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采薇委委屈屈地答應了宋大爺的無理要求。她已經可以預見到自己十根手指被扎得血肉模糊的樣子。
大概他覺得跟她熟悉點吧。看在銀子和肉的份上,不不不,她這麼有節操的人,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她就勉爲其難吧。
“那我明天去找春花嫂子學着做,做不好你不要罵我就是了。”
“好好做。”宋鐸臉色這才緩和了些,“記得買《女戒》。”
顧采薇咬牙沒吭聲。她今天看上一部厚厚的《藥典》,要價30兩,她糾結半天沒捨得買,纔不會花錢去買那些沒用的東西。
“你的文房四寶。”她把那一包就花了她五兩銀子,還是費盡脣舌討價還價才得來的。
宋鐸打開看看,緊皺的眉頭分明在嫌棄質量太差,不過他還是忍了沒說話。
他不說,她就當他滿意好了。顧采薇偷笑。
“哦,對了,這是三梭布布條,也都是上好的,不過就是太零碎了,我多買了點,以後給你換藥,還是這個布好。”她嘮叨着,“我去燒水弄藥,一會兒還是得你給換藥。”
剛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要查看宋鐸傷口,被他拒絕,她始終放心不下。
按理說,他的外傷現在已經開始好了,走路應該無礙。可是,可能是傷他的刀口上淬毒,也可能是之前之後他中過毒,毒性始終未解。顧采薇替他把脈,對毒性瞭解七七八八,藥方也有了,但是始終覺得有一種毒被忽略了。
雖然她傳承爺爺衣鉢,但是她動刀更擅長,遠遠沒有爺爺的造詣。
宋鐸卻不知道爲什麼想起被她撕碎給她包紮傷口的那件褻衣,耳根子有點紅。
“你再讓我想想,”顧采薇收拾好東西,一邊給他清洗傷口一邊說,“那味藥就在嘴邊,卻想不起來,一定是我上次跳車把腦子摔壞了,哼哼……該是什麼呢?白茅根解曼陀羅,六一散解斑蝥毒,生薑解烏頭……不能想了,不能想了,腦袋要炸了,慢慢來,慢慢來。”
宋鐸也不作聲,這幾天來他已經習慣了她的自言自語。
“傷口恢復可以,我再給你打點水梳洗,早點睡吧,我今天累壞了。”她包紮好傷口,在炕邊站直身體說,“我得去試試我的新褥子,比原來的還多用了二斤棉花,一定更舒服。”
宋鐸看了一眼自己身下的褥子,怒目而視:這個女人,難道不知道把好的給他用嗎!
可惜顧采薇完全沒有這樣的覺悟,伺候他梳洗完很快鋪好被褥,陷入夢鄉。
宋鐸聽見她勻稱的呼吸,坐起身來,把炕桌上的油燈點燃,就着微弱的燈光開始磨墨寫字。
他眉頭緊蹙,嘴脣緊抿,時而龍飛鳳舞,時而艱澀難書,直到半碗燈油已經燃去大半,他的眉頭驟然舒展,臉上露出瞭然的表情,目光中溢滿憤怒,毛筆在手中應聲折斷。
“原來如此。好一招調虎離山!”他捶抗大怒,深恨自己爲什麼着了那人的道!也不知道,現在京城形勢如何,但願子鎮能夠躲過那人的暗算。
“四君子湯中和義,參術茯苓甘草比……”夢中的顧采薇喃喃背誦起湯頭歌。
宋鐸把斷筆扔到炕桌上,見她沒有形象地面朝他側臥,懷裡抱着枕頭,口水橫流,一條大腿沒形象地耷拉着,幾乎掉到地上。
這個女人!
關於顧采薇的猜測讓宋鐸從剛纔的陰暗情緒中暫時走了出來。到底是什麼樣的父母、什麼樣的家教,養出她這樣的奇葩!
她斷然不是蓬門小戶的姑娘,她的醫術、認知已經超過了;可是他也想不到哪家名門,會不給女兒教女四書,難道是哪個武將家?可若是武將家,又怎麼會讓她被賣,淪落賤籍?要知道,本朝貴賤分明,爲了維護綱常,朝廷有令,落入過賤籍的女子,永不可爲正室,繼室都不可,脫籍後可以爲侍妾,否則只能是通房。
顧采薇的身世,始終是宋鐸腦海中的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爺爺,讓我休息一會兒好不好?”顧采薇模模糊糊地小聲說,“饒了我吧,背不下來了,別打,疼……”
她抱着枕頭翻滾到裡面,背靠着牆,開始耍賴:“反正就是不背了,打死我也不背。”
燈光黯淡,宋鐸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能想象出她無賴的樣子。
可是,她話語中的內容卻讓他不太高興。
原來,顧采薇聲音模糊,尤其是稱謂,這裡祖父祖母也沒有爺爺奶奶的稱呼,所以宋鐸就聽成了“爺”,他以爲她喚的,是她前夫。
原來,她的一身醫術乃是前夫所教。不知道爲什麼,想到她前夫,他心裡就說不出的煩躁。
顧采薇不知道他所想,在牀上滾來滾去,時哭時笑:“我錯了,好啦,我背,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跑……”
骨碌來骨碌去,宋鐸眼睜睜地看着她呼啦一下,掉到地上去了,然後一聲慘叫驚起,驚天地泣鬼神。
顧采薇摸着額頭:“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別打了。”
宋鐸把嘲笑的表情和話都準備好了。然後,然後發現這骨骼清奇的姑娘,在地上滾一滾,繼續抱着枕頭呼呼睡。
宋鐸:“……”
其實顧采薇摔下來的時候,是有點清醒的,她甚至知道她在做夢。可是夢見爺爺,她好捨不得,雖然在捱揍,她也寧願繼續自欺欺人地夢下去。
這個姑娘,成功地做到了。
翻個身,繼續睡。
秋天的地上,潮溼清冷,宋鐸見她又呼呼大睡,撿起炕桌上一截筆桿,用了幾分力氣,朝她手背打去。
這下,顧采薇真的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地上慢慢坐起來,眼神空洞,半晌纔想清楚今朝何朝,悵然若失——這個心大的姑娘還沉浸在對爺爺的思念裡,沒有感受到來自炕上的灼灼目光。
直到她抱着枕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她才發現宋鐸正望着她,神情莫辨。
“表哥,你怎麼還不睡?”她打個哈欠,後知後覺發現炕桌上的文房四寶,“你在練字啊?明天再練唄。”
反正你也不幹活,大晚上浪費燈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