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我這一走, 蕭朔會對外宣稱皇后染病薨逝,遮掩過去;然而從魏國傳來的消息卻是,皇后從前身爲雍國鎮國長公主, 聞得其妹安國長公主橫死軍中, 悲痛欲絕、日夜難安, 遂自請去佛寺修行, 爲安國長公主及雍國陣亡軍士的魂魄超度祝禱。魏帝感其至誠, 便允准皇后暫時離宮,自己也宣佈戒除慾念、不再納妃入宮。
魏國亦發出國書,稱邊境魏軍遭到岐軍挑釁, 翎王在交戰時身負重傷。魏帝誓爲弟報仇,與岐軍在邊境正式開戰。
得知此事, 雖是心事重重, 我仍不禁莞爾:明明魏岐對峙時, 是翎王領軍先動的手吧;蕭朔這個人,慣會強詞奪理。
世上已無南華公主, 我便仍以男裝露面,對外稱作枳兒身邊侍衛,留在宮中。
那日,少曦接到榮昌公主從楚國來信,稱楚帝派了使節來到雍岐邊界, 願爲兩國調停, 力邀國君前往。少曦本心存懷疑、不待理會;然而此信中, 榮昌用了從前出嫁時約定的暗語符號, 表示她極有把握。這個暗語符號乃是絕密, 只有當時的寧雍王室知曉,能證明信件爲榮昌親手所書, 並非他人僞造。雍國已是一片凋敝,幾乎是拼盡全力才能與岐國堅持交戰;若能此時調停成功,暫停交戰,雍國便可得喘息。而岐國已被魏國在另一邊強軍壓境,亦是筋疲力盡,因此料想岐人應是有意願停戰。
因此少曦毅然決定自己冒險赴約,將枳兒留在秣陵,只帶了一隊侍衛和俞大監隨行。然而此行卻踏入了陷阱,楚人並無誠意調停,岐人根本沒有意願停戰,將她們一行人擒住,俞大監拼死護主,鬥至雙臂盡斷,血盡力竭而死。
少曦……則被洛豐平所殺。
岐軍將她們的遺體草草裝殮,留在桐廬城下,由剛剛奪下桐廬的廖辛將軍將她們迎回。目睹這一切,雍國軍士們目眥盡裂;廖辛在城門下的長公主遺體前,帶領全軍立下血誓,要與岐國廝殺到底,直到拼盡最後一個活人。
……
枳兒顯示出超越年紀的堅忍與成熟,日夜操勞。
從前歷任雍國君王,無不勤勞謹慎、左支右絀,在魏楚兩大強鄰之間維持着基業。而他小小年紀便飽經離亂傷痛,如今卻硬是以單薄少年之軀,帶着所剩無幾的臣子,守着這支離破碎的山河。
我雖不如少曦經驗豐富,好在從前在魏國北境軍中協理過軍務,又曾在蕭朔身邊耳濡目染,略學了些理政之術,如今矮子裡面挑將軍,倒也能幫上忙。
然而岐人並未留給我們喘息的機會。不多久,軍報傳來,岐軍不但對桐廬展開了反攻,同時正在派軍朝鹿野集結。
枳兒在早朝時緊急議及此事,朝中卻幾乎無人應答,只有一個年近七旬的將領盧奎,顫顫巍巍地表示願意前去駐守鹿野。這實屬無奈,如今雍國能戰的武將和兵力,全都布在了雍岐邊界沿線,實在抽不出人手去守鹿野;且鹿野原是個小城,本身地勢平坦,城防簡陋,若無兵力支援,確實易攻難守。
岐人目前尚在北邊與魏國對峙,本該比雍國還要艱難,如今卻能主動出擊,原因已是不言自明:定是楚國在背後分兵援助。
這種情形下,鹿野若真的開戰,便是兇險萬分;此時去駐守,幾乎是一條不歸路。
焦頭爛額之時,溫瑞當朝出列,提出願意去駐守鹿野。溫瑞雖只比枳兒年長一歲,卻是溫家僅剩的繼承人,又極爲枳兒信任,在當前殘破的朝局中被委以重任。
我立在殿前一側,看着這一朝老的老、小的小,心裡長嘆一聲,也走到枳兒座下,行禮道:“臣亦願爲國分憂,前去鹿野駐守。”
*****
一番爭議後並沒有結果。下朝之後,溫瑞並沒有退下,而是走上前來與枳兒一起,極力反對我去鹿野。
平心而論,我知道自己沒什麼守城的能耐,也並不想去鹿野經歷九死一生。然而如今實在山窮水盡,我雖草包些,但好歹身手敏捷,在魏國北境經過戰場廝殺,見識過魏軍行紀;而溫瑞這孩子出身世代文官之家,很難說見到戰場上拼殺中那鮮血橫流、殘肢斷臂的地獄場景,會不會暈倒。
枳兒雖是咬着牙關,然而朝中無人,最終的結論還是由盧奎、溫瑞與我一同前去鹿野駐守。
兵部的人東拼西湊,硬是擠出了一千人,跟隨我們一起出發去鹿野。
盧奎雖年老,看着倒還硬朗;溫瑞卻根本騎不慣馬,行軍一天下來便累癱了。我嘆口氣,強打精神,帶上枳兒派來的一個叫吉祥的小內監,學着從前蕭朔的樣子去巡營。
堆堆營火旁,兵士們默默無語地坐着休息,氣氛很是沉悶。我深吸口氣,握緊腰邊佩劍,精神飽滿地和伍長們招呼。因我頂了個奉旨監軍的頭銜,人人見了都得恭恭敬敬,不過也看得出,那恭敬神色並沒有幾分誠意。
一圈下來,吉祥忿忿道:“這些人真不知好歹,您是何等身份,如今降尊紆貴,和他們一起去守城,他們竟這般不敬!”
吉祥是俞大監後來帶過的小徒弟,身手不錯,對我的身份知根知底,因此被枳兒派來跟隨。
我苦笑:“罷了,軍營之中向來只敬軍功,況且我也不過是國君的侍衛而已。”
換了是我,與僅僅一千人一同去守城,帶隊的將領又如此不靠譜,只怕心情更糟。
溫瑞明明累得全身散架一般,卻不聽勸阻,不肯乘車,堅持騎馬與我並行。
上一回我騎馬行軍,還是與蕭朔在北境之時,扮作侍衛跟在他馬後,盯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覺踏過廣袤北國的風雪地,心裡什麼也不怕。如今路旁風景如畫,卻並不會有人在前方、時不時回眸一笑,而行去的前路更是結局未知。
我發了一會呆,隱隱感覺旁邊有道探究的目光。轉過頭來,溫瑞正專注看着前方,耳根卻紅了起來。
雖是少年老成,到底是個小孩子。我知他緊張,寬慰道:“溫大人勿憂,岐人如今自顧不暇,未必就會攻打鹿野。咱們到了以後,鞏固城防、調整軍備,就算開打,廖將軍也會引軍來援。”
溫瑞點頭,耳根的紅色漸漸蔓延開來,看我的眼光充滿好奇:“您在魏國,明明是……應該住在宮中才對,爲何見過北境戰場?那北境草原天氣嚴寒,行軍豈不是更爲艱苦?”
我笑而不答,只說:“巧合而已,若非如此,今日又有誰能同你們一起守鹿野?”
他卻老氣橫秋一嘆:“臣明白了,您在魏國……孤立無援,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我伸手拍拍他肩膀:“若論艱辛,誰人不是。陛下、安國長公主,哪個不比我吃的苦頭多?就連你,聽說昔年家毀、也曾獨自流落在碼頭邊,在破船中東躲西藏才活了下來。咱們既都吃過苦頭,來路便不要再回首,但行前路,莫論生死。”
溫瑞卻捏緊了繮繩,白皙面孔上露出超越成年人的堅毅:“不,您是陛下的親人,臣捨命也要保您活下去。”
我見他認真模樣,先是一愣,而後大笑:“你還是個孩子,應該是我來保護你纔對。”
他惱怒道:“臣已是三品官員,不是孩子!”
是了,他是溫氏的繼承人,確實不該小看。
我止住笑,低聲道:“既是這樣,你便該擔負重任。若真有不測,你當陪在陛下身邊,哪怕……要隨他再次離開秣陵。”
若是兵敗,岐人再次攻向秣陵,枳兒便只能再次流亡;有溫瑞輔佐,君臣合力,將來一定還有再起的一天。
溫瑞咬牙道:“不會有那一天……只要咱們守住鹿野!”
他忽然揚鞭,跑到隊伍前頭,帶頭喊起軍號來。
兵士們本有些無精打采,見他一個身量未足的白面書生如此精神,不由地受了鼓舞,與他一起喊起來。
僅僅一千人的隊伍,喊起來卻也氣勢十足。田野間漁樵紛紛駐目,跟着喊道:“王師萬歲!”
“別再叫岐人打過來!”
……
我朝他們頷首。不管我有多大能耐,都得盡力保護這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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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鹿野城中情況着實不容樂觀。
城中盛傳岐人就要攻來,百姓人心惶惶,軍營紀律鬆散,簡直不待岐人攻打就已瀕臨崩潰。盧奎接管了軍營,每日不辭勞苦,親自練兵;溫瑞進駐城中衙門,軟硬兼施,將官吏們管理得服服帖帖,頗有些他家先人的手段;我熟悉軍務,便在軍營中清點軍備,監督城防施工。
如此一來,城中總算漸漸安定下來。
我卻一直擔憂,每晚都要到城牆上巡視一回,方能安睡。
遠遠眺望,這一帶多有丘陵,朦朧月色照着一個個遠處的小山包。若是岐人在此間行軍,借地勢掩護,恐怕要迫近城下時才能被發現。
“明日派人去那裡架個烽火臺。”我正想着,昏暗中溫瑞不知何時走了上來,順着我目光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