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中午。天上幾朵大塊的白雲飄過,鬆散散的,在陽光的照耀下,透出一股慵懶的味道。阿達一手作枕,背倚着一顆不知名的大樹,躺在一個高高的山坡上,悠閒地享受着從樹葉的縫隙中穿透下來的幾縷陽光。一隻幼小的雪狼正親暱地纏繞在他身邊,在他手指的撥弄下,歡快地打着轉。
今天阿爹和阿哥又上前線了。
唉,這樣的日子不知什麼時候纔是個頭。想起當初第一次看到阿爹全身是血回來的樣子,阿達心裡便是陣陣止不住的擔心和恐懼。
阿達今年十一歲。從五歲記事以來,這六年中,村子裡的大人,已經有好多個回不來了。村東頭阿壯的阿爹,死了;村西頭大毛的阿爹,死了;鄰居家阿狼的阿爹,死了,還有阿達自己的大阿哥,也死了……
愁雲一次次地籠罩着這個小小的村莊。阿達也曾不止一次地問過阿爹,阿爹,我們爲什麼打仗?
阿爹不說話,只是用粗糙的手輕輕撫摸着他的小腦袋。
後來阿哥告訴他,因爲我們沒有吃的,所以要往南邊去。而南邊是別人的地方,他們自己不用,卻不讓我們過去,所以,我們要打仗。
爲什麼非要打仗呢?大家坐下來談談不好麼?阿達仰起小腦袋,問。
阿哥苦笑。好半天,才說道,大人的事,你們小孩子不懂。
阿達確實不懂。不懂他阿哥的這番話——爲什麼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能懂呢?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去鎮裡玩的時候,阿達也曾經把這個問題問鎮裡的祭司爺爺,祭司爺爺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和阿爹一樣,用手摸摸他的小腦袋。末了,告訴他,阿達,有些事,再過幾年,你就懂了。
祭司爺爺,幾年是幾年?阿達急切地問。
呵呵,祭司爺爺笑了笑,伸出大手來,在他面前晃了晃。
第一年……
第二年……
第三年……就在第三年,阿哥死了。那一次冬天上前線後,他就再也沒回來。
第四年……
還有一年。明年,明年,我就懂了。
“小乖,還有一年耶,明年我就長大了,可以打仗了,到時我們一起上前線,你說好不好?”阿達喃喃着。
小雪狼沒有回答他,安靜卻急促地用牙咬了下他的手指,然後轉過身,警惕地望着前方。有動靜!這是一人一狼幾年以來陪養出來的默契。
阿達貓着腰,輕輕拿起地上一根深黑色的木棍,那是他的武器。可是還沒等他直起身來,一枝冰冷的利箭,已經以閃電般的速度,貫進了他的喉嚨。
“小乖,呃……”這是他留在世上最後的呼喊,或者說是呢喃。這就是打仗嗎?小小心靈裡的小小的疑問,隨風而逝,悄無聲息。而小乖,那隻幼小的雪狼,也僅僅只是在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嗚咽之後,被另一枝同樣破空而來的利箭,貫穿了身體。
“已經深入獸人村落,大家分散開來,保持小心。”胖子阿姆多收起手上的利箭,淡淡說道。
“好了,按慣例,大家分成五組,小傢伙,跟好我,別丟了。第一組,跟我上。”克里亞特命令道。
獸人大抵以捕獵爲生,這使他們無法住的過於集中以至於形成人類的城市,而只是以零落的村鎮形式出現,這就爲人類方面的“獵殺試煉”程序提供了天然的條件。
而交通不便、通訊不便,更讓人類方面的刺殺活動,如魚得水。
唐遠這一隊,就利用這樣的條件,深入獸人山脈,不斷地以不規則路線穿梭,發現獸人村落,然後殺光,然後離開,尋找另一個村落,然後再次快速離開,飛遁百里……
今天,已經是進入獸人山脈的第十八天。這一次,已經是他們遇上的第四個村落了。他們這一隊裡,幾乎每個人的手上都已染滿了獸人的鮮血,唐遠也不例外。
收割,這確實是近乎於慘無人道的收割。當然,交鋒的雙方,也談不上什麼誰是誰非。
獸人的精英,拼命地攻擊着人類的要塞,消耗着人類的戰士。而人類方面,同樣地也不甘示弱,深入敵後,掃蕩着獸人的村落。
兩方你來我去,你攻我殺。彼此間,過命的關係,鐵打的情。沸騰如淵,濃烈似火。
交鋒中,所有的語言,所有多餘的動作全都省了。兩方照面之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舉起武器,殺!
殺得如此簡單,殺得如此理所當然。在雙方的對立關係下,任何一個獸人與人類之間,都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關係,再不需其它疑慮。
一個字,殺,就足夠了。
幾千年來,就這樣殺過來了。每一方的鮮血,都己浸透了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以至於,土地暗黑,樹葉,暗紅。
唐遠的目光瞥過這獸人山脈裡特有的一種樹。這種樹的枝幹皆黑,厚黑如獄。唯獨於葉片的脈絡上,佈滿着一線線的綠與紅。
濃重、妖豔,似乎可以讓一切生命爲之窒息。
十八天來,自己似乎也變成了劊子手。而獸人的那種暴虐憤恨的目光,也不時在心中閃現。
過往千般皆如水,爾今一殺歿平生。
眼前的一切,不論是真是妄,都只不過是在見證着生命的卑微。什麼樣的思慮纔可以貫穿這樣的虐殺?什麼樣的心態纔可以無視這樣的虐殺?
所謂生命,不過是廢墟之上的舞蹈。曲終人散後,不過是陣陣塵囂。何來莊重?何來威嚴?何來華美?何來清靜?何來榮耀?何來意義?
不願再有來生,只願,生命的烙印,徹底消散。永久地沉睡吧,我真的,真的好累。
從一個獸人身上拔出手中的劍,任憑其不甘地倒在地上,唐遠無視地走過,向着另一個目標。
如果萬事皆有因果,那我此時之因,將結何等之果耶?
心頭閃過前世的某些片斷,然後,唐遠微笑。
淡淡的笑容,寂寞如水。
如果生命已然無視,則所謂的因果,更有何立身之地?
原來,真的只有一種人才可以大徹大悟。死人,或者將死的人。
身邊的撕殺己經停頓了下來。這也意味着,這一個獸人村落,又已淹沒在無邊殺戮裡了……
“結隊,西北方向。”克里亞特的聲音。甚至不需要報數。曾通的獸人村落,太弱了。
“怎麼,這麼快就想走了麼?”一道冷硬的信息在衆人腦海中閃過。然後,幾十根粗大的石柱,轟隆隆地從四周的地面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