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淮水南北、長江內外,皆因數百年來首次有漢軍攻陷敵京的消息持續醱酵而一片歡騰。
南渡衣冠準備爲此歸鄉祭祖者、江南士子前往淮北交流者、趕往東京迎接被擄親人者、單純想去淮北遊歷一番者,不計其數,浩浩蕩蕩渡江北上。
長江南岸江寧一線,因紹興和議成爲通商之地,名義上歸兩國共管,其實早已落入齊國實際掌控。
自然對各色北上人羣大開綠燈。
作爲晉王起家之地,蔡州、桐山等地不約而同成爲了北上商旅參觀的頭兩站。
八月二十四,各路北上人馬中聲勢最大的留淮學堂學生代表,得到了王妃親自親自接見,會見中,王妃對學生們深入基層的行爲表達了讚賞,並寄望兩地學子繼續爲齊周兩國民間交流貢獻自己的力量。
翌日,在藍翔學堂男女兩校的學生代表陪同下,留淮學堂學生再次啓程,前往桐山調研。
而同樣爲兩國交流做出巨大貢獻的音律大家梅瑤,則被大齊首位女官、淮北婦人部主事丁嬌丁娘子頒發‘巾幗獎’,同時受聘成爲藍翔學堂音律部教諭。
蔡州,頓時成爲齊周兩國交流最熱鬧的第一線,每日都有周人遊逛於城外工坊區、以及更遠的村莊內,試圖尋找淮北發跡的原因。
每晚,城中酒館亦常見齊周兩國百姓互相討論,若周國複製淮北模式,有哪些困難。
熱烈氣氛中,無數人也在等待着臘月的到來.東京獻俘。
淮北仲秋,天高雲淡、風清氣爽。
可數千裡外的黃龍府,秋意卻比中原凜冽許多,似乎嚴冬已提前到達了一般。
八月二十六,夜戌時,甘泉坊天策府。
負責協調周軍和天策府的羅汝楫,以及周軍主帥吳貢坐在陳初右首,那吳貢的臉色相當不好看。
眼瞅陳景彥還在與羅汝楫說着關外風光,吳貢終於忍不住起身朝陳初道:“晉王!奪營之事,您果真不管麼!今日斡勒溫與那喇部私自入城,奪我營房,若其二人不得懲處,日後必成大患!”
今日,合札軍副統領斡勒溫以及女真十部中有生力量保存最完整的那喇部,聯手將吳貢部從外城西開陽坊的軍營趕了出來。
吳貢又沒接到離營調令,自是不肯讓出營房。
爲此,雙方一度發生衝突,吳貢部七死百餘傷,若不是上司羅汝楫第一時間趕到,好言相勸吳貢讓出了營房,恐釀出更大沖突。
坐於上首的陳初抿了口茶,陳景彥卻做了一臉爲難神色,勸道:“吳大人,此事並非軍士間的普通鬥毆那麼簡單,事關國家邦誼,需小心妥善處理啊!”
一聽這個,吳貢不由惱怒,身爲一軍主帥,可貪財可跋扈,唯獨不能在屬下面前慫!
如今,他被趕出城的屬下,還守着袍澤的屍體,等大帥爲他們討個公道哩。
心知文官難纏,一臉悲憤的吳貢只對陳初道:“晉王!而今我部兒郎還在城外吹着寒風呢!請晉王爲我死傷兄弟主持公道!”
羅汝楫陪着吳貢至此,自然也是爲了此事,說實話,他心裡當然想要陳初狠狠懲治斡勒溫一番,可觀察片刻後,以爲晉王剛剛奪下黃龍府,不願與金軍生出間隙,想要息事寧人。
對羅汝楫來說,從來沒有甚不能突破的原則,猜測上意、不使新主子爲難是他一切行爲的底層邏輯,只見他皺眉對吳貢道:“吳督帥,陳大人說的還不夠明白麼?如今完顏亮被俘,金國便是齊周盟友,難不成爲了幾名軍士,便壞了三國邦誼?”
吳貢見陳景彥不幫自己,就連同朝爲官的上司也是這幅態度,不由心中更加悲涼,噗通一聲單膝跪向了陳初,哀聲道:“王爺,雖齊周各爲其主,但兩月前,我大周兒郎剛剛和齊國兄弟們在大淩河並肩血戰了一回啊!咱們都是漢人,王爺難道眼睜睜的看着我等受此大辱麼!”
茶杯內,青毫沉沉浮浮,陳初已饒有興致的看了半天,直到聽見吳貢這般說,才擡眼打量過去,“好,此事我幫你做主,希望日後你一直記着今日這番話.我等在大淩河並肩血戰過一回。”
見風倒的羅汝楫發現自己猜錯了晉王的意思,連忙一臉恭敬道:“王爺愛護下屬之心,令下官萬分欽佩!”
陳景彥也趕忙起身,假意勸道:“此事非同小可啊,和平局面來之不易,請楚王三司!”
陳初擺擺手,卻看着吳貢道:“吳督帥,懲處奪營軍士好辦,但你知曉他們爲何忽然這般囂張麼?”
“.”
吳貢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可在陳初灼灼注視中,終於還是一咬牙道:“皆因那小皇帝!”
此言不假!
自打七月上旬大軍進了黃龍府,金軍和漢軍之間的關係急轉直下。
原因之一,便是小辛、吳奎他們對黃龍府和威州等地造成的破壞。
當時,是爲了徹底毀滅完顏亮的大後方,興許說犁庭掃穴有點嚴重,但殺掉金國勳貴沒有五千,也有三千。
而金國勳貴大多出于軍伍,和金國駐軍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血脈聯繫。
合札親軍南狩數年後歸京,卻發現親人遇害、家產被封,自是大恨。
甚至喊出過讓陳初交出小辛的口號。
陳初假意退讓,命小辛、吳奎、鐵膽暫且退出黃龍府,以免刺激金軍。
可這麼一來,更加催化了金軍氣焰。
完顏安許是發覺軍心可用,急忙下聖旨,赦免了跟隨完顏亮造反的十部殘軍俘虜,由那喇部首領統轄。
和合札親軍一樣,十部殘軍同樣對小辛恨之入骨。
這一下,完顏安依靠‘誅辛賊’這一情感共識,手中瞬間有了七千能戰之士。
許是覺得到了老家,有了些許能和陳初叫板的資本,本月初,陳初提出的‘押送完顏胡舍、完顏亮等逆賊前往東京受審’一事,被完顏安果斷否決。
兩月前,完顏安在大淩河畔被長子踹了一腳,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可這回拒絕陳初,他卻不單是爲了意氣之爭。
完顏亮、完顏胡舍這般逆臣,完顏安自然恨不得拆其骨寢其皮,但他經歷大段挫折後,終究成長許多。
完顏胡舍雖幫過完顏亮,可如今金國飄搖,胡舍有治國之才,且極有威望,完顏安入城後,已私下探視過完顏胡舍,兩人經過一番懇切交流,完顏安打算赦免胡舍,讓其助他快速穩定局勢。
而完顏亮,則必須處死,但萬萬不能交給漢人帶去東京受公審之辱!
那畢竟是金國曾經的兵馬元帥、皇族重臣。
完顏亮可以死,只是要死在他完顏安的手裡。
本以爲,陳初不會輕允此事,沒想到,他遲疑兩日後竟也同意了下來。
接連兩次與陳初的交鋒皆佔了上風,完顏安好不容易稍稍沉下來的心,又有些飄了。
大概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今日斡勒溫纔在他的默許下,率那喇部搶了吳貢的營房。
那喇部原本駐在城外,入城駐防後,若完顏安有緊急事,可在一刻鐘內直達皇城。
不過,小皇帝也沒有完全昏頭,他至少沒敢讓斡勒溫去搶皇城南廣陽坊、皇城東北時和坊的淮北軍營房。
戌時末,羅汝楫和吳貢離去後,陳初同陳景彥兩人出了府,步行朝皇城走去。
入夜後,黃龍府寒意更濃,且遠不如蔡州夜景熱鬧。
沉默前行百餘步,陳景彥忽道:“斡勒溫、那喇甲術.大淩河一戰後,死的死、傷的傷,就剩這兩個刺頭了吧。”
“嗯,合札軍主帥塞蒲力態度曖昧,小皇帝入城後,數次旨意皆是直接頒給斡勒溫,塞蒲力似乎不得他信任。”
說罷,陳初又道:“關外千里沃野,於國於民有大用!非是我不留他,若不能將一切不安定因素剷除,我大軍無法撤軍,且日後遷徙來的百姓,也無法安心耕作。”
“元章不必解釋!自古以來一將功成萬骨枯,更遑論他從不和你一條心。如今之計甚好,既然他們主動跳出來了,也免得咱們再費心甄別,剛好離開前將他們一網打盡。”
“嗯。”
“元章,待他死於亂軍之後,這大金就無需再立新君了吧。”
陳景彥說這話時,看向陳初的眼神有幾分熱切,後者點頭道:“金國五京,直接併入大齊版圖,改爲五路。”
陳景彥對陳初的回答很滿意,甚至差點說出‘還稱大齊?該思忖新國之號’的話,隨後一想,此事終不算當務之急,便笑問道:“若那小皇帝不肯主動出擊怎辦?”陳初卻望着近在咫尺的宮門道:“我漏夜登門,不就是爲了堅定他動手的決心麼。”
亥時正,皇城泰和殿。
明明已夜深,完顏安卻身着朝服、闆闆正正的坐在御座之上,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神色中既有緊張忐忑,又不缺亢奮之意。
直到聽見宮內響起了代表亥時的鼓聲,一直端着的完顏安才陡然一鬆,長出一口氣。
今日奪營之事,他料定陳初會進宮當面質問。
儘管心中已無數次預演了面對陳初時,該用什麼樣的說辭,但數年來陳初攢下的威嚴,依舊讓完顏安心下藏着一股羞於啓齒的畏懼。
卻不想,亥時了陳初也沒來亥時宮禁落鎖,此刻不來今日便來不了了。
至於他爲何沒來.是因爲有所顧慮?還是另有謀劃?或者是回到黃龍府後,陳初再不敢像以往那般跋扈?
完顏安更願意相信最後一個猜測,甚至因此生出一絲大權在握的得意。
可下一刻,便見一小黃門急匆匆入內,四下看了看,見殿內只完顏安一人,這才低聲稟道:“陛下,大元帥進宮了。”
剛剛放鬆下來的完顏安馬上又繃緊了身子,深呼吸幾次後,才道:“請進來。”
可那小黃門卻作一臉便秘神色,隨後卻見他往前又走了幾步,距離完顏安不足十步處才停了下來,然後以只有完顏安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陛下,大元帥進宮後,去了北苑.”
北苑是皇城內最雅緻的一處園子,佔地廣闊不說,且裡頭只有一座宮殿。
那便是太后居住的景明宮.
完顏安耳聞某些傳言已不是一兩日,但以前他一直不相信,卻實在沒想到,陳初竟敢明目張膽的夜入母后寢宮,不由勃然大怒,當即起身大步出殿。
泰和殿和北苑僅一牆之隔,完顏安一路急行,穿過亭臺樓榭,突然出現在景明宮外。
宮門處的宮女顯然沒料到皇上會突然到訪,趕忙擋在宮門處設法拖延。
完顏安見狀,怎會還不明白怎回事,不由氣的想要抽人,卻因身上未帶馬鞭,便擡起一腳將宮女踹翻。
這一下,再無人敢攔。
直到衝至母后寢殿外,才被一名揹負闊劍的冷臉漢子擋在了身前。
兩個月前,完顏安被長子踢過一腳,是以對陳初身邊的人都有些畏懼,便不敢再硬闖,只站在殿外怒喝道:“母后!請母后與朕一見!”
卻見寢殿內,燭光搖曳,似有人影驚慌失措穿衣,又似有幾聲緊張的竊竊私語。
足足過了幾十息後,只聽‘吱嘎’一聲,殿門開啓。
可從殿內走出的,卻不是柴圓儀,反而是陳初又過了片刻,已散了髮髻的柴圓儀才匆匆跟了出來。
她看向完顏安的眼神躲躲閃閃,而陳初卻與完顏安平靜對視幾息。
“你爲何在此!”
完顏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幾個字,陳初卻淡淡道:“今日斡勒溫強奪吳貢營房,鬧出了人命官司,太后有監國聽政之責,本王肩負四國軍務,自是要與太后商議如何處置。”
“斡勒溫正是奉了朕的旨意,吳貢不尊聖命,打死他幾名屬下,已算輕饒!”
斡勒溫故意製造摩擦,自然是受了完顏安的指使,只不過,自從完顏安打算這麼做,便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辭。
可眼前一幕,頓時讓他忘記了所有謀劃,被憤怒衝昏了頭腦,直接開口認下了此事就是他的意思。
同時也有種隱隱挑釁的意思.就是我做的,如今已到了黃龍府,你又能奈我如何!
陳初似乎也沒想到他會這般回答,不由仔細打量兩眼,像是要重新認識他一般,隨後道:“既然是陛下安排,那便妥了,回去後本王自會安撫吳督帥。”
說罷,朝完顏安隨意一禮,帶着那名闊劍男子走向了宮門。
完顏安沒想到陳初竟主動退讓了也是,自從進了黃龍府,陳初和他意見相左時,大多以完顏安的意見爲重。
今夜撞破姦情,兼之陳初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完顏安心中不由生出一股雜糅了憤怒的信心,只見他對陳初的背影道:“陳帥!你終是外臣,以後若無朕的旨意,不可再來叨擾母后!”
陳初聞聲駐足,回頭看了完顏安一眼,忽然笑着一躬身,只道:“那陛下也要擔起國家重任了,莫要事事仰仗太后。”
十餘息後,陳初走遠。
完顏安環視殿前噤若寒蟬的侍女太監,壓抑低喝道:“都滾!”
待宮人全都驚慌離去,完顏安才死死看向了柴圓儀,開口便罵道:“蕩婦!枉朕將你奉爲嫡母一般奉養,你卻做出如此不要臉的事!爾等漢女,滿口忠貞,卻做盡無恥之事,當初便該讓你殉了父皇!呵呵,怪不得你逼朕拜他爲尚父.”
“.”
即便柴圓儀恨極金國,但對完顏安卻有幾分真實感情,不然的話,當初也不會搞出‘尚父’一事,嘗試在波詭局勢中爲完顏安尋一絲生機。
也正因此,柴圓儀此刻也有着三分真切失落。
柴圓儀忽而殷殷啜泣起來,在三分真情七分演繹的加持下,看起來格外傷心,只聽她哀哀道:“陛下八歲時先皇便已臥病在牀,不能理事。彼時,內有完顏亮作亂,外有強敵環伺,本宮一個婦道人家,若不委曲求全,如何保得了我們母子?如何能撐得到陛下歸京重掌大權.”
完顏安方纔一時激憤才罵的那般難聽,其實金人並不在乎女子貞潔之類的,但完顏安心中對柴圓儀卻有着一絲超越孺慕的畸形情感,所以才這般憤怒。
此時見柴圓儀哭的傷心、說的懇切,不由心軟下來。
卻不料,下一刻柴圓儀忽然悽切道:“陛下如今已長大成人,已不需本宮再委曲求全保護陛下,本宮便.便隨先皇去了”
說話間,柴圓儀跌跌撞撞衝向了井口,作勢欲投,完顏安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幾步,一把拽住柴圓儀,只道:“母后息怒,母后息怒,朕方纔氣昏了頭,錯怪了母后。朕知曉母后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朕”
柴圓儀順勢委頓於地,嚶嚶哭泣道:“陛下若不信我,改日我將他灌醉於景明宮,交給陛下處置!”
“!”
完顏安驀地心中一震。
這事他還真不是沒想過,甚至一度產生了藏在心中最深處想法被母后窺破了的慌亂。
甚至他派斡勒溫進黃龍府城內駐紮,便是想看看有沒有可乘之機。
不過,完顏安終究長大了些,雖說若柴圓儀配合他,生擒陳初似乎輕而易舉,但此刻他對柴圓儀已不是百分百信任,最終也沒有將心中所想透露給柴圓儀。
亥時中,完顏安步回泰和宮。
途中,他將一直跟在身後的徐德海打發去了別處,待身後只剩了今夜偷偷給他報信的那個小黃門,才道:“你叫甚?”
“回陛下,奴才張三德,貴人們都喊奴才小德子。”
“呵呵,小德子,今夜你表現不錯。”
“都是奴才應做的。”
“嗯,你好好爲朕效命,待日後朕賜你一輩子富貴。”
“謝陛下恩典”
“別磕了,平身吧。近幾日,你給朕盯緊景明宮,若陳大帥再入後宮,便悄悄報於朕。”
“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