,剛到門口,便見茗冬領着玉竹和另外三個婢女出來,似乎未聽見她適才的呼喚,對蘇默梨和林韋興跑了的事仍茫然不知。
“夫人,您這是怎麼了,臉色怎麼那麼難看?”茗冬關切地問道,似不知她的臉色爲何而不好。
林夫人已是心神俱疲,不想多費口舌,只是吩咐道:“二少爺和小姐跑了,你快帶些人尋去,賣婢的事先擱着了。”
茗冬吃了一驚,瞪大着眼睛,重複着林夫人的話:“二少爺和小姐跑了……二少爺的房門和窗戶不是都已經……?”
正在這時,急急跑來的丫環蓮豆的嚷嚷打斷了茗冬的話。
蓮豆一邊跑,口裡還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爺砸爛窗戶跑了!二少爺……”
一看見林夫人,焦急萬分的蓮豆也顧不得喘氣,唯恐林夫人不知情,繼續重複道:“不好了夫人,二少爺砸爛窗戶跑了!二少爺……”
林夫人並不搭理,只是轉身輕聲吩咐茗冬:“快去吧!”
茗冬聽罷,也不再多舌,轉身給丫環們分配好找尋範圍便去了。
於是,原本準備供客人挑選的婢女在茗冬的吩咐下,都不敢怠慢,紛紛拿了傘,尋“出逃”的二少爺和小姐去了。
雨勢越下越大,似要將整個世界淹沒。而在這麼兇猛的雨勢下,眼睛幾乎無法睜開辨認前路,卻有一個少女如初學行的稚子,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腳步蹣跚地在雨中奔跑。
已溼盡的衣物緊貼着女子不勝羅衣的軀體,三千柔順青絲如解不開的繩絡團團糾結在一起,紅腫的眼讓她如青蓮脫俗的容顏略失光彩,呆滯無助的表情更叫人生憐。只是她決然堅毅的眼神卻讓
客棧裡點了幾個小菜,坐等雨停的看客們無不心頭一顫,愣愣地盯着這如不慎墮入凡塵的仙女來去匆匆地消失在了氤氳的雨幕之中。
眼見着那間熟悉的茅舍漸漸清晰,蘇默梨呆滯的眼裡也漸漸有了點光亮,她似乎未察覺到緊跟在身後林韋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在那座屋舍裡……
她的身體似乎忘記了疲憊,趔趄着奔向那間屋舍,然而她裡裡外外地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自己想找尋的人,她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如殘舊的藤架一般轟然倒塌……
“姐姐……”
少年奔過去用疲憊不堪的身體承接住她,雨水無情地砸在他的身上、臉上,令他的眼睛難受得幾乎睜不開。
他心急如焚地呼喚着意識渙散的少女,似怕她就這樣離他而去,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少女最終還是閉上了疲憊的眼睛……
“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蘇默梨猛地猝醒,顧不得滿臉的淚痕,渙散無神的眼眸四下環顧着,似想尋回夢中的那抹剪影。
斑駁的土牆,漏水的屋頂,熟悉簡陋的擺設……這是她童年的家。
“姐姐……”
少年焦急的聲音傳來,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自己生母的牀上,身上的乾爽衣物也是自己生母的,她頓時一陣暈眩,差點又暈了過去。
“姐姐……”
耳畔,少年依舊焦急地喚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丟盔棄甲地撲到他身上,悲慟地哭了起來。
“興兒,怎麼辦,我娘死了?怎麼辦……我娘就這樣死了……她還說放心不下我來着,她怎麼就這麼走了呢?她難道就不怕自己的女兒無依無靠,受人欺凌嗎?興兒……娘……”
少年抱着她,身體有些僵硬,似乎也在爲她難過,儘管眼裡有一抹不可磨滅的憂傷,但他還是穩如松柏地將自己還不太健壯的肩膀借給她依靠。
“前些日子她還說要給我置辦嫁妝來着……她肯定很歡喜我就要嫁人了……可是她怎麼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多麼難過……她怎麼捨得丟下我就這樣走了?她……”
“姐姐,你不要傷心,興兒一定守着你,不讓你受欺凌!只要興兒在,即便是我娘也不許難爲你!”
少年虔誠地賭誓,似要讓她知道自己並非真的已經無依無靠,依舊還是有人會關心她、愛護她,不讓她傷心難過……
少年的安慰似讓那顆慌亂無助的心尋着了依靠,她漸漸平息了下來,不再悲痛大哭,只是在他懷裡默默啜泣着,身體因情緒過激的緣故仍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漸漸平息下來的蘇默梨終是抵不過排山倒海的倦意,漸漸在他溫暖的懷抱裡睡去,憔悴的臉仍殘餘倦態和未乾的淚痕。
少年鬆了一口氣,擰頭之際卻駭然發現有個渾身溼漉漉,狼狽不堪的人正站在門邊,他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骨鯁在喉。
那人終究沒有開口喚他,也未近身來,只是瞟了一眼在他懷中安詳睡去的女子,隨即便轉身離開。
那人的身影消失後,少年並未覺得如釋重負,表情反而變得十分凝重、複雜。
他終究要放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