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晨八點十五分,耀眼的陽光已十分灼熱,貪得無厭地榨取它所能接觸到的事物的水分。

在這一刻,蘇雅做了一個影響她一生命運的決定——調查死亡鈴聲真相。無論是人爲事件,還是超自然現象,她只想要一個明明白白的結果。

看望了妹妹後,蘇雅回到了醫學院。站在女生宿舍的陰影下,她眯着眼睛,仰面望向深邃無垠的蒼穹,心裡驀然生出許多悲壯的感覺出來。

蘇雅走進了女生寢室,她妹妹蘇舒住的那間寢室。

寢室的大廳裡,小妖穿着睡衣在上網瀏覽潮流服裝,黑亮的長髮隨意地披散開來,無風自舞,彷彿一朵雨後綻放的黑玫瑰。她太專注欣賞那些絢麗多彩、風姿各異的潮流服裝,對蘇雅的進來惘然未覺。

蘇雅悄然佇立在小妖身後,窺視了一會兒,又悄然走開,走向水房。

水房裡瀰漫着嘩嘩的水流聲,沈嘉月正在洗漱,閉着眼睛往臉上塗一些護膚品,將一張原本玲瓏可愛的臉蛋塗成灰一塊白一塊的,彷彿馬戲團的小丑。蘇雅冷笑,怎麼有這麼多傻瓜喜歡使用那些具有嚴重污染性的化工產品,妄想讓自己的皮膚變成電影明星那種光可鑑人的紅潤效果,殊不知那只是攝影鏡頭的功勞,不少電影明星卸妝後甚至比普通人還難看。

出了水房,拐進臥室。星星慵懶地躺在牀上,正對着一本《紅樓夢》看得入神,時不時會心領神會地抿嘴微笑。這年頭,已經很難看到喜歡看《紅樓夢》的女大學生了。

蘇雅在寢室裡轉了一圈,結果小妖、沈嘉月、星星竟然都沒有發現她的到來。如果說,妹妹是被這三個看上去並沒有多少心機的女生所謀害,委實讓人難以相信。

直到沈嘉月洗漱完畢走出水房後,才發現了蘇雅:“咦,你找誰?”

“你是沈嘉月吧?”

“是的,你找我?”沈嘉月撓頭,對着蘇雅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可是,我沒見過你啊!”

蘇雅沒理沈嘉月,對着一臉驚訝的小妖說:“你是小妖吧!”

小妖點點頭,沒有說話,臉上的驚訝更大了。

“那麼,躺在牀上看《紅樓夢》的你,就是星星了?”

“是的,你好,有什麼事嗎?”星星雖然不知道蘇雅是什麼人,依然客客氣氣地和她打招呼。

“你們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是的,以前,你們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們。我叫蘇雅,是蘇舒的姐姐,看了她寫的日記,知道她和小妖、星星、沈嘉月三個同學住在一個寢室。”

沈嘉月還是不理解:“可是,你既然沒見過我們,怎麼知道我是沈嘉月,她是小妖,她是星星,一個都沒認錯?”

蘇雅沒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笑容裡充滿了自信與驕傲。

小妖輕嘆一聲:“她雖然沒見過我們,但蘇舒的日記裡肯定提到了我們。她看了蘇舒的日記,從日記裡記載的事情推測出我們的性格,然後對號入座,當然不會認錯。”

蘇雅目露讚許之意:“還是小妖善解人意,怪不得能在衆多的追求者中左右逢源遊刃有餘。”

這話明捧暗諷,一句話堵得小妖說不出話來。

星星卻沒心思聽這些,問:“蘇舒現在怎麼樣了?”

一提到蘇舒,蘇雅就有些黯然,傷感地說:“還在深度昏迷中,很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唉!”星星嘆息着,傷感不已。

沈嘉月對蘇雅左看右看:“你真是蘇舒的姐姐?我怎麼沒聽她提到過?你就是那個住在441女生寢室的才女蘇雅?”

“是的。我從小就和妹妹失散,她出事後我才找到她。”蘇雅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從今天開始,我就住到這個寢室來,就睡在妹妹的牀上,你們沒什麼意見吧?”

三個女生齊刷刷地望向蘇雅,一個個眼神怪異。

蘇雅也沒打算徵求她們的意見,說完後,簡單收拾了一下妹妹的牀鋪,在三個女生的注視中昂然離去。

出了女生宿舍,蘇雅放慢了腳步,獨自來到了月亮湖的蘑菇亭邊,坐在清涼的石凳上,望着波光盪漾的湖水托腮沉思。

小妖、沈嘉月、星星,三個女生,都沒有什麼特別異常的地方。妹妹的受傷,是否真的與她們毫無關係?屢次出現的恐怖鈴聲,僅僅是妹妹的幻覺?

正沉思間,莫名地有種不安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打破了蘑菇亭的沉靜。蘇雅迅捷地起身回首,正看到側面一個男生舉着手機對着她猛拍。

“你在幹什麼!”蘇雅怒火中燒氣勢洶洶地對着那男生大叫。

那男生皮膚微黑,中等個子,濃眉大眼,一副憨厚之相,被蘇雅的樣子嚇了一跳:“我……我看這裡景色不錯,特意拍攝了幾張……”

“是嗎?”蘇雅冷若冰霜。

“是的。”那男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猾之色,“你看,這裡景色多好!湖光水色,小橋流水,蒼天如洗,遠山若黛。正是‘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見幾回’啊!”

說罷,這男生還搖頭晃腦,做出一副陶醉的模樣,十分滑稽。

蘇雅氣極反笑道:“掉書袋的人我見得多了,還沒見到過掉到你這種程度的,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你睜大眼睛看看,天空早就被工業毒氣污染得不成樣子,像一個巨大的鉛球,黑一塊灰一塊的,還蒼天如洗!除了一幢比一幢高的水泥樓房,哪裡還能望到山,還遠山若黛!”

那男生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地笑笑,可很快又油嘴滑舌起來:“這不是文學修辭語言嘛,當然是有一點點的誇張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也沒親眼看到過,不一樣作成千古名詩嘛。”

“你還真……嗯,真有自信,竟然拿自己跟李白相比。”蘇雅被那男生徹底打敗了。

那男生還在喋喋不休,一張嘴沒有停,嘰裡呱啦,天南地北,吵得蘇雅頭都痛了。蘇雅直接走到那男生面前,一把奪過他的手機。

不出所料,手機裡保存着她的側身照。那男生哪裡是拍攝什麼風景,分明是在偷偷拍攝她。

“這怎麼解釋?”

那男生彷彿比蘇雅還吃驚:“咦,怪了,我剛纔明明在照湖景的,怎麼變成了你?難道,這手機有問題?嗯,肯定是,這手機肯定有問題,我一定要去找賣這個手機的店主,向他索賠!”

遇到這麼個人,蘇雅真有些哭笑不得,懶得和他廢話,直接把自己的照片刪掉,把手機還給他後扭身就走。

沒想到,那男生竟然厚着臉皮追上來:“喂,還沒請教,你叫什麼名字?既然我們這麼有緣,不如交個朋友吧。我叫大海,朋友們都知道,我爲人很豪爽的,義氣凌雲,俠氣沖天,爲朋友兩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義不容辭……”

按蘇雅以往的習慣,早就變着法子收拾這種對她心懷不軌的男生了,但今天不知爲什麼,對這個叫大海的男生竟然頗有些好感,聽之任之,一路上由着他嘰嘰喳喳。也許,蘇雅這段時間太苦悶,而這個叫大海的男生看上去也沒有什麼城府。

半路上,遇到個認識大海的男生,對着大海笑着說:“失戀王子,又找到失戀目標了啊!”

失戀王子!一個很有意思的綽號。蘇雅心中暗笑,腳步卻沒停,走進了微機房。

蘇雅在微機房裡尋了個偏僻的、沒有人注意的位置坐下來,啓動電腦上網查詢。用百度搜索“死亡鈴聲”四個字,結果搜索出一大堆日韓恐怖電影的信息,《午夜兇鈴》、《鬼來電》等等,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蘇雅在“死亡鈴聲”前面加上“南江大學”,總算找到了一條相關的帖子。那條帖子發表在南江醫學院的bbs上,內容和昨晚聽到的傳聞一樣,只不過更加翔實了。帖子明確指出死亡鈴聲出現的地點在大塘古村,受害者是南江大學的四個住在一個寢室的女大學生,很多學生在後面留言回覆,紛紛發表對“死亡鈴聲”事件的評論和感受。

可惜,帖子裡並沒有說出那幾個南江大學女生的名字。蘇雅反覆查閱了好幾遍,一點兒發現也沒有,心中失望不已。

突然,蘇雅覺得有些不對勁。原本跟隨在他身邊喋喋不休的大海怎麼這麼安靜?扭頭一看,大海正望着電腦發呆,目光怪異,彷彿在看一個怪物般。

蘇雅心生疑惑:“大海,你在幹什麼?”

大海彷彿剛從睡夢中被驚醒般,支支吾吾地說:“沒幹什麼啊。”

“沒幹什麼?”蘇雅站起身,用警察抓小偷般的眼神在大海身上搜尋,圍着他左轉右轉,轉得大海心裡直犯嘀咕。

“哎,你能不能先停下來,轉得我頭都暈了。”大海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般,還沒等蘇雅發作就主動開口求饒。

“實話說吧,你剛纔在想什麼?”

“我……我在想,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會喜歡看那種恐怖故事。”

“你是說,我剛纔看的那個帖子?”蘇雅換了語氣,盯着大海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那不是故事!”

大海苦笑着說:“嗯,算我說錯了。那不是故事,是一樁恐怖事件。只是,你怎麼會對那種事情感興趣呢?”

蘇雅心緒低落,對大海也沒有好臉色:“關你什麼事!”

大海突然“呵呵”傻笑,一本正經地說:“問題是,這件事恰恰和我有關。你剛纔看的那個帖子,就是不才我發的。”

蘇雅眼睛一亮,急切地問:“這麼說,你也知道在大塘古村發生的那樁死亡鈴聲事件?”

大海驕傲地點頭,彷彿一個得勝的將軍般:“正是,整個醫學院,沒有誰比我更清楚的了。”

原來,大海正是正宗的南江大塘人,那四個出事女生中恰好有一個是他寢室哥們的女友。他那哥們因爲女友意外身亡悲憤不已,對死亡鈴聲事件半信半疑,硬是要求大海陪他一起去大塘古村查探,結果無功而返。

蘇雅問:“那她們是否真的聽到了死亡鈴聲?”

“我哪裡知道。”看到蘇雅滿臉失望之情,大海又有些不忍,“不過,有一個人肯定知道。”

“誰?”情急之中,蘇雅一下子就抓住大海的手,抓得緊緊的,害得大海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倖存下來的女生。”

“帶我去找她!”

大海還在遲疑:“你真的要去找她?”

蘇雅一臉堅毅:“是的,你快告訴我,她在哪裡?”

大海雖然一百個不情願,但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個地址:“青山精神病院402室。”

兩個小時後,蘇雅動用她父親的關係,讓南江市衛生局的有關領導給青山精神病院打招呼,順利地見到了那名倖存下來的女生。

青山精神病院設置得像一座密封的囚籠,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一個個板着臉,倒更像是電影中出現的冷麪殺手。走在幽冷深邃的通道里,彷彿看不到盡頭。一道道鐵鎖彷彿一個個站崗的士兵般在蘇雅的眼前掠過。

蘇雅終於見到了那個叫戴曉夢的倖存女生。

戴曉夢單獨住在一間小小的病房裡,長長的頭髮一直覆蓋到了她的額頭。膚色很白,是那種長時間沒有見到陽光的蒼白。雖然穿着統一的精神病人服裝,曼妙的身材曲線依然呼之欲出般的顯眼。

“戴曉夢?”蘇雅試探地問,“你好,我叫蘇雅。”

戴曉夢彷彿沒聽到蘇雅的問話,直僵僵地坐在蘇雅面前,一動也不動,腦袋低垂着,宛如一具沒有生命的殭屍。

“戴曉夢,我想了解大塘古村死亡鈴聲事件。”看到戴曉夢沒什麼反應,蘇雅的語氣益發柔和,“這件事,對我很重要,請你幫幫我,好嗎?”

戴曉夢緩緩地擡起來,一張臉的大部分都被長長的黑髮所遮住,眼神透過長髮的縫隙冷冷地望着蘇雅,然後,她似乎冷笑了一下,緩緩說道:“你聽到過死亡鈴聲嗎?”

蘇雅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在妹妹病房接聽到的那個詭異電話究竟是不是死亡鈴聲。

“你根本就沒聽到過死亡鈴聲,又怎麼會相信我所說的?”

“我相信。真的,我相信你所說的每一個字。請不要懷疑我的誠意,我的妹妹,在出事前多次聽到過死亡鈴聲。”

“多次?”戴曉夢神經質般大叫,“還有多次?一次就夠了!只要聽到一次,就一定會死!誰也逃不了!”

戴曉夢在病房裡反覆踱步,焦慮不安,時不時對着蘇雅大叫,彷彿荒野餓狼的嚎聲,格外悽慘。然後,她的目光停留在大海身上。

“又是你?她是你帶來的?”戴曉夢怪笑起來,陰陽怪氣,笑得大海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後退幾步,躲到了蘇雅身後。

蘇雅凜然不懼,坦然地與戴曉夢目光對視。戴曉夢盯着蘇雅看了許久,幽幽地嘆口氣,頹然地坐了下來。

蘇雅一臉摯誠地說:“戴曉夢,我知道你家庭經濟情況並不是很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工廠效益不好。你還有個弟弟,馬上就要參加高考。你家裡人本來對你寄託了很大希望,可是你現在卻被關在這裡不能出去。我想了解死亡鈴聲事件,也是想找出真相,讓你早點離開這裡。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請相信我。”

沉默了許久,戴曉夢終於有所鬆動:“這件事,對我來說,是一件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所有的人,老師、同學、警察,全都不相信我說的話。既然你想聽,我就講給你聽吧,就當是一個離奇的恐怖故事好了。”

戴曉夢緩緩地垂下了她的頭,閉上了眼睛,緩緩地開始述說她所經歷的那場噩夢。

事情要從哪裡說起來呢?現在回想,生命其實是一種很脆弱的東西,彷彿一粒塵埃,在浩如煙海的宇宙中微不足道。我的朋友,就在我的眼前,一個接一個地神秘死去,每個人死前都接聽到自己手機中傳出的死亡鈴聲。我知道,這些事情,沒有人會相信的。老師、同學、朋友、親戚、警察、記者、醫師,等等,所有的人,認識我的和不認識我的,都說我瘋了。於是,我被關到了精神病院,每天就這樣坐在陰暗的角落裡,行屍走肉般地活着。每個深夜,臨睡前我都會祈禱,祈禱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這樣我就可以在醒來時伸手感受到那些帶着耀眼華彩的金色陽光。

“五一”前的那個黃昏,陽光也是這樣色彩斑斕,每個人在夕陽的映照下明豔動人。這個黃昏,和我生命裡經過的六千多個黃昏並沒有太多的不同,除了周蕊蕊的那個看上去很美的建議。

周蕊蕊建議,“五一”期間大家一起去大塘古村遊玩。她有個叔叔在那附近修建了一幢小別墅,水電廚衛全都裝修好了,家電傢俱一應俱全,整幢別墅古色古香,正好可以作爲度假的大本營。以前,就聽周蕊蕊說過,大塘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文化古鎮,依山傍水,風光旖旎,至今還保留着很多明清時的建築羣,當地土產的清明酒和東坡肉是更是聞名遐邇,風味獨特,享譽久遠。

趙怡婷第一個跳出來響應。她最近和男朋友鬧矛盾,正好藉此機會出去散散心,順便對她和男友的關係來個冷處理。張語萱本來就是一個旅遊愛好者,不止一次在寢室說,她此生最大的夢想,是和愛人一起攜手環遊世界,走遍這個世界所有的名勝古蹟。

其實,我本來不願意去的。我性格喜靜不喜動,一向就對旅遊有天生的免疫力。但看到她們都這麼積極,我也不好掃興。於是,在那個平常的黃昏,我們決定第二天一起去大塘古村遊玩。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就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草率的決定,會讓我們墮入萬丈深淵,永不翻身!

從市區坐了兩個多小時的汽車,陽光變得熾熱難耐的時候,我們到達了大塘鎮。和想象中不同的是,大塘鎮的景色並不好。整個鎮的建築羣是圍繞着一口池塘興建的,據說這也是大塘鎮名稱的由來。池塘不大,中間還有小片平地,僅有一條狹小的土路與外界相連,頗有些孤島的風韻。偶爾,也能從池塘孤島中傳來幾聲悅耳的打鐵聲,卻不甚響亮。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這口池塘的水被嚴重污染了,顏色深黑,瀰漫着一股腐爛的臭味。

吃飯時,我們特意去餐館廚房看了一下,衛生狀況還可以。現在的村民,早就不用塘水了,用的是門前院後的井水,清涼透明。店主是一個很健談的中年人,點菜的時候極力推薦他們的東坡肉和清明酒,並向我們繪聲繪色地說述東坡肉和清明酒的典故。

傳說當年宋朝名士蘇東坡雲遊名山大川,來到大塘,正遇天氣炎熱,就在路旁一棵大樟樹下歇涼,遇見一對老年夫妻抱一病孩,愁容滿面。蘇東坡懂得醫學,仔細察看後斷定其嚴重中暑,順手摘下一把樟樹葉子,搓出水來,讓病孩服用,很快治好了病孩。夫妻倆十分感激,買來豬肉,問先生喜歡做什麼肉吃。當時蘇東坡正在看書,恰恰書中正有“禾草穿身味道香”的詩句,便隨口應道,吃用禾草綁的肉吧。主人回到廚房,把肉切成正方形,疊成厚厚一堆方塊肉,用禾草綁了,加鹽、茴香拌勻,放在鋪有禾草的鍋裡,一次性加足水,用文火燒煮。蘇東坡食了此肉,讚不絕口。第二天一早,蘇東坡寫了“東家盛情難卻,東坡不辭而別”兩句話,用銀錠壓在桌上。夫妻倆看到紙上留言,方知先生就是蘇東坡。從此,人們就把用這種方法做成的肉叫做東坡肉。

很快,店主端上東坡肉,瀰漫着一股濃濃的禾草香氣,令人食指大動。仔細一看,卻也只是一塊禾草綁的豬肉,而且還是肥肉居多,冒着油光。用筷子挑開,精肉成條條絲狀,肥肉油而不膩,入口後清香爽口,別有一番風味。我們本來不想多吃,怕太油膩,但那味道實在醇香,吃的時候沒注意,三下兩下就幹掉了一盤。

清明酒也上了一小瓶,說是紅酒,卻和普通紅酒的顏色大不相同。普通紅酒的顏色很淡,半透明。而清明酒的顏色卻是暗紅色,而且還偏向於黑色,有點渾濁,乍看上去貌不驚人。

店主見我們不以爲然,嘿嘿一笑,似乎早已司空見慣。聽他說,唐太宗李世民巡遊到大塘,有人獻清明酒御用,李世民飲後大加讚賞,親筆賜名“大唐清明酒”。因本地正巧有一口長滿荷葉的大水塘,而“唐”又和“塘”同音,所以,隨着歲月的推移,後來人們又把“大唐”叫成“大塘”,把“大唐清明酒”叫成“大塘清明酒”。乾隆皇帝微服下江南時,途徑大塘,在一農戶家喝了清明酒,龍心大悅,稱讚爲“金泉玉液”,並定爲貢酒。此酒爲民間自釀,不加任何化學添加劑,不但味道醇香,而且有補血養顏、舒筋活血等藥效,常飲能延年益壽。

聽店主吹得神乎其神,我們按捺不住好奇心,各自倒了一小杯品嚐。味道卻是出奇的好,不似白酒那麼燒喉,也不似啤酒那麼清爽。這種酒,幽香清甜,濃而不澀,沁人肺腑,味道綿長,喝下去一點都不頭暈,倒不像喝酒,彷彿是在喝一種甜品般。

趙怡婷本來不喝酒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和男友吵架的緣故,竟然不知不覺中將一小杯清明酒都喝完了。還想再喝,店主卻不肯給了。店主說,這酒他藏了十多年。清明酒是藏的時間越長,酒質越好,後勁越足。喝的時候感覺不到,但過半個小時後酒勁上涌,怕我們醉了麻煩。

果然,吃完飯後,走出小餐館沒多遠,趙怡婷的臉變得通紅,嬌豔欲滴,走路的步伐也變得零亂起來,似乎不知道怎樣平衡,明顯是喝醉了。再看其他的人,張語萱、周蕊蕊都有點搖搖晃晃,也有三分醉意。四個人中,竟然只有我一個人是完全清醒的。

原本,我們打算步行到大塘古村,一路欣賞山野春景。但看這架勢,恐怕我們還沒走到大塘古村,趙怡婷就會醉暈過去。於是,我們在鎮頭找了輛昌河農用車,直接開往周蕊蕊叔叔修建的小別墅去。

水泥路宛如一條長長的白帶,蜿蜒起伏,伸向遠方。路的兩旁,經常可以看到山丘的截面,歪歪斜斜地探出許多松樹。山丘的深處,雜草叢生,黑幽幽地望不到盡頭。

一路上,看不到人影,整個山野裡顯得空曠極了,寂靜極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緘默無語中。偶爾,還能遇到一些更加破舊的昌河迎面駛過。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儘管不斷咳嗽着,依然叼着廉價的香菸,時不時猛吸一口,臉上的皺紋擰得更緊了。

趙怡婷是真的醉了。一路上,她吐了好幾回,甚至還有一回沒來得及下車直接吐在了車子裡面,一股濃濃的酸臭氣味瀰漫在空氣中。她對我們抱歉地笑笑,身子軟綿綿地靠在我身上。

總算到達了周蕊蕊叔叔家的那棟小別墅,我逃也似的下了車,長舒了一口氣。水泥路是新修的,直接連通到國道。周蕊蕊的叔叔很有商業意識,從當地村民中買下這塊地,僱人私自修建了這棟小別墅。一旦大塘古村這個旅遊景點紅火起來,他就可以用這棟小別墅來開旅店餐館,穩賺不賠。

大塘古村的旅遊景點還在建設中,原來的村民也搬遷出去了,此時的大塘古村毫無人氣。站在高處,可以清楚地望到遠方那座被稱爲“土庫”的奇怪建築。據說,這座建築始建於清道光初年,整座建築由25棟擡樑穿鬥式結構的青磚大瓦房組成,外牆相連,成一整體,佔地上百畝,房間千餘間、天井五百餘個,佈局精巧奇異,雕刻簡樸、精美,在江南乃至全國都極爲罕見,素有“江南小朝廷”之稱。

我們走進了小別墅,泡了杯濃茶給趙怡婷喝。趙怡婷喝完茶後精神狀態有所恢復,躺在沙發上休息,卻始終沒有睡着。

張語萱想去大塘古村,被周蕊蕊制止了。確實,趙怡婷這樣子,是沒辦法去了。大家一起來的,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裡終究不好。反正時間有的是,今天不去,在此睡一晚,明天再去也不遲。

大家都有些無聊。周蕊蕊找出一副麻將,建議大家一起來打麻將。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沒事打打麻將也好。趙怡婷聽到打麻將,硬是強撐着身體坐到了桌前。

賭注有些特別,一圈中輸得最多的人,必須老老實實回答贏得最多的人一個問題。第一把,趙怡婷就看錯了牌詐胡。一圈打下來,贏得最多的人是張語萱。她倒乾脆,直接問趙怡婷,你有沒有和男朋友上過牀。

趙怡婷的回答倒也乾脆,上過。張語萱繼續問,感覺怎麼樣?趙怡婷盯着張語萱,傻笑了幾聲,說,你還真以爲我醉了啊,這是第二個問題了,等你贏了再問吧。

繼續開戰,趙怡婷開始轉運,連續胡了好幾把。我們三個都輸了,巧的是,張語萱輸得最多。趙怡婷的問題也很刁鑽——你是不是性冷淡?張語萱狠狠地瞪了趙怡婷一眼——是又怎麼樣?

打着打着,突然趙怡婷的手機尖銳地響起,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心裡直納悶,趙怡婷什麼時候把鈴聲換了,而且還換了一首這麼難聽的鈴聲。沒想到的是,趙怡婷的反應和我們一樣,尖叫了一聲猛然站起來。

過了一會,趙怡婷似乎清醒過來,打開手提包裡,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包裡的手機。

我問她,怎麼了?趙怡婷搖了搖頭,遲疑着拿起手機,打開翻蓋接聽。手機裡並沒有傳來說話聲,而且傳來一陣詭異的鈴聲。爲什麼說詭異呢?因爲普通的手機鈴聲總是讓人感覺到輕快悅耳,而趙怡婷手機的鈴聲卻讓人莫名其妙地起雞皮疙瘩,似乎被一根看不到的線拴住了心臟,隨着它的節奏跳動。

鈴聲的音量很小,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膜。音樂是人類的共同語言,是心靈的交流。但這首鈴聲,卻讓我有種窒息得說不出話來的壓抑感,很不舒服。我突然想到了被稱爲“魔鬼邀請書”的著名殺人樂曲《死亡星期五》。聽說,這首全球禁忌的魔曲先後讓一百多人自殺,幾乎沒有人願意承受它所帶來的憂鬱情緒。可是,《死亡星期五》畢竟只是傳說,而趙怡婷手機裡傳來的詭異鈴聲卻是這麼真實地涌入我耳膜。我的腦海裡開始呈現一些奇異的場景:飢餓的小孩、染上瘟疫的屍體、墓碑上懸掛的白布條、奄奄一息的病人、撕咬屍體的野狗、蒼老枯瘦的老人、支離破碎的白骨……這哪裡是悅耳的音樂,分明是一個死去的幽靈對你述說生活中的種種痛苦,層層疊疊地籠罩在你心靈上,壓得你透不過氣來。絕望、憂鬱、痛苦、迷惘、煩躁,一下子全部涌了出來,充滿你的每個神經末梢。

我對音樂並沒有太深的研究,但我能感覺到那首詭異鈴聲帶來的心靈震撼。那種對苦難的承受、對死亡的平和、對傷感的偏執,似乎一直在引誘我的靈魂。連我都有這種可怕的感覺,更別說離手機更近、聽得更清的趙怡婷了。何況,趙怡婷正與男友鬧矛盾,一顆心本來就脆弱不堪,所承受的壓抑更深。

我捂住耳朵,往後退了幾步,減小詭異鈴聲對我的影響。回首四顧,周蕊蕊、張語萱兩個人臉色陰晴不定,都有些魂不守舍。

我大叫,關掉手機!趙怡婷置若罔聞,似乎根本就沒聽到我的叫聲,兩行淚水奪眶而出,緩緩滑落。看來,她的心緒已經被那詭異鈴聲徹底俘虜,完全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了。

那時,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一個箭步衝上去,劈手奪過她的手機扔出去。手機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摔到了牆壁上,鈴聲戛然而止。

趙怡婷這纔回過神來,怔怔地望着我,又回過頭望了望摔在地上的手機,輕輕地嘆息着,走過去撿起手機,一聲不響地走進房間裡休息。

麻將,自然是打不成了。每個人,各懷心事,低頭不語。小別墅裡的氣氛顯得沉重起來,一個個都彷彿是被別人看穿把戲的騙子,臉色死灰,情緒低落。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都坐在那裡,緘默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尖銳刺耳,彷彿被凌遲處死的犯人般,充滿了恐懼,依稀是趙怡婷的聲音。

尖叫聲很快就中斷了。是的,不是停止,而是中斷,完全沒有餘音,彷彿在尖叫中突然被割斷了喉嚨。

張語萱驚魂未定地望着我們,身子蜷縮成一團,情不自禁地戰慄着。周蕊蕊比她好些,雖然臉色依然蒼白,眼神依然迷惘,但還是弱弱地叫了聲:“趙怡婷,你沒事吧!”

沒聽到趙怡婷的回答。三個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覷,各自從對方眼中發現驚慌的情緒,空氣也顯得沉重起來。

似乎過了十幾秒鐘,卻又似乎過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傻坐在這裡等待,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長吸一口氣,猛然站起來,硬着頭皮走到了趙怡婷房間門口,伸手敲門,問:“趙怡婷,我是戴曉夢,發生了什麼事?”

房間裡很靜,只聽到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倒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更像是老鼠爬動的聲音。儘管心中直打鼓,我還是輕輕地推開了門。

然後,我看到了趙怡婷。她蹲在房間離門最遠的角落裡,兩隻手捂住自己的嘴,驚恐地望着我。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是她靠在牆角上顫抖發出來的。此時的她,讓人看着心酸。

我迅速掃視這個房間,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窗戶是關閉着的,牀鋪整潔乾淨,十幾平方米的小房間,根本就沒有什麼地方能躲藏的。如果說,真要尋找異常的話,趙怡婷的手機正躺在地板上,幽幽地發着熒光。

“你沒事吧?”我再次掃視這個房間,確定房間裡沒有其他令人恐懼的東西,這才慢慢地走到趙怡婷面前,伸出手去拉她。

趙怡婷的手很冷,整個身體彷彿在打擺子,哆嗦個不停。她的嘴脣,神經質般地念念有詞,湊近了,才聽出她一直在嘮叨着一個字:“鬼……鬼……”

本來,我就夠緊張了,看到趙怡婷這模樣,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膽,總覺得腦後有股陰風,兩腿都有點發軟。

我用力拉了下,卻沒有拉起趙怡婷。此時,張語萱和周蕊蕊也慢吞吞地走過來了。我看到這兩個膽小鬼,心中就有氣:“還不快來幫忙?”

三個人拉的拉、扶的扶,好不容易把趙怡婷背到大廳的沙發上。倒了杯熱茶,趙怡婷卻始終在哆嗦着,連茶都端不好,潑了她自己一身。最終,她低下頭,喝了口熱茶,情緒稍微穩定些。

周蕊蕊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怡婷擡起臉,無助的眼神在我們三個人身上一一掠過,終於不再說那個“鬼”字了,卻抿緊了雙脣,對周蕊蕊的問話也置之不理。

上一週蕊蕊加大了音量:“你倒是說啊!”

趙怡婷長嘆一口氣,聲音比蚊子還小:“沒事。”

說完,趙怡婷垂下頭,專心地去喝那杯熱茶。看那意思,她是一個字都不願多說了。

既然她不願意說,我們也不好一直追問。這件事,彷彿一個巨大的陰霾,投射在我們每個人心裡。

下午,周蕊蕊摘了些別墅後院的蔬菜,隨便炒了幾個小菜。可能是那些蔬菜沒用過化肥農藥的緣故,味道倒不錯。醉意退下去後,大家都有些餓,吃得很香。

農村的夜晚來得特別快。天黑後,整個別墅附近都看不到燈光,就連大塘古村也是黑漆漆的,顯得格外寂靜。只有那些不知名的昆蟲,嘰嘰喳喳地叫個沒完。

別墅裡房間很多,周蕊蕊叔叔原本就設計成旅店格局,每個房間都有一張雙人牀。因爲白天發生的怪事,誰也不願意單獨睡,四個人又不能全擠在一個房間裡。我們挑了樓上兩個相鄰的房間,我和張語萱睡一間,周蕊蕊和趙怡婷睡一間。

有人說,月亮潮汐能影響人的情緒,所以人們夜晚比白天更容易多愁善感。那晚,冰冷的月色從窗櫺的縫隙中投射進來,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純淨的雪地裡,莫名地就有些感傷,想念家裡的親人。

於是,我撥打家裡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撥打朋友的電話,也打不通。仔細看看,手機屏幕顯示有信號,怎麼會打不通呢?換成張語萱的手機來打,依舊打不通。難道是因爲這是山區的緣故?可是,白天,趙怡婷怎麼能接到電話?

想起趙怡婷接到的那個電話,心裡就發毛,背後直冒冷汗。世界上怎會有那種可怕的手機鈴聲?那哪是音樂,根本就是殺人的兇器!心理素質稍微差一點,或者情緒稍微低落一點,聽到那種能讓人心靈震撼、傷感到極致的鈴聲,想不自殺都難!莫非,那就是傳說中的《黑色星期五》?

張語萱也睡不着,輾轉反側,後來索性坐起來和我聊天。

“小夢,我總覺得這裡不對勁。”

“嗯。”

“你有沒有發現,這棟別墅很古怪?”

“應該沒什麼吧。”我嘴裡這麼說,其實心裡也是疑心重重。也許,我真的不應該來這裡。

張語萱縮了縮脖子,嘴脣湊到我的耳朵邊,小心地說:“我總覺得,這裡似乎躲着什麼東西,在暗處偷偷看着我們。”

我心中一驚,原來,不止是我一個人有這種感覺。我想了想,說:“這棟別墅並不大啊,結構也不復雜,應該躲不了人。”

“我沒說是人!”話剛出口,張語萱似乎有些後悔,緊緊地靠在我身邊,一雙黑亮的眼睛四處張望。

“或者,有人在別墅裡裝了攝像頭和竊聽器?”

張語萱歪着腦袋看着我說:“有這個可能。”

我從牀上起來,在房間裡仔細搜索。我搜得很慢,一個死角都不放過,凡是有可能置放攝像頭的地方都找遍了,一無所獲。

半個小時後,我回到了牀上,對張語萱搖了搖頭:“沒有。”

沒找到攝像頭和竊聽器,懸在半空的心非但沒放下,反而更加不安了。張語萱說得沒錯,我也有那種直覺,察覺到這棟別墅裡,肯定不止我們四個人,肯定有些其他的什麼東西跟隨着我們。否則,怎麼會接到那麼可怕的電話,趙怡婷怎麼會被嚇成那樣。

張語萱的膽子本來不算小,曾經多次一個人獨自去外地旅遊。但現在,她卻憂心忡忡,坐立不安。

“曉夢,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鬼?”

我白了她一眼,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本來是想說沒有的,但不知爲什麼,這種時候,怎麼也沒膽量說出來。

張語萱看我沒有回答,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趣,坐在牀上想着心事。

我閉上眼睛,想讓自己放鬆點。可是,和張語萱一樣,心裡總是無法沉靜下來。是的,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股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

上一頁下一頁我集中精神,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終於發現了問題所在。

“語萱……”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有沒有發現,隔壁的房間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敢肯定,隔壁的周蕊蕊和趙怡婷不會這麼快就睡着。雖然房間的隔音效果不知道怎麼樣,但絕對不至於一點聲音和動靜都聽不到,除非……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因爲我的提醒,張語萱也想到了。她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無比,張了張嘴脣,卻根本沒發出聲音,竟然害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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