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
蔣宏問不出個緣由,一肚子氣,他不明白平時瞧着聽話的兒子怎麼突然就野上了,接二連三的出現狀況。起初是跟一個十歲多的小孩打,現在倒好,聽說王家那倆兄弟也掛了彩,合着他們團伙作案去了!
“簡直無法無天!”蔣宏怒氣衝衝的拍了桌子,連筷子都震到地上去了。“你怎麼搞的,啊?之前說是同學排擠你,要轉學,家裡也給你辦了。怎麼去個大禮堂也能鬧出這樣大的事情!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那裡也敢胡來,你……你個兔崽子!”
蔣宏伸手要去拍蔣易安的腦袋,被蔣夫人撲上前去護住了,手勁兒落在她身上,倒是沒傷到,只是把頭髮都弄得散亂了。
蔣夫人護着兒子,擡起頭來已經臉上帶淚了,“兒子都被人打成這樣了,你還對他動手,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我們易安一直都聽話,從來沒被欺負成這樣過啊……”
蔣宏臉色陰沉不定,他這次是真生氣了,看着低頭一眼不發的蔣易安,也沒了平時的耐性,“你每次都說別人欺負他,哪兒來的那麼多人欺負他?大禮堂那麼多人,怎麼就偏偏欺負他?!”
蔣易安不肯說,梗着脖子站在那裡,既羞愧又難堪。
蔣夫人已經哭起來了,她抱着蔣易安始終護着他,哭哭啼啼的辯解道:“易安從小就聽話,成績又好,不會去主動跟別人起衝突的。再說了,大禮堂去的那些個孩子們,可不就是平時在學校裡欺負易安的那幾個嗎,霍明和顧辛那幾個孩子雖然懂事,但也是小啊,要是受了別人的挑撥怎麼會不講些兄弟義氣呢……你是知道的,易安可是從小被東昇帶着幾個孩子欺負……”
“媽!”蔣易安惱了,低聲吼了一句打斷她。“不是蔣東昇。”
蔣夫人愣了一下,又開始抹眼淚,這次她是不再說話了,只一味的哭。倒像是覺得兒子被欺負的太狠了,連說也不敢說。
她平時這麼做,蔣宏也早就疑心是蔣東昇動的手,也就順勢安慰她們母子一下,等蔣東昇回來訓斥一頓,便過去了。但是現在蔣宏腦袋裡多繞了一個彎,他忍不住就想起前段時間和蔣易安打架的那個叫夏陽的小孩。那孩子還小,瞧着不像是能編排出那麼一大段謊話的,況且纔來了一天,哪裡知道那麼多的消息?
當時夏陽跟蔣易安當場對峙,說到自己兒子啞口無言,這些蔣宏也是親眼看到的。再加上妹妹蔣月的一句責怪,蔣宏便有些懷疑自己這麼多年的認知,到底這兩個兒子,哪個纔是惹禍的?蔣東昇脾氣差,也是因爲小的時候得病吃了許多藥,再加上從小住在香山那邊,他們的確是照顧不周;蔣易安成績好,又聽話,但是每回遇到點什麼事,明裡暗裡都說是蔣東昇欺負的……
蔣夫人還在那裡哭,這讓蔣宏有些煩躁地皺起眉頭。他在這裡看到蔣易安臉上的傷就來氣,乾脆起身離開了,“我去書房,你在這兒反省反省,爲什麼事事都是別人的錯,你就沒一點過失了?”
蔣夫人忙抹了臉上的眼淚,幾步追過去,道:“老蔣,你還沒吃飯,先吃了飯吧!這大過年的,我餃子都包好了啊……”
蔣宏把書房門關上,沒讓她進來,悶聲道:“不吃了!”
蔣易安被關在家裡反省,沒一點娛樂,跟關禁閉似的,唯一能幹的就是看書做試卷。他心裡憋着一口窩囊氣,什麼也看不進去,連用鋼筆的時候都把筆尖壓地劈叉了,憤憤的扔了筆乾脆去裹在被子裡睡覺。
蔣夫人也只有在蔣宏不在家的時候,纔敢進來瞧瞧他。
“還疼?”蔣夫人坐到牀邊,她瞧見兒子被打成這樣不是不心疼的。“你不告訴媽媽,我也知道是誰。是蔣東昇和霍明他們,對吧?”
蔣易安不願意再讓母親去找到人家家裡,他受到的嘲笑已經夠多了,聽見她說就搖了搖頭。
蔣夫人哼了一聲,“沒出息,被人欺負了就熊了?上次那個小孩來家裡胡說八道,你爸現在想的有點多,不是不疼你了。你呀,別泄氣,你只要好好讀書,按照媽媽安排的一步步來,就再也不用看那些人的臉色了。蔣東昇算什麼?他能跟你比麼,你可是蔣家的長孫。”
蔣易安悶聲道:“可是他們都跟蔣東昇玩兒,還說我是私生子……”
“胡說八道什麼!”蔣夫人瞪了兒子一眼,語氣也嚴厲起來。“別人說的那些混賬話你也信?我跟你爸的結婚證書還擺在臥室的櫃子裡,你要不要親眼去看一下?越大越沒出息的東西!”
蔣易安臉上抹了紅藥水,眼睛都腫了,這會兒被蔣夫人訓斥了只低着頭不敢說話。
蔣夫人看到兒子不吭聲了,又略微放緩了點語氣,道:“兒子,你放心,媽媽就你一個孩子,什麼都爲你打算好了。蔣東昇沒法跟你比的,他有遺傳性病史,沒辦法從政,以後家裡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爸鋪好的路子自然也是你的。他搶不走半點東西,你怕他做什麼?”
“可是爺爺說他好了,上次去打靶場還當衆誇獎他,說他是當兵的料。”蔣易安還是有點沮喪,他和蔣東昇一樣大,身形也相仿,甚至還提前偷偷練習過一小段時間的打靶,即便這樣也不如蔣東昇隨手抓起來漫不經心的打出的幾環。他在心裡對蔣東昇,是既恨又畏懼的。
蔣夫人勉強笑了笑,道:“他媽媽和他姥爺的檔案還在呢,上面可是明明白白的寫着他們全家都有家族遺傳病史,這有精神上的疾病,哪個部隊能要?就算老爺子喜歡他,給弄到部隊裡去了,他也留不住。”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蔣東昇在部隊呆不下去,不止是有遺傳的“精神病”,還因爲蘇荷父女。
蔣易安聽的有點糊塗,但是多少有了點依仗,他覺得自己前途比蔣東昇要好,心裡也舒坦了許多。他累了幾日,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這會兒裹在被子倒是帶了點睏意,慢慢閉上了眼睛。
蔣夫人看着兒子的睡臉,瞧着他臉上青青紫紫的心裡就一陣抽疼。她不是不恨,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只能忍着。
蔣夫人孃家姓王,沒什麼勢力,唯一在京城任職的弟弟,還是藉着夫家的光才提拔起來的。王家那兩個表兄弟,跟霍明那幾位少爺可是完全沒法比,更別說這幾位背後的關係了。那都是在京城裡紮根已久的大樹,錯綜複雜,同氣連枝。單是霍明那天在舞會上抱着的那個小女孩,就很不簡單。
王家那點官銜,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她如今最大的依仗便是夫家,便是蔣易安。只有兒子爭氣了,她才能挺直了腰板,讓那些看她笑話的人都閉上嘴巴。
蔣夫人坐在牀邊,看着蔣易安年輕的臉,忍不住想起自己當年的模樣,想起那些瘋狂的往事。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蘇荷的時候,她穿着靚麗的裙子,頭髮也是披散着的,時髦極了。她的父親蘇教授,更是一位身份很高的科研人員,帶着凌雲壯志,決心爲祖國做貢獻。
她和蘇荷同上一所女子學校,喊蘇荷一聲師姐,她的心裡是有多麼的羨慕蘇荷啊。當她們一起遇到蔣宏的時候,這份羨慕,慢慢就扭曲成了嫉妒。
後來,上面的風氣突然緊張起來,轟轟烈烈的文化革命開始了,蘇教授和蘇荷的身份尷尬起來。
蘇教授是早期歸國的華僑,一般的海外關係倒也算了,但偏偏是因爲有個親哥哥是國民黨的高級軍官。那時候,兩岸關係相當緊張,蘇教授因爲這個被抓起來批鬥,但又因爲他從事保密工作,身份特殊,被嚴密關押起來。若不是蔣老拼了命去保,怕是蘇家父女早就被鬥死了。
蘇教授有文人的骨氣,但是骨氣又能算什麼?日復一日的折磨下來,無論精神和身體都受了重創,快要支撐不住了。他想了個巧妙又愚蠢的法子,裝瘋。
蘇教授“瘋了”,在蔣老的暗中幫助下,他獲得了就醫的資格,倉促輾轉去了港口,準備坐船去香港再去美國。蘇教授在美國的學生已經做好了一切接應的準備,這邊,蔣老也在儘自己最大的努力。
但是他千算萬算,唯獨算少了一件事。他的女兒,蘇荷,懷孕了。
蘇荷有了寶寶,便多了一份猶豫,就是這份猶豫,給了蔣夫人一個機會。
她提出讓蘇荷留下分娩,等過段時間再悄悄送她離開——或者,過段時間上頭就又好了呢?這樣,就可以和兒子永遠在一起了啊。
蘇荷動心了,她身份特殊,要走,也只能悄悄的一個人離開。她心裡是不願意離開丈夫和孩子的,她當了母親,自然是對孩子有着難以言說的愛。世界上,又有哪個母親願意離開自己的孩子呢?
蘇教授在港口等了整整一宿,天快泛白的時候,被人硬是帶上了船。據說,他一上了船艙就失聲痛哭,他也是一名父親,他知道,現在的一別怕是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兒了。
蘇荷隻身留在國內,風氣越來越緊張了,蔣老也被迫從位置上撤了下來。紅衛兵小將們時不時闖到家裡,甚至還剪了蘇荷的頭髮,但是即便那樣,蘇荷也是很美的。
蔣夫人記得,蘇荷當時就是坐在這個小樓的木椅上,一邊拆了自己的舊毛線帽,纏繞成線團,一邊帶着微笑給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編制一雙小鞋子。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和蘇荷,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們多年的交往,並沒有讓蘇荷有一絲的防備,蘇荷更不知道,她的肚子裡,也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
那是一次意外,卻也不算是真正的意外。蔣夫人算計良久,終於在蔣宏一次醉酒之後等來了機會,只是她沒想到,僅一次就有了蔣家的血脈。她原本想等到蘇荷生產之後再想辦法,卻因爲自己肚子裡也有了孩子,纔會想出那個瘋狂的主意。
她在蘇荷生產的第二天,挺着大肚子來到這裡,親口告訴了蘇荷她和蔣宏的事情,也微笑着讓蘇荷去撫摸她的肚子,告訴裡面有一個小生命。她請求蘇荷成全,而完全忘了蘇荷長期受到的精神折磨已經有產後抑鬱症狀。
蘇荷有些失控,她無法再面對丈夫,也沒有能力讓自己穩定下來繼續照顧孩子,而蔣家這個時候,正是被斗的最慘的時候,蔣老已經被流放到一個荒涼偏僻的農場,隨行的僅僅只有一個保姆。
蔣宏六神無主,卻也只能先將蘇荷關到房間裡,他想照顧她,卻只得到蘇荷的尖叫。
很快的,她爲蔣宏生下了第二個兒子,蔣宏再也沒有理由趕她離開。
再後來,蘇荷“瘋”了,她親手把蘇荷送到外面的醫院——關押精神病患者的醫院。她爲自己爭取,也在爲蔣宏爭取,蔣家多少受了蘇教授父女的牽連,但是他們“瘋”了,他們是有家族遺傳病的“瘋子”,一個瘋子爲何能阻擋她丈夫的仕途?
蔣宏猶豫再三拿起筆來給蔣老寫信,內容隱晦,只提了蘇荷是真的得了瘋病,他已和蘇荷離婚,再無關係,組織上許諾再給他一次機會。蔣宏輾轉半年纔得到回信,信封是被拆開的,毫無隱私,即便是這樣,回信裡還是透露出一股憤慨和失望。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蔣老才格外喜歡蔣東昇的吧?哪怕之後蔣東昇親手“殺”了他第三個未出世的孫兒,也堅持將犯了“瘋”病的蔣東昇抱去香山親自撫養。
蔣老也試圖尋找過蘇荷,但是蘇荷已經再次消失了,她怎麼能讓他們再次把蘇荷找回來?精神病醫院的病人走失很正常,蘇荷就那麼突然發瘋跑了出去,她還動手打傷了醫護人員,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是沒有人知道蘇荷去了哪裡。
現在,她纔是主在小樓裡的蔣家女主人,纔是明媒正娶的蔣夫人。她的兒子,也必定是蔣家的繼承人。
蔣夫人起身給兒子拉了拉窗簾,但是這個房間採光不好,那間寬敞明亮的臥室讓給了蔣東昇住。她慢慢的給兒子拉開窗簾,感受着那點可憐的光,不急,慢慢來,這些,還有蔣東昇那些,都會是她兒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大難不死,必來複仇篇:
蔣易安:你別跑!
蔣東昇:你回去轉告你媽,我比上輩子還提前翻身好幾年,你們做的事兒,一定十倍百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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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