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夢在夢中聲聲和(上)
山中不知歲月。
江流水的時間似乎過的很快,也似乎過的很慢。他看過天亮,他也看過天黑;他看了許多天亮,也看了許多天黑。最初的幾天,他尚且統計着日子,但後來,他太過明白自己的時間已經忽然的落入了一個靜止之中。山中不知歲月。
唯一不變的,是他執着着追尋離開的路徑的願望。
在開頭的幾天裡,江流水果然見到了猴子。很多的猴子,老的小的不老不小的黑的白的花的,水簾洞裡羣魔亂舞的景象,害的他一個勁的盯着風箏直瞅,他呢,又把他和故事中的美猴王聯繫到一起了。
第一次見到猴羣,猴羣們用一種敵對的眼光瞪着流水,又裂開嘴,不住嘶叫。可一旦看見風箏,卻是見了家人般的貼過去,又是斯磨,又是挑逗的,還滿是討好的幫他「擇蝨子」——風箏那頭美麗的頭髮怎麼會有蝨子呢?!流水自然很厭惡的看到猴子們把它們毛茸茸的爪子在風箏水一般的頭髮中撥來撥去,一臉的不亦樂乎。
瞪瞪瞪。
流水氣勢洶洶的瞪過去。
猴子們是很有靈xing的,被這一瞪,立刻尖叫着四處逃竄。流水在大大小小可笑的猴屁股中看到風箏略略憂傷的表情。滿諷刺的一副情景。
「它們終究不相信你。」流水記得風箏當時是這樣感嘆的,「你的身上,人的味道太濃。」
流水也彷彿確實的看到猴子們得意的嘲笑。
喂喂,你看不到它們的小動作!
後來風箏拿出了藏酒的罈子。那些酒,流水喝了兩罈子。是因爲那落入他肚子的兩壇,猴子們又唧唧喳喳的叫起來。風箏無奈的笑笑:「你們看,來客人啦。不拿出酒菜款待客人是不行的。再說,他可是你們發現後推給我的責任。」猴子們頓時就不叫了。盛下的酒一共五壇。猴子們興高采烈的圍着罈子轉。也有幾隻猴子踱到風箏跟前,送上幾匹粗布、一把劍。真若風箏所說。
那布,流水不感興趣,那劍,流水卻是認得的。那是伴他走過多少個風風雨雨,多少個春夏秋冬的劍。撫一撫劍身,一泓春水,梅子斂了嬌澀,映在水中,朦朧的驕傲。還有「流水」二字,揮灑潑墨,是流水的流水。
「謝謝,真是麻煩了。」風箏笑着接過。
他在和猴子說話呢,猴子聽的懂他的話。——江流水的腦子裡一團亂麻。
猴子們取走了酒。江流水不知道他們是用什麼方法取走的,因爲與其說是「取走」到不如說是「憑空消失」來的確切。去請教風箏,風箏正坐在水邊打理頭髮。長長的溼發撩起,濺滿了清香與水珠。風箏說他也不知道。
「你似乎不喜歡它們?」風箏問。
「不。只是沒有和那麼多猴子在一起過。」江流水悶悶的說。
風箏瞭解的笑。和那麼多猴子一起,的確不是一般人會有的經歷。
「對了,風箏。你的頭髮一向都不繫,就這樣飄散着麼?」
「怎麼想到這個問題了?」
「我在想是不是因爲你散着頭髮,那些猴子纔會玩它?」
「我想,那是他們表達友好的方式吧。」
「原來是這樣。」江流水繼續問,「你的頭髮都不束麼?不是男子二十歲後,即冠了,要束髮的麼?」
「我啊,好象一直都沒系過。沒辦法,看不見終究還是有點麻煩。」
「那平時會不會礙手礙腳?」
「習慣了。」風箏捋了捋自己的頭髮,手指所到之處髮絲柔順的分開,毫無阻礙的一梳而下。風箏沒想到,他的頭髮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了這個長度,長的在膝蓋處水光盪漾:「咦?怎麼那麼長了?流水,你說我是不是該弄短一點?」
「哦。那要不你幫我紮起來吧。我摸着,是有點長了。」
這一句,風箏感覺到那個少年走到自己身邊,蹲下。少年的手指也梳進了自己的頭髮,憐惜的滑落,落在自己的指尖,碰了一下,溫溫的,若有還無。少年的手指就抽離了。
「我覺得,你這樣子挺好看。我沒騙你。真的。」
第二天,一個大清早,江流水推開小屋的門,就看見八個空空的酒罈子。猴子們明明拿走了五罈子酒。
真是貪杯的猴子。風箏傷腦筋的笑着。
猴子們送來的布,風箏說要爲江流水縫一套替換的衣服。一個盲着雙眼,一個又手尚不能動。可想而知,當時的情景有多苦難。以至於後來江流水每每想起,總要戲弄的跟風箏說——那時侯我太純情了,早知道我就該好好的揩揩你的油。
風箏看不見,所以他心中的尺子是他的雙臂和雙手,無限的信任着自己最原始的感覺。手掌在江流水赤囧的左臂上一滑而過,既而又撫上了流水的腿。最後雙手合攏量出腰圍和臀圍。風箏到沒什麼,認真仔細,毫不馬虎,似乎他是一位忠實的藝術家,他的任務就是傾盡他能力作出一件令他滿意的衣服。反觀流水,到是整個過程中直呼癢癢,笑個不停。
布是流水幫忙裁出來的,風箏拿來縫。江流水小心的注意過風箏的針線。線到沒什麼,普通的。反觀針,竟然是用魚骨穿了孔作成。自風箏貼身的衣兜內取出,只見小巧可愛,微微有點彎曲,半透明。在江流水那個年齡的人看來,又是新奇,又是讚歎,拿在手中反覆的看,對着太陽,揹着太陽,愛不釋手。風箏摸着布與布的邊腳,小心的一點點下針。裁布的小事,江流水可以幫忙,但真到了飛針走線的工夫上,他可就敗下陣來。
衣服縫了很久,也似乎沒多久。江流水看到了幾個白天黑夜而已。後來縫好了,穿在身上,雖然手工只能算是尚佳,可絕對合體。風箏笑着說,這是有流水的一半功勞。後者聽了,心裡美滋滋,那幾天骨頭都輕飄飄的。
山中不知歲月。傷筋動骨一百天。
江流水曾經下定決心好好的記住日子。他先找了一塊巨大平坦的石頭,又找了一些可以畫出顏色的石頭。第一天,他恭恭敬敬的劃下一橫,他又不放心,興致沖沖的在一根繩子上結了一個死結。從那天開始,他決定每五天便要劃好一個「正」字。
他開始四處尋找着能夠通往外面的通路,同時,每天從水潭中撈出一捧金子堆在小屋旁邊。很快,金子堆的太滿了,他就又捧回一些扔回水裡。第二天重新撿回來。如此往復。
這天陷底四季如春。時間,就是這樣白天黑天,晴天雨天的流逝了。江流水始終在期待着。一開始他把自己出去的時間定爲五天,之後是十天,再之後是二十天。他一個限期、一個限期的接連不斷。一個限期比一個限期時間長。泉水依舊,山風依舊,梨花依舊。江流水走遍了天陷裡每一個角落,每棵草、每片樹葉、每朵花他都熟悉了。在這些時光中,一切都沒有變化,他也沒有得到絲毫的奇蹟。後來有一天,風箏幫他拆開手臂的繃帶,右手已經全部康復。他才站在那塊石頭旁,注意到,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記錄下時間了。默然的注視着石板上十二個正字,默然的注視着繩子上不足二十個結,他俯下身,蹲坐在石頭旁。捋了捋凌亂的劉海兒,看了看上面濃重的雲霧,他嘆了口氣,把臉頰埋在雙臂間。
……沒辦法,沒辦法,我還是沒辦法離開這裡……父親,母親,哥哥,嫂子……我想你們……
——已是淚流滿面。
當天晚上,猴羣們來了,送來一隻剛剛死去的野山羊。風箏取出新釀的酒。
江流水和猴子們好一頓掙酒,又是撕咬,又是叫囂的。風箏在一旁靜靜的聽着,那個大猴子和那羣小猴子上躥下跳。
一個東西向他飛來,他想躲閃,他也能夠躲閃,但是他只動了動,然後張開雙臂,迎接那個撲到他懷裡的人。
「風箏,來來,一起喝一點吧……」
江流水喝了不少,他醉醺醺,他東道西歪,他喋喋不朽的講着他想離開這裡。風箏也陪喝了不少,酒濃處,伸了手,摸着那醉酒的少年的頭,安慰:「好孩子……乖……」
江流水把頭埋在風箏小小的手裡,咯咯的笑。是笑,是哭,亦是醉?分不清。江流水喝太多了,無法思考;風箏也喝太多了,心口微微的痛。
也許,這就是上天註定的命運,既然改不了,就只有好好接受。歷歷的晴川,萋萋的芳草,千年萬年之後,再道一聲對與錯。
這一夜,江流水的夢稍稍變化了。夢中的自己坐在草原上,抱着本應該在天上的風箏,低聲哭泣,淚水打溼了雲彩的圖案。他拍了拍另一個自己的肩頭,說,那風箏會一直陪着你的,所以,沒有什麼值得傷心的,不是麼?
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睡在青石牀上,半個身子壓住風箏。
這是自他來到這裡之後,風箏第一次在牀上睡覺,平日裡,他總說流水是客人,讓客人睡外邊不是待客之道;又說流水的手臂還沒有痊癒,若是擠在一起怕傷了流水。今次想來是醉的淅瀝糊塗,就一起倒在牀上了。
江流水撐起有點漲的額頭,細細的看着晨光下泛着光華的頭髮。風箏的長髮真的是豔絕。伸出手,在小小的鼻子上狠狠的捏了一把。
哼哼。你總是把牀讓給我,會讓我過意不去的。
哭也哭過,笑也笑過,醉也醉過。日子也還得照樣過。
上天真是喜歡捉弄人,在江流水幾乎要放棄尋找時,發生了一件可以令未來轉折的事情。
那天只是很平常溫泉中嬉戲。無意間卻發現風箏只是坐在很淺的地方沖洗着。江流水是在江邊長大的,自小熟悉水xing。而風箏卻和很少近水的人一樣,對水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和渴望。
很多人的很多想法的產生都未曾經過大腦深思熟慮。那個時候,有了那種想法的江流水也是這樣。
他在心裡壞壞的一笑,一個猛子扎到水裡。
水中的光是被水淨化過的,搖搖曳曳,粼粼蕩蕩,似夢似幻。江流水悄悄的靠近風箏,只見了一雙赤囧的腿,他伸手過去,拉住了風箏的腳腕。
風箏嚇了一跳。他立刻就要張口和止那頑皮的人,溫水卻沒有阻擋的衝入他的口腔,他糊里糊塗的知道,自己,被拖下水了。
掙扎沒有用,呼叫行不通。饒是他有通天徹底之功,只要是不會水,那麼一旦入了深水,也只有畏懼的份。風箏使勁掙大自己不見物的雙眼,可黑暗中無情的水依舊包圍着他,沒有盡頭。他從來沒有這樣爲自己這雙不知爲何瞎掉的眼睛而後悔。
他徒勞無力的揮動雙手,也只能分開一波水,再使得另一波水重新涌向他周圍。稻草,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好。幾口水嗆下去,他終於抓住了。他抓住的不是稻草,而是一雙手。
這雙還稚嫩、這雙保養的柔滑細膩的手,一隻攥住了他四處揮舞的手,另一隻勒住了他的腰。也就是這雙手,憑藉着水的浮力,將他托出水面。
那一刻,他經歷了一個從生到死;那一刻,他從沒有的發覺空氣是這樣重要。
而那個肇事的人,用他年幼的胸膛抱住了他,一點點向水邊游去。風箏爬伏在那個胸膛裡,艱難的呼吸着,感覺的出,所到之處,泉水順從的分開。在那個肇事人的執掌下,無情的水竟變的異常聽話而溫存。就像一位孀居許久而脾氣古怪的女子,有一天忽然見到了以爲本是死去的愛人,溫柔,就源源不斷的涌來了。
很快,風箏接觸到了地面。
就在他還沒有調整好情緒,準備好教訓一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時。那少年反而一把攬住自己的脖子,哭了起來。
「風箏……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水xing那麼不好……
「風箏,原諒我吧……
「風箏你剛剛在水下那個樣子,我還以爲你會死了呢……嚇死我了……」
少年的聲音滿滿的愧疚,一聲聲的哭來,一聲聲的哽咽,淚水混着泉水浸透了風箏單薄的衣服。同樣熱的炙人的溫度,打在他的肌膚上,顆顆是悔,滴滴是痛。
本來是生氣的,可如今,誰還能對如此的一個孩子生氣呢?
事情到了最後,出現了叫人發笑的場面。反倒是被溺了的自己,拉住那個嚇着的孩子,不停勸慰。
江流水是實在嚇怕了,好不容易平息下心情,半躺在風箏的懷裡,享受着一種春天的溫度,和山風吹拂的愜意。
「好點了。」流水心虛的應着,吐了吐舌頭,「你,不生氣吧?」
「不跟你小孩子計較。」
「~~〉〈~~……」
「風箏,我想到了點事情。」
「剛剛我在水下注意到這去水似乎很清澈。」
「哦?是麼?怎麼樣?」
「若是一潭死水,那麼這水應該是很混很臭的吧?」
「這樣說是沒錯。」
「所以哪,這水應該有進水口。」
「有進水口,就該有出水口。」
「沒錯沒錯。因爲是溫泉嘛,進水口可能是來自於地下。」
「由此,出水口就應該通往天陷的外面。」
「就是這個意思!」江流水笑起來,「我想,我若是能找到出水口,或許就能離開這地方了吧?」
我有時會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噩夢。急切的盼望夢醒,醒來後卻什麼都沒有,連從噩夢中驚醒的喜悅都沒有。
不是早春,不是仲夏,不是肅秋,更不是寒冬。
天陷的水,和天陷一樣是脫離了四季,人間的仙境,仙境的人間。這會叫流水想到那個傳遍天下,以至於帶了俗氣的問題——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周?
分開綠波瀲灩的水,張開凝着水的眸子,江流水的眼中是期待。
爲了減少水的阻力,他脫光了衣服,大大的含了一口水。水下的世界與水上的世界不同,如同一個平行的迷宮,一切水上的原則都是沒有用的。
「有這樣一個傳說——越深的水下,越是詭異。光芒不是從上面發出的,而是自水底涌上來的。大凡淹死在水中的人,都是向水底的光芒逃匿的結果。他們的手中抓的都是水底滿滿的泥土……」
這是江逐雲講來嚇唬江流水的。
可遇而不求的故事,告戒天下人,愚昧無可奈何的反抗。
前一天,也是搜查水底的第一天,他的苦苦探索就有了結果。
他發現了一個黑色的洞口。出水換了一口氣,又重新潛下去。那洞口居然不大不小,正好夠一個男子身子穿過的尺寸。
江流水的身體是魚的身體,柔軟自由的伸展,毫髮無傷的穿洞口。只需要幾個小小的滑水,他已經來隨着水流到一個新的洞天。
拍水,身子漸漸浮出水面。
流水摸了一把臉,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踩着水,在四面揮了揮臂膀,沒有碰到絲毫阻礙,那個地方彷彿很高也很曠廣。
長久以來,江流水一心想着離開這地方,回到他來的大千世界去。帶着那些無窮的財富,劫後餘生,是一種獨特榮譽。這會兒,江流水的心跳的很快。也是屬於可即的希望的緣故,他變的異常冷靜。這是好現象,能讓他全盤的分析。他告訴自己勝利就在眼前,不能貪圖一時的激動而使得滿盤皆輸。此刻,我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一下,放鬆心情,再有一些火光,以便照亮這個似乎可以通往人間的道路。這種做法是有無限好處的,裝備齊全,即使最後希望破滅,也不會太過失落。
想通並不需要太多的時間。
他重新含了一口氣。瀟灑的游回來的地方。
魚兒在他身邊穿梭,他好好的看了看風箏抓給他吃的這種魚,是一種閃着珍珠光芒的魚。水中還有青荇,懶懶的伸展着自己的腰肢,軟軟的跳着糾葛纏綿之舞。
水光下,他又憶起了那天被他拽下水的風箏。幽深黑暗如千年潭水的雙目,因驚嚇漣動了層層波光。黑楠木染就的頭髮飄散在水下,和那些含蓄的青荇一般嬌柔,是歌是頌,頌的是,俏生生的長髮,烏雲結成的相思卦。
如此天人,只該生活在與事無爭的天陷下。
那天,就是這樣的認知,叫他失了神,以至於到風箏嗆了好幾口水纔想到自己闖了大禍。
一口氣憋的久了。
他出水,呼吸着,再慢慢的游回岸邊。
明晃晃的太陽下,風箏抱着江流水的衣服站在岸邊。聽到水聲,展顏一笑,笑如身後不敗的雪白梨花。
他上岸,穿好衣服,把水底的情況大致的形容了一通。
風箏邊聽邊點頭。
用前些天野山羊的油的和上水中魚兒的油,烤化,塗滿浸透縫衣盛下的布。
天明時分,江流水再次下水時,風箏將這樣的一個包裹遞給了他。無須打開,江流水清楚的猜到油布包裹的是火石火蕊。
風箏是很細心的人。
江流水雙腳拍水,靈活的穿過黑色的隧道。
再浮出時,已經到了前一天來過的洞天。擦開火石,點亮火蕊。
該用什麼樣的話形容那個地方呢?在昏黃如豆的燈火下,可見嶙峋鬼魅的山岩,崎嶇不平。魑魅魍魎牛頭馬面紅衣判官,一切傳說中恐怖的事物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它們森森怪笑。
江流水打了個哆嗦。是冷是懼?或者兼而有之。
再看泉水。
水從來的洞口細細流來,既而細細流入另一個洞口,天涯咫尺,涓涓無聲,流盡人事繁華。
江流水默記下另一個洞口的位置,吹熄了燈火,重新潛下水。
光芒。
他千真萬確的看到了光芒。
哪怕是點點的,如同碎了的星星,殘破的月光。但那確實是光。誰也阻止不了的淺淡搖動的光,滲透黑暗,融在水中,搖碎在夢裡。
光芒很小,是從一個小小的洞口流露出。非要弄滅了燈火,細心的凝視,她才羞澀的叫你瞥見她的絕世丰姿。
江流水游過去,伸出一指,在洞口一掏。
天啊。那是薄的可憐的一層泥土。這層薄薄的泥土掩了女子傾城傾國的容貌。等到江流水無意間撞破了她顧作矜持的羞澀,他胸口,就如同所有熱戀中的少年一樣熱了起來。
返程的途中,他到變的不急噪了。
換一口氣,在水中,在耀眼的黃金中玩耍。他和魚兒追逐,他和水草唱歌。
魚兒們圍着一個深色的東西跳舞。他好奇,游過去。那是一隻被水浸的破爛的布包。好奇,真的是出於好奇,他翻開布包。一包的黃金,和隱約出現在黃金中一根白色的棍子。
——一根死人的手骨。
還有大腿骨、脊椎骨、頭骨。
一副沒有肉的完整骷髏!
慘叫!
應該慘叫的!
江流水在水中叫不出聲,只有水源源不斷的涌進他的嘴裡。那是浸泡過屍體的水!那是融化了屍體的水!
天旋地轉。
這個被徹底嚇到的少年,手腳並用,天昏地暗的游回了岸邊。
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早就等待着他的風箏坐在他的身邊,輕笑:「那些是噩夢。你把它當作噩夢就好了。」
少年把身體靠近風箏的身體,依憑着那溫暖的軀體。
日光穿過水霧,撒下,撒在這兩個人身上,帶着撒嬌的味道。
「風箏……我看過死人,我也殺過人。」
「可是我沒有看過骷髏。」流水拉住了風箏的手。
「我也沒有。」風箏把流水的手緊了一緊。
「風箏……我有一個哥哥。」
「我還有一個嫂嫂。」
「我的嫂子是一個很好的人。」
那是盛夏的江水。
十歲的江逐雲,七歲的江流水,兩個小小的孩子,追逐波濤。
吹浪的老魚,無數浪花,遠處緲緲的歌聲飄來,似乎是舊時的桃花曲兒。
兩個孩子擡起頭就可以看見撐船的桃歌。
桃歌是逐雲的童養媳,也正是十歲的年齡。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連笑起來,都是暈生雙頰,如同醉人的美酒。酒香一點點沉澱,最終沉澱在面龐上的兩個梨窩裡。
流水很小,很聽話,從來不會在外邊呆的太久。
逐雲卻是貪玩的孩子,常常玩的狠了,忘記回家吃飯,就跑去找桃歌。桃歌總會從架子裡拿出一碗吃食給他。有時是一盤炒藕,有時是江米藕,有時是豆腐魚。花樣不多,溫度卻總是剛剛好。有一次被江樓月撞見了,直笑她,乖兒媳。羞的桃歌臉似江邊的杏花,掀簾逃進內室。
江流水看在眼裡,還是憧憧懂懂,但已經悄悄的期待着那份溫柔。
我要的不多,只是那麼一點。我日日夜夜盼着在漫天細雨的黃昏、在孤獨的美人蕉幽幽盛開的清晨,有個人能對着我微笑。
還是,這已經逃脫了幸福的概念,所以,才變成遙遠不可觸摸的奢望麼?
第三天下水時,江流水的手中除了火石火蕊,還攥了他的劍。
潛到那個地方後,流水點了火,開始用他的劍殼挖土。泥土因爲長期水浸的緣故變的又溼又軟,亮光因着他的動作逐漸變大,從如豆的那一點,逐漸變成能夠溫暖心靈的光芒。
流水又驚又喜,心潮澎湃,好想好想大呼大笑一番。
幸福近在咫尺。
他手腳發軟,心跳加速,頭暈目眩。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長長的吸了一口氣。
長久的找尋,長久的等待之後,心中的曙光終於掀開她頭巾的一角,叫疲憊的人略窺一下她的姿容,這**的美豔,透出忐忑不安的期待。
流水想,或許接下來會失落吧,或許這根本又是一個夢。當他終於找到出路時,美夢就會醒來。醒來後日日與猴子爲伴,日日望着天陷間厚厚的水氣,問一聲:家何處?
雖然,還有風箏。
想到風箏,流水又猶豫了。若真的找到了出路,要不要把風箏帶走呢?或許外邊有人治的好風箏的眼睛,那樣他就可以親眼看看這世界了。也或許他能恢復記憶。他會告訴我過去他是什麼樣子的,他是不是一開始就住在這裡。還可以叫風箏見見我的親人,我的嫂子。
嫂子她好麼?她和哥哥幸福麼?原本說的好好,要變成一個好男人再回家,現在居然落入了這個地方,還變的灰溜溜的。真的是與願望相反。
說起與願望相反,若是風箏不願意離開這裡呢?離開了風箏我會想他的。但若是……若是根本沒有出口呢?!我,怎麼辦?!
……怎麼辦?!
流水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他對自己說:振作!
拾起劍殼,又是乒乒乓乓一陣鑿。那個洞很快變的一個斗笠大。流水比了比自己的身子,握住劍,一個猛子潛了進去。
出水。
光影搖動。
流水用手指遮住眼,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那光芒——竟然是從極高處搖曳下來,而灑下光芒的洞口則是遙不可攀,窄不盈寸,深不可測。絕對不能當作出口的地方。
那一瞬,夢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