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國正德三年的一個夏末之夜,微微暑熱尚未褪去,輕薄霧氣籠罩着國都秣陵城,半遮半掩着一雙雙在花間樹下幽會的青年男女。
送夏節,是彼時江南一帶特有的習俗,江南民風溫和綺麗,人們在這一天在樹下宴飲歌舞,在水邊玩鬧嬉戲。而雍國立國以來一向風氣開明,漸漸地,這一天變成了民間互相思慕的青年男女相會的節日。
夏陽明熾熱烈,夏花燦爛耀眼,夏草繁盛如茵,映襯少男少女輕衣薄衫、言笑晏晏,真是美好的一天。
都城中央的王宮,卻未像往年一樣擺下宴飲與民同樂。
御書房裡燈火通明,年輕的國君端坐在案前,一本本翻閱着奏摺。俊美無儔的一張臉,勝過無數嫵媚女子,而他端肅自持的氣質爲這美麗增添了幾分莊重,叫人一下看去挪不開眼睛。桌角放着一盞象牙色瓷碗,裡面的蓮子茶已經透涼,卻一口未動。
書案下,靜靜跪着一個身着華服的女子,倔強地微仰着清婉面容,正是雍國王后。
國君只顧埋首案上,並不擡眼。
過了許久,一旁的內監忍不住開口勸道:“陛下,晚膳您一口未用,此夜還長,這會還是先喝點蓮子茶,也好長長精神,”他猶豫一下,還是說道,“奴婢知道您是心焦,要不您攜了王后娘娘去蓉妃娘娘那裡看看也好……”
國君“啪”地一聲合上奏摺,終於擡眼,對着地下跪着的女子淡淡揮手:“寡人不管你聽說了什麼,寡人心知自己是一國之君,一身之安危關係一國之命運,怎麼會將性命與一個女子系在一起;何況她只不過是個普通嬪妃而已,平日裡你也見得,宮中的嬌花百紫千紅,寡人無意只爲一朵流連。”
他疲憊地輕嘆一聲,似帶一絲淒涼:“今夜寡人不會離開此處,你回去歇息吧,不必在此守着。”
王后卻仍是穩穩跪着,並不動身。
國君不復多言,拿起桌上硃筆,卻是發怔,點點朱墨滴在奏摺上,映的他雙眸似現血色。
內監便不敢再說話。
*****
王宮東南角的臨荷宮外,一片寂靜,無人往來,只有數個宮人靜立着,人人面有憂色。宮院內,幾個助產婆和御醫遠遠在迴廊下哆哆嗦嗦地跪着,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
宮室寢殿內,飾以玳瑁的精緻牀塌上,躺着一個正在掙扎分娩的女子。華麗的明瓦燭光透過層層帷幔,照着女子的臉龐,那張原本傾世的容顏,在經歷了一天一夜的難產痛苦下面色慘白。她雙手胡亂抓扯着錦被,已痛極接近昏厥,連□□也是有氣無力,眼見大人和胎兒都是危危可岌。
牀帳外卻靜悄悄地,只有一大一小兩個急的要哭的婢女在牀邊陪着。
年紀大點的婢女忍不住低聲問道:“錦雙,你可是親自向陛下回稟了娘娘的情形?可說清楚了沒有?”
年紀略小的婢女含淚答道:“都說清楚了,陛下當時一句話也沒交待。眼下看來,看來陛下不會過來了。”
那名喚錦良的婢女聞言,一雙手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卻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錦雙擦擦眼睛,就要哭出聲來:“錦良姐姐,現在連御醫和產婆們都束手無策了,娘娘已經命懸一線,陛下卻不來看她一眼,實在太無情了。”
錦良生怕帳中的女子聽見,急忙擺手讓錦雙掩口噤聲。
靜夜如水。
似有一陣風過,燭光微微閃了閃,錦雙揉了揉眼睛,睜開眼,卻見燈影下已站了一個黑衣男子。
這王宮深夜,哪裡冒出來個陌生男人?
她用力眨眨眼,還在懷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就見那男子似是輕嘆一聲,手裡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銳利鋒光在燈下冷冽閃爍。
刺客!
錦良和錦雙都粗通武功,心神鎮定,對視一眼,當下默契地並不慌亂喊叫,以免驚了牀帳內正經歷難產生死關頭的女子。一個擺好架勢準備迎敵,一個就勢向門口跑去求援。
黑衣男子身形瞬間騰挪,未讓人看清出手就已制住了兩人。他並不傷她們,手指壓在脣邊讓她們不要聲張,兩人感覺到他並無惡意,漸漸安靜下來。
他放開二人,輕輕走到桌前,忽然右手舉刀,微微一笑,割在自己左手手腕上。
黑衣男子將自己鮮血滴入桌上的琺琅碗內,神色堅決,口中低低念念有聲,似是祝禱又似咒語。
很快碗已半滿,男子放下刀,不知是因爲手腕傷口痛意還是別的什麼,緊緊捂着心口,幾要跪倒在地。而碗中血液像感應到什麼似的,竟似沸騰一般翻滾起來!
男子漸漸平定了氣息,站起來看那碗,奇怪的是那碗中鮮血也平靜了下來。他便拿起碗來,示意錦良遞給牀上的女子。
錦良見他面容清雋,雖然手上鮮血橫流,眼中卻無兇光,反而滿是決絕憐憫之色。她轉瞬間已經明白黑衣男子的意圖,雖有疑慮,但也並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一試。她便急急接過,撩起牀帳,將鮮血慢慢給那女子喂下。
那女子本已虛脫地神志不清,喝下這碗熱血之後,或是被血氣一嗆,竟一時間昏迷過去。
黑衣男子並不着急,拉過錦雙,低聲囑咐了幾句。再深深看了那牀帳下昏迷的女子一眼,他便騰身躍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如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直至夜半時分,一聲嬰兒的弱弱啼哭終於打破了寂靜,守候在臨荷宮的衆人皆是神色一鬆。僵立許久的宮人們活動着筋骨,偶然間擡頭,只見霧氣早已散去,夜空萬里澄明,一輪圓月微帶紅色光暈,輝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