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請問我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身後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響起,南離驀然回首,卻發現說話的人正是林澤, 稷下川的祭司之一, 薇別的夫君林澤。
林澤此時面上全是友善的笑容, 同幾日前他們在山中狹路相逢對峙之時全然不同。這是一個善於明哲保身的聰明人, 林澤清楚地認識到, 一場昊天九問,即將使得稷下川的勢力分佈發生變化,他不願在不必要的時候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林澤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只是一個負責探路的先行者。這是稷下川雷打不動的規矩,在可能遇到危險的時候, 必須有年輕的男子打頭陣以及殿後。
在林澤的身後不遠處, 夏望、薇別等祭司以及姜姬、姚宛等村寨首領正緩緩走來, 一邊走,一邊微笑着向他們遙遙致意。
“夏望大人!”南離毫不遲疑地迎了上去, “阿桑已經平安渡過了昊天九問,她是無辜的,她是受昊天神眷顧之人!”
“是的。我都看到了。”夏望以一種略帶欣喜卻又不失沉重的聲音說道,“一場昊天九問,惹出這麼多事情來, 死傷達數十人。只有這點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
“南離, 你勇救村民的時候, 你的母親在高臺之上爲你牽腸掛肚。”祭司姚會微笑着說道, “現在你難道不該到她身旁, 安撫她幾句?”
姚會是姚寨裡最有名望的長者,若非她是祭司, 姚寨首領的位子也落不到南離母親的頭上。
南離一向和姚會頗爲親近,此時聽得姚會如此說,忙喏了一聲,正要來到姚宛面前,姚宛卻搶先過去扶住了他。
“你的腿腳怎麼回事?”姚宛失聲驚叫道,“還有這身上,怎麼這麼多血?”
“娘。”南離無奈說道,聲音很低,“我沒事,只是受了些小傷而已。”
“小傷?這還叫小傷?”姚宛拉住南離的手上下看了一回,突然間抱住南離嚎啕大哭起來,“兒啊,我兒怎麼這麼傻,任什麼人也不及你的性命要緊啊!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叫爲娘怎麼活啊!”
姚宛這般聲淚俱下,全然沒有身爲村寨首領應有的殺伐果斷的風範。見她這般,幾個隨行的村寨首領紛紛扶額無語,南離臉上也露出尷尬之至的神情。
但是其實他們都知道,姚宛的話雖然誇張了些,卻也不能說錯。稷下川多是女兒家出來執掌門戶,當家裡的頂樑柱,惟有姚宛家,一直是藉着南離的榮光挽尊。若非當年大祭司姜妧欣賞男色,在祭宮中大舉提拔年輕男子,處處大開方便之門,南離也不可能以男兒之身當上最年輕的祭司,姚宛更不可能借了兒子的光,被民衆選爲村寨之主。故而倘若南離果真因這場禍事喪命,姚宛絕對是未來最黯淡的那個。
“娘,”南離甚是尷尬,“別哭了,這麼多人看着呢。你來的正好,有一個人,兒子想讓你見一見。”
南離說到這裡,回身張望,想尋找阿桑,卻發現阿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自己跑到了姜姬面前,正結結巴巴地向她說話,滿臉盡是緊張的模樣。
“這不是方纔勇救稷下川的小姑娘嗎?你尋我有事?”姜姬起初之時言語還甚是和氣。也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想的,方纔在高臺之上還信誓旦旦地說要認下這個女兒,然而到了此刻,她卻開始用溫和而疏離的語氣撇清關係。
“娘……不,姜姬大人,”阿桑努力地察顏鑑色,艱難說道,“父親他……一直很掛念你,他對你是真……”
阿桑本來想告訴姜姬,她父親對姜姬是真心的,這是她自覺願意承受一場昊天九問的唯一動力。然而她的話只說到一半。
“不好意思,”姜姬甚至都沒再看阿桑一眼,她回身向夏望說道,“我突然覺得頭痛欲裂。想是偏頭痛又發作了。請恕我暫不能奉陪了。”說罷,居然就這樣揚長而去。
姜姬在稷下川擁護者甚衆,她若真正想走時,其實沒有人攔得住她。更何況諸祭司心知肚明,姜妧只怕有一場大危機,祭宮即將重新洗牌。這個時候,便是無意大祭司之位的夏望也不敢輕易得罪姜姬。畢竟她的意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稷下川的前途。
姜姬在前頭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着,一羣村寨首領在後面跟着。姚宛也有心隨之而去,然而看見南離一瘸一拐地走到阿桑身旁擁着她柔聲勸慰,心中就滿心不是滋味,不覺揚聲問道:“南離,你身上有傷,何不隨我回姚寨養傷?”
南離搖頭道:“不必了。我還有事。”
姚宛雖然無能,卻也不是能被人輕易糊弄之輩,當下怒道:“有事?你有多少天未去祭宮了?你所說的有事,難道就是爲了陪你身邊的這位姑娘?方纔你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母親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堂堂稷下川四君之首,理應嫁與有名有姓的淑女,怎能整日與這種女子一起廝混?”
姚宛這一輩子,別的沒多少本事,唯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生了南離,雖只是個男子,卻容貌俊秀,聰慧好學,況且運道頗佳,幼年之時連遇貴人提攜,年紀輕輕就是稷下川的祭司不說,還能處處提攜家裡。
姚宛不是冷酷無情的母親,沒有將好兒子栓在家裡一輩子不許他嫁人的打算,然而她也一早就打定了主意:
她此後所有的榮光仍然必須來源於南離。如今正值南離青春貌美之際,稷下川那些仰慕南離的女子們爲了和他一夕之歡,須得討好她,恭維她,提了許多禮物上門去,給她家做牛做馬。等到南離出嫁之時,勢必要擇定稷下川最好的女子,要一份豐厚無比的聘禮,辦一樁轟轟烈烈的婚事。
幾年前姒寨首領的寶貝兒子青葉得了姜姬大人青目,親自上門來爲女兒荷露提親。那一場盛事至今稷下川的民衆們還津津樂道。儘管是姚宛畏懼大祭司姜妧的意思,拒絕在先,但是看到那麼豐厚的聘禮,聽到衆人的交口稱讚,不是不眼紅的。如今眼見姜妧要倒臺了,南離身爲稷下川四君之首,論身份地位才貌人氣均在青葉之上,故而南離的婚事也應該壓過青葉一頭纔是。
原本若姜姬大人當衆認下阿桑的話,姚宛說不定心中還會鬆動些,甚至幻想着姜姬會爲了阿桑準備一場比當年荷露更盛大的婚禮。可是姜姬的態度是明明白白的:她恨透了阿桑的父親燕明君,阿桑只不過在她面前提了幾個字,就立即改變主意打算不認女兒。姜姬素來心智堅定,無人可以輕易忤逆她的心意,此時再由着南離胡鬧,豈不是生生在打姜姬的臉?結親不成反成仇,聘禮婚禮什麼的更不必提起。
除了這些之外,南離爲阿桑捨生忘死的模樣更是令姚宛暗暗吃驚。作爲一個母親,她本能地不喜歡將兒子迷得死去活來的女子。雖說時下男孩子不值錢,但是南離這樣的男子自然另當別論,這樣值錢的一個寶貝兒子送出去,什麼東西都換不回來不說,連一顆心都是全然向着人家了,這豈不是虧大了。
故而姚宛很快便權衡利弊,下定了決心,要想辦法拆散阿桑和南離。
阿桑滿懷熱忱卻遭親生母親冷遇,哪怕她比旁人遲鈍些,亦是滿心難過,姚宛的話便如她在傷口上撒鹽一般。她又是傷心落寞又是自慚形穢,下意識地鬆開南離的手。
……
“別太難過。”南離緊緊拉着阿桑的手,由她半攙扶着,同她一起一瘸一拐地向那間破落的茅草屋中走去。他的腿其實傷得不輕,起初的時候因爲劇痛而麻木,因而渾然不覺,此時麻木之意漸去,卻開始一陣一陣鑽心的痛。
在那種情況下,他到底還是選擇了跟阿桑一起走,因爲他覺得他其實沒有選擇。他對於姚宛的憤怒置若罔聞,柔聲勸慰着阿桑:“我娘……我娘她平日裡是個極好相處的人。這次是……平日裡我一直在祭宮起居,極少回家去,也不曾向她吐露過心事,她一直以爲我是不會爲女子動心的,故而這次見了你,一時難以接受,這才這般不客氣。你千萬莫要和她計較。”
他見阿桑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想了一想,又安慰她道:“若你怕與她相處,也不打緊。橫豎男子出嫁之後,便是女家的人。有我從中斡旋,你便是不去走動也沒什麼。”
說到此處,阿桑尚茫然不覺,南離的臉上卻不由自主又飛起了紅霞。話說得這般露骨,便是如同明明白白地喊着:“快來娶我!快來提親”了。想當年南離在稷下川,素有孤高清冷、不食人間煙火著稱,也一向是若蒼老師“男子矜持者爲貴”理論的最佳例證。然而到了這時候,南離所謂的矜持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場笑話:
第一次邀舞的時候,主動的人是他;第一次過夜的時候,也是他主動躺到榻上的;整個稷下川的人都認爲,他爲了她情不自禁,在祭宮的占星臺上做出了大膽出格的事情;整個稷下川的人都知道,他爲了救她的性命而奮不顧身,捨生忘死;現如今,他更是爲了她和自己的親生母親鬧翻,又當着她的面做出這般露骨的暗示。
倘若一直喜歡稱讚南離的夏望、薇別等人目睹了南離和阿桑相識相知相戀的全過程,估計一定會氣得吐血三升暈倒過去,或者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罵他不知廉恥,是祭司界的恥辱吧。
可是這些事情,他竟然都這麼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地做了出來,他做出這些選擇的時候,甚至來不及考慮其他人對他的看法。
南離等了很久,有些惴惴不安地向阿桑望了過去,卻見阿桑原本茫然無神的眼睛裡突然閃出些光來:“好累。家終於到了。”
南離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不知不覺之中,他們已經在雪地裡走了那麼久。
眼看那間茅草屋的輪廓在雪地裡漸漸顯露出來,他也感到一陣輕鬆。他知道這間茅草屋對於阿桑來說意味着什麼,也許她需要它來撫慰受傷的心靈。
阿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南離其實跟得有些吃力,但是他卻什麼也沒有說。最後他終於看清楚了那間茅草屋的樣子,他臉上的笑容突然間凝固了。因爲他看見青葉一臉倨傲地站在茅草屋前,顯然恭候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