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斯確實有當了一段時間的吟遊詩人。在這個世界,以吟遊詩人的身份行走,會有諸多方便。兩年前,花費了一個金幣的代價,亞當斯從一個潦倒的吟遊詩人手中拿過了那把已經有些破敗的豎琴。然後,這把豎琴伴隨着他,一起在大陸浪跡着。
無所謂扮演不扮演了,既然身爲吟遊詩人,自然也就有着吟遊詩人的覺悟。身邊不會有侍從環繞,出入也並非旅館豪宅,甚至連裹腹的食物,也皆粗糙不堪。在這兩年中,亞當斯有幸嚐到了那些貧民吃的可以拿來當磚頭用的黑麪包。在以往,雖然知道貧民的生活或會有諸多不堪,但那些終究只是屬於理論的推定中。而這兩年中,許多事,他一一體會。
有些時候,他的表演所得,甚至連黑麪包的價錢也不足以支付。不過好在身爲大魔導師,而且是幾乎處於巔峰上限的大魔導師,別說食物,連睡眠也都早就可以省了。
許多時候,他也會進入酒館,不過,不是作爲顧客的身份。在表演之後,偶爾間,他也會得到酒館主人或者一些酒客給予的水酒。這些酒,可以想象的,一般來說都很劣質,不過亞當斯當然一一笑納。
八百多個日子,漫無目的地行走中,也結識了不少人物。有許多一談傾心,然而大多數情況下彼些都沒有進一步結識的意思,因此雖然說當時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但一些時日之後,所謂的傾談,終於漸漸散去,不留痕跡。這樣的情況一多,亞當斯便忽地有些感悟。
他有時會想起老師曾經說過的那個叫做相忘於江湖的故事。以一個最爲普通的吟遊詩人的身份而不是一個大魔導師的身份,行走於大陸,便真的如同一隻微不足道的魚兒,在無邊又無際的大海中漫遊吧。無所謂疲倦,也無所謂歸宿。
就像路邊的小草小花,縱然一年一度,生得恣意,開得絢爛,也會遭蟲蟻齧虐,也會遇風雨相逼,也會受踩踏揉折,不過,又有誰會關注它們的故事呢?
說堅韌,誰能如春草生得堅韌?說縱情,誰能如夏花開得恣意?說豪爽,誰能如盛秋捧出豐碩?說冷硬,誰能如寒冬肅收一切?
眼界放得寬了,寬到把整個世界都放在眼裡,寬到把從古到今都置於腳下,也便會發現,所謂的傳奇偉業,所謂的壯懷激烈,所謂的英雄美人,所謂的遠志卓識,也不過就是那般。世界之間,人與草木,實無異處。
誰人識我,我又識誰。潮**往中,所謂的相見相識、相談相笑,也不過就是因緣際會一場,場景一換,彼此也不過就是重又陌路。舉步肩錯,轉身情換,所謂人情,也不過如是。
有許多時候也會和同行們在一起,通過他們,亞當斯也漸漸瞭解了真正的吟遊詩人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也因爲成員成份太過複雜的緣故,顯得極其多樣化。有的寥落,有的悽清,有的寫意,有的淡然。會有老者目光溫和,琴聲下流淌的是千年前的世界;會有大漢風霜形跡,杯酒間爲觀衆描述的卻是貴婦人的**;會有少女形容清麗,歌聲中傳達的是未解世事的歡躍;會有青年慷慨激昂,不過說的卻是美人識英雄的繾綣。
兩年間,世界由熟悉變得陌生,然後,又慢慢地由陌生變得熟悉。
兩年前,世界很複雜,但是可以由相關的體系來架設之、歸納之;兩年中,世界由複雜變得簡單,所謂人來人往,不過是利益相磨,見識相搓;兩年後,已無所謂簡單複雜,大道之下,衆生各爲棋子,位不同,見不同,擇不同,然後路不同。所謂悲哀喜樂、所謂盛衰榮辱,一切世事演繹,不過盡在其中,再無絲毫掩飾。
有了這樣的感悟之後,身邊的世界,忽然間變得模糊起來。是的,真實的身邊的世界。亞當斯忽然竟有了視線模糊的感覺,也不是真的看不見,而是,視線中,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奇怪起來。
他好像進入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夢裡,又好像,就像是他醉了一樣,似乎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明確的界限。整個世界,就好像被一層薄霧包在其中,這薄霧在不停地流動着,穿過樹、穿過屋子、穿過人的身體、甚至於穿過地面,就像是水一樣。
亞當斯發現自己的意識也慢慢地變得和這薄霧一般起來,甚至於不分彼此,開始着在整個天際及周圍空間中無有目的地流動。有時,流動到河裡的時候,那河底生長的水草,那河中游曳的魚兒,便清清晰晰得,如同圖畫一般,展現在他的眼前;有時,流動到樹木的時候,流得快的,那是生長得快材質稀疏的樹,流動的慢的,那是生長得慢材質也比較細密堅硬的樹;有時,流動到人的身體,於是,青的、白色、黑的、紅的等各種各樣的色彩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一臉溫和地笑着的胖子,那顏色竟是青色,於是亞當斯便知道這原來是個兩面三刀的胖子。沒有理由,也沒有分析,亞當斯就是知道。
那板着臉的老頭,身上流動的竟是淡淡的紅色。我如果直接走上前去讓他請一杯水酒,他多半是會審視一番,然後笑笑着允諾的吧。
我自己的身上呢?
亞當斯發現自己的身上青色白色黑色各種色彩都有,不過都很淡,更多的,還是與那遍佈着整個空間的霧融成了一體。他的身體也沒有了具體的界限,如果說他的身中是很濃的霧,那麼他的體表就是不太濃的霧,而離開他身,就是較淡的霧,再遠,這霧一步步變薄,直到薄得和遠處的空間中一樣。這一切,都是連續着的,根本就沒有具體的人和空間的分別。
亞當斯在想,如果用刀在周圍劃一刀,那劃到的,是周圍的空間呢?還是我呢?
不過,他沒有答案。
既然這霧可以流動,那麼我可不可以流動?
有了這樣的一個意念想法之後,亞當斯忽然發現,他的身體,那濃濃的霧,開始變薄、變淡,然後,好像地面對他一下子失去了吸引力,根本就沒有風什麼的,而他已經好像一片葉子,來到了天空之上。
不,葉子太過沉重,而他,只不過是一縷風、一片雲。或許,風也太過硬朗,雲也太過稠密,而他,卻是那麼的輕微,那麼的淡薄……
屬於身中的‘霧’散成千點萬點,佈滿了大片大片的天空。於是,亞當斯也便好像忽然間長了千萬隻眼睛,各各以不同的方向,在觀看着這個世界。那點點霧,有的向天邊遠處飄去,有的向地面灑落,有的落入河中,有的滲入樹裡,有的灑落到小花小草裡……
遠處的山脈在漫延,而那山脈,深入地下,與整個大地共起伏,露出地面的,不過是些微而已。地下的山脈起伏間,不見天日的暗河之水在流淌,它們或是靜靜,或如雷霆,然縱如雷霆之威,也傳達不到地面,其聲勢早就消散在了這廣袤的大地之中。更深的地下,地火在奔騰,似要灼盡一切,但是離了它們的區域,便重又無聲無息。而那地火之下,那大片大片的晶瑩,那是……鑽石山脈?
只是其中的一點點,或許便足以璀璨世間。可惜,千年萬年甚至億萬年間,它們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深深深深的地脈之下,如山起伏,如海洋伸展,卻吝於在世間流露哪怕是一點點的容顏。
……
各種各樣的信息開始在亞當斯的眼前心中浮現,這信息如千帆點點,又如同雪花片片,旋起旋落,忽聚忽散。於是,就這般地,亞當斯的意識,在浮浮沉沉、聚聚散散中,如同漫天雪,漸漸地瀰漫了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物。遍及河山,遍及大地,遍及虛空。
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
亞當斯只感覺身心內外一切束縛盡去,漸漸地,連‘感覺’也如同累贅,在他的心頭散去。亞當斯只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化身千千萬萬點的晶瑩,在不停地拋灑聚散,浮浮沉沉,而他,就在這種無一時停歇卻又極度地悠閒中,慢慢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亞當斯悠悠醒來。意念動處,那千千萬萬的晶瑩‘薄霧’以一種無法想象的方式,一下子聚集在了一起。離開的時候,那點點薄霧有的帶着黑色,有的帶着白色,有的帶着五彩的雜色,而此時,那千點萬點,竟然純淨如水,再無半點顏色。
須臾,千點萬點的匯聚,新的亞當斯,又一次呈現。身軀所在,卻是虛空。亞當斯伸足,如孩童初涉河水一般淺淺試探,然後,就那麼,如同踏着實有的臺階一樣,一步一步,走下地來。
這片地域,卻是不知名的荒外。此時,亞當斯所站,正是一個小的山脈之巔。就在這時,亞當斯的意識忽然來到了一個虛空之地。
這虛空,在亞當斯的感覺中,是絕對的虛空。不如外面的空間般,滲透着‘薄霧’。然後,他就‘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光點,與此同時,四十六個大小不一的光點如他一般,靜靜地飄浮在這虛空之中。
“老師?”亞當斯忽有所感,意識之中,輕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