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傳黃山有琪花,十六歲一榮落,芳期間於菊梅。花有五色,曰:素月、黃金、紫綬、丹霞、翠翹。故又名五色花。比茲誕秀,珠輝玉彩。且天香馥郁,蜂蝶每於數裡外合圍而至—摘自唐.宋洗《奇物志》。
八歲那年,我告別了我親愛的玩伴,隨父母離開了生我養我的百老壪,舉家從安慶遷到了合肥。十二年後,當我滿心歡喜地歸來時,卻是恍如隔世,百態更變。昔時的玩伴竟都作了泉下之客。我掌不住淚雨蘇蘇,白雲蒼狗,浮世瞬息的滄桑冷暖。曾那般親愛的熟悉的故鄉,如今於我而言除了陌生,還剩什麼?
我回過頭,才明白百老壪還沒有絕情到底,畢竟給我留下了唯一的恩典—施瀠。我還記得她小時候像狗皮膏藥一樣鎮日的黏着我,散發着乳味的稚嫩童音一遍一遍地喊我“耗子哥哥”。而今,她已經長大了。雖然身段羸癯,但是螓首蛾眉、明眸皓齒,分外的秀婉怡人,已然是個美人胚子。也是清湯掛麪的樣子,倍使我見猶憐。
這次回來,我在百老壪待了九天。臨行前一天下午,施瀠神秘兮兮地帶我去看她那珍藏心底多年的小秘密。我自是十分好奇,一路跟在她身後,穿過她家門前的過道,迤邐地上了後山。她不顧我疑惑的眼神,來到了一片森茂蒼翠的橘子林。
我錯愕少時,道,小施瀠,這不是你家的橘子林嗎,你把秘密藏在這裡?
施瀠笑而不答,撥開參差的枝葉,拉着我的手腕弓身走進了橘子林。璘璘的陽光宛如淅淅的金雨似的紛落在這蓊蓊鬱鬱的枝椏和樹葉間,也給婆娑的樹影染了一身的富貴色。施瀠站在此間,樹縫裡漏下來的陽光像蹁躚的精靈一般在她的身上躍動。
突然,她向我招了招手,在原地蹲下身子,說,耗子哥哥,你看,這是琪花,也叫五色花。只是它現在還沒開。從六歲開始,我就讓爸爸把琪花交給了我,我自己給它澆水施肥,轉眼已是十年了。
我循着施瀠安謐而虔誠地停駐的目光看去,不禁又有些小小的詫異。她的眼前筆立着一株高約一米的靈苗。它淡靜而嬌慵地伸展着扶疏蕭森的綠色枝葉,遠眺彷彿《山海經》中一樹英英的青碧。葉子上清晰的脈絡也像美玉的紋理般瑮然有條。凝睇得久了,似乎有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傳送到你的四肢百骸,令你頓消塵世機慮,乃至鳶飛戾天之心。
我不解地看向施瀠,她嬌波流眄,囅然一笑,說,耗子哥哥,你還記得嗎?十二年前,在你們搬走的前幾天,我爸爸和村裡另外幾個民工去黃山修繕破損的石階。你走後第二天,我爸爸就竣工回來了,同時他也帶回了一枝琪花的根苗。唐朝有個叫宋洗的人寫了一本《奇物志》,專門記載見聞的各種罕有動植物。這本書裡就有琪花的描述。據說這種花開謝一次要十六年,花期在晚秋初冬。花開時有白黃紫紅綠五種顏色,非常漂亮,所以又叫五色花。它的花香非常濃郁,蜜蜂胡碟常在幾裡外就可以聞到。琪花真是一種非常珍貴的花,就連享譽全球的“鮮花王國”荷蘭也才近幾年嘗試大面積種植琪花。她頓了頓,接着說,那時,正是橘子成熟的日子,綠瑩瑩的掛在枝頭,很是誘人。你知道,每年這個時候種了橘子的人家都會在橘子林過夜,生怕有人趁夜偷盜。我爸也是,所以晚上就上山在橘子林後的小茅屋裡過夜,我黏着我爸也上了山去。當天的早間新聞說晚上會有數十年難得一遇的流星。於是,我扯着我爸的衣角,叫,爸爸,你把琪花種在咱們家的橘子林裡,晚上看到流星的時候我要對着琪花許願。等到琪花花開的時候,我希望我小小的心願能夠實現,好不好?那時四歲的我說出那樣的話,爸爸很高興地同意了。
當晚,爸爸拿着小鋤頭和手電筒就着夜色便將琪花種在了橘子林裡。然後,爸爸在琪花邊鋪了一層報紙,坐在上面,陪我一起等流星。爸爸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我睜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天空,生怕一不留神就失去了這個半生難求的時機。結果,從七點半一直等到十二點半,流星都沒有來。爸爸已經非常困了,叫我睡覺,說電視臺的主持人騙人今晚沒有流星。可那時小小的我就非常固執,吵嚷着不肯爸爸睡,嘟着小嘴一定要他陪我等到流星。爸爸和媽媽一樣,從來都把我含在嘴裡疼着。於是他只有無奈地一直那樣抱着我。最後,凌晨兩點半的時候,流星終於不負我的苦等,閃亮地來了。我驚喜地叫着爸爸,才發現他早已鼾聲如雷。於是我掙脫了爸爸的懷抱,在琪花前跪了下來。
耗子哥哥,你能想象嗎?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尚且不知人事,卻已經懂得把稀世的琪花作爲自己的信仰,在稍縱即逝的流星劃過天際的時候,屈膝在琪花前跪下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小小的願望。期望他年在琪花開放的時候可以得償所願。話音未落,施瀠的眼角已經有淚花在紛亂地綻放。
我走上前去,將施瀠被風吹亂的劉海理順,說,小施瀠,能不能告訴耗子哥哥,你許的是什麼願?
她搵去淚滴,嘴脣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說,耗子哥哥,現在不要讓小施瀠說,好嗎?小施瀠向你保證,再過四年,琪花開的時候,你自然就會知道的。陡地,她精緻的面容飛上兩片晚霞,竟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我笑了笑,摩挲着她烏黑柔順的馬尾辮,說,好,耗子哥哥不問。小施瀠長大了,應該有自己的秘密啊。更何況小施瀠現在是咱們百老壪最漂亮的小公主了,秘密更多啊。我再轉過臉,對着琪花說,琪花啊琪花,快點開吧,快點開吧!你一定要讓我們的小施瀠夢想成真啊!我話語裡飽含殷切的期盼,恨無李隆基的催花羯鼓。
施瀠仰着那張瑩膩的小臉望着我,開心地笑了。我回來的這些天以來,她是第一次笑的這麼燦爛,編貝似的瑳瑳皓齒如琅玕一般閃爍着美麗的白光。像是百媚橫生的琪花先行焰焰地綻放在了她的臉龐上,眼角殘留的零散淚影是綴在這朵琪花上潔淨的珠露。
不知爲何,這一刻,我忽然想,施瀠以後還有沒有如此美好而溫暖的笑顏,能夠煜煜地照亮她那青澀的花季?
她雙手按着膝蓋,俯下身,說,是啊!琪花啊琪花,快點開吧,快點開吧!你一定要讓小施瀠夢想成真啊!一定要啊!俊俏的眉眼間是一片鑽石珍珠般炯炯的光芒在流轉、盪漾。
一定要啊!
施瀠清脆的聲音嘹亮地在山間久久迴盪,似乎她要將她那童年時的純真願望傳遞給這山裡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