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平淡如水的口氣,在我聽來卻如墜地的巨大冰層,粉碎成冰沫,在心中紛紛揚揚攪成大片大片的冷涼。
和他……一起去……找她……麼?
我聽見自己的嗓子眼裡發出艱澀的聲音:“展銀澈,爲什麼是你,爲什麼是由你去找她回來,現在的你們,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關係,而且,她還傷害過你,不是嗎?”
不出所料,展銀澈的臉上出現了歉意的神情,喃喃着:“果然啊,我這樣的想法還是讓小竹感到困擾了。”
天台上的風愈加寒冷,我抱着膝蓋蹲下身去,閉上眼睛,驀然,腦海中浮現出了程莉央日記裡的話語,年少時光裡因不會表達而錯位的喜歡,任性的走上與願望相悖的路途,沉淪在失望中等待救贖的聲聲悲泣。
“爲什麼不來拯救我,展銀澈……”
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之前的日子,即使是陷入暗無天日的悲傷,哪怕是孤身一人,也倔強的不肯低頭,那時心中,也曾這樣祈願過的吧,如果可以出現我覺得很好的、並願意守護我的人,我一定會緊緊抓住不去放手,只是,那個時候,我的祈願始終沒有實現,始終要一個人去面對所有的傷害和挫敗,直到高中裡遇到展銀澈,不知不覺被他吸引,如同抓住最後一縷陽光般的沉溺進他的溫柔。而程莉央本身就是那種生活在陽光之下的人,卻自甘墮落般的進入另一種生活只爲換取那個人別樣的關注和勸阻,失敗後甚至不惜言語傷害他來抑制心中深知難成功的悸動,莫名的,心間縈繞出絲縷對程莉央的憐憫。
“那麼,你有把握在那裡可以找到她嗎?你這種優等生肯定連酒吧都沒去過,要怎麼知曉她的下落,更何況對方一大羣不良少年,要是一語不合動手的話肯定會吃虧的。”
似乎也對,他想想,煩惱的陪同我坐了下來。
看着他爲什麼事情而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突然有了一些不忍。
或許,就這樣善良一次吧,像展銀澈靠近,靠近那一抹我所向往的純淨和澄澈,或許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了,拯救了她的同時,我也會得到拯救的吧。我承認我是自私的,那時的我只是一心所想着,如果可以陪同展銀澈去找到程莉央,讓她可以脫離那些曾經的黑暗和與混混們的糾葛。僅僅就是去找這樣一次而已,就足以使我和程莉央之間的這些矛盾不再激化,也足以使展銀澈他對我心存感激,於是在錯誤的估算裡忽略了事情最壞的發展方向。
“我可以去拜託一個人幫忙帶路,如果,你真的想去的話。” 我悶悶的開口,起身賭氣般的準備下樓。
“呃?”他愕然的看着我,片刻了然如胸般的微笑,極其正經的口氣在我身後說:“小竹是要去找你的娃娃親幫忙麼!”
正準備往樓下走的我幾乎一腳踩空翻滾下去,連着崴了幾步才穩住身體,漲紅臉嘟囔:“誰會去拜託他啊!!還有……那個什麼……誰是他娃娃親啊?!啊?!啊?!”
這傳言居然都到展銀澈耳朵裡去了,那一刻我連撞牆的心都有了。
單以我們那見面後非罵即吵的關係看來,這不良少年於向彬同學就絕對不行,無奈之下我只好拜託了那八面玲瓏的死黨。
本來我以爲展銀澈會不滿的,然而他只是好脾氣的笑笑,對被我抓丁過來的蘇藍沉點頭示意。然後看見正向我們走過來的蘇藍沉的臉上浮現尷尬怪異的神情,手腳似乎都沒地方放了,一直低着頭懶得去看展銀澈,估計以他的個性最不喜歡的就是當電燈泡吧,然而目前狀況也真是難爲他了。
“啊,城南酒吧啊,好吧我和你們一起去。”聽完我簡單的敘述後他應一聲就頭也不回的率先往學校大門外走:“先說好,我只負責引個路。”
呵,蘇藍沉啊,這個帶了不知道多少層僞裝的孩子到底還有多少我們不瞭解的一面,看着展銀澈那驚訝的表情,估計至少他眼中對蘇藍沉“好孩子”這層形態的印象是噼裡啪啦的坍塌殆盡了。
蘇藍沉幾乎是熟門熟路的帶領我們摸到了城南酒吧,陰暗逼仄的小巷裡,一家不起眼的小樓,等邁上那曲折的樓梯我才發現這酒吧其實規模不小,推開厚重的門,頃刻我已被裡面濃郁的煙味嗆到咳嗽幾聲,似乎不是客人高峰時期,中間空蕩的樂池,高高的吧檯,隨處可見的酒瓶,瀰漫出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奇異味道,而我們這幾個顯然是學生打扮的人自然引來了不少人打量的目光。
蘇藍沉環顧一下,摸摸口袋,走到吧檯前正忙的一個染髮的小弟面前,姿態熟練的掏出一根菸友好的遞上。
我和展銀澈看直了眼。
“看什麼看,這煙是拿於向彬的。”他回頭沒好氣的爲自己的岌岌可危的好孩子僞裝辯白下,隨後客氣的開口發問:“兄弟,打聽個事,近來大青那幫人來過這沒?”
染髮小弟隨手一指:“喏,那不是,走到盡頭左拐第二個屋子,那些人昨天在這包過夜場。”
“謝了。”蘇藍沉不動聲色的退回來,又看見我倆那目瞪口呆的樣子,表情更加不忿:“我要回去了,朱婧竹你要不要一起回學校?”
我立馬擡起頭看着蘇藍沉,驚詫於他這份細心和敏感,不假思索的點了點頭。
“等我一下就好,我去看看程莉央是不是在那裡,就和你們一起回去。”展銀澈急忙聲明用意。
正要走的蘇藍沉忽然忍無可忍的回身面對着展銀澈,語氣堅決的撂下一句話:“展銀澈,如果你還是這樣單純善良下去的話,會失去更多東西的,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麼?他們兩個之間,到底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我看到展銀澈的臉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想開口詢問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一時間,三個人就那樣呆立在了那裡,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猛然之間,某個房間裡傳出了廝打和謾罵之聲,等我們回過神來齊齊奔過去的時候,門猛然被大力推開,差點撞上正欲伸手拉門把的展銀澈,而衝出門來的,卻正是衣冠不整滿臉淚水的程莉央。
“程莉央!”展銀澈脫口而出。
她也猛然見到了展銀澈,怔怔的站在了那裡,伸手掩住已經破爛的上衣,淚水洶涌而下。身後的混混們也追出房間來,一看這個狀況,默契的圍了上來,隨後,昨天晚上見過的那個爲首的叫“大青“的混混也吊兒郎當的晃了出來。
“哎呀,還真是了不得了,玩英雄救美麼?”
“我只是來告訴她讓她回去,學校裡的老師都找起她來了,再挨個處分實在不划算。”來自展銀澈中規中矩的回答,在我聽來卻覺得刺耳無比。
他已經見到她了,也告訴她了,如今這樣的狀況,我實在沒有必要再呆在這裡了,我伸手拉住了蘇藍沉的衣服,一字一頓的說:“我們該走了吧。”
蘇藍沉沉默的點了點頭,然而還沒來得及邁步離開,在爲首混混大青的示意下,我們幾人已被衆混混們推搡進包廂裡頭,隨後門被大力的重新關死。
踩到滿地酒瓶的碎片,身體重重的摔倒在地上,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艱難的爬起,蘇藍沉已伸手把我護在身後,眼前是大青那陰陽怪氣的臉,一旁的程莉央早已被數人按住,徒勞無功的掙扎着,他輪番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展銀澈的臉上定格。
“你?!哈哈,你不就是那個曾經摔壞腦殼的小子,冤家路窄冤家路窄!想不到這麼多年還能見得到你,當年倒是憑這張臉把某個人迷倒要死啊,啊?”
“摔壞腦殼……”展銀澈迷惘的反問一句,蘇藍沉已經回頭衝他怒吼:“不要聽那混賬亂說!”
“看來展同學的記性不太好嘛,當時我可是瘋了一般的追程莉央,然而不管多少次啊,那女人就是死活不答應,到後來我才發現她心裡的還存着個人,居然就是你啊,哈哈,這種軟腳蝦一樣當年被打的爬都爬不起來的你啊!”
“請不要亂說,程莉央她是有男友的,你這麼亂說會影響她名譽的。”展銀澈不爲所動的打斷大青的話,眼神如平日般的清澈。
“你給我閉嘴,你這混賬,展銀澈纔不是什麼……”程莉央大喊着,卻劈頭蓋臉的捱了幾個巴掌,臉上浮現起斑斕的指印,不得已的住了口。
“呵呵,是嗎,男友……程莉央,好不容易替你說出來結果人家還是不接受,還真可憐啊,那麼,讓你心裡這人,知道現在你是啥經歷的話,會有啥反應啊,哈哈……”
“混賬,你要是說出來,我殺了你!”程莉央聲嘶力竭的吼,淚水鼻涕已經把臉弄得一團糟。
大青不屑的一口唾沫吐在了她的臉上,示意那幾個混混放開她,回身對着展銀澈,笑得奸詐而囂張:“雖然已經用過了,但是你還喜歡這個女人的話,倒是還可以還你”
如晴天霹靂一般的話語,我們呆呆的看着跌撞兩步站在那裡不動衣衫狼狽的她,程莉央的眼神一瞬間灰暗,充滿了悲哀和絕望。
程莉央……她居然被……
從聽到那句話開始,我的意識不自主的開始混亂,失去了所有理性時所該保持的舉動,只有呆呆的立在那裡,看着事情的發展。如今想來,我確實是忽略了那時的程莉央,最陰暗最羞恥的一面被硬生生揭發在重要之人的面前,黯淡的眼神中,甚至不再有願意生活下去的勇氣。
“你竟然……”展銀澈難受的捏緊了掌心,隨後就衝向了大青:“你這傢伙。”
“展銀澈!”蘇藍沉大喊,上前準備攔下他,然而對方的攻擊遠比預想的快,拳頭一瞬間就到達了他的鼻樑,展銀澈跌靠着歪倒進牆角,混混們也皆不甘示弱的擼起袖子準備動手。
“展銀澈你個笨蛋,現在的我根本都無需再爲了你去和什麼人動手!“蘇藍沉恨恨的瞪着包圍過來的嘍囉。
我撲過去扶住展銀澈,手忙腳亂的幫他擦去清秀的臉龐上的血跡,不知所措的擡頭看一眼擋在前面的蘇藍沉和獰笑着步步走近的混混們,心中叫了幾千幾百次的完了完了,這下完了,會被人羣毆的吧,我勉強支撐住展銀澈,腿腳卻都已開始簌簌發抖。
“不用跟他們客氣,都給我上去打,打完擡着扔出去。”大青趾高氣揚的晃了晃拳頭,然而話語卻在下一秒消音。
鮮血噴濺而出,我驚愣的看着眼前那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景象,摔碎的酒瓶尖端,已深深沒入了大青的胸口,不知什麼時候衝上前的程莉央咬牙用力的按着瓶身,似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夾雜着恨意和絕望。大青灰白了臉,身體搖搖欲墜的仰了下去,血飛濺的像是一條激烈的河流,那濃稠腥甜的**噴了近處的我們幾個一身都是。
“展銀澈,我喜歡過你啊!我曾經,那麼的喜歡過你啊!!!”
程莉央的哭叫一瞬間刺透了我的聽覺,空白一片的腦海中,唯一知曉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