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擡眼,看着眼前這個濃妝豔抹得山精水怪似的名喚揚州的女孩。她年約十七歲,刷着又尖又翹的長睫毛,畫着藍色的亮麗眼線,塗着粉色的水潤脣蜜,上着白色吊帶衫,下穿白色迷你裙和黑色蕾絲網襪,腳踩水晶高跟涼鞋,肩上還挎着一個棕色坤包。
施瀠看了看我,似乎在詢問我是否認識眼前這個女孩。我隨即作了一個表示自己與她素不相識的手勢。
這時,揚州忽然開口道,奶奶的烤地瓜!這倆誰啊,秦芰?一大清早就坐這冥思苦想,你不會拐了倆爲社會主義流汗吐血的乖學生吧?
秦芰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是我哥們姜天杭和他妹施瀠。然後他回過頭對還在牀上酣睡的秦淮喊,秦淮你這隻懶豬,快點起來!揚州來了!
秦淮一邊起牀,一邊睡眼懵騰地罵罵咧咧道,奶奶的烤地瓜!你個小妖精不會晚點來啊?你姑奶奶覺還沒睡飽呢!
揚州道,奶奶的秦淮,趁年輕珍惜時光,等你兩腿一伸的時候有你睡的。說着,便花枝招展地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進了房門。
頃刻,房間裡傳來秦淮的嚎叫,蒼天啊!大地啊!鬼來了!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揚州怒道,靠!本小姐這麼如花似玉國色天香儀態萬方風情萬種,你腦子昨晚掉廁所忘撿回來了吧,居然說姑奶奶我像鬼......
秦芰向我和施瀠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說,揚州失戀了,前兩天被一個叫沈少司的狗屁才子給甩了。所以有點歇斯底里,更年期提前,你們別介意啊。咱們洗漱一下,準備去虎丘遊山玩水吧!
我朝秦芰微微點頭,拍了拍施瀠的肩,說,小施瀠,答應哥哥不要難過了。到了蘇州不去虎丘是個遺憾。我們今天就好好玩一天,明天去應聘。
施瀠朝我笑了一下,說,哥哥,不好意思。害你也陪我一晚沒睡。
洗漱完畢,我們一行五人就向虎丘進發了。一路上秦淮和揚州不亦樂乎地調脣弄舌,引得車上其他乘客紛紛厭惡地側目,秦芰一直在告誡她們要輕聲細語。施瀠和我說着昨晚施阿姨給她打的電話內容,以及她要求施阿姨千萬要替她照顧好橘子林裡的那株琪花。彷彿我們並非去馳聲走譽的虎丘尋幽探勝,飽覽細膩風光。
下了公交車,我們避過那些攬客的黃包車伕,跟着其他已有經驗的遊客直奔虎丘正門而去。步行了約五六分鐘,經過好些滿目琳琅的婚紗店,虎丘便已進入了我們的眼簾。這方名跡沒有高巖邃壑、層嵐麗水,恰是因其迥別其他勝境的“嬌小玲瓏”而更加如詩如畫,饒於風致。這時纔剛過早上八點半,縱然不是月夜花晨雪夕,卻仍舊遊人如織,宛如雁落平沙,鷺止回汀。
最先觸目的是虎丘正門口的一幀楹聯—山春作意梳鬟小,韻別何須照鏡多。橫批—極天之巧。底下還有小注—蘇州通神大學漢語言文學教授,我國著名國學大師賴人麟親筆所題。這幀楹聯用草書寫就,筆力剛健遒勁,張弛自如,字字有若千鈞之重,商彝夏鼎不及,真可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便是此中方家也當歎服。再下面還有未署名的一聯—天縱淑靈,豈讓十洲泉石;人憐靜秀,可欺三島煙霞。不過這聯相較賴人麟的便墜落窠臼了。
揚州一臉的鄙夷相,說,會寫詩就牛逼啊,得瑟個什麼樣,什麼破詩丟人現眼。還國學大師呢,國個毛!
秦芰說,咱不是文化人,這咬文嚼字的玩意兒咱也看不懂,別在這磨蹭了,進去吧。
我和施瀠走在最後面,正待進去的當兒,聽到背後有人說,這死老頭越加好色了,好好的寫個聯子也要和女人搭邊。不過山高爲鬟,水闊爲鏡,死老頭還確實有兩下子,寫出了虎丘的特點,難怪這麼張揚。
我好奇地回頭,一個身材約莫一米七八、打扮得流裡流氣的年輕男子戴着一副紫色太陽鏡,雙手插兜,佇立在正門口,正擡頭望着“極天之巧”四個大字。
施瀠說,哥哥,看什麼呢!他們都走遠了,我們快跟上吧。
我們一路遊玩,時而遠睎,時而高瞻,時而近睞,時而低瞰,虎丘的水光山色彷彿珠聯璧合般相傍生媚,相映成趣,令我們目不暇接,也令我們如沐露梳風似的心曠神怡。
不久,我們便來到了虎丘最富傳奇色彩最引人入勝的劍池。相傳兩千五百多年前吳王闔閭薨殂之後便是埋葬於此,隨葬的還有歐冶子等鑄劍名匠所鑄的三千柄寶劍。我們站在別有洞天的圓洞口,驚歎不已。
秦淮掃興道,你們看劍池的水好髒啊!這人掉下去,奶奶的準不是被淹死。揚州悄聲站在秦淮身後作勢要推她下去,嚇得她綠着一張臉哇哇大叫,揚州則格格笑得燦若桃花。
施瀠道,哥哥,你看,風壑雲泉邊上也有詩,也是那教授寫的。
秦淮從施瀠後面鑽出來,趕緊問,哪裡?哪裡?完全忘了剛纔自己還被嚇得亡魂喪魄。
我們循着施瀠的視線望過去,果然看到劍池上方的崖壁上題有一首詩,也是用蒼健剛勁的草書寫成,個個大字有如鸞翔鳳翥、龍拏虎攫。詩曰:
臨劍池有感闔閭
風雷赤縣實英雄,暢轂旋令楚甸窮。偉抱可堪終古寂,三千靈劍枉成叢
揚州不屑道,什麼狗屁玩意兒?那姓賴的有病吧,到哪都要亂塗亂畫一番。
秦淮跑到揚州跟前,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問,你是不是跟這個賴教授有仇啊,好端端的老是罵他。難道,你被他誘姦過?
揚州忿忿道,奶奶的烤地瓜,去死!你信不信我真丟你下去做那個死了好幾千年的鳥人的小妾。
秦淮心有餘悸,登時從扶欄上拿開雙手,轉身大叫着“救命”跑出了別有洞天。
施瀠看着她們兩個,靜影沉璧般恬謐的臉上有了久違的笑意,浮光躍金似的粲爛,照亮了她婉孌的薄面微腮。
秦芰睃了她們倆一眼,道,兩個瘋子!揚州是被沈少司甩了,可天杭,你說我這個妹妹怎麼也神經不正常?
我笑了笑,說,動如脫兔,這樣的女孩也不錯啊,挺可愛的。
秦芰道,這也叫不錯?我都要被她煩死了!我還是喜歡你妹妹施瀠這樣的女孩,斯文秀氣,靜如處子。
不一會兒,我們就跟着嬉戲打鬧的秦淮揚州來到了斷樑殿外石道右側的古真娘墓。墓後竹樹晴深,是一片渺茫層疊的蔥綠,細心地掩映着真娘墓的小亭,似乎在殷勤庇護這個生前孤苦伶仃、被迫淪落風塵的弱女子,讓她不再遭受“霜摧桃李風折蓮”的苦。
我想,是否總要待到皓齒明眸不在,羅襦繡帶成灰之時,上蒼纔會向仄微孤寒者施以涓埃的慈悲?
揚州站在墓前,看着石板上的小字介紹,說,操!原來這女的是做雞的。想不到古代做雞有這好處,叫人羨慕啊!她濃桃豔李似的面龐上滿是心嚮往之的神情。
秦淮忽地發現新大陸似的叫,這回我先看到了!又是那賴教授詩,你們看。
揚州恚然地瞥了一眼,道,他的詩還陰魂不散了,走哪跟哪兒!
亭子下的石壁上果然又是一首署名賴人麟的七律,亦是草書揮就,兼有鐵畫銀鉤,極盡陽剛陰柔二氣。詩曰:
吊真娘墓
百宵寒月到幽臺,寂寂芳魂獨往來。瘦柳飄蕭全作雨,老鬆夭矯每含雷
悽迷鶴眼三生淚,慘淡鶯心一片灰。濁世那能明世老,羨渠無貌亦無才
揚州道,寫的什麼玩意,仗着有點文化,就滿天下的意淫人家古代人,虛僞,僞君子!
秦淮道,揚州,我知道沈少司薄情寡義負了你一片癡心,可你也不用這麼恨屋及烏吧?搞得好像甩你的是這寫詩的老頭。
揚州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狠狠地瞠視着她,胸脯立時化作一陣憤怒的波濤,洶涌地起伏。她捰袖揎拳,一副“姑奶奶今天非食其肉寢其皮,挫其骨揚其灰不可”的架勢,嚇得秦淮趕緊躲到秦芰身邊,牢牢握住他的臂膀,大呼“救我”。
施瀠對我低語道,哥哥,你朋友的妹妹秦淮真的挺可愛的。
我應聲道,不過我覺得吧,秦淮這樣的女孩只適合做妹妹。如果是娶作妻子,我還是喜歡小施瀠你這溫柔文靜的性子。想來是有些傳統了。
施瀠揚起玉淨花明的小臉,秀曼都雅地笑了。彷彿春天提着腳步輕輕踏過她的面龐,灑落一地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