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官報,陳初能看到,劉麟、錢億年自然也能看到。
通過後續傳來的消息,那臨安官報刊載了僞齊路安侯的陳姨娘出身之後,當天便有官府上門,先查抄了報館,隨後緊急回收已發行到市面上‘四月初三’當即報紙.
做戲做了全套啊。
像是周國內部不小心流出了此機密消息,‘緊急回收’是爲了防止消息擴散、亡羊補牢。
如此一來,更凸顯了報紙所刊內容的真實性。
可越是欲蓋彌彰,越容易成爲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路安侯早已暗中歸正大周,只待時機成熟,便要取了僞齊皇帝性命,助我大周光復淮水以北千里江山.’
周國內,此類小道消息甚囂塵上。
隨着時間推移,這樁‘秘聞’又在人員流動頻繁的蔡州逐漸傳開
對此,陳初還沒什麼好辦法,若他讓人抓了那些私下傳播此消息的人,好像心虛一般。
若他不阻止消息傳播,也可能被人看做‘默認’了此事爲真。
三人成虎,衆口鑠金。
不得不說,‘挑撥離間’這招雖簡單,卻依舊實用。
一時間,淮北民間議論紛紛,而大齊朝堂卻對此保持了沉默,甚至派來河南路的御史也先後停止了查案。
詭異的平靜下,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四月十五,東京城又來一撥傳旨太監,但旨意內容便是陳初也沒想到。
“.五月初二,恰逢皇后壽誕,與天下貴婦命女同樂之昔聞淮北節度使、路安侯陳妻趙氏淑慧賢德,特召入京慶賀,賜陳氏、蔡氏同行.”
皇后召貓兒、蔡嫿、玉儂進京慶生?
如此敏感的時候.
當晚,侯府前宅書房,五朵金花齊聚,外加陳景安。
說起今日懿旨,書房內一陣沉默。
所謂皇后壽辰的說法,不過是爲了雙方體面,說白了就是要讓陳初將家眷送到京中爲質啊。
送去東京,貓兒她們未必有危險,前提是陳初聽話
但以其餘四朵金花對陳初的瞭解,他大概不會同意,若遵旨照做,家人便成了魯王拴在陳初脖子上的狗繩。
更關鍵的是,陳初也接受不了家人生死被旁人捏在手中。
“元章,此事你準備怎辦?”
最終,由大哥蔡源率先問了出來。
早有了決斷的陳初搖搖頭,“她們哪也不去.”
對於陳初的回答,蔡源也不意外,只問道:“抗旨不是一件小事,你要如何回覆朝廷?”
“我閨女年紀尚小,離不得孃親照顧,玉儂自然走不開。貓兒和嫿兒,都有了身孕,耐不得舟車勞頓.”
陳初話音一落,平日輕易不會喜怒形於色的蔡源也不禁露出了驚喜笑容,“嫿兒有了身孕?多久了?”
“咳咳.我是說,我準備以此爲理由回覆朝廷,身孕.暫時還沒有。”
陳初解釋一句,蔡源臉上笑容一點點消散,隨後道:“這可是欺君大罪”
“現今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需時間作些安排,讓嫿兒她們去東京萬萬不能。”
陳初亮明態度後,一直沒作聲的陳景彥卻道:“元章,此事你可要想清楚了。雖令人她們去東京不是上上之選,可若伱直接拒絕,待魯王登基,恐將對你不利”
此時後黨把持朝政,這懿旨又出自皇后,不管陳初用什麼理由拒絕,總之會得罪後黨魯王一系,被貼上‘不願向魯王靠攏’的標籤。
陳景彥這話,也是站在陳初立場上考量的,畢竟外界傳言紛紛攘攘。
朝廷不放心陳初,也是人之常情。
這次召陳家女眷進京,既是朝廷的試探,也是陳初重新彌合與朝堂關係的唯一契機。
可他話裡隱隱有勸陳初暫且順從、送家眷爲質的意思,登時惹惱了蔡源,卻聽他低斥道:“那依三弟之意,將女眷都送去東京,讓元章爲了富貴苟且下去纔是上上之策?”
“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景彥欲要解釋,卻被蔡源打斷,“今日魯王敢向元章要女眷爲質,明日便敢向元章要你我的腦袋!希望三弟到時也能如此看的開呵呵,三弟人還在蔡州,卻已開始替魯王做說客,看來這王府長史就是比一府同知迷人心竅啊!”
這話說的誅心,就差沒指着陳景彥的鼻子罵後者兩面三刀了。
低眉順眼的西門恭瞧瞧大哥,又瞅瞅三哥,裝聾作啞不吭聲,他也知道陳景彥的顧慮有道理,但老五家的女眷裡有蔡嫿啊!
你隱隱勸五弟先配合,那不是要將大哥的女兒送去爲質麼?
大哥不跟你急纔怪!
陳景彥被氣的吹鬍子瞪眼,不待他開口辯駁,陳景安卻先站了起來,朝蔡源一拜,道:“蔡主事休惱,我家兄長並非要勸元章送家眷爲質。他只是擔憂元章明確拒絕,會引得本就驚疑不定的齊國狗急跳牆,發兵攻我淮北家眷送不得,但咱也要想法子穩住齊國朝廷,爭取來時間,好做準備,以防不測。”
陳景安講的有理有據,但今日火力全開的蔡源卻冷笑一聲,道:“柳川先生,你兄弟二人果真大才,一人爲齊官,一人起誓不做齊臣!往後,不管齊周誰得一統,都少不了你陳家富貴,呵呵,所謂世家,不過多頭下注罷了!”
“.”陳景安眉頭一皺。
這平時整天昏昏欲睡的老蔡頭怎突然這般犀利了?
接着,蔡源的話,終於讓大家知道他憤怒的根源了。
“柳川先生,你也莫要裝作甚也不知!據我所知,臨安官報爆出的‘陳孺人之父陳伯康’,正是你潁川陳家分支吧!”
“.”
“我只問你兄弟二人,是也不是?”
“是,但陳公一支早在唐末便遷去了江南.”
“柳川先生是想說,那陳伯康和你們沒有私下聯絡?那臨安官報,你們事先不知情?”
“正是如此!”
“先生當我是三歲小兒?”
“蔡主事,我素來敬你!爲何無端攀誣我兄弟?我陳景安雖無大才,卻也不是那首鼠兩端的小人!若此事我事先知情,人神共厭之!”
你可以懷疑我的學識,卻不能懷疑我的人品!
陳景安又氣又急,差點被蔡源逼的起誓。
半天沒吭聲的陳初,終於開口勸道:“都不要動氣蔡伯父,我相信柳川先生事前也不知此事。柳川先生,蔡主事關心則亂,還望原諒則個”
有陳初在中間說和,兩人這才互相拱了拱手,像賭氣小孩似的各自撇了頭。
陳初笑了笑,忽然認真起來,“先生,諸位兄長。自阜昌八年冬我五人結義以來,同進共退,齊擔榮辱。如今,值多事之秋,正是我等勠力同心之時,不可再傷了和氣!”
幾人都不是小孩,情知眼下局勢兇險,但有行差踏錯,便有萬劫不復之虞,紛紛點頭表示認同。
“老五,你就直說怎做吧!便是未來新皇又如何,大不了咱們退去八百里桐柏山,以待天時!”
那份‘五人結義契書’既是幾人共享利益的基礎,又是加之衆人脖頸上的枷鎖。
深知若陳初敗,便是大家敗的徐榜乾脆心一橫,表明了態度。
陳初點點先,忽然說了一句讓在坐幾人心驚的話,“未來新皇?我看未必,咱這大齊皇帝又非只他一個兒子!”
衆人悚然一驚,紛紛看了過來,陳初卻掃視大夥,緩緩道:“如今我有一事,需兄長秘密去往東京城一趟.”
“.”
書房內一靜,幾人心思各異。
雖陳初未明說去東京幹啥,但當今局勢下‘秘密’去東京,一聽便是個兇險差事。
東京城,可沒有跋扈五弟護他們周全。
在坐的陳景彥身擔同知一職,尤爲重要,若長時間不在府衙,定引人起疑,自是離不了。
陳景安想了想,起身正要領了此差,陳初卻搶先擺擺手,道:“柳川先生需坐鎮蔡州,我還有要事相托”
聽此,陳景安只得坐回座位。
而西門恭則眼巴巴望着陳初,似乎想要毛遂自薦。陳初卻一陣猶豫,四哥忠誠不必多講,但他行事相對魯莽,那東京城的差事緊要兇險,交給他,陳初有些不放心。
正思索間,卻見蔡源慢慢站了起來,“元章,我願跑一趟.”
當晚,幾人在侯府共進了晚飯才各自歸家。
望鄉園裡,玉儂見了陳初,肉嘟嘟的嘴巴一扁,差點哭出來。
近日,外界那些傳聞已隱約傳進侯府,玉儂既害怕又委屈。
世間的大事,她不太懂,只是莫名其妙被捲入了兩國國事之中。
便是不懂政治,玉儂也曉得像她這樣的女子,若不小心跌進天下時局的磨盤,轉瞬便會被傾軋成齏粉。
所以她害怕。
委屈的是人家艱辛之時都熬過來了。
玉儂捱餓、被打手心、被賣來賣去時怎沒見所謂爹爹來保護她?
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寶寶,有疼她的公子保護這便宜爹爹又冒出來了!
當夜,玉儂極盡溫柔。
事後,窩在陳初的懷裡才委屈問了一句,“公子,你會不會嫌奴奴給你招了麻煩呀”
“這麻煩不是玉儂招的,是別人想找咱家麻煩啊。”
“那公子還會像以前那般護着奴奴麼?”
“淨說傻話,你是我的家人,是我女兒的孃親,我不護你護誰?”
“咯咯,奴奴知曉呢,只是想聽公子親口說一回。”
“傻乎乎的.”
“咯咯.”
“噫,又作甚?”
“咯咯,奴奴開心,想讓公子也開心.公子不用動!”
同在當晚,蔡源剛剛購置的宅子內,二子蔡坤陪着爹爹吃了幾杯酒。
起初,蔡源一直不說話,直至夜深,忽然說起了即將動身的東京之行,“元章的意思是,給三皇子鼓鼓勁,讓他不要放棄.”
“爹!如今東京城外駐着單寧圭、酈瓊一萬多人,那三皇子劉螭又不傻,他手中無一兵一卒,如何敢作覬覦大統的非分之想啊!”
蔡坤一臉擔憂,甚至有點埋怨妹夫給老爹安排了這麼一個差事。
“此次和我同去的還有武衛軍一營喬扮爲行商的軍士,還有那名常伴元章身旁的負劍寡言漢子,也一同前往。”
蔡源指了指空掉的杯子,示意兒子添酒,自己一臉淡然,彷彿是在說一樁無關緊要之事。
蔡坤趕忙替父親滿上,這才着急道:“爹!幾百軍士能當什麼用?那可是齊國京城!守備將士數萬,若出了紕漏,爹爹逃都逃不出來。”
蔡源端酒飲盡,又道:“元章在京城早作了其他安排。有些事,我不便與你說,總之無需擔心就是了。”
嘴裡說着無需擔心,可蔡源接着卻交待起家中事項來,比如家中財產哪些是留給大郎蔡贇的,哪些是蔡坤的,哪些是給蔡嫿的.
直如交待後事一般,蔡坤不由紅了眼睛。
見此,蔡源罕見的朝兒子溫和笑了笑,道:“說這些,只是以防萬一,二郎莫多想。”
“爹爹!”蔡坤一時情緒激盪,動情道:“咱家能有如今地步,已是爹爹眼光、才能卓絕,便是百年之後見了列祖,也足以自誇一句‘光耀門楣’了,爲何還要賭上性命博富貴啊!”
聽兒子這般說,蔡源忽然望向夜色深沉的西窗,怔怔出神許久後卻道:“你還記得那單寧圭麼”
“自然記得!”
這名大齊靖難軍節度使、驃騎上將軍曾讓蔡家蒙羞,也是導致自家妹子性情大變的元兇。
“以前啊”
說了一句,蔡源沉默許久,像是陷入了久遠回憶,“這世道紛亂,以前啊,爹沒本事替嫿兒報仇,使她心裡不快活許多年。這次,若大事能成.我便差人綁了他,親手交給嫿兒處置,好爲我女兒出了這口惡氣”
“.”
蔡坤一時呆愣,竟沒想到爹爹冒險去東京卻是爲了這麼一個時隔多年、甚至有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不禁更加急切勸道:“爹!如今嫿兒活的歡樂,只怕早將此事忘了,爲此不值當啊!”
“嫿兒忘不忘我不管!但爲父記得!”
蔡源忽然激動起來,渾濁眼球中迸出幾道血絲.
“.”
此陳年舊事,一直是蔡家禁忌,尋常無人敢提,蔡坤原本以爲,爹爹早已淡忘。
可直至今日才發現,爹爹心裡那口氣,只怕比妹妹還來的大。
只不過以前沒有報仇可能,爹爹纔將此事深藏在了心中。
一時間,蔡坤喃喃說不出話來。
蔡源見此,幽幽一嘆,口吻再次溫和下來,“你大哥爲人古板,以後前程難測。你困於家中生意不便入仕往後咱家富貴豈能僅憑嫿兒一人支撐?趁着爹爹如今還能做事,便爲咱家、爲你們三兄妹再博一回吧元章重情念舊,若爹爹這回成事,可保我蔡家三代富足無虞”
“爹”蔡坤聽的淚如雨下。
往日,蔡源驕縱妹妹,卻對他們兄弟二人要求嚴厲,平常連笑臉都欠奉。
可今日這番話卻讓蔡坤破了大防比起溫柔的母親,父親從來算不得慈父,蔡坤面對父親時甚至覺着壓抑。
但有了自己的兒女以後,蔡坤才明白,這份嚴厲,源自於期望。
一旦有了助飛兒女的機會,便是冒着丟了性命的風險,父親卻也義無反顧
如山父愛,厚重難言。
見兒子落淚,蔡源灑然一笑,道:“又非生離死別,莫作女兒態!咱家既然上了元章的船,便只能一條道走到黑。若事成,咱一個小縣吏人之家,說不得便要成爲大齊、乃至天下有名有號的人家了.”
有人老驥伏櫪,有人遺憾慨嘆。
城內徐榜家,因沒能領了秘密進京差事的西門恭喝着悶酒。
已知陳初謀劃的徐榜卻安慰道:“老四,元章雖作了周密安排,但此事風險依舊不小啊。大哥此行難說福禍.”
“參與奪嫡,豈會沒風險?但此事想想便令人心潮澎湃!那三皇子如今被人棄若敝履,咱若事成,以後他只能依靠咱們!到時,咱幾家必會成爲齊國頂級勳貴!如此緊要大事,卻無緣親自參與,想來便叫人遺憾啊!”
西門恭有感而發,扼腕嘆息。
“嘿,哥哥我便沒那般大的野心,能跟着元章過過官癮,再給志遠、志勝他們謀個好前程,我這輩子便值了”徐榜自得地拈了一顆花生米進嘴,隨後想起今日那事,又道:“對了,今日大哥和柳川先生爭吵,難不成周國那陳伯康果真和陳家兄弟私下有聯絡?”
西門恭搖了搖頭,不確定道:“我是不太相信柳川先生會如此。但他們世家也並非沒有多頭下注的可能,畢竟三哥當初在吳家一事上曖昧難明過。”
經過幾年曆練,已初步具備政治敏感觸覺的西門恭,接着又道:“不過,咱們三家和他陳家不同,你、我、大哥上了元章的船,便下不來了。我想,大哥是想借此敲打陳家兄弟,也隱晦提醒元章一下.”
恍然大悟的徐榜感嘆道:“原來如此,咱大哥果真處處替女婿着想啊對了,那陳伯康和陳景彥兄弟是什麼關係來着?”
“我記得三哥提了一嘴,按輩分算,好像是翁孫”
得知了陳初的部分計劃後,西門恭還沉浸在即將參與天下大勢之中的興奮。
可徐榜的腦回路卻與衆不同,只聽他突兀的笑了一聲,戲謔道:“老三和陳伯康是翁孫,那陳伯康又說陳孺人是自己女兒這麼一算,陳景彥、陳景安兄弟豈不是要向陳姨娘喊姑母、喊老五姑父哈哈哈.”
“.”
聽徐榜這麼一講,西門恭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道:“老五家的輩分,真夠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