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後,蘇藍沉告訴我:在成長的過程中,不管曾經有過怎樣辛酸的往事,都要掩蓋在心底帶着微笑繼續前行。
微笑、微笑……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的,越是整日微笑的人,所揹負着的憂傷,就越發顯得艱難而沉重。
那些無法向人表露的脆弱和痛苦,深深淺淺的沉澱成心底寂寞的毒素,盛開在不爲人知的角落,每個受過傷的人都會下意識的加強自我防護,卻又更加小心翼翼的追尋着可以爲自己帶來溫暖的知己。
失去的是過去,能夠伸手掌握的是現在,執著期許的是未來。
我也同樣的知道,在這個微涼酸澀的青春年華里,有些事,是在所難免,有些人,是在劫難逃。可是依舊無法輕易的釋懷,從纖季姐口中聽到那些往事的碎片時,所感到的驚異和心疼。
“你說的,他不承認他的父母,是什麼意思?”
纖季露出愣神的神色:“你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坦然的面對着她:“或許你誤會了什麼,我和蘇藍沉,只是很要好的朋友而已。”
“朋友嗎?”沙發上的她側頭眯起那漂亮的大眼睛,神情漸漸變得淡然,片刻又睜開眼,笑道:“現在的他居然會有朋友,真是個奇怪的事情呢……那個讓他改變的人,是你嗎?”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纖季見我不言,輕蔑的笑了一聲:“怎麼樣,有沒有興趣聽聽你這位朋友蘇藍沉的往事啊?”
其實我是該拒絕的,畢竟我清楚知道所謂的“往事“這種東西,除了當事人,誰都沒有將它翻出來暴露在別人面前的權利,不管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回憶,在當事人的心中都是最重要的隱秘之處,不容許任何人的侵入和觸碰……像我一樣,因爲我有着那樣殘缺的記憶,所以在接近我想要刨根問底的人面前,時常會選擇迴避和退讓。
可是,也沒有任何一次,我這樣的好奇,蘇藍沉,即使是現在我和他已經成爲要好的玩伴,他也可以毫不猶豫的幫我分擔着難過和苦悶,但我對他的瞭解,卻也僅僅的停留在很淺的一個層面上,那個平日愛笑開朗的蘇藍沉,而那個真正的他,彷彿是平靜的水波之下隱藏着的暗涌,就算被吸引,接近之後卻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只是想要知道有關他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盡力的瞭解他的所想,可以爲他分擔一些什麼。
這不是好朋友之間,應該做的事情麼。
纖季看着我,再問了一次:“要知道麼?”
彷彿是被蠱惑,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她說:“你知道麼,在我十七歲的那一年,我曾經想過要動手殺了蘇藍沉。”
第一句話就將我驚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這個如花朵般美好的女子。
那個雨停陰霾的午後,在冰冷陰暗的客廳裡,纖季對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而我猝不及防,跌入一個陌生的故事之中,主角是我熟悉的人。
“當時蘇藍沉十四歲,還是個靦腆的小男生,頭髮短短的豎着,個子也不高,看起來倒是帥氣的很,如果不是因爲他的媽媽,或許我不會那麼討厭他……”
“……也許這個事你是知道的吧,他的爸爸早年去世,是曾轟動一時的那場空難,他們母子獲得大筆大筆的賠償金,再加上早些年他父親掙下的家業,生活不至於窮困不堪,就是現在,你看起來也維持着這風光的排場……可是過了不到幾月的時間,他的媽媽就愛上了別人,迅速的讓人簡直難以置信,是,我知道,一個寡婦拉扯一個孩子自然是不容易,希望可以有個人陪着她,可是他的媽媽……愛上的卻是個不該愛的人,一個有婦之夫,也就是……我的爸爸。”
我震驚的看着面前隨着回憶面容漸漸冰冷的纖季,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任她喃喃般的說了下去。
“……你應該可以猜到後面的事情,事情很快就暴露了出去,爭吵、攤牌,我媽媽一怒之下宣告離婚,我本來只是個無憂無慮的高中生,正準備考大學,然後繼續學我喜歡的音樂專業,在那段時間裡也受了很大的打擊,導致無心學習最後落榜,我從來想不到,平日看上去那麼相愛的父母,會因爲另一個女人的插入破裂了愛情,更何況……哼,她還只是個帶着孩子的寡婦……”
“我開始痛恨那個女人,她憑什麼來奪走了我的幸福……只可惜她當時和我離婚後的爸爸已經明目張膽的住在了家裡,平日守着爸爸我無法發作對她什麼,心中一直憤恨難平,就在那時,我碰上了來敲我家門找他媽媽的蘇藍沉……”
“……真是好笑啊,說起來那個女人爲了和我爸爸在一起,連傷心的孩子都扔下不管了,就這樣也算得上是稱職的母親?哼……當時只有一個人在家的我,看到他的時候,心裡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是那個女人來插入我的家庭,我媽媽爲什麼會離開,只要給她一個教訓,我什麼也不管了……”
“……我對他說他媽媽出去了我來領他去找,就把他帶到街上,還爲了降低警惕的給他買了新T恤和一些零食,引他來到了郊外的後山,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從後面撲住了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勁拼命掐……拼命掐……”
我的背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失卻了所有冷靜思維,死死瞪大眼睛看着沉浸在回憶里語氣冷酷的纖季。
她忽然睜開了眼,笑容奇異的望着我:“你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了麼?”
我拼命的搖頭,艱難的想張口請她別再說下去了,然而纖季誤解了我的意思。
“……他拼命掙扎,可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我足足掐了有幾分鐘的時間,看着他臉色漸漸變得烏青身體也漸漸麪條般軟下去,瘋狂的大笑了半天,我以爲就這麼殺了他了,總算是給了那個女人一個報復,就準備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回去……只可惜他命好,馬上就有人發現了後山的我們兩人……”
“……他們報了警,只是缺氧昏迷的蘇藍沉撿回一條命,早知如此,我就該更心狠手辣一點纔對的啊……可是那個時候,爸爸他居然打了我,說出了我根本無法原諒他的那些真相,他和那個女人,居然是多年的相好,只是最後沒能走在一起,哈哈……就在那時我發現了事情的可笑,根本無需他這麼掩飾着解釋,那個叫蘇藍沉的男孩,根本就是我爸爸的親生孩子……骯髒的私自媾合的結晶,我真爲兩個人感覺不值,一個是被欺騙這麼多年最後冤枉着死了的蘇藍沉的爸爸,一個是同樣不明真相最後離婚遠走他鄉我媽媽……哈哈哈……”
尖利的笑聲迴響在客廳裡,我的心刮過一陣陣寒冷的疼痛,呆呆的坐了許久,意識似乎慢慢重回身體,逐漸恢復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
“纖季姐,你爲什麼想到要和我說這些?”
她停住了笑,意味深長的看着我:“他當年可是很少有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就算這麼多年他改變了不少,我也只是想看看,得知他這樣骯髒身世的人,還想要和他繼續做朋友嗎?”
那不是蘇藍沉的錯,一個人的出生是無法選擇的,那些由大人犯的錯,不應再由孩子去償還,而蘇藍沉即使知道自己是不潔的出身,也可以強迫着自己去面對,還維持着開朗的個性來隱藏着這段往事,這也足以讓我有了敬佩他的理由,隱約的,我終於明白了蘇藍沉和任何人打成一片卻不容許人輕易接近他內心的原因,明白了他爲什麼會對“愛戀”抱有保守和反感的態度,原來,那樣的他,是一直揹負着這樣的過去在生活的麼……我的心裡莫名多出很多感慨。
“纖季姐。”我認真的叫她。
“什麼?”她挑高眉毛。
“我會和他繼續做朋友的,一直都會的,我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聲音充斥了耳際,我面對着纖季等待着她說話,過了很久,纖季擡起頭,玩味的勾起脣角:“看來小蘇真的沒有看錯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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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纖季對蘇藍沉曾抱有刻骨銘心的怨恨,也知道蘇藍沉心底一直想得到她的承認,卻無法坦然的開口,想起那時蘇藍沉說起纖季時眼神裡的溫柔,再或許,對於纖季,蘇藍沉也有自己無法剋制的卻是禁忌的喜歡,他會願意帶我來接纖季,大約也早已預見了纖季會對我說些什麼,可是他仍舊願意帶着我過來,認爲我是即使知道了他的過去也不會輕易說出厭惡的人,想去向纖季證明現在的他已經有了不離不棄的朋友,同樣是有着傷痛過去的孩子,彼此之間太需要這樣的一場證明。
“纖季姐,我們說的這些事情,可以對蘇藍沉保密麼,我不想讓他再爲這些過去的事煩惱。”我細心的懇求着。
“嗯。”她愛理不理的答應一聲。
似乎是鬆了一口氣般,我放鬆的歪倒進旁邊的沙發裡,即使是剛開始的纖季姐對於所謂蘇藍沉的朋友還帶着質疑的態度,我也可以放心現在的她對於蘇藍沉更多的是憐憫而不是敵意。而現在我急切的想要扭轉話題打破這種低沉的氣氛,四處望望沒話找話說般的開口發問:
“那個……纖季姐,你在國外所學的樂器是什麼呢?”
“鋼琴。”她隨口答。
我盯着她伸展着長長的美麗紅色指甲,瞭然如胸的微笑道:“可是,纖季姐,擅長鋼琴的人是不會留長指甲的。”
她似乎是受了震動,將揚在沙發背上的腿收了下來,坐直身子疑惑的看着我。
“因爲不但會劃傷琴鍵,更多時候還會在彈奏時打滑。”我解釋着。
她盯着我,目光裡收斂了一點挑釁的意味:“你也懂鋼琴?如果不是接觸過的人很少會留意這種常識。”
“很小的時候學過一點。”我也無心隱瞞,小孩子的時代總會有一些美好到耀眼的夢想,那時的父母希望我可以成爲一個多才多藝的淑女,爲我報名了各種特長班,而鋼琴是我從很小就開始學的,自然興趣越來越深,但那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從父親去世,生活困窘,在親戚的暗示下,我明白了要減輕媽媽的負擔,毅然的放棄了鋼琴,選擇了正統的上學之路。
可是即使是那樣,一些不算複雜的旋律我依舊能夠信手拈來,這種奇妙的能力如同棲居進了我的手指,隨着流年沉寂,等待某一日的喚醒。
“很聰明,其實我學的是大提琴。”她微笑的指住牆角里的那架鋼琴:“你去試試看。”
應了她的要求,我走過去坐在琴凳上,掀開琴蓋拂拭下灰塵,隨手翻了幾頁琴譜,目光定格。
那是一首簡單的《致愛麗絲》,入門級別的必彈曲目,輕輕按下琴鍵,音符如行雲流水般流瀉出來。
那些黯淡的日子、那些內心潛藏的傷痕,那些自己走過的青春年少,那些即使是誤解即使是怨恨即使是懊悔即使是頹喪也要去一力抗爭的堅定信念,我入神的移動着手指,現在的我已經確定,成長的路上就算是會痛,可是有人陪着,這就是能讓我堅定不移的準則。
一曲完畢,一旁的纖季帶着深思的神情,慢慢鼓起掌來。
這樣的她,會不會聽懂曲子裡蘊含的那些複雜的傷感呢……
蘇藍沉還是沒有回來,實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要去鄰居家還這麼久,我不好意思的回纖季一個笑容,起身不放心的拉開門向外探頭探腦的張望,想看看蘇藍沉去了哪裡。
門在我手中咯吱一聲就打開了縫隙,然而眼前的狀況卻使我大吃一驚,背靠着牆坐在那裡的蘇藍沉,在光線不明的走廊裡斜斜的映成一個黑暗的輪廓,安靜的似乎就要消失不見。——他已經不知在那裡坐了多久。
“蘇藍沉……”我怔神了一下,不知所措的開口喚他。
失去了往日的笑容的他從臂彎中擡起紅紅的眼睛,語氣裡是說不出的頹然:
“纖季姐她果然……還是告訴你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